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七八年前讀《張愛玲傳》的時候,我還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只能看出點熱鬧,抑或只是跟風(fēng)而已,作為T大知名的文藝女青年,連“師祖奶奶”都沒讀過,說出去也惹人笑話。
除去傳記,她的文章我讀的也少?!栋肷墶肥强赐炅说模读餮浴分蛔x了幾篇,《傾城之戀》讀到一半,便擱淺了,只有《紅玫瑰與白玫瑰》《金鎖記》是真的看完了,且不只一遍。我對張受追捧原因的回溯,也只能落腳到這些寥寥可數(shù)的文字上。
后來,《小團圓》甚囂塵上的時候,也不甘落后買來讀完了,還煞有介事地做了讀書筆記。然而,現(xiàn)在刻骨銘心的細節(jié)卻只有一個,九莉吃了墮胎藥之后,在馬桶里產(chǎn)下一個男嬰。
小說細致描寫了死胎的顏色和形狀,以及怎樣按水沖掉。讀到這里的時候,我有點毛骨悚然,很長時間不敢再往下看。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又像有點穢物卡在那里,很嚴(yán)重的一種生理難受。
從那以后,對張的感情里面,又多了一層恐懼。我對索隱一派向來缺少敏感,斷不會學(xué)某些“張家”,把這九莉當(dāng)成是張愛玲。我難受的僅僅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對愛情和人生,都毫無保留地奉獻過熱情的女人,竟然可以寫出這樣荒涼而冷漠的文字,她是怎樣做到置身事外的。
出身名門,家道中落,母親遠涉重洋,父親續(xù)娶,跟繼母不和,逃離舊家,與姑姑相依為命,少年成名,顯赫一時,良人無良,漂泊異國,客死他鄉(xiāng)。仿佛這幾個字便穿起了張愛玲冗長的一生。若想再儉省一些,她的小說集《傳奇》倒也貼切。
始終縈繞著我揮之不去的一個問題是,張愛玲為什么沒有自殺。
按理說,她這一生也夠了,轟轟烈烈地愛過,錐心刺骨地恨過,大紅大紫過,寂寞凄涼過,別人一輩子或者幾輩子才能經(jīng)歷的,她都經(jīng)歷了。聰慧的張愛玲,不可能不懂得壽則多辱的道理。那為什么還要漂洋過海,靠某個公益組織的庇佑茍且度日。而且,竟然又嫁一個又老又病的過氣作家。
張愛玲最后一次見胡蘭成的時候,沉痛地對他說:“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边@個慢慢萎謝的過程,她用了多半生的時間。
孤島上由張愛玲創(chuàng)造的黃金時代,瞬間就如絢麗的煙花,倉皇落幕了。
我想,張愛玲是真的愛著胡蘭成。不然,也不會一直恨著他。跟朋友通信,連名字都不屑于提到,只用“無賴人”稱呼他。
張是決絕的女子,從小看慣世態(tài)炎涼,知道人心遠不如物質(zhì)來得可靠。她依托豐厚的稿費,過著近乎奢靡的貴族生活。只有鋪天蓋地的物欲,能帶給她慰藉。
孤獨是張愛玲量身為自己打造的“金鎖”。她不愿與任何人來往,和任何人來往她都不屑。
張死后好幾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據(jù)說她的房間里到處都是一次性用品,她甚至不愿花費氣力去買一雙拖鞋,或者用精力去便利店買一只青花瓷碗。
渾然不覺的人,是用熱熱鬧鬧的方式來抵抗孤獨。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在朋友圈里曬幸福、博眼球,無非是想在一片點贊聲中尋找存在感。還有些人,用死亡和宗教來對抗孤獨造成的虛無,比如海明威、牛頓、顧城、海子。
而張愛玲走了第三條路,用活著來消解孤獨,哪怕只是機械地活著,行尸走肉般。套用蔡康永的說法,若把人生比作有邊界的監(jiān)獄,張愛玲是越獄了。
除了生,就是死。但如果僅僅是這么單純的二元對立,人生該多么無趣??!在偶然的生與必然的死之間,也存在著中間狀態(tài)。這才是人與人的不同。
那個世界,戰(zhàn)亂也罷,安穩(wěn)也罷,荒涼也罷,浮華也罷,我只就冷眼瞧著。
就這么瞧著瞧著,等著等著,死自然就來了。反正人生不是賭氣的事。何必慌不擇路的為自己選擇一個死?何必大張旗鼓地為自己準(zhǔn)備一個死?死是一定會到來的,是人生自然而然發(fā)展成的樣子。
前些年,我還能用“讓優(yōu)秀成為一種習(xí)慣”這樣的雞湯來麻醉自己一下,大概是進補的過量了,現(xiàn)在又完全墜入了虛無主義的深淵。每一次仰望星空,再也獲得不了去戰(zhàn)斗流血、去拼搏爭先的力量,只是越發(fā)地感覺孤獨,就像曠野的呼喚一樣,只能對著天空發(fā)出凄厲的嚎叫。
戀愛、讀書、寫作、旅行,這些東西也失去了最初的光彩,無法將我拯救。
你永遠體會不到,傍晚時分,走在一個遙遠城市的街道上,身邊是行色匆匆歸家的人,而你誰都不認識,手握著電話,卻一個號碼都撥不出去的難過。
開始害怕陽光明亮的早晨,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卻不敢起來,因為無法面對空曠的房間,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這一天的落寞。有很多事需要做,卻什么都不想做。
熬上一個通宵,看一部狗血的肥皂劇,看到身體酸痛眼睛流淚,還是不想停下來,只是因為不知道停下來之后能做什么。仿佛只有極度的疲累,才能讓寂寞藏在角落里。
或者,跑進蛋糕店買一堆甜得發(fā)膩的點心,把自己的胃填得鼓鼓漲漲,然后像一個人跳舞的阿飛那樣,對著鏡子又蹦又跳??駳g也是一個人的孤單。
只有在這些時候,才能體會到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里描寫的生存困境。我實在討厭這位河南籍作家的矯情和做作,但如果不是懷著深刻的“理解之同情”,他又怎么寫得出來?人一輩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尋覓覓,為的只是找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又一個夕陽西沉的下午,在一片金色的輝煌中,我看到1995年的春天,張愛玲踽踽獨行于洛杉磯某條破爛的街道上,她的背影遮住了黃昏的每一條光線。一種失敗的無力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從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