文|儲雙月

《丘吉爾的秘密》：民族“英雄”的打造與退場

文|儲雙月

電影《丘吉爾的秘密》海報

溫斯頓·丘吉爾是迄今為止極少數(shù)能夠兼具政治軍事與文學藝術才華的政治領袖，這位“最偉大的英國首相”對20世紀的英國乃至世界皆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歷史傳記片《丘吉爾的秘密》沒有展現(xiàn)丘吉爾作為一個政治家和反法西斯斗士的光輝業(yè)績，也沒有表現(xiàn)他那凡人難以企及的多領域才能與朝氣，而是選擇對晚年丘吉爾的一次危及生命的中風經(jīng)歷進行特寫式聚焦。影片中，丘吉爾的對手不是沙漠也不是法西斯而是衰老，借由探討這個具有很強的普遍性和現(xiàn)實性的人生問題，帶領觀眾去理解丘吉爾或者研究“病人”丘吉爾，從而深刻領會這位77歲再度執(zhí)政的政治領袖不惜犧牲個人健康和親情來建功立業(yè)的強大驅動力。

大不列顛風范和英國精神：理論框架的認知建構

英國歷史傳記片慣常以沉淀到大不列顛民族心理的集體無意識為依托，努力塑造公眾普遍接受的原型性形象。2016年2月在英國上映的《丘吉爾的秘密》延續(xù)《女王》（2006）、《國王的演講》（2010）和《鐵娘子》（2012）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努力抓住傳主的基調性特征，輸送國家需要的集體原型：對國家民族秉有歷史使命感和時代責任感，堅守且不言棄。在英國處于歷史危機的嚴峻關頭，就是這些令人欽佩的品德使得片中的國王、首相成為眾望所歸的政治領袖，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歷史作用，產(chǎn)生令人振奮、催人向上的觀賞效果。無論是描寫國王、女王還是塑造首相，這些歷史傳記片都擺脫了材料的羈絆，突出并強化傳主的心性，重視影片的藝術性和思想內涵的拓展。

《丘吉爾的秘密》顯然是立足于國家民族利益之上對丘吉爾的功績、政治敏銳感以及人際關系進行了一種掃描和簡要評價，某種意義上也是對他的私人醫(yī)生查爾斯·麥克莫蘭·威爾森撰寫的回憶錄《丘吉爾私人醫(yī)生的日記》帶來的負面效應的糾偏和矯正。1966年，他的私人醫(yī)生威爾森的回憶錄在丘吉爾離世后一年面世。這本書引起軒然大波，因為書中披露了令英國人感到不堪的秘密——丘吉爾在晚年任期內是個十足的“病夫”。醫(yī)學界紛紛譴責威爾森曝光自己病人的隱私違反了職業(yè)操守。法國記者皮埃爾·阿考斯和瑞士醫(yī)學博士皮埃爾·朗契尼克在《病夫治國》中改變了輿論導向，批評受政府直接委任的威爾森居然為了自己的病人——丘吉爾的利益而犧牲了英國的利益，晚年的丘吉爾作為“病夫”在領導國事的崗位上掌握決策權不利于國家安全。面對五十年來的爭議、批評與指責，影片具體而微地呈現(xiàn)了晚年的丘吉爾繼續(xù)留任并承擔重任不是出于私心，貪戀權力和職位，而是他深信自己能夠處理好一些事情并能影響到他所關心的事物發(fā)展，將會更好地建設長久持續(xù)的和平。由于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勝任，丘吉爾的幕僚為了穩(wěn)定局勢而向全國隱瞞了他岌岌可危的身體狀況。私人醫(yī)生威爾森出于醫(yī)生職責也曾提議丘吉爾卸任而徹底休息，但都因丘吉爾和其幕僚的極力反對而偃旗息鼓。其實，當時的傳媒界對老態(tài)龍鐘的丘吉爾擔任首相職務頗有微詞，《紐約時報》在1954年4月的報道中寫道：“當他出現(xiàn)在英國議會下院時，人們知道，1940年的丘吉爾只剩下一個影子了?！敝敝?955年，年逾80歲的丘吉爾才辭去首相職務，回到私人莊園養(yǎng)老。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曾對那些年邁而又生病的海軍上將擔任要職非常不滿，但是當同樣的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他卻施行雙重標準。《丘吉爾的秘密》承認了丘吉爾患有心臟病、腦病、動脈硬化等疾病和行動困難的事實，但他寧愿放棄與兒女相處的人倫親情也要操勞國事、為世界和平作最后一次努力而與病魔不懈抗爭的行為還是著實令人感佩不已。銀幕中丘吉爾剛毅而又不失幽默、永不言敗的形象呼之欲出，毫無“病夫”的頹敗感。

事實上，不僅僅是對丘吉爾，英國民眾因政見和立場不同對伊麗莎白二世、喬治六世、撒切爾夫人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保留意見或爭議。四部歷史傳記片正視歧見的存在，均將歷史使命感和時代責任感作為激發(fā)伊麗莎白二世、喬治六世、撒切爾夫人、丘吉爾等傳主勇往直前的內在驅動力，表現(xiàn)他們敢于沖破各種阻力和克服心理障礙，有勇氣、有擔當?shù)靥羝鹬厝巍Ｆ┤?，英國歷史學界和評論界普遍對真實的喬治六世持否定觀點，著名影評家克里斯托弗·希金斯表示，《國王的演講》是對歷史的“扭曲”?！缎l(wèi)報》評論文章也指出，影片“美化了喬治六世”。影片通過改名字等各種細節(jié)強化了他的反法西斯主義色彩，同時抹去了他那備受質疑的反猶主義傾向?！杜酢分械囊聋惿锥缹Υ靼材韧蹂嚨滊x世表現(xiàn)出私人化、低調、冷漠、回避和疏遠的態(tài)度，一時招致群情激憤和抗議，英國王室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從小就信守的“責任第一、個人第二”的君主德行，不再被喜歡公開自己情感和真實想法的時代所理解和接受，反被認為是統(tǒng)治者根深蒂固的古板、固執(zhí)和難以溝通。在民眾反王室情緒日益高漲的壓力之下，女王才被迫做出改變，放棄對傳統(tǒng)的遵從而順應新時代價值觀念的變化和民心所向。影片不僅化解了特殊時期民眾對英國王室的種種誤解，而且逼真又幽默地再現(xiàn)了英國社會、王室與政府之間盤根錯節(jié)的矛盾和共生關系，使女王形象顯得更加令人敬愛而又不失尊嚴?！惰F娘子》中的撒切爾夫人作為英國第一位女首相，在任期間憑借自己獨樹一幟的政治哲學與政策主張對英國的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等多領域做出了廣泛而深刻的改革，但因她的鐵腕政策觸動了來自中產(chǎn)、企業(yè)和商界的利益而失去民心和立足之地。即使因此她的領導力受到挑戰(zhàn)而失去首相職務，她在晚年也無怨無悔，因為她沒有對人性中的懦弱妥協(xié)。在公眾的原有印象中或從歷史事實來看，無論喬治六世是多么平庸，伊麗莎白二世是多么古板保守，撒切爾夫人是多么鐵血強硬，晚年的丘吉爾在第二屆任期是多么碌碌無為，四部歷史傳記片都竭盡全力地樹立他們的正面形象，將他們對社會、公眾、國家民族極負責任的心理向世界坦誠布公、娓娓道來。

英國的歷史傳記片有其特定的渠道方式，抓住要點淡化其余，即使對集體的原型進行有目的的虛構、美化、羅曼蒂克化也在所不惜，源源不斷地輸送民族的“英雄”。它們主要承擔著國家形象的構建和傳播，對英國政治領袖及精英階層的整體綜合狀況進行全面展示，形塑著國際社會公眾對英國的基本印象與總體評價。它們表現(xiàn)出一種潛在的理論框架，呈顯出共同性，對外樹立國家形象有著自己的明確目標和定位：澄清事件為公眾釋疑，形成有效的公眾認知、公眾評價。與此同時，英國的歷史、文化、風俗和自然風光伴隨傳主的足跡應接不暇地穿插在文本敘事之中，不斷提示觀眾英國是紳士的，而且是普遍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國度。

電影《丘吉爾的秘密》劇照

全視域掃描：“二元對立”式闡發(fā)與交流

不同于《鐵娘子》采取一種鳥瞰式俯視而抓其經(jīng)脈，通過傳主零碎化的晚年回憶將其叱咤風云的一生概述出來，《丘吉爾的秘密》與《國王的演講》《女王》一樣，都是采取特寫式聚焦，選擇的是傳主最富爭議性或最具歷史意義的某個時間段和橫斷面。從怎樣的視域切入敘事，對傳記片來說尤為關鍵。因為這關系到影片提供的傳記事實是否真實可信。《丘吉爾的秘密》獨辟蹊徑地選取一位原本投丘吉爾反對票、又急于移民加拿大的女護士作為貫穿性視角，切除了利益關系，借助她的客觀化視域來再現(xiàn)傳主，表現(xiàn)丘吉爾與其幕僚、黨中職位覬覦者以及妻子、兒女之間的人際關系，還原歷史真相。也就是說，在沒有直接接觸丘吉爾之前，護士對他在情感和認知上具有較強的排斥性，既不包含移情，也沒有同情的成分。她作為不同政見者，不會因為依附首相的權威人格而遮蔽了觀眾的認知視域，也就是說，她不會反客為主成為丘吉爾的傳聲筒，強化傳主的主體表現(xiàn)意識，給人以自下而上的仰視感。出于職責她很快把自己擺正為護士的角色，丘吉爾只是她眼中的病人而非首相。這種角色定位類似于身為旁觀者的觀眾，從陌生逐漸到熟悉，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感和可看性。當護士多次將痰從丘吉爾喉中取出而挽救了他的性命，為了他的健康不提供雪茄煙，訓練其走路、演講，陪伴其下棋，為其朗讀，聽其哼唱早夭女兒愛唱的兒歌，看他處理政治事務，以及幫助他機警地應對黨中職位覬覦者的探訪等等，這些均使她對丘吉爾產(chǎn)生了體驗型認同。

由人物設置帶來的體驗型認同，在《國王的演講》和《女王》中也表現(xiàn)得較為充分，也較具戲劇性色彩。如同丘吉爾與護士，喬治六世與治療師羅格、女王與布萊爾首相之間也都暗含著一種精神交流的相互性和合作的平等感，視域上更全面、更具整體感。創(chuàng)作者在敘事中往往都會將傳主安排在視域的中心，但同時又設置具有對立性價值觀的人物與其交流和合作，將原本處于最高層的國王、女王、首相置于失去優(yōu)越感的秩序內，這樣可以更為便利地透視人性的多面性、復雜性和矛盾性。《鐵娘子》雖然沒有設置有形的人物角色，但是以暮年的撒切爾夫人的視域來回憶她以往的青春歲月和執(zhí)政生涯中最美麗、最重要和最值得銘記的事情，富有意味。很顯然，這種敘述視角是對原有的聚光燈下強硬不屈的鐵娘子形象的有意補足和調和，向公眾展現(xiàn)她鮮為人知的情感脆弱的、女性化的一面。盡管某種程度上稀釋和削弱了她的強硬性格，但人物形象顯得更加立體、全面。梁啟超將這種做法稱之為“他心法”：“記一人的事，有時不能專記本人，須兼記他人來做旁襯。因為一人的動作必定加在他人身上，所以不必專寫本人，而寫因本人動作發(fā)生的事，或別人對于他有什么動作，可以烘托出本人人格?！边@種全視域掃描結合簡單而純粹的特寫式聚焦，自然更易勾畫出傳主最吸引人和最深層的部分。

心像作為立傳點，動人且留人

創(chuàng)作了大量風靡一時作品的傳記作家布拉福德在《心靈的自然家——心像研究》中指出，創(chuàng)作者要注重揭示傳主心靈中不變的特征和永恒的品質：“在人的整個一生中，行為變化莫測，境遇時好時壞。心像就要在這些不定的因素中提煉出本質的東西、不變的東西、極富特征的東西?！焙髞?，他又明確了自己的傳記立場：“只寫那些富有精神意味的行為、言辭和事跡。”

在《丘吉爾的秘密》中，丘吉爾及其夫人最大的傷痛就是早夭的女兒，而這都歸因于他們忙于工作而疏于看護。影片中出現(xiàn)了丘吉爾夫人對護士傾訴早夭的女兒是如何病逝的，丘吉爾在一旁未聽完就潸然淚下。丘吉爾時時哼唱起女兒生前經(jīng)常唱的兒歌，深表遺憾和哀思。當兩位女兒遠赴百慕大來看望病中的父親，與其聊得興猶未盡，卻因為幕僚進門向丘吉爾匯報工作而不歡而散、被迫退出。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對丘吉爾將家人感受和身體健康拋之腦后而深表不滿和痛苦。影片中有一段落展現(xiàn)了兒子與兩位女兒為此爭吵的場面，后因父親是英國首相而不得不作罷。針對此種現(xiàn)象，影片塑造了丘吉爾首相如同女王般堅持“責任第一、個人第二”的行事原則。丘吉爾的親生兒女對父親充滿歧見和誤解，丘吉爾夫人屢屢勸其辭去首相職務卻從未成功。影片通過這些場景，多方面地展現(xiàn)了丘吉爾不徇私情、開放從容的性格和精神氣質。

對于歷史傳記片來說，立足于心靈，依靠心的趣味和捕捉心靈的證據(jù)去塑造傳主反復如云的思想情感和變幻如虹的個性，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拘囿于政績資料的匯編，被材料牽著鼻子走，就會破壞藝術的完整性，往往也會失去敘述的真實。事實上，《丘吉爾的秘密》對那些能表現(xiàn)丘吉爾政術的資料刪繁就簡、略帶而過，因此，最終導致影片的藝術價值和國際影響力較《鐵娘子》《國王的演講》遜色很多。歷史的細節(jié)在影片中著墨不多，更多的是關注敘述的真實，所以看完之后會覺得過于平淡無奇和平鋪直敘，觀眾與影片沒有產(chǎn)生心有靈犀的默契感，認知方式上也未能達成共識。

要讓傳主的人格魅力動人且能留在影壇，就需要抓住歷史與個人的紐帶，把控歷史縱向發(fā)展的來龍去脈。《丘吉爾的秘密》省略和避開了丘吉爾一生中的重大歷史事實，將筆墨過多地放在非歷史性闡釋上面。歷史意識發(fā)揮較少，有意略而不談，使得傳主的心影心想悄無聲息而缺乏震撼力。丘吉爾主要是政治家，如果不把他的政術放在首要位置就會使其不足以成為民族的“英雄”，最終淪為霧里看花的“非我”?，嵤?、軼事在影片中絕對性地壓倒了政事，使其缺乏大的輪廓和宏闊的背景。所以說，影片應該更多地以人物為核心，同時又要將人物作為手段，將丘吉爾如何為政作為骨架來搭建觀眾的認知結構。當然，丘吉爾的政論、學說、思想、主義種種都可以融入文本敘事之中，增加人物之間充滿智慧的精妙絕倫的對話，帶領觀眾與其產(chǎn)生某種精神契合。只有當宏闊的時代背景與極富深度的傳主心趣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才能成功塑造出偉大的政治家。尤其是當創(chuàng)作者深得人物的思想精髓，能夠發(fā)出惺惺相惜、相知之喟嘆，就更能引起觀眾的共鳴。

責任編輯/于溟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