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從報刊上看到,不止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不以自己學業(yè)的半途而廢而遺憾懊悔,反倒顯得洋洋得意。他們不時拋出一些奇談怪論,對文學的后繼者,給予了不無誤導性的心理暗示。這些怪論的核心要點,濃縮起來,就一句話:文學與上不上大學沒有關系。
這是真的嗎?我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常有人拿近三十年來涌現(xiàn)的作家,與民國時期活躍的作家進行比較,力圖破解兩者之間高低胖瘦的成因,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皆指向了同一個詞:學養(yǎng)。學養(yǎng)的差距,造就了作家格局的大小,這是一個客觀存在而不容爭辯的事實。有學養(yǎng)者,其作品極目四海,縱橫古今,“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而無學養(yǎng)者,拘囿于鼠目寸光的尺寸之地,止步于“看山是山”的淺嘗輒止。寫生活,寫人物,無學養(yǎng)者由于才學不濟,只能取其表象;而有學養(yǎng)者,卻能對生活和人物進行深度地挖掘,刨根究底那般,將本質(zhì)的紋理與脈絡和盤托出。
有一句話,叫“眼見為實”,但對于文學,眼睛所見,并非一定就是實的。
民國時期,作家的構(gòu)成主體是學者。這些作家,要么是大學教授,要么是出版家,要么是編輯家,要么是翻譯家,總之,個個皆為飽學之士。這些滿腹經(jīng)綸而又具有大愛情懷的人,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一只腳踏進書齋,一只腳邁入生活,用典籍賦予的睿智之目與解剖之術,來打量世間萬物,來勘察人間萬象。面對同樣的生活,不一樣作家,有不一樣的描寫與解讀,其筆下的文字,自然就呈現(xiàn)出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萬千景致。生活本身不足以決定作品的高度,而解讀的過程,卻能致以作品“遠近高低各不同”:或高聳入云,或低若土堆;或如彩虹躬身,或如爛泥躺臥。
解讀的深淺來自于哪里?除了悟性,更重要的是學養(yǎng)。學養(yǎng)并不能使擁有學養(yǎng)者必然地成為大作家,但卻像土壤一樣,鋪墊出草木蓬勃生長的基礎。土壤肥沃,草木就根深葉茂;土壤貧瘠,草木就枯萎凋敝,這樣的因果關系,凡稼穡者無人不知,但文學的從業(yè)者未必就人人深諳此理。舉一個例子,比如描寫一個缺斤短兩的商販,無學養(yǎng)者,看到的僅為商販個體的“缺德”,并很有可能由此而憤憤不平,甚至于揮舞道德大棒,以激烈的言辭對商販進行道德審判;而有學養(yǎng)者,看到的則遠非是某個人道德的缺位,而是整個民族精神的異象,并通過鞭辟入里地個案分析,找出生成這種病癥的社會痼疾和文化根源,也許,還會對那個無良商販,生發(fā)出隱隱的悲憫之意。魯迅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塑造了阿Q,而是因為他通過對阿Q精神細胞的縷析,發(fā)現(xiàn)了中國國民性的心理圖譜和性格基因。
文學是文化之樹上長出的枝條,樹木不茁,枝條難伸。作為滋養(yǎng)文化之樹的學養(yǎng),并非可有可無,而是至關緊要??瓢喑錾恚⒉灰馕吨湍茉谖膶W的田野里絢爛綻放,但肯定能為文學植被的豐茂,儲備必要的文化底蘊與養(yǎng)分。
高考無疑是躋身科班的一道門檻,昂首跨入,或臨陣退卻,遠非如很多家長憂慮的那樣,一錘定音,就此決定了個人命運的輸贏,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能左右期待于在文學領域有所斬獲者,未來之路的寬窄與長短。在高等學府里,飽覽知識的花海,飽吸知識的花香,讓知識轉(zhuǎn)化為人生的智慧,讓知識釀造出文學的實力,如此,人才能站立更高的山巔,走向更為廣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