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已經(jīng)連續(xù)退步了近一百年的阿根廷之悲劇縮影。20世紀初,阿根廷曾是令人艷羨的發(fā)達國家,作為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集合了歐洲文明的成就——西班牙殖民打下的文化根基,英國人規(guī)劃的城市,法國人定義的建筑,意大利人傳播的藝術(shù)……最終卻變成一個抗議聲震天、狗屎滿地的“南半球巴黎”,它獨占著拉丁美洲最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平坦開闊、可撒開了耕地的拉普拉塔河口,卻被糟糕的政府拖入重重困境中。
飛機向下穿過云層,陰霾的拉普拉塔河洶涌而來,貼近市區(qū)時,機艙劇烈搖晃了整整一分鐘,我不禁想起阿根廷電影《荒蠻故事》那機毀人亡的開頭……當飛機顫抖著降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AEP機場,我關(guān)掉耳機里抑揚頓挫的電子探戈,和其他乘客一起興奮地鼓掌慶祝。作為一個從足球開始愛屋及烏的阿根廷迷,這座在地球上恰好與上海相對而立的城市,是我年少時最向往的地方,沒有之一。不過,我也非常清楚,這個國家嚴重的通貨膨脹、糟糕的社會環(huán)境、冷漠的國民形象,必將迅速撲滅我曾經(jīng)的熱情。
只充值而不售賣公共交通卡的機場,臟亂差如印度菜市場的中央客運站,半月一換、節(jié)節(jié)攀高的商場價標,一步步落實著我的悲觀預(yù)期。在游客云集的雷科萊塔國家公墓,剛尋覓完貝隆夫人艾薇塔的陰宅出來,我和同伴的后背就被鳥屎襲擊,“路人”紛紛出手相助,一個女孩掏出一整包紙巾,一個大爺把我們拉到旁邊細心擦拭,我正感慨此城居民如此熱情,轉(zhuǎn)頭瞥見同伴的iPhone竟已在大爺手里。我行前做過功課,知道這是當?shù)刈罱?jīng)典的盜搶手法,不想還是大意中招,幸虧竊賊對自己的逃逸速度不夠自信,手機迅速回到我們手中。
1. 從巴羅洛宮樓頂眺望布宜諾斯艾利斯。
2. 雅典人書店的一角。
3. 關(guān)于布宜諾斯艾利斯交通的生動漫畫。
4. 博卡區(qū)油漆裝飾的鐵皮屋。
5. 玫瑰宮總統(tǒng)府前的哨兵。
畢竟曾經(jīng)是一個發(fā)達國家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公共交通網(wǎng)還算四通八達,谷歌地圖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準確顯示如何從A點到達遙遠的B點。搭乘地鐵A線在主城區(qū)轉(zhuǎn)悠,就能遍歷整個拉丁美洲——15分鐘可以從里約到利馬,而玻利維亞、秘魯、墨西哥和烏拉圭彼此就隔著五個街區(qū)——它們都是與地面風貌毫無聯(lián)系的城中地名。抬頭望去,全是與巴黎20區(qū)內(nèi)相似的精美建筑,迎面而來的創(chuàng)意視覺作品,滿耳充盈的街頭音樂,甚至超過巴黎。但走路一定留心腳下,因為一天之中的任何時間,總能在街角碰上手牽十來條大狗囂張而過的專業(yè)遛狗人,導(dǎo)致路上狗屎的密度遠超巴黎,而主人顯然不打算清理。
不像其他冒險家同胞那么好命,西班牙貴族佩德羅·代·門多薩1536年來這兒安營扎寨時,沒有看到傳說中遍地的黃金、隨手可挖的白銀以及微笑迎賓后引頸待戮的土著,失望而歸,分裂后的同伙順流而上1600公里,建立了今天巴拉圭的首都亞松森,1580年又折返河口,重建了被佩德羅遺棄的前哨營地。隨后將近200年,這塊開闊之地發(fā)展成一個恣意走私越貨的“天堂”,直到1776年馬德里才宣布將其收為拉普拉塔行省的首府。
借著拿破侖戰(zhàn)爭,英國想要趁機搶奪西班牙在新世界的巨大土地和利益,1806年、1807年兩次進犯布宜諾斯艾利斯,當?shù)爻錾烷L大的西班牙后裔與英軍進行了激烈的巷戰(zhàn),把后者趕回大西洋。這兩次勝利大大增強了當?shù)厝藢ψ约很娛铝α康男判模?808年,拿破侖征服西班牙之后不久,布宜諾斯艾利斯率先宣布脫離遙遠的母國,阿根廷獨立。
似乎是不打不相識,擁有知識和技能的英國移民漸漸涌來,按照英制交通格局對這座飛速發(fā)展中的首都進行規(guī)劃,地面交通直至1940年才“向右轉(zhuǎn)”,導(dǎo)致我在最古老的地鐵A線坐反了方向。
Defensa街貫穿歷史城區(qū)南北,位于街口的一棟歷史大宅El Zanjon de Granados,是了解布宜諾斯艾利斯混血建城史的最佳窗口。
20世紀初,阿根廷因農(nóng)業(yè)出口而暴發(fā)致富,瞬間躋身全球最發(fā)達國家之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居民稱自己為Portenos(港口人),跟風在全城建起大量氣派的法式建筑,已經(jīng)轉(zhuǎn)手若干次、有了23個房間的El Zanjon de Granados也得到修葺。200年前,拉普拉塔河距離這里只有兩個街口,雨季發(fā)大水時,大宅的下面兩層經(jīng)常被淹沒,因此,改善內(nèi)部排水系統(tǒng)成為重點工作。施工隊在下層意外發(fā)現(xiàn)了1730年的定居點痕跡,再往下挖,歷史更被拉回到了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到來之時。后來這棟大宅一度成了有錢人和貧苦新移民混居的大雜院,最終荒棄,近年被一個打算開餐廳的石油老板盤下,以紀念與妻子在街口的相遇,老板花了大價錢整修,使它成為一個頗具“時尚感”的紅磚遺跡。
大宅前門貼著一位定居馬德里的女士2007年的回訪留言:“我曾在20世紀40年代初蝸居于此,塔樓上的老頭曾空心裹一件西裝就下樓取信和閑聊。這套大房子采光糟糕極了,記得隔壁有個賣非法彩票的女販子,因為從不洗澡而一直沒被抓。但是無論好壞,它是我祖國歷史的一部分。以我現(xiàn)在的年紀,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看看,誰知道呢?”
現(xiàn)代阿根廷是一個由歐洲移民建設(shè)起來的國家,印第安原住民僅占人口的1.5%,人口構(gòu)成中占比重最大的是意大利裔,布宜諾斯艾利斯自然也少不了受到意大利文化的影響,比如改了名字的各類意面和醬汁,以及國會廣場附近的巴羅洛宮(Palacio Barolo)——這個名字來源于面料大亨Luis Barolo。意大利建筑師Mario Palanti從但丁的名著《神曲》中提煉出所有可能的數(shù)字,將其一一規(guī)劃在這棟建筑之中。一般的旅行指南大都會提到:樓高100米,每一米代表《神曲》的一個篇章;22層,每層代表一首曲,并按篇幅比例,從下到上對應(yīng)劃分為地獄、煉獄和天堂。大廈的向?qū)嬖V你更多秘密,包括電梯、層高、塑像、樓層標示、最初的辦公室數(shù)目和面積……都可以在《神曲》里找到數(shù)據(jù)出處。由于拿著設(shè)計圖紙的Palanti在建筑落成前就病逝于意大利,人們只能通過草稿來總結(jié)這些“數(shù)字閱讀”,但文獻研究者認定,這些巧合絕非他們的過度想象。
阿根廷人有著非常強烈的驕傲和自尊,且每每在挫敗后變得更加強烈。我在南美長途旅行,無論到了巴西、智利還是哥倫比亞,一提到阿根廷,總會招來當?shù)厝祟愃啤昂呛恰钡囊宦暲湫?,偶爾加上一句評論:“反正他們自覺高人一等,如果哪天死了,一定也是因為實在驕傲到腦袋充血。”在這里,“驕傲”是“冷漠”的另一種說法。
安迪斯山區(qū)的天氣或許是高冷的,大城市里的探戈或許是冷艷的,可這個國度有這么多以熱情聞名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移民,難道越過赤道后就會變得冷漠嗎?
為了走進當?shù)厝松疃灰裼慰?,我在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發(fā)出大量沙發(fā)客的住宿請求,一個住在西北部山區(qū)的年輕人Fernando主動留言邀約,成了我的第一位房東。Fernando是意大利裔,河床俱樂部的忠實擁躉,也是一位半職業(yè)的室內(nèi)足球運動員。相仿的年紀,讓我們可以一道追憶“烏拉圭王子”弗朗西斯科利、“小毛驢”奧特加和豐田杯的輝煌,迅速熟絡(luò)起來。
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大都有自己捍衛(wèi)的球隊,并以此建立起生死與共的忠誠度。城內(nèi)的兩支老牌勁旅——博卡青年和河床有著百年恩怨,彼此不共戴天。作為球迷,尤其是阿根廷球迷,這兩大俱樂部我都去拜訪了。博卡青年總是自詡為“窮人俱樂部”,因誕生過球王馬拉多納,且置身于色彩斑斕的博卡區(qū)(La Boca),對外國游客更具吸引力。
19世紀中葉,大批西班牙和意大利貧民涌入布宜諾斯艾利斯南面、分割開其他省份的界河——Riachuelo河西岸,在鮮肉加工和倉儲公司就業(yè)。此時,馳名世界的阿根廷牛肉開始大規(guī)模出口,駁船粉刷完畢離港后,沒用完的大批油漆以及河里的工業(yè)廢料,被居民用來涂抹自家有著褶皺的鐵皮屋,這片名為博卡的區(qū)域逐漸變得五顏六色起來。在Caminito街區(qū),“教皇大人”站在街口陽臺上跟大伙兒揮手,“馬拉多納”、“艾薇塔”和“博爾赫斯”則負責在街尾的陽臺歡送,當然,他們只是神貌奇異的塑像。陽光無障礙地滲透每一間鐵皮屋的墻面,著裝單調(diào)的游客隱沒于一片片彩虹色的建筑中。
20世紀,畫家Quinquela Martin最充分地表現(xiàn)了過去博卡的色彩,在由他的工作室改造而成的美術(shù)博物館中,可以看到不少筆觸寬粗的超現(xiàn)實場景:喧囂的暗色港口,色彩斑斕卻破敗的民宅,有著大煙囪投影的骯臟水面,揮汗如雨的勞動者。那是一個竊賊、強盜、妓女、走私販橫行,在酒館跳探戈兼挑刀子打架的年代。如今博卡保留下了曾經(jīng)的顏色,同時也繼承了糟糕的安全聲譽,游客成群結(jié)隊來到這里,像是探險一般,抓緊時間自拍,然后匆匆溜走。轉(zhuǎn)過一個街口,我猝不及防地被一個女孩一把摟住,她戴上黑色禮帽,腳步后移,躺倒在我懷里,她的女伴熟練地掏走我的手機,迅速按下快門。
“現(xiàn)在你會跳探戈了!100比索?!?/p>
“這么貴??!”
“我可是藝術(shù)家!便宜你,50吧?!?/p>
博卡青年的主場——總是喊殺聲震天、總是撒滿碎紙屑的糖果盒球場(La Bombonera),距離Caminito只有4個街區(qū),可惜賽季早已結(jié)束,見不到還沒退役的特維斯,更見不到帕勒莫、里克爾梅、巴蒂斯圖塔、貝隆以及馬拉多納這些偉大的博卡人。
已經(jīng)111歲的博卡青年隊,最初是由5個意大利人創(chuàng)建,球衣是與意大利尤文圖斯隊相似的沉悶的黑白間條,因為撞衫,雙方?jīng)Q定約戰(zhàn)一場,博卡青年落敗,意大利合伙人決定,新隊服以第一艘駛?cè)氘數(shù)卮a頭的國際貨輪的國旗顏色來確定,還好,來的是一艘瑞典貨輪。
糖果盒球場能容納55000名觀眾,西面包廂層中最大最舒服的那個,永遠屬于馬拉多納和他的家人,永遠免費,然而這位總在療養(yǎng)中的球王2015年7月以后就再沒來過,他搬去了迪拜。
河床俱樂部的紀念碑球場位于城北一塊新興區(qū)域,這里也是阿根廷國家隊的主場,南看臺的三層是留給死忠球迷的全站位。歇賽期間,綠油油的球場干凈極了,但河床的球迷并不比博卡青年的球迷斯文,比賽時,從四面看臺撒下的紅白飄帶會讓觀眾迷亂,找不到足球在哪兒。因為始終沒能出一個球王,河床沒有博卡青年那般國際化,球場導(dǎo)覽和博物館都是針對西語世界的參觀者,沒有任何英文注解,不過布展還是相當用心和現(xiàn)代,球隊發(fā)展史從1901年開始,十年一分區(qū),結(jié)合同時期的國際時政風云,澎湃道來,20世紀30年代,有探戈舞王卡洛斯·加德爾房間模型;40年代,有貝隆夫人艾薇塔向群眾發(fā)表演講的陽臺;70年代,豪奪聯(lián)賽五連冠,背景音樂是作曲大師皮亞·佐拉的《自由探戈》;90年代,有網(wǎng)球明星薩巴蒂尼的椅子。
俱樂部的榮譽室里,展示著奧特加、克雷斯波、薩維奧拉、加拉多、艾馬爾、馬斯切拉諾、伊瓜因等近二十年來巨星的戰(zhàn)靴。這些曾被寄望于成為馬拉多納接班人的天才,都出身于河床,到了國家隊的表現(xiàn)卻讓阿根廷球迷失望,他們的名字也組成了一個“傷感系列”。
我在Airbnb上找了一家民宿,卻始終未能與房主Julia謀面。她是一個跑得比誰都快、總想搞個大新聞的“挑事兒”女記者,弄了一條揭黑他們國家新總統(tǒng)馬克里·毛里西奧的報道后,又馬不停蹄地奔到里約熱內(nèi)盧,記錄奧運會前國會彈劾巴西女總統(tǒng)羅塞夫的歷史性事件。認識一位記者的好處是,當?shù)厥裁歹r活的消息和八卦都能早早知道,加之新聞從業(yè)者與文青群體總是有密切聯(lián)系,憑借Julia在WhatsApp(智能手機的一款通訊應(yīng)用程序)上無微不至的遠程指導(dǎo),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過起了像模像樣的文藝生活,同時通過Julia又結(jié)識了一大堆樂手、記者、DJ、律師……城內(nèi)的演出本就眼花繚亂,歐錦賽和美洲杯又同時開賽,約飯、看演出、踢球……忙得團團轉(zhuǎn)。
由劇院改造的雅典人書店。
?最具阿根廷聲音特質(zhì)的班東尼手風琴。
在Julia婆婆的帶領(lǐng)下,我去了探戈舞學(xué)校,混入初級班和Milonga舞會,因為動作過于笨拙,被從本地大媽到俄羅斯美女的一個個舞伴拋棄,她們可是每周5天、每天3小時、一學(xué)就三年的近乎全脫產(chǎn)學(xué)生,最終可以獲得探戈執(zhí)教證書。
Julia的閨蜜介紹我認識了年輕的班東尼琴(Bandoreon,伴奏探戈最重要的阿根廷六角手風琴)演奏家Nicolas,他原來搞過重金屬,有著扎實的鍵盤和吉他功底,三年前,花3000美元買了班東尼琴,一番苦練,如今勉強能給學(xué)院派樂隊暖場。他把我介紹給另一個長發(fā)飄逸的藝術(shù)家:“這位是Julian Peralta,新探戈界最重要的作曲家,皮亞佐拉之后,也就是他們四大金剛了?!蔽也恢朗裁词恰靶绿礁辍?,還有“四大金剛”究竟是誰,手機里只有臨時抱佛腳的幾樣收藏——電影《探戈》和《探戈課》,還有混了電音節(jié)拍的Gotan Project、Bajo Fondo……樂手們驕傲地搖頭:“全是狗屁,追求時髦的無聊玩意兒?!惫烂谟刑熨x的音樂新銳眼里,蔓延于餐廳、夜店的Gotan Project就是像我們的“鳳凰傳奇”一樣的存在吧。
Julia的公寓有一位長期租客Rama,是能熟練玩耍各種熱帶古怪打擊樂器的音樂老師,他最近恰好沒有演出任務(wù),就帶著我逛城內(nèi)那些老舊唱片店??逅埂ぜ拥聽?930年錄音的最老版本黑膠擺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估計只是用來炫耀而非售賣的。皮亞佐拉以后古典音樂化的探戈擱在邊角處,排在貓王、披頭士、治愈樂隊等外來者的后面,估計是被偷了也不心疼。
自己閑逛的時候,我先是摸到了由舊電廠改建的Usina del Arte,又從古典探戈到實驗爵士的多場免費演出;然后依著一位巴西演員朋友建議,找到同時兼作小劇場的CAFF俱樂部,奇妙的光影和迷霧之下,按分貝大小接連飄逸出迷人的民謠和混淆了巴爾干朋克的重型探戈;最后,按照《號角報》音樂記者Pedro的推薦,繞到密布劇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百老匯”,鉆進名為“聲名狼藉”(Notorious)的爵士俱樂部。我當然也去看了游客們耳熟能詳?shù)某鞘形幕枴ヌ貭柲獏^(qū)Dorrego廣場上的街頭探戈,只是最終也沒舍得掏出兩三百美元進到那種上演華麗探戈秀的劇場型餐廳。
布宜諾斯艾利斯是我迄今見到的音樂人口密度最大城市,上下公交車的乘客里總有背著大提琴匆忙趕路的年輕人,步行街的每一個路口和地鐵的每一站都充斥著玩“薩克斯或吉他卡拉OK”的高水準演奏者,甜品店、書店、咖啡廳里,總能看到擱在桌子上的長笛盒子以及正在交流如何修改樂譜的藝術(shù)家。
探戈之外,城內(nèi)還有著在泥濘中狂歡的搖滾音樂節(jié)、身著禮服優(yōu)雅落座的古典音樂會,以及結(jié)合了狂野與優(yōu)雅的實驗劇場。
周五的一場暴雨,讓北城帕勒莫區(qū)的Bandas X Barrios音樂節(jié)場地變成一片泥潭,這下那些向往Woodstock歲月的年輕孩子們可爽了。以廢舊回收品做成的打擊樂器奏響雷鬼的節(jié)奏,主辦方先帶領(lǐng)一群預(yù)防艾滋病的宣傳隊員攪拌起爛泥,像青春版的廣場舞,又像杰克遜《顫栗者》中的喪尸。貝斯和鼓機轟鳴起工業(yè)金屬,裝扮古怪的馬戲團空中飛人開始從舞臺垂直面躍向雨后升起的彩虹那頭,觀眾瘋狂“拋狗”(Pogo,朋克現(xiàn)場常見的集體對撞)起來,展示著南半球最冷酷國家的荷爾蒙。
Corrientes大街中段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舞臺劇中心,僅1660號大院里就不知藏著多少家中小劇場和搖滾現(xiàn)場,還有一間以利物浦Cavern俱樂部命名的披頭士博物館,收藏者羅德爾夫以7000件相關(guān)物品證明自己才是披頭士的第一粉絲,并榮獲《吉尼斯世界紀錄》證書,不過這位1957年出生的館主似乎沒能與偶像親密接觸,只留有一張與一位樂隊成員的合影,還是最沒存在感的鼓手林哥·斯塔。
對阿根廷人來說,再窮也不能窮音樂,經(jīng)濟再怎么陷入泥沼,各類演出空間的音響效果始終一流。城內(nèi)第一音樂地標、有2500個坐席的科隆大劇院(Teatro Colon),是世界五大著名劇院之一,它唯一被音樂家們詬病的問題是——“音響效果太好了,犯哪怕一個小錯也會被輕易揪出?!蔽亿s上一場鮮少演出的英國歌劇《狄朵與埃涅阿斯》,該劇被最具實驗性的編舞師Sasha Waltz改造得異常前衛(wèi),來自德國舞蹈劇場(Tanztheater)的30多名舞者在宣敘調(diào)之間不停地跳水、奔跑、撕扯衣料、全裸著打滾。亨利·普塞爾1688年的原作僅50分鐘,這個現(xiàn)代版本時間拉長了一倍,不變的唯有那首如泣如訴的詠嘆調(diào)《我將歸于塵土》。
天氣晴朗的時候,新開發(fā)的馬德羅港區(qū)干凈明亮如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女人橋(Puente de la Mujer)兩側(cè)分別停靠著兩艘歷史名艦——Sarmiento和“烏拉圭”?!盀趵纭币延?42歲,在役時主要進行南極海域的海防和科考工作,1903年瑞典科考船Antartic號被困冰海,幾個月后“烏拉圭”作為救援艦出現(xiàn),靠著合理規(guī)劃儲備糧活下來的大副Sobral驚呼:“這不就是我受訓(xùn)的那條艦艇嘛!”
與英國人把貝爾法斯特號擱在泰晤士河相似,阿根廷人也熱衷于把名艦停在拉普拉塔河這個最愜意的休閑港。相比大到能讓人迷路的貝爾法斯特號,阿根廷的這些歷史功臣簡直就像模型玩具,1983年他們怎么就敢為了小小的馬島而惹怒英國海軍呢?估計一是心想英吉利距離太遠,二是誤判女人心軟卻發(fā)現(xiàn)得罪了“鐵娘子”,三是自信那個落日帝國很缺錢不敢打。
在以解放者圣馬丁命名的廣場上,有一座“馬島戰(zhàn)爭陣亡將士紀念碑”。在那場軍事慘敗前后,也發(fā)生了兩件讓阿根廷人自豪的事,其一是1978年,軍政府嘩變奪權(quán)后,以“恢復(fù)社會秩序”為由發(fā)起大肆抓捕殺害左翼嫌疑青年的“骯臟戰(zhàn)爭”,獨裁者急需一次勝利來證明自己的力量,這一年阿根廷第一次舉辦世界杯,以肯佩斯為首的國家隊為阿根廷贏得了第一個世界杯冠軍;另一件事也是關(guān)于足球,1986年世界杯,阿根廷碰上了英格蘭,這場世紀大戰(zhàn)是球迷心目中最經(jīng)典的比賽之一,阿根廷人是這么說的:“守門員希曼那么高,馬拉多納跳起來也還是那么矮,球還是被‘上帝之手碰進去了,可接下來迭戈那個連過5人的歷史最佳進球,就讓英格蘭心服口服了?!?
體育無關(guān)政治?在歷史事實面前,不得不承認,這從來都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謊話。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終結(jié)軍事獨裁,讓民主重歸阿根廷的,正是馬島戰(zhàn)爭的慘敗。在位于總統(tǒng)府玫瑰宮眼皮子底下的五月廣場,對獨裁罪行的聲討從未斷絕過,主角就是“五月廣場母親”——早在1977年,就有14位母親戴著白頭巾在廣場聚集,要求政府披露她們失蹤孩子的信息。在軍政府掌權(quán)的8年間(1976—1983),“被失蹤”的人口估計有3萬。失蹤者問題過去40年,一直沒等到孩子回來的母親們都已七老八十,她們當中的領(lǐng)導(dǎo)者最近還攤上了腐敗問題,由這個教區(qū)選出并主管梵蒂岡的教宗大人曾撥了大筆捐贈,但并沒真正變成“母親中心”。
通常,每周四下午15:30,這些母親會準時聚集、抗議,但面積不大的五月廣場實在太繁忙,從早到晚都有不同訴求的示威,母親們也就沒了自己的地盤,要求社會補助的群體搖晃著藍白色大旗、燃放著冷光無煙焰火,結(jié)結(jié)實實覆蓋住印在地磚上的廣場母親標志——白色頭巾(也有人說是嬰兒尿布)。馬島老兵討撫恤金的時候也到了,天氣晴好時,這些罵罵咧咧的老炮們會在示威標語背后的花園里安營扎寨。
五月廣場不夠用,抗議示威的戰(zhàn)場就挪到全世界最寬的七九大街上,占據(jù)了16條車道的至少一半。與世界各地的出租車司機一樣,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的哥也非常痛恨優(yōu)步(Uber),發(fā)起連續(xù)多日的總罷工,鋪天蓋地的一片橘黃中,時不時響起爆破聲,市民和游客只得選擇優(yōu)步出行了。
《號角報》的音樂記者Pedro慫恿我:“跟我們一道上街吧,阿根廷今年通脹40%,而媒體收入只增長了25%,我們實在不能忍了,下周四下午,就在方尖碑那兒,把事情搞大!”Pedro是一個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南美左翼旗幟人物查韋斯和莫拉萊斯的支持者,反對2015年年底就任總統(tǒng)的富商后代毛里西奧。他21歲時不小心有了個女兒,10年后換了個媳婦,又多了個兒子,加上要照料重病的弟媳,記者的收入很難支撐這個大家庭。
日子總得繼續(xù),失業(yè)大軍中的一部分,會聚集在七九大街往東不遠的商業(yè)步行街佛羅里達,成為從早到晚重復(fù)著“Dollar, Cambio(換美元)”的黑市小販。美元的堅挺和比索的持續(xù)貶值,讓街頭匯率遠高過政府銀行,人們甘愿冒著收假鈔的危險一試。比索偶爾也會觸底反彈,讓人捉摸不透,我的巴西朋友Ike形容說:“去阿根廷就像是坐過山車,有時便宜得不得了,有時又比法國還貴。”
無論再怎么抓救命稻草,一直在退步的阿根廷,已被定性為一個“成功從發(fā)達國家退回發(fā)展中國家”的地方。我想到阿根廷著名導(dǎo)演費爾南多·索拉納斯的電影《云》中,在綿綿陰雨的深藍天幕之下不斷后退行走的市民和車輛,馬德羅港拆遷改建時,鏡子劇院被迫消逝,片中的演員們告別劇社,與時俱進地跟著電視臺賺錢去了,頑抗的老人們騰云駕霧到來,聽著精神病患者唱起快樂的探戈:“千萬不要相信那是真的,那是這城市的歡樂和哀傷。堅持說不,一切就不會失去!”
夜晚,巴羅洛宮樓頂?shù)睦忡R被點亮,向?qū)掗煹睦绽訛⑾轮敢返墓饷?,像舞臺聚光燈下挺拔而驕傲的阿根廷舞者,堅持對糟糕的政府和不堪的現(xiàn)實說著“不”,然而,一切并沒有因為傷不起的自尊心就變得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