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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宮泥石流

      2016-11-11 14:57姵央
      桃之夭夭A 2016年11期
      關鍵詞:嬤嬤父皇太子

      姵央

      簡介:南唐太子不光是個成日斗雞走狗的窩囊廢,還是個女兒身。女兒家紅鸞星動死命糾纏六王爺,不光害得人成年不能前往封地,連人家婚姻大事都要搞破壞。六王爺又氣又恨,卻又沉迷美色,以為自己是斷袖……

      第一章

      “六哥什么時候來?”

      李顏環(huán)在念叨完第十遍時,終于睡著。明嬤嬤這才松口氣,擱下團扇將紗帳放下,輕步退出去。自打來了這小喬峰避暑,太子每天都要問她好多遍,襄王什么時候來。

      長安城里的人大約都知道,襄王兩日后要迎娶楊丞相次女楊鶯兒過門,唯獨瞞著李顏環(huán)。

      怕她鬧。

      可紙到底包不住火。

      李顏環(huán)今次午覺睡得并不好,沒小會兒就醒了。外屋里有兩員宮婢邊換熏香邊嚼著舌根,聲音很小,大概是怕吵醒了里屋的李顏環(huán)。李顏環(huán)蹙眉仔細聽了會兒,隱約聽到一句:“襄王給足楊家面子,娶個庶女,紅妝都要十里?!?/p>

      “誰家喜事?”

      宮婢沒多想,順話答:“襄王呀,兩日后迎娶丞相次女?!?/p>

      “你說什么!”

      兩宮婢受驚回頭,只見本該還在午歇的李顏環(huán)亂發(fā)松衣,光著腳站在地上直直地盯著她們。兩人嚇得不輕,撲騰跪地連連磕頭請罪:“奴才驚擾太子休息,罪該萬死?!?/p>

      明嬤嬤聽到動靜跑進屋,連忙去拿鞋子給她穿:“哎喲小祖宗,熱暑地頭倒涼當心傷寒!”

      “六哥要娶妻?”李顏環(huán)任由明嬤嬤替她穿鞋,卻還惦念著這事。

      明嬤嬤一向不對她撒謊,只好沉默。這令李顏環(huán)更確信了,當即連頭也不梳、衣服也不穿好就跑了出去,嘴里直嚷嚷:“我要回長安,現在!”

      車駕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長安城,卻沒回東宮直接就往襄王府去。彼時,李禎乾正和管家詳談婚嫁事宜,見她橫沖直撞地進來,倒是一怔。

      李顏環(huán)滿肚子的火氣,一見他就全沒了,立在廳檐外唇線下彎。

      “不許哭!”李禎乾低喝。

      她立刻抿唇,忍住不哭,滿臉委屈地看著他。

      管家知趣地退下,廳堂里頃刻余下二人,李顏環(huán)站了好久才弱弱地喚了一聲:“六哥?!?/p>

      “怎么回了?”他沉聲問,豐神俊逸的臉上卻沒半點驚訝,多半清楚嫁娶一事已經被她知曉。他不說還好,一說李顏環(huán)心里的小火苗就再度上竄:“你是不是故意支開我去小喬峰避暑的?好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娶老婆!”

      “是?!?/p>

      沒想到他這么誠實,李顏環(huán)有些無措地問:“為什么?”

      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他驀地笑出聲,狹長深邃的眸底卻涼如夜水:“喜歡她自然要娶她,兩日后的宴席,太子定要給六哥一個面子,薄禮赴宴。”

      李顏環(huán)愣在那兒半晌,突然號啕大哭,像個孩子一樣往他身上撲:“六哥你不要娶老婆!我不讓你娶老婆!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不好!”

      “那你把我也給娶了吧,我當大,她當小……”

      李禎乾哭笑不得,一把將她推開,冷冷地道:“我可沒斷袖的癖好?!?/p>

      “我……”李顏環(huán)止聲,差點破喉道出自個女兒身的秘密。烏沉沉的一雙眼望著眼前冷如寒冰的李禎乾,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良久邊哭邊往外跑。

      管家探頭進來,說:“王爺,聘禮的后續(xù)……”

      “這親,結不成了。”李禎乾揉著眉峰落座,揮手打發(fā)他。李顏環(huán)這一鬧勢必危害極大,在他這兒碰壁定然去找皇帝了。偏老皇帝最是疼惜太子,就連她是個窩囊廢還不愿意廢黜!

      每每想到這,他就恨得咬牙。

      第二章

      但襄王要娶的到底是丞相家的小姐,就算皇帝再溺愛太子,也不好駁了楊丞相的面子。李顏環(huán)碰壁折返東宮就開始生悶氣,不吃不喝足有三日,滴水不沾餓得奄奄一息。

      皇帝心疼到不行,婚事終于黃了。

      “我不餓?!甭牭接腥诉M寢殿,李顏環(huán)將被子拉高蓋住腦袋。還沒罩一會兒,一只手猛地將被子扯下,李禎乾冷哼道:“起來!”

      一聽是他的聲音,李顏環(huán)興奮地噌一下坐起身:“六哥!”

      才三日,果真是滴水不沾,原本白嫩的小臉此刻饑黃消瘦得厲害。李禎乾微微皺眉,語氣卻沒半點同情:“目的達到了,還這樣做給誰看?”

      目的?她微怔了會兒,黑亮的杏眸里呈現驚喜:“你不成親了?”

      “李顏環(huán),你好手段。”他冷笑著拍了拍她的臉頰,沒輕沒重的,拍得她臉發(fā)疼??伤稽c不在意,滿腦子都是六哥成不了親,娶不成老婆了。

      見她樂呵得像個傻子,李禎乾直起身說:“起來用膳!”

      要不是父皇命令他來東宮探望李顏環(huán),他真是一點都不想來。真是可笑,受害的分明是他,卻還要他登門安慰李顏環(huán)。整個長安城里的人都曉得,當今太子蠻橫跋扈,就連在皇帝面前都是能橫著走的小霸王,可偏對他襄王唯命是從。大家也沒多想,多半覺得是兄弟情深。

      李禎乾的生母只是個寒門出生的嬪妃,不受寵早早離世。鄭貴妃便將他收養(yǎng),自小和李顏環(huán)一起長大。

      李顏環(huán)平素都是宮女伺候著更衣束發(fā),今次自個穿衣,望著滿身的系帶,一時手足無措,穿得歪七扭八。李禎乾輕蔑的看著她,冷冷地吐出三字:“窩囊廢?!闭f罷轉身就走。

      李顏環(huán)連鞋子都不穿了,急急地追出去:“六哥,等等我!”

      太子愿意用膳了,明嬤嬤自然高興,趕緊吩咐御廚做了好多菜肴端上去。李顏環(huán)也不含糊,每個菜都嘗個遍,狼吞虎咽得沒點皇家儀態(tài)。

      她還蠻大方,送到嘴里嘗過覺得好吃,還給他夾了滿滿一大碗。李禎乾對她厭惡非常,看著她笑得天真無邪,就覺得她心機叵測。三年前也是這樣,他封王本該前往封地,但李顏環(huán)不樂意他走,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最后他成了南唐至今第一位成年封王還滯留皇城的王爺。

      害得他謀劃多年的計劃全都泡湯。

      “六哥張嘴。”耳邊傳來她的輕喚,李禎乾沒多想下意識地張嘴,一勺涼涼的甜羹送進了他嘴里。他一愣,側眸便見李顏環(huán)笑靨如花的臉頰湊得極近。

      近得,他能輕易感知到她微末啟唇吐出的氣息。他眸色一沉,望著她比女人還白膩精致的五官,小小的唇瓣微微上翹,險些令他陷入迷途吻上去。

      “你干什么?”連自己都被方才險些的沖動嚇到,李禎乾赫然推開她,怒喝。

      李顏環(huán)握著勺子,一臉無辜:“……這甜羹好吃,我喂你嘗嘗?!?/p>

      第三章

      襄王的婚事黃了,皇帝為了安慰丞相,往相府送了諸多賞賜。城里也風言風語地傳開,幾經轉口,便成了——太子這一折騰實則看上楊家小女,才要襄王結不了親。

      一時間,這楊鶯兒竟比嫡出的長姐還要風光無限。

      李顏環(huán)今次午歇睡過頭,去校場練習騎射晚了,便抄了小路,老遠便見一個女子爬在樹上,底下的丫鬟急得連聲呼喚。那女子搖搖晃晃,栽了下來。

      楊鶯兒本以為太子會接住她,不想,后者一臉慶幸地往后躲,還連連拍胸脯:“好險好險?!?/p>

      “太子金安。”楊鶯兒忍著疼痛,斂盡羅裙泥塵對李顏環(huán)款款一禮。李顏環(huán)的注意力全在樹上:“你爬樹做什么?”

      “臣女本在放紙鳶,沒想到風偏掛樹上了。”

      李顏環(huán)來了興致,將馬鞭丟給一旁的太監(jiān),捋起袖子笑呵呵地說:“我替你拿!”

      楊鶯兒受寵若驚,可李顏環(huán)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弱,她一個深閨女子都能爬上的矮樹,李顏環(huán)每每爬到一半就滑下來,約莫半個時辰才登上樹干。

      紙鳶剛到手,冷不丁樹下傳來一聲怒喝:“你在做什么?”

      “六哥?!币灰娝铑伃h(huán)瞬時想起練騎射的事,手忙腳亂地要爬下來,腳底一滑整個人往下栽。虧得李禎乾眼明手快,將她牢牢接住。

      她臉一紅,癡癡地往他懷里蹭。

      “殿下,您沒事吧?”楊鶯兒焦急地問。

      “沒事?!崩铑伃h(huán)將手里的紙鳶遞給她,笑著說,“下次放紙鳶叫上我一塊呀!”

      楊鶯兒一怔,須臾羞紅著臉點點頭。這一系列舉動倒令李禎乾莫名不悅,將懷里的人放下后,臉色難看地訓斥道:“騎射課里數你成績最差,不思進取只想玩樂,這是一國儲君該做的事嗎!”

      他是真生氣了,臉色黑沉得嚇人。

      李顏環(huán)趕緊說:“六哥你別氣,是我不對,我這就去練習!”

      雖然她厚臉皮慣了,但一點見不得李禎乾生氣和難過。小時候她就喜歡纏著他,像條小尾巴怎么都甩不掉。六歲時,李顏環(huán)誤食藥散身子滾燙差點沒命,李禎乾片刻不離地守著她。

      八歲時,她墜入護城河險些溺亡,也是李禎乾救的她。

      就連最討厭的騎射,皇帝嘴皮子都快磨破都沒讓她動搖,就因為李禎乾的一句“你去學”,她立馬答應,飛奔去太傅那兒報名。

      第四章

      李顏環(huán)的馬,今天不對勁。

      她箭發(fā)三次,一次都沒中靶,待第四次身下的棗紅馬驀地抬起前蹄,瘋一樣繞著校場亂跑。李顏環(huán)嚇得要死,勒住韁繩控馬,可怎么都沒用。

      “救命——”她尖叫一聲,抱住馬脖子才免于墜地。本就來得晚,校場上早就人煙稀少,那群太監(jiān)急哄哄地要上去攔馬,驚得馬愈加瘋癲。

      李禎乾從人群里沖出來,躍馬追上去??蛇€是晚了,棗紅馬抬蹄猛甩幾下,生生將李顏環(huán)從馬背上甩下,一個骨碌掉進護城河里。

      她不會鳧水,年幼的陰影還彌留在心頭。她在水里幾次冒出腦袋,見李禎乾站在岸邊,卻沒救他,冷冰冰的一張臉連眼神都令她覺得瑟瑟發(fā)抖。

      “哥、哥!”

      分明想她死,可聽到這一聲他心里還是猛地一顫。見李顏環(huán)掙扎幾次再沒冒出頭,他才赫然回神跳入河水里。李顏環(huán)連嗆好多水,像只落湯雞一樣渾身濕漉漉的,不省人事。

      李禎乾喚了幾聲不見回應,心里生出慌張,抱著她一路奔向東宮。東宮里瞬時亂成一團,太醫(yī)宮人一撥撥地進進出出。望著榻上臉色蒼白的李顏環(huán),他第一次覺得窒息,捧著她的臉一遍遍地說:“阿好,你別嚇六哥,快醒過來。”

      阿好。

      李顏環(huán)的乳名,他已經六年沒叫了。

      李顏環(huán)轉醒那天,已是李禎乾衣不解帶照料下的第三日。她一睜眼就見到李禎乾的睡顏,俊逸且乖順,沒有往日半點的嚴戾氣息。

      李顏環(huán)想趁機占便宜,挪著身子挨近床邊還沒親上去,他就醒了。

      “……你?!彼岚胩欤K究沒說話,只是抬手探李顏環(huán)額頭的熱度。

      李顏環(huán)眼珠一轉,耷拉著腦袋慘兮兮地說:“六哥,我好冷?!?/p>

      “我去給你拿床被子來。”他方站起身,手被拽住。李顏環(huán)掀開被子,笑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不要臉地說:“不要那么麻煩,你進來給我暖暖被窩就成?!?/p>

      他眸色一沉,冷喝:“胡鬧!”

      本以為李顏環(huán)肯定還要鬧,可這次她卻沒發(fā)聲,只是低著腦袋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臉委屈。李禎乾厭煩得皺了皺眉,不情愿地鉆入被子里。

      他一進來,李顏環(huán)就不哭了,像只沒有骨頭的熊一個勁地往他懷里撞。她本就生得小,身子軟綿綿的,跟個姑娘似的。李禎乾被撩得身體發(fā)熱,一把禁錮住她:“別動。”

      她昂起腦袋,額發(fā)濕漉漉的,愈顯瞳仁黑白分明。

      “六哥,你怎么這么燙?”

      李禎乾覺得她莫名有股香氣,淺淺的。他或許是被這味道蠱惑了,或許一時錯覺她是個女子,沒了顧慮,低頭攫住她的唇。

      細軟小舌,檀口蘭香。

      果然是毒,一吻就沉淪怎么都舍不得松開。直到李顏環(huán)覺得喘不上氣,低吟一聲,他整個身子猛地一震,赫然放開她。

      “……六哥?!崩铑伃h(huán)還沒回神,臉帶霞紅低低喚了他一聲。

      李禎乾卻臉色難堪地盯著她,仿若不認得她一般,眸底浮上驚懼。她甚至還沒能再說話,李禎乾已拿她當毒蛇猛獸,驀地坐起身連鞋都不記得穿就跑了出去。

      他大約覺得自己真是斷袖,對一個男人產生非分之想,況且對方還是自己的弟弟。

      第五章

      這事不久,李禎乾就鬧出荒唐事。

      他寵幸了一個舞姬,卻又在當晚殺了她。偏這個舞姬還是從瀝將軍府邸出來的,天子犯法況且與庶民同罪,何況他還只是個沒什么功績的王爺。

      皇帝下令,鞭責了他二十,禁足三月。

      李顏環(huán)為此大鬧一場,拿手絕活上吊、絕食都用上了也沒起上作用?;实鄞嫘牧P他,就連衣食月俸都苛減數余。李顏環(huán)整一月沒他消息,又見不到人,心里焦急萬分。

      當夜便換了女裝,佯裝東宮婢女前往送膳食。

      東苑的寢居里酒氣撲鼻,李禎乾癱坐在凳子上,一手支頤,滿地酒甕。太久閉門不出,他臉上已生青色胡茬兒。

      李顏環(huán)推他:“六哥。”

      “你?”他皺眉望了她一會兒,說,“你是誰?”

      眼前的人,生得和李顏環(huán)一樣,羅裙長發(fā),卻是個嬌俏的丫頭。他總想著,要是李顏環(huán)是個女子,就該這么好看的。李顏環(huán)攙住他搖晃不穩(wěn)的身子,說:“六哥,是我呀?!?/p>

      “……阿好?”

      她連連點頭,冷不丁整個人被拽入懷里。李禎乾素來得體分寸,今次也不知是否醉酒的緣故,舉止都孟浪起來。一雙手燙得像火烙, 惹得她發(fā)虛。

      李顏環(huán)未經人事,并不懂這些是什么,但六哥這么貼近她、親吻她、進入她,她覺得羞澀又興奮,回了東宮泡在浴桶里都在發(fā)笑。

      明嬤嬤抱著衣袍撩簾進去,見她這般不禁好奇:“太子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嬤嬤。”李顏環(huán)靠在浴桶邊緣,青絲浸水露出一張清水芙蓉臉,她捂著心口的位置,懵懂地說:“我這里跳得好快,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有點難受,你幫我去請?zhí)t(yī)來。”

      一聽她不舒服,明嬤嬤急著上去,一眼就瞧見她白膩的脖頸、鎖骨上密布零星吻痕,當即嚇得不輕:“太子方才去哪兒了?”

      “去看六哥了。”

      明嬤嬤差點哭出來,拿著干巾替她擦拭身子。李顏環(huán)沐浴時一向只有明嬤嬤能進,這是鄭貴妃當年就立下的規(guī)矩,也是保她身份不被揭穿的法子。李顏環(huán)不懂她的緘默,只見明嬤嬤哭喪著臉,替她穿戴完畢,才吐出一句:“太子可要當心襄王。”

      第六章

      那夜之后,李顏環(huán)時常會發(fā)呆。往往趴在窗邊,一待就是一整天。看天時,天就是李禎乾的臉;看花時,花也是李禎乾的臉。

      就連此刻站在荷花池邊的人,也這么像李禎乾。

      咦!

      “六哥!”見那人實打實地站在那兒,還有太監(jiān)跟隨,李顏環(huán)一骨碌從凳子上跳下跑出去。李禎乾本就有事要問,便沒走等她過來。

      “六哥,你不是被禁足了嗎?”她笑嘻嘻地貼過去,逮著機會就占他便宜。

      李禎乾凝著她,問出心底的疑惑:“兩日前,你是否過府來探視過我?”

      李顏環(huán)心頭一窒,腦子里閃現當夜的情景,忙扯謊:“沒、沒有啊。我派了婢女去給你送吃的,羊奶羹和荷花酥,你嘗過沒?”

      “真不是你?”李禎乾懷疑道。

      那夜轉醒,身邊已然沒有伊人。他本當是醉酒幻像,可手有余溫,那股芳香尚存。況且,床單上還殘余著殷紅的血跡。他能感知到是李顏環(huán),但又最不可能是她。

      “自然不能是我,父皇也把我給禁足了,就怕我再鬧騰。”生怕李禎乾會猜到,她連忙拿這話搪塞,又故意轉移話題道,“你今日怎地來了,來探望我?”

      李禎乾瞥眼冷聲道:“父皇召見,我心有疑慮就順道來東宮看看。既然無事,我先走了?!?/p>

      說罷,轉身就走。

      若是往常,李顏環(huán)必定會像條尾巴跟上來??山翊嗡熳叱鲈洪T,還是沒什么動靜。李禎乾頓步疑惑回頭,卻見她背身往寢殿走去,略顯落寞。

      她今日,是怎么了?

      李顏環(huán)用晚膳時也這么心不在焉,碗里的東西一點沒下肚。宮婢以為他在擔憂襄王,便勸慰道:“太子不用擔心襄王,王爺吉人天相,必不會有事?!?/p>

      吉人天相?她疑惑道:“什么吉人天相?”

      宮婢反應慢半拍,實誠地告訴她:“陛下派襄王去天龍關對抗扈延族,聽說,襄王這次若能凱旋,陛下便允他統領兩軍。”

      李顏環(huán)完全僵住。

      扈延族的城池易守難攻,守將驍勇,地勢詭譎,讓多少將領有去無回,就連她這個不學無術的太子都曉得的事,父皇怎么可能不清楚呢?她思前顧后只想出一個可能,父皇故意的。

      當夜,她晚膳都不用直接入宮面見皇帝。好說歹說,連哭鬧都用上皇帝都沒收回成命,只說:“這會兒人都快到關外了。”

      她抱著柱子哀號,聲嘶力竭。

      老皇帝頭次對她厲聲喝斥,良久才嘆氣道:“阿好你如今還不懂父皇的用意,恨著父皇也無妨。父皇身子大不如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你掃平危機。”

      第七章

      李顏環(huán)根本沒聽進去。

      當夜,她就換了女裝夜行,借著東宮令牌離開長安。五日馬不停蹄、風餐露宿地趕往天龍關。她以東宮太子婢仆之名,借傳達密令進入軍營。副將撩簾帶她入主賬時,李禎乾正在閱覽兵書籌謀戰(zhàn)略。

      見人進來,李禎乾抬眸一震:“你?你是誰?”

      顏環(huán)一身衣袍臟污,臉上破皮干燥,早沒以前的細膩??蛇@分明就是她的臉,李禎乾記得很清楚,和那夜與自己糾葛的人這般相似。顏環(huán)不好敗露女兒身,邊學著婢女的姿態(tài)施然一禮:“奴才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探望王爺?!?/p>

      他從矮幾邊站起身,眸色陰鷙地睨著她:“數日前,我曾禁足府邸,你是否半夜前來探視過本王?”

      顏環(huán)一怔,慌忙搖頭:“沒有?!?/p>

      “沒有?”他越靠越近,鼻息噴拂在她頸項微癢。她腦子里恍然浮現那夜的片段,耳廓不自然地泛紅。未等她啟唇,那曖昧的氣息便轉化為冰涼。

      李禎乾的長劍抵在她脖子邊:“本王看你分明就是奸細!別以為你長著一張他的臉,我就能對你放松警惕,我告訴你,本王這輩子最厭惡最憎恨的人就是他!”

      顏環(huán)鼻尖發(fā)酸,身子直挺挺得僵在那兒,他口中的“他”,正是自己。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從李禎乾的眼神和舉止都能輕易知曉他很厭惡她??墒撬云燮廴?,存著一絲僥幸,安撫自己不要多想,一味地存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里。

      謊言聽多了,連自己都信了。

      可今日,他這一句,便將她多年筑造的幻象給擊碎成齏粉。

      良久,她只能含著淚哽咽道:“我不是奸細。”

      也不知是在騙自己還是騙她,李禎乾的劍往里挪動,頃刻血珠滴落在冰涼劍刃上。正待他欲要一劍封喉,副將匆忙跑進帳內,疾呼:“王爺!軍情急報!”

      他不知為何猛然松口氣,收劍:“說!”

      帳外喧嘩聲不斷,副將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敵軍偷襲,燒毀糧草!伏擊我方士兵三千!王爺,我們需得即刻撤退,另尋安頓地點?!?/p>

      李禎乾點頭,將撤退令傳下。

      他將一件鶴絨大氅丟給木木地站在那兒的顏環(huán),冷聲道:“穿上跟我走!”

      李顏環(huán)不敢懈怠,趕緊披上跟著走出去。敵軍夜襲,軍營處處廝殺凌亂。也不知是誰事先給的訊息,竟然能令扈延族的人堂而皇之地深入腹地,偷襲成功。

      難道營地里真有奸細?

      她想著,不知不覺中已經和李禎乾走散。四處砍殺血腥四濺,李顏環(huán)嚇得臉色蒼白,昂著腦袋張望,便見副將等人已然突出重圍。李禎乾跳上高頭大馬,回望過來。

      他分明是看到她了,卻又將頭扭回去。

      顏環(huán)心下發(fā)慌,他這是什么意思?

      眼見著他控馬要走,顏環(huán)被人猛地撞擊在地。腦袋撞擊泥地,她狼狽地掙扎著,望著李禎乾驅馬而離的背影,尖聲大叫:“六哥!救我!”

      第八章

      那把大刀,沾滿鮮血寒光泠泠。

      偷襲之刃手起揮落,眼見就要斬落她的腦袋,一支羽箭嗡聲之下射中他的左胸。偷襲之刃搖搖晃晃,往后倒下,顏環(huán)便瞧見李禎乾維持著拉弓姿勢坐在馬上。

      “六哥……”她就知道,他不會拋棄她。

      可救她,實屬下策。敵軍頃刻將兩人團團圍困,他本有機會離開,卻又折返,生生被擒。扈延族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尤其對待俘虜。關在地牢里的幾日,李禎乾飽受酷刑。

      每一次顏環(huán)的刑罰,都被他擋下,隔著一堵墻壁,她能清楚地聽到隔壁傳來李禎乾的慘叫聲。他一向很能忍痛,除非是極痛的。每次他傷養(yǎng)好沒幾天被帶出去,又是一身新傷回來。顏環(huán)哭著給他擦拭傷口,哽咽道:“對不起?!?/p>

      李禎乾虛弱地倚靠在角落,抬眸看她:“你到底是誰?那晚,是不是你?”

      顏環(huán)咬唇,正要啟唇回答,牢門砰然被踹開。

      幾個扈族兵踱步進來,幾乎是同一瞬間,李禎乾不知哪來的力氣,將她拽往身后。扈族兵領著兩桶罩著白布的東西進來,呵笑:“南唐的王爺,我們給你帶來份大禮?!?/p>

      說罷,將白布扯開,里頭竟然都是蛇蝎。

      李顏環(huán)小臉僵白,拽緊他的手。感覺到她指尖的戰(zhàn)栗,他輕握了握。扈族兵見他這般,哈哈大笑著說:“不過,你若能從我們胯下鉆過,連罵自己十句窩囊廢,我等可饒你們一命!怎么樣,王爺?”

      李禎乾臉色鐵青,怒目而視。

      他是何等驕傲的人,怎么可能?顏環(huán)深知他,就算死也不會答應,可他卻踉蹌著屈膝跪地,似乎當真要去鉆。顏環(huán)眼眶發(fā)紅,因他很小聲地對她說:“阿好,別看。”

      若是他一人,肯定死也不愿受辱。

      可偏偏,李顏環(huán)也在。

      扈族兵鄙夷地大笑,李禎乾爬了一步,余光里便見李顏環(huán)狗腿地爬到扈族兵胯下,諂笑著說:“我是南唐的儲君、東宮太子!我給爺們鉆褲襠,不是更有面子嗎!”

      扈族兵不信,她便掏出東宮腰牌:“你們覺得他為什么一直護著我?就是因為我是太子,一根頭發(fā)絲都不能掉的!”

      有見多識廣的兵卒見過這腰牌,說:“的確是南唐太子的貼身令牌?!?/p>

      “好好好,你鉆!南唐未來的皇帝給咱哥幾個鉆褲襠!”幾人哄笑著。

      唯獨李禎乾勃然大怒地瞪著她,咬牙切齒地喝道:“李顏環(huán)!你敢!”他沖上去要阻擾,可身受重傷被幾個獄卒扣壓在地上,無助地瞪眼望著李顏環(huán)小小的身軀匍匐在地,從那些人的褲襠下鉆過。

      她邊鉆邊說:“我是窩囊廢?!?/p>

      “大點聲!”扈族兵一腳踩在她消瘦的背板上。

      她咬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呵笑著大喊:“我是窩囊廢!我是窩囊廢!”

      啊!

      李禎乾紅著眼,大吼,絕望又悲痛。

      第九章

      李顏環(huán)受盡羞辱,挨了頓打,扈族人丟下兩個饅頭就大笑著離開。

      數日沒進食,餓得肚子疼。

      她撿起饅頭,遞給李禎乾:“六哥,快吃,吃完才有力氣,傷才好得快?!?/p>

      李禎乾轉頭看她,像從未認得她一樣,一把拂開她的手。他紅著眼眶,像是隨時會哭一樣死死瞪她:“李顏環(huán),你有沒有羞恥心的?”

      “我不委屈?!彼讼掳l(fā)酸的鼻子,笑得像個傻子,“我怕六哥受委屈,那些人是什么東西,怎么配羞辱你。”

      他氣得發(fā)抖,再不理她。

      入夜的時候,地牢里傳來尖叫聲。李顏環(huán)被驚醒,才發(fā)現一大隊兵卒往這邊趕來,戎裝熟悉,正是南唐的!瀝將軍親率軍隊,入牢就朝兩人屈膝請罪:“末將救駕來遲,令太子、王爺受驚!”

      李顏環(huán)欣喜若狂地撲上去:“瀝將軍,你怎么來了?”

      “太子擅離長安,陛下猜你來了天龍關,為免不測,特派末將趕來支援?!彼晃逡皇鐚嵎A報。

      原來是父皇。

      顏環(huán)去攙李禎乾,卻被他甩開,由著兵卒扶著往外踉蹌而去。顏環(huán)抿唇,跟在他身后,就連軍醫(yī)替他療傷,顏環(huán)也寸步不離地守著。也因如此,才詫然見到那些可怕的傷痕。

      鞭傷、鐵烙傷、刀割傷等等……

      軍醫(yī)處理完傷口離開,她還在。

      李禎乾不悅地道:“你也出去?!?/p>

      ”六哥,你別氣我了好不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我只想好好保護你,我不能讓你受這屈辱。我沒皮沒臉的,不在乎這些,可我知道你在乎?!?/p>

      她甚至不敢想,倘若李禎乾真的受辱,他會怎么痛苦地活下去。

      沒想到她這么了解自己,李禎乾心口猛地一緊,惡狠狠地瞪她:“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扈族怎么會知曉我軍駐營地和屯糧的地方?軍中有奸細,但這奸細是何人授意的你可知道?”

      “……”她震驚。

      李禎乾將床邊的劍丟在她跟前:“多虧太子來找本王,才令本王茍延殘喘留下一命!”

      她嚇了一跳,望著那把劍,眼淚終于掉下。這劍,是父皇貼身之物,臨行前賜予襄王,激勵他上陣立功。她終于明白父皇對她說的那句話,為她掃盡危機阻礙。

      這一戰(zhàn),父皇本就沒打算讓李禎乾活著回來。

      顏環(huán)跌坐在地,趴在床沿邊哭道:“六哥,我從沒當你是阻礙。我本就不愛當這太子,我本就不該當這太子!回去后我就請求父皇廢了我,立你當太子!”

      他更氣了:“李顏環(huán),你當我是什么?”

      她卻號啕大哭,去抓他的手往自己胸前摁。李禎乾無力地掙扎,卻在摁上去的瞬間,腦子里似乎轟聲乍起。

      怎么……是女的?

      “我不能當太子,我不能一錯再錯?!彼薜秒p肩劇烈顫抖,上氣不接下氣。

      李禎乾震驚地看著她,竟然語塞。也就是說,那夜的人的確是她?自己也不是斷袖?他心里竟然有巨石落地的松懈感。李顏環(huán)將一切坦誠告之,當年鄭氏和蕭氏爭寵,皇帝玩笑一言,誰先誕下龍裔便立其為貴妃,若是龍子便立為太子。

      天意弄人,兩人同時懷有身孕。

      只是鄭氏卻因體虛小產,為免功虧一簣,便將身邊婢女與侍衛(wèi)茍且產下的孩子李代桃僵。哪知臨盆之時,婢女產下的卻是個女嬰,鄭貴妃便將孩子的性別隱瞞,除了身邊的明嬤嬤和一位穩(wěn)婆外無人所知。

      那婢女在產后就被秘密處決,穩(wěn)婆消失無蹤。

      鄭氏如愿被封為貴妃,李顏環(huán)備受寵愛,五歲那年被封為東宮太子。

      第十章

      她把這些真相告訴李禎乾,等同把命交給他。

      軍隊回到長安,皇帝急得要死。李禎乾如愿統率兩軍,雖非皇帝本意,奈何一言九鼎。顏環(huán)與他在御花園遇見,他剛接令虎符,正是意氣風發(fā)時。她站在薔薇花藤下,淺淺微笑凝望他。

      “你入宮何事?”李禎乾上去問,心有不安。

      他還記得營帳里時,她說得那番話。

      顏環(huán)咧嘴笑:“我找父皇廢了我呀。”

      “胡鬧!”他一窒,喝斥。話落抬手,顏環(huán)以為他要打她,縮了下腦袋。孰料,他指尖捻起掉在顏環(huán)發(fā)頂的薔薇花。殷紅的花,在他指尖捻轉,下一刻輕輕地別在她鬢邊。

      李顏環(huán)愣住,在她印象里,六哥好久不曾這般溫柔待她。

      薄唇微啟,她聽到他說:“阿好,對不住。”

      什么對不住呢?

      李顏環(huán)當時還在疑惑,到了晚上就全明白了。半夜的時候,東宮被一聲尖叫驚擾。李顏環(huán)被宮婢喚醒,匆忙趕去西院,推開門就看到明嬤嬤懸在梁上,一根白綾纏著脖子。

      宮婢說:“白日里,嬤嬤去了趟襄王府回來就不對勁了?!?/p>

      她渾身一顫,心口像是被大手擰住。強烈的不安感,在李禎乾帶著禁軍闖入東宮時得到證實。他臉色陰冷,和白日里給她溫柔戴花時全然不同。她木然站起身,單薄著衣衫,淚眼望他。

      他微垂眼瞼,揮手道:“把太子請去太和殿!”

      李顏環(huán)邁入太和殿時,就知道自己即將經歷什么。郭公公憐憫地看著她,默默擦淚,殿中還站著一個矮胖的婦孺。她咬唇,心中全然清明。李禎乾,決定拋棄她了。

      江山和她之間,從來沒可比性。

      她總在妄想。

      如她所料,那婦孺是當年的穩(wěn)婆,宮女驗證李顏環(huán)的身子,證實是女兒身。皇帝龍顏大怒,一盞瓷杯砸過去,她不躲不閃,被砸破額角,鮮血順著額頭蜿蜒流了一臉,眼睛都睜不開。

      明嬤嬤為何自刎,原是為了保護她。

      欺君之罪,罪無可恕。李顏環(huán)被押入死牢,明日處死。但家丑不可外揚,這件事并未傳揚出去,只是聲稱太子因染惡疾搬離東宮修養(yǎng)??稍诋斠?,死牢就被一場火給吞噬干凈。

      李禎乾接報,趕去死牢。獄卒正在收斂一具具燒焦的尸體,李顏環(huán)的尸體蜷縮在角落,面目猙獰,飽受痛苦。他愣在那兒半晌,撲騰跪地,抱住那具焦黑的尸干,眼淚滑落:“六哥都想好法子讓你逃出地牢了,為什么會這樣?阿好,六哥沒想拋棄你,阿好……”

      他總嫉妒她,這么蠢還當太子。

      他總算計她,六歲時故意給她吃毒物,害她奄奄一息。八歲時推她入護城河,害她險些溺亡。

      他總想她死。

      可偏偏她傻,只記得他的好。

      尾聲

      自李顏環(huán)一事后,皇帝大病。駕崩前,擬好詔書,交給李禎乾,混沌多日的眸子卻猛然精亮。

      他說:“乾兒,你比朕狠。”

      “優(yōu)柔寡斷,并非帝王該有?!彼舆^詔書,面容一如往常冷峻不近人情。他走出太和殿,郭公公尖銳之聲傳遍整個寢殿內外:“陛下駕崩!”

      寢殿外頃刻傳來哭哀聲,李禎乾握著明黃的傳位詔書,突然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文宣帝二十六年,初秋,皇帝于太和殿駕崩。

      同年九月,襄王李禎乾登基。

      他在位四年,后宮空無。寢殿里擺著一座無字靈位,皇帝與之同食同寢。直到近身伺候先帝的郭公公在臨終前,說出這么一樁事:“先帝爺說,養(yǎng)一只鳥尚且不舍,何況是個他疼惜多年的孩子。陛下,太子沒死?!?/p>

      事到如今,他還稱呼李顏環(huán)為太子。

      也只有他清楚,太和殿里的無字碑是誰的。

      多年前死牢里的那場火,是先帝有意為之。替李顏環(huán)找了替身,李代桃僵。李顏環(huán)走的時候,對著皇宮舉手叩足十個響頭。李禎乾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嗓音顫抖:“你方才……說什么?”

      “當年,是老奴送她出城的?!?/p>

      他含淚笑出聲:“她如今在哪兒?”

      郭公公搖頭,嘆息:“只送到城外,之后便不知去向了?!?/p>

      足矣,知道她沒死就好。

      李禎乾當夜就召集畫師,將李顏環(huán)的畫像頒布天下。三月后,有消息稱在江南見過李顏環(huán)。他便禪位于慶王,只帶著一個包袱一匹馬趕往江南。

      漫漫天下,江南水鄉(xiāng)。

      不知可否再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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