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文琦

庸?；蛟S一生，銘心在此一刻—評話劇《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

麻文琦

《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的編劇把劇名起得很有感覺，讓我聯(lián)想到了劇壇上寫日常生活的鼻祖契訶夫，一個善于從生活的漣漪中寫出人物內心浪濤的劇作家。譬如《海鷗》：這邊，阿爾卡季娜他們圍桌打牌；那邊，目送尼娜遠去身影的特列普列夫開槍自殺。這寫的也是一種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生活很日常，而孤絕輕易地把人的內心變成了不宣的秘密。這種聯(lián)想讓我的眼光變得挑剔，很期待這部作品到底能夠從我們當下的生活中寫出如何的日常性，并挖掘出怎樣的秘密呢？

一

作品第一場戲的結尾呈現(xiàn)的是這樣一個生活場景：

已婚少婦佳節(jié)意欲追隨她的前任男友離家而去，她將身體探出落地窗外，但最終還是緩緩坐在了窗臺上，因為身后孩子的哭聲格外響亮。這的確是一個日常生活場景，也許未必經(jīng)歷過，但非常熟識，男女之間繁多花樣情事中的一種情形罷了——有情人未成眷屬，成眷屬者未必有情，因此錯嫁的佳節(jié)自然不甘但也無奈。不過，我們盡管看到了佳節(jié)的痛苦——作者讓她把非洲茉莉連花帶葉捏成了齏粉，而且讓夜幕降臨，把舞臺上的一切沉陷在無邊的黑暗之中，但這里所設計的動作細節(jié)和時空渲染卻很難將人物的疼痛感染到我，不是每一種痛苦都能讓人為之揪心的，譬如佳節(jié)的痛苦。下面我就來說說為什么。

豐韻潤盈的佳節(jié)慵懶地坐在午后客廳的沙發(fā)上，低頭看著書，室內音樂繚繞。她之所以能夠如此閑散，只因為她的老公是一位有著自己診所的名醫(yī)。老公的時間被各種病人占滿，佳節(jié)的時間就因此變得格外富余，她每天都可以坐在窗戶邊上胡思亂想。某種角度看，她的生活日常性就是可以胡思亂想，顯然，這并非是普羅大眾生活里能有的日常性，因為它既取決于作者所給定她的物質層面的優(yōu)裕，又取決于作者所給定她的精神層面的一種“精致”。譬如，她摔爛了剛剛開花的非洲茉莉，男人安慰著說：“換個花盆還能活吧?！奔压?jié)是這樣回應的：“它肯定沒想到會這么粉身碎骨。太突然了。倏……啪。”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能夠這般說話呢？她的修辭感簡直讓日常語言汗顏。粉身碎骨……倏……啪！佳節(jié)能夠用“倏……啪”的方式對花哀悼，自然也能夠用“還差8個小時，就是你離開我的第558天了。13384個小時”的方式細數(shù)自己的傷痛。一個情人如果能把自己的某種傷感精細化成數(shù)目字來表達（主要是運用在對空間的距離和時間的流逝的計量方面），那表明的絕非是她算術能力之強，而是格調之高。而事情總是這樣的，精致的女人僅僅用精致的物質是填充不滿的，因為心有旁騖，于是我們的佳節(jié)生活得不夠興高采烈。

那個男人的突然造訪，觸發(fā)了女人心中的波瀾。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情感饑餓的女性形象。編劇用近乎微雕藝術般的細膩筆觸描摹出了女人情感的百轉千回，可終了所呈現(xiàn)出的也不過是一個少婦絕望的閨怨，想隨情人遠去的渴念帶不來她痛苦的廣度，而不得相守的落寞也帶不來她痛苦的深度，反倒是由于女主人公在社會階層所處的位置，她的傷心卻讓她具有了一種被打量而非被移情的遠度。佳節(jié)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這個在寬敞明亮、窗外就是河的大房子里風情萬種的少婦，即便她的人生是困守掙扎，可在她的這種痛苦里我們所能收獲到的人生況味又能是些什么呢？

二

而佳節(jié)芳心深許的那個男人呢？這個男人在這段情感糾葛里所扮演的角色頗有些古怪。還是在第一場戲的結尾，我們知道了這對戀人分手的原因。男人羞愧地告訴佳節(jié)說：“我喝大了，還跟別的女的上了床，所以我沒法回你的郵件，電話?！痹诓恢@事兒背后另有玄機的情況下，男人面對女人當然只會是滿滿的愧恨和悔意。而兩年后，男人突訪佳節(jié)則有了比愧悔更多的心理活動。

他是來表白愛情的，當他說“我很確定，你看起來，比兩年前……更美”時，或是說“我想離你近點”時，倒真不是出于情欲所使出的撩妹手段，男人的確仍然愛著佳節(jié)；他同時也是來確證女人仍然愛著自己的，所以他會問女人：“如果我想帶你離開這個家，這個大房子。即使是晚了一年半。錯過了幾千輛火車”；最后，也許更更重要的動機在于，他是來想象他和佳節(jié)有可能的美好生活的，“我們一起逗孩子樂，帶他去公園散步。他慢慢長大了，能坐能跑能說話……甚至能有一些簡單的交流！這件事聽起來好像沒那么討厭?！倍陨纤羞@些心理動因之所以交織在這個午后爆發(fā)，只是因為他要和他的女老板結婚了。所以，他很清楚愛或被愛或想象最終都是徒勞的，那不過是對自己已經(jīng)毀掉的情感的一種憑吊方式而已。因此，他對佳節(jié)示愛的同時也會對佳節(jié)勸誡，“你應該高高興興地進入一段嶄新的生活?！蔽蚁?，這也是他在內心對自己生活的一種安排。

應該承認，林蔚然成功地描繪出了一個男人完全可能的、頗為復雜的心理境況，也因此，這個男人的痛苦相比佳節(jié)似乎顯得更為沉重，因為他付出的代價好像要更大一些，他仿佛正在把自己的人生當作兒戲?？蓡栴}恰恰出現(xiàn)在這個仿佛上，實際情況是，他選擇與老板結婚絕非出于失去愛情后的頹然，而只是根據(jù)他所面對的現(xiàn)實。在劇中，這個男人有著這樣一種現(xiàn)實：家境貧窮；才干嘛，狀似某種云里霧里的混沌；至于他曾擬想的人生規(guī)劃——譬如去成都、走海邊、混北京——也全然是畫餅。他對自己的評價是混混，天賜的是擁有一副招惹女人的形容。而最最關鍵的現(xiàn)實是：這個大概是帥帥的男人是絕不想混跡于普羅生活的，他有這么一段臺詞，我們不妨聽個真切：

“今天老板的車限行——平時我出來辦事都開著車——所以我就坐地鐵。地鐵里人擠人人挨人，近得能聞見各種怪味。蘿卜韭菜雞蛋豬肉大蔥餡兒包子，在地鐵里吃這些！他們怎么不去死呢……不吃的就三五成群地戴著口罩。我他媽就納了悶了，不管多熱的天，地鐵里老有人戴著奇形怪狀的口罩，有的長得跟防毒面具似的，還有的上面居然畫著個小兔子……我老覺著他們想戴著它去搶銀行！過了高峰期就發(fā)現(xiàn)那些不吃不喝不戴口罩的了——那些要飯的，齊刷刷地露出臉來，在地上爬的，一個拉著另一個的，站你面前伸著手。”

男人在這段臺詞里所展示出來的精神世界，簡直就是“寧在寶馬車里哭，不在自行車后座上笑”的翻版。我很難在作品所給定的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有關這個男人更具光彩的特征，但是一旦隨著佳節(jié)癡癡的目光打量，這個曾經(jīng)玩過音樂的男人的魅力就變得無法阻擋。女人們會愛上他，這是作品的設定，在現(xiàn)實生活也全然可能。在第二場戲里有一段妙語：“文藝女青年的要求還要更多一些。比如幽默感。比如詩意。比如節(jié)奏感。比如畫面感。當然，出身不是我們能選擇的。它決定了一個人的頻道。您滿腹學識比不了一個眼神，不菲的收入抵不上一首情歌。”的確如此，愛情真的是一種玄妙?？墒牵拔那嗝谩焙汀盎旎旄纭敝g這則愛情故事，到底又能散發(fā)出多少耐人尋味的意味呢？

三

盡管存在著上述疑惑，可老實說，我現(xiàn)場觀劇時最后還是有些感動。記得演后談時，編劇說導演尊重了編劇的每一句臺詞，沒有任何增刪改動。導演的確沒有在文本上修改什么，但不意味著在他為作品賦形的過程中沒有去凸顯自己對作品的一種理解，而我當時的感受正是被導演的這種理解所決定的。

眾所周知，第二場戲寫的是陰謀，女患者和醫(yī)生共謀，摧毀了有情人的好姻緣，成就了女患者自己和男人的姐弟戀，醫(yī)生本人和佳節(jié)的老少配。值得注意的是作品解密型的結構布局。這種結構的功能在于：不宣之秘被宣之后，第二場戲就成為了第一場戲的原因，前因后果的邏輯被作者反轉成結構上前果后因，這就天然具有了一種戲劇性，讓觀眾很容易獲取一種恍然大悟的快感。但如果這種結構的功能僅僅止步于此，那它就會讓全劇停留在一部情節(jié)劇的層面上，這是非常危險的一種結構設計。

導演要做的工作是，盡力挖掘出這種結構中所潛藏的、很容易被“恍然大悟”的廉價快感所遮蔽的某種意味。他最后在舞臺上強化出來的意味，是他習慣處理的一種主題：都市男女情感生活的悲喜劇。他的處理是這樣的：通過客廳、診所、酒吧的空間并置，意圖讓第一場戲中的人物不至于因為下場而被遺忘，讓他們借助曾經(jīng)所在的空間——客廳——始終在舞臺上保留一種在場感。顯然，導演更為關注的是佳節(jié)和那個男人，他把“戲眼”聚集到了這對青年身上，他想從他們被算計的命運中挖掘出一種悲情，不僅如此，他還想去張揚一種比悲情更重要的激情，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舞臺上設計了極為突兀的兩條長長的鐵軌，它們把表演空間硬生生劈斷。正是在這種設計中，我感受到了導演對作品的一種理解：不管診所里有著怎樣的算計，不管酒吧中發(fā)生了怎樣的失足，不管客廳里情人們是怎樣的無奈，但佳節(jié)和那個男人仍然在他們的悲情中燃燒著對愛情的渴望，它像鐵軌般倔強的延伸，不可阻擋地沖破，鐵軌從來都是奔馳的符號，走向遠方的象征，它蠻橫霸道地縱貫在舞臺上，宣示著它才是真正的主角，也讓我在觀劇的后半段拋卻了很多疑惑，散場后一時間竟然滿懷感傷。

舞臺上的如此表達很體貼地迎合了當代都市觀眾的審美趣味。在愛情劇里，觀眾大體上都是喜歡獲取一種浪漫的情感體驗的，而浪漫未必非要源自完滿，產(chǎn)自殘缺也同樣可能。情人們雖是咫尺天涯、漸行漸遠，彼此卻在回首眷念，這一份死了都要愛的癡情能讓觀眾收獲感動。佳節(jié)和男人的情感故事的確提供了這種浪漫體驗的可能，導演的舞臺處理順“浪漫”而行，于是成功地將這個看似近乎無聊的“文青之愛”賦予了意義，同時也成功地支配了我的觀劇情感反應。

可靜下來對作品細細思量，就開始懷疑這真的就是編劇所想表達的嗎？

最大的疑問是還是來自劇中的佳節(jié)和她鐘情的那個男人。佳節(jié)“文青”的定位以及男人“混混”的設計是反浪漫的。女老板對佳節(jié)有著仔細的觀察，她的表述帶著一種戲謔：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和微微揚起的下巴，看起來像是一只標準的暹羅貓。她走路的時候好像在夢游，說話的樣子就像對一切都厭煩透了。佳節(jié)這種上不夠天、下不接地的范兒是進入不了生活的，而與那位更不著調的“音樂男”牽手婚姻的話，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其結果的不堪。編劇為這對情人編織了一個陰謀，但即便沒有陷阱，他們也自會陷入生活的泥濘。如果真的想要制造悲情的浪漫，那就讓他們成為人見人愛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好啦，如此，陰謀所造成的傷害才能換取來更多的眼淚。又或許，《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深藏了一些遠比悲情浪漫要更為隱秘的意涵？

劇本里存在著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沒有一個家庭的婚姻是完滿的：佳節(jié)的父母各行其是，偶有吵架；男人的父親酗酒，似有暴力行為，而母親辛苦地侍候了他一輩子；女患者的婚姻因為老公不入耳的聲音而瓦解；就連未出場的那位心理醫(yī)生的婚姻也是糟糕的，婆媳不合，難以自處；至于佳節(jié)的婚姻就不用多說了。女老板引用肖伯納的名言說：“讓想結婚的結婚，想單身的單身吧，反正最后都會后悔?！睂橐鰻顟B(tài)的這樣一種描寫并不新鮮，但這些細節(jié)堆放在作品里所起到的藝術效果，很容易造成這樣一種暗示，即：佳節(jié)和心中情郎即便結合也無法逃脫這種悲摧的命運。中醫(yī)和女老板在劇中為我們示范了婚姻的本質，那就是用物質交換所需，他們深信這才是婚姻的長久之道，至于不甘不情不愿，那只是年輕時的折騰，折騰完就踏實了。他們的合謀從道德上裁判是卑鄙，但從婚姻悲觀論觀察，這種卑鄙瓦解掉的卻并非是佳節(jié)和男人的幸福，因為就沒有幸福這么回事。

《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是一部非常奇妙的作品，它為人們提供了對生活中因果關聯(lián)的一種頗為奇特的觀察：卑鄙的陰謀拆散了那對有情人，卻也無非是把一樁難免脆弱的婚姻變成了兩樁平庸的姻緣；而蒙在鼓里的有情人卻因這場陰謀上演了一出肝腸寸斷的愛情戲碼。如果走向相守，男女之間的歡愛也許終將被瑣碎的生活消解；恰恰是別離，讓這悲情的一刻成為他們庸常一生里的刻骨銘心。不是陰謀摧毀了幸福，而是陰謀成全了愛情。這里所描寫的日常生活具有了一種《傾城之戀》的風采：張愛玲呈現(xiàn)的是一座城池的陷落成全了一段姻緣，而林蔚然表現(xiàn)的是卑鄙的陰謀離奇地把平淡升華成了激情，日常生活的面貌被結構成為一種陽錯陰差，這種描寫的角度最終賦予了作品這樣一份氣質：一種悲傷的滑稽，一種冷峻的幽默，它內涵的喜劇性非常高級。

話劇《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中有著動聽的密語值得我們側耳。作品的闡釋空間比較豐富，恰恰是這一特征讓它超越了眾多描寫當代都市情感題材的劇本。如果說作品在處理上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解密型的結構布局是把雙刃劍，它固然能夠給觀眾帶來解密的快感，但它同時也會把作品想要探究的關于生活之謎更有意味的謎底深深埋藏。作品的第三場戲很短，真相在此得到進一步的揭示，陰謀因此坐實；但編劇顯然不想讓劇情的效果僅僅停留在恍然大悟上，她在這極短的篇幅里留下了她傳遞更豐富意涵的一筆——男人說：“我會一直陪著她的”，從中可以看到生活在無可阻擋的繼續(xù)著，往日歲月成鴻飛去，無計東西。不過，也不排除人們沒有看到這種匠心安排的可能。作者的藝術處理走的是隱約的路子，但顯隱之間的平衡是否得當，這得看作者趣味和觀眾接受之間博弈的結果。我覺得，作品目前的處理對很多觀眾而言“秘而不宣”多了些，但這終究是編劇的選擇，所以也不能說有什么遺憾，只是審美趣味的問題而已。

麻文琦：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副主任、教授

（責任編輯：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