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
提 要:朱熹通過對《論語·里仁》“好仁惡仁”章的解釋,揚棄了程門之學(xué),并形成了“公體正用,體用一如”的公正哲學(xué),但就其建構(gòu)來說,這也只是其中的一維。對陸九淵心學(xué)理”的“心里公,好惡又未必皆當(dāng)于理”的“公而不正”,以及對呂祖謙史學(xué)理學(xué)的“切切然于事物之間求其是,而心卻不公”的“正而不公”的批判,則是建構(gòu)上的另外二維。三維建構(gòu),使朱熹公正哲學(xué)具有了歷史感和立體感。陽明“致良知”之學(xué)是對朱熹公正哲學(xué)的繼承。
關(guān)鍵詞:朱熹;公正;哲學(xué);建構(gòu)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6.04.010
引 論
公正作為社會價值觀,歷來受到中外思想家重視。亞里斯多德說它是“一切德性的總匯”,1羅爾斯說它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象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2傳統(tǒng)中國更是將公正視為治國理政的根本,早在先秦就已有“治天下也,必先公”的明確主張。3晉代應(yīng)享《與州將箋》亦有“夫公正,治化之本,德教之基”表達(dá)。4隋代虞世南《北堂書鈔》于政術(shù)部專列“公正”一類,以之為各級官員的基本施政規(guī)范,計輯公正文獻(xiàn)資料百余條。北宋王欽若《冊府元龜》亦于臺省、國史、卿監(jiān)、牧守、令長、幕府、陪臣等七部分別有公正文獻(xiàn)的專門結(jié)集。北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以“公生明賦”為國考題目,許安世以“事欲無蔽,心宜盡公。既守正以宅志,遂生明而在躬”等文而魁多士。5北宋還有劉敞《論邪正》、范百祿《辨邪正》兩篇對時君的奏疏,以公正為中心內(nèi)容。理學(xué)家程頤以“得其公正”6解釋《論語·里仁》的“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章(下文簡稱“好人惡人章”)。宋代理學(xué)集大成者朱熹則說得直白:“官無大小,凡事只是一個公。若公時,做得來也精采。便若小官,人也望風(fēng)畏服。若不公,便是宰相,做來做去,也只得個沒下梢。”7
朱熹對中國公正思想的貢獻(xiàn),不僅在于其直白的官德言說,更在于使中國悠久的公正思想實現(xiàn)了哲學(xué)意義上的建構(gòu),但這一貢獻(xiàn)尚未為學(xué)界充分注意。在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成果中,王治偉的《朱熹公正思想論略》言及朱熹對公與正的分辨,但并未就其公正哲學(xué)及其建構(gòu)展開討論。1朱熹公正哲學(xué)體系建構(gòu)離不開中國公正思想的千年土壤,直接淵源則是經(jīng)典解釋過程中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的揚棄。
一、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的揚棄
朱熹公正哲學(xué)對程門之學(xué)的揚棄,元點是程頤以“得其公正”解釋“好人能惡人”章。程頤的解釋,盡管已關(guān)涉理學(xué),卻太過簡約,進(jìn)一步的闡說是其后學(xué)完成的。朱熹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揚棄線索,體現(xiàn)在從《論語精義》(以下簡稱《精義》)經(jīng)《論語集注》(以下簡稱《集注》),到《論語或問》(以下簡稱《或問》)以及《朱子語類·<論語>》(以下簡稱《語類》)所構(gòu)成的對《論語》的解釋歷程中。
(一)《精義》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的列揚
今見《精義》為朱熹43歲時發(fā)明二程學(xué)說,于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取二程、張載、范祖禹、呂希哲、呂大臨、謝良佐、游酢、楊時、侯仲良、尹焞、周孚先等十二家之說薈萃條疏而成的《論語》解釋著作。該書雖無《集注》、《或問》精要,但朱熹自視甚重,曾說:“讀《論語》,須將《精義》看。”2又說:“所載諸先生語,須是熟讀,一一記放心下,時時將來玩味,久久自然理會得。”3
《精義》公正哲學(xué)建構(gòu)對程門之學(xué)揚棄的表現(xiàn),在于對解釋“好人惡人”章時不作取舍、辨析的列舉發(fā)揚,具體列舉了包括程頤在內(nèi)六家的相關(guān)述說,詳下: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p>
伊川解曰:“得其公正也?!?/p>
范曰:“仁人之所好者必仁也,所惡者必不仁也,唯仁者能公天下之好惡,《書》曰‘敬修其可愿,4仁者所好也;‘庶頑讒說,5仁者所惡也。”
謝曰:“仁者本無好惡人之心,不因人之順己而好之,好人之順理也;不因人之逆己而惡之,惡人之逆理也。故唯仁者為能好惡人?!?/p>
游曰:“好善而惡惡,天下之同情也。然好惡每失其實者,心有所系,而不能克己也。惟仁者宅心于大中至正之地而無私焉,故好惡非我,遵王之道路而已。知及之,仁或未足以守之,則不足以與此,故言唯仁者為能?!?/p>
楊曰:“會物于一己,而后能公天下之好惡,而不為私焉。”
尹曰:“仁之道公而已,所以好惡皆當(dāng)于理?!?
朱熹所列程門后學(xué)分別為范祖禹、謝良佐、游酢、楊時、尹焞五人,后四人為程門弟子;范祖禹是好友,但就解釋“好人惡人”章來說,列舉于此,亦為恰當(dāng)。
(二)《集注》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的揚棄
《集注》以程氏之學(xué)為主,兼采時人善說,是朱熹四十余年用心理會的成熟之作,光宗紹熙元年(1190年)在福建漳州刊出(時朱熹61歲)。和《精義》相比,《集注》是對《精義》所引諸前說增損改易的成果,義理更加凝煉。他自己說:“《集注》乃《集義》(按:為《精義》之又名)之精髓?!?
在公正哲學(xué)的建構(gòu)上,《集注》與《精義》相較,揚棄痕跡明顯。其于“好人惡人”章的解釋是:“惟之為言獨也。蓋無私心,然后好惡當(dāng)于理,程子所謂得其公正是也。游氏曰:好善而惡惡,天下之同情,然人每失其正者,心有所系而不能自克也。惟仁者無私心,所以能好惡也?!?先以“獨”訓(xùn)“惟”,以“無私心,然后好惡當(dāng)于理”解該章,并以之為“得其公正”之釋;后取游酢“好善而惡惡……所以能好惡也”之說。
和《精義》相較,《集注》僅保留程頤和游酢的解釋,舍棄了范祖禹、謝良佐、楊時、尹焞四人之說。其所取游酢之說和《精義》亦有出入:刪去了“惟仁者宅心于……故言唯仁者為能”文。這不是朱熹疏漏所造成,而是有意揚棄的結(jié)果,因為他認(rèn)為:“程子之說多是,門人之說多非?!?
至于程子之說何以是?門人之說何以非?也即其揚棄的理由何在?朱熹說:“讀書考義理,似是而非者難辨。且如《精義》中,惟程先生說得確當(dāng)。至其門人,非惟不盡得夫子之意,雖程子之意,亦多失之?!?“難辨”不代表放棄不辨,其辨析在《或問》中。
(三)《或問》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的揚棄之辨
《或問》是朱熹專門說明《集注》對《精義》揚棄原因的自設(shè)問答之書,此正其所謂“諸家之說紛錯不一,因設(shè)為問答,明所以去取之意,以成此書”。4“明所以去取”,即對各說進(jìn)行辨析。
程子的“得其公正”說,朱熹評說為“約而盡”:“程子之言約而盡矣。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一言之中體用備矣?!?以“心之平”解“公”、以“理之得”解“正”,進(jìn)而用“一言之中體用備”的體、用二分(公體正用)解釋程氏說。這是他熹公正哲理化的最早言說,也是中國史上公正哲理化的最早表述。
對于范祖禹的“仁人之所好者必仁也,所惡者必不仁也,唯仁者能公天下之好惡,《書》曰‘敬修其可愿,仁者所好也;‘庶頑讒說,仁者所惡也”之說,朱熹說其混淆了仁者與常人之所好惡:“范氏敬修可愿之云,亦曰如是之人,仁者所好耳。然可愿之云,若與所好者相亂,亦其立言之疏也。”6而針對謝良佐的“仁者本無好惡人之心,不因人之順己而好之,好人之順理也;不因人之逆己而惡之,惡人之逆理也。故唯仁者為能好惡人”說,朱熹批評了他的仁者無情(無好惡情感)觀點:“謝氏本無好惡人之心者,過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而好惡之,則又出于天賦之秉彝而不可易者,豈仁者而反無之哉?”7
《或問》整體上贊賞游酢“好善而惡惡,天下之同情也……故言唯仁者為能”的說法,但指出其中亦有不當(dāng)處:“游氏之說則善矣,但以仁者為宅心于大中至正之地,則是仁者之心,初不中正,而大中至正云者,又自為一處,必以此心納于彼處,而后得為無私也而可乎?”8認(rèn)為其未得仁者之心的本義。
關(guān)于楊時的“會物于一己,而后能公天下之好惡,而不為私焉”說,《或問》批評其擷用佛家僧肇觀點的仁者“會物于一己”之說,含仁者心中有己(有私心)義,這和仁者無私的根本屬性沖突。“楊氏會物于一已者,僧肇之言也。夫謂無私心,而自無物我之間可也,若有意會物,而又必于已焉,則是物我未忘,率彼以合乎此也,且物之與己,又若之何而可會哉?此記佛者之言而較之,猶未得為極至之論,況楊氏以儒者而數(shù)稱之,則不可曉矣?!?
《或問》認(rèn)為,尹焞的“仁之道公而已,所以好惡皆當(dāng)于理”,是以程顥的“仁之道,公而已”解釋程顥的“得其公正”是得其說而不得其義:“尹氏以公盡仁,又得程子之說而不得其意者也。”10
(四)《語類》中形成的公正哲學(xué)
《語類》是黎靖德以類編排后于南宋咸淳六年(1270年)刊出的朱熹與門生弟子問答的語錄。該書內(nèi)容豐富,析理精密,基本代表了朱熹的思想。在公正哲學(xué)上,《語類》不惟重復(fù)了《或問》的體用哲理,而且在討論中實現(xiàn)了其哲理的體系化。這一體系,由“公體正用”的反復(fù)申說、體用一如、體用相離等內(nèi)容構(gòu)成。
關(guān)于“公體正用”的反復(fù)申說,《語類》稱:“程子只著個‘公正二字解,某恐人不理會得,故以‘無私心解‘公字,‘好惡當(dāng)于理解‘正字。”1再,“今人多連看‘公正二字,其實公自是公,正自是正,這兩個字相少不得。公是心里公,正是好惡得來當(dāng)理?!?又,“惟公然后能正,公是個廣大無私意,正是個無所偏主處?!?總而言之,這里的“公”是公而無私的心理狀態(tài),即“公心”;“正”是正義的行為規(guī)范,即“正理”。
在“公體正用”前提下,《語類》指出了“公”和“正”,即“公心”和“正理”的不可分離性,主張體用一如。因為“公體正用”只是邏輯的分野,在實踐意義上,公與正則是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此點,朱熹說:“有人好惡當(dāng)于理,而未必?zé)o私心;有人無私心,而好惡又未必皆當(dāng)于理。惟仁者既無私心,而好惡又皆當(dāng)于理也。”4又,“公而不正,則其好惡必不能皆當(dāng)乎理;正而不公,則切切然于事物之間求其是,而心卻不公。此兩字不可少一?!?二者一旦分離,就是不完全的公正。
邏輯上,一旦將公正作體用的分別,則體用相離必然存在。朱熹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一點,除前揭“有人好惡當(dāng)于理,而未必?zé)o私心;有人無私心,而好惡又未必皆當(dāng)于理”語外,他還說:“公而不正,則其好惡必不能皆當(dāng)乎理;正而不公,則切切然于事物之間求其是,而心卻不公?!?這里指出了公正相離的“公而不正”和“正而不公”兩種情況:個體的自以為“公心”而不求和“正理”的符合,是“公而不正”的不完全公正;僅以個體所謂的“正理”指導(dǎo)實踐,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于私心,則是“正而不公”的不完全公正。
可見,從《精義》經(jīng)《集注》到《或問》最后到《語類》,朱熹通過對“好人惡人”章的解釋,在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的揚棄中,形成了自己的公正哲學(xué)?!肮笔恰肮摹保罢笔恰罢怼??!肮摹笨亢B(yǎng)以成,“正理”以讀儒家經(jīng)典而得,落腳點是實踐的檢驗,這是朱熹哲學(xué)體系中的本有之義。公與正之間首先是“公體正用”關(guān)系?!肮w正用”邏輯上包含“體用一如”,即完全公正的一面,朱熹將之歸于“仁”,這為他的“仁者,天下之公”和“仁者,天下之正理”所佐證;7
又包含“公而不正”和“正而不公”的“體用相離”。
朱熹通過揚棄程門之學(xué)形成的公正哲學(xué)體系,只是其建構(gòu)的一個維度,此外尚有對陸九淵心學(xué)理學(xué)“公而不正”、呂祖謙史學(xué)理學(xué)“正而不公”的批判兩個維度。
二、批判陸九淵的心學(xué)理學(xué)是“公而不正”
如上所述,朱熹在經(jīng)典解釋過程中,在對程門公正之學(xué)揚棄中形成了“公體正用”的公正哲學(xué)。持此衡量陸九淵之學(xué),并對不符之處進(jìn)行批判,是朱熹公正哲學(xué)建構(gòu)的再一維度。如所周知,陸九淵心學(xué)的本體論是“心即理”,“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8且是根本之理,“此理乃宇宙之所固有”,9故而可稱為“心學(xué)理學(xué)”?;凇靶募蠢怼钡谋倔w論,則獲得“理”的方法是“所貴乎學(xué)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10陸九淵主張反觀自己的內(nèi)心,而不是讀儒家經(jīng)典以求理,此即常所謂“尊德性”的方法論。依陸九淵的邏輯,其“尊德性”的結(jié)果必然是“公心”且“正理”的完全公正。朱熹則不這樣認(rèn)為,他批判陸九淵的“公”未必能“正”,是“心里公而好惡未必皆于當(dāng)理”的“公而不正”。
(一)批判陸學(xué)要有充足前期準(zhǔn)備
陸九淵自幼聰慧,善于思考,見解獨到,熱心講學(xué)授徒?!赌曜V》載他淳熙十三年(1186年)講學(xué)盛況曰:“學(xué)者輻輳。時鄉(xiāng)曲長老,亦俯首聽誨。每詣城邑,環(huán)坐率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徙寺觀??h官為設(shè)講席于學(xué)宮,聽者貴賤老少,溢塞途巷,從游之盛,未見有此?!?陸九淵學(xué)養(yǎng)之深厚、影響之巨大,預(yù)示朱熹對其“公而不正”批判之艱難。他指出,對陸學(xué)的批判不能簡單草率。
朱熹不贊同簡單地以“只要頓悟,更無工夫”來結(jié)論陸學(xué),2認(rèn)為:“如此說不得。不曾見他病處,說他不倒?!?并指出:“大抵今人多是望風(fēng)便罵將去,都不曾根究到底?!?他認(rèn)為要駁倒陸九淵,就要用“窮理”之法找到其學(xué)錯誤的根源,“見他不是,須子細(xì)推原怎生不是,始得,此便是窮理……既知他不是處,須知是處在那里;他既錯了,自家合當(dāng)如何,方始有進(jìn)。”5他認(rèn)為陸九淵的心學(xué)有問題,但陸氏的學(xué)養(yǎng)卻是深厚的,如果不將其研究透,學(xué)不如他,就貿(mào)然批評,反而會遭其反諷?!白屿o固有病,而今人卻不曾似他用功,如何便說得他!所謂‘五谷不熟,不如稊稗,恐反為子靜之笑也。”6
朱熹強調(diào),首先加強自己的學(xué)養(yǎng),才能不被陸九淵之學(xué)迷惑,也才有資格批判陸學(xué)的“正而不公”。他問弟子鄭可學(xué):“曾見陸子靜否?”7回答是:“不可見。見,歸必學(xué)參禪?!?他對此回答深表贊賞:“言極有理……不去見,亦是?!?并重申:“須修身立命,自有道理,則自不走往他。若自家無所守,安知一旦立腳得牢!”10他又舉例說明,“正如人有屋可居,見他人有屋宇,必不起健羨。若是自家自無住處,忽見人有屋欲借自家,自家雖欲不入,安得不入?”11結(jié)論是:“切宜自作工夫!”12首先要將自己的本領(lǐng)練好!
批判陸學(xué)的艱難,最突出的表現(xiàn)莫過于陸對來自朱的批判并非“逆來順受”,而是進(jìn)行針鋒相對的反擊。朱熹批陸“公而不正”的“尊德性”心學(xué)為“禪”,陸則反批朱讀書以求理的“道問學(xué)”為支離破碎的“章句之學(xué)”?!笆丶s問:‘吾徒有往從陸子靜者,多是舉得這下些小細(xì)碎文義,致得子靜謂先生教人只是章句之學(xué),都無個脫灑道理。其實先生教人,豈曾如此?又有行不掩其言者,愈招他言語?!?3陸對朱的批評,是從朱再傳弟子有轉(zhuǎn)投陸門下者的“多是舉得這下些小細(xì)碎文義”的言論,以及“行不掩其言”(言行不一)的行為中得來。于此朱回應(yīng)曰:“不消得如此說。是他行不掩言,自家又奈何得他?只是自點檢教行掩其言,便得??醋约移饺帐呛袭?dāng)恁地,不當(dāng)恁地。不是因他說自家行不掩言,方始去行掩其言?!?4“行不掩言”是因為自己內(nèi)心無定力,若有定力時,所做即當(dāng)下應(yīng)當(dāng)做的,也就不會被人說“行不掩言”,也就不怕人說“行不掩言”。
至于“章句之學(xué)”的批評,朱熹回應(yīng)道:“而今不欲窮理則已,若欲窮理,如何不在讀書講論?今學(xué)者有幾個理會得章句?也只是渾淪吞棗,終不成又學(xué)他,于章句外別撰一個物事,與他斗?!?5意思是說如果要窮理則必須讀書,如果要讀書則章句之學(xué)是基礎(chǔ)。沒有章句之學(xué)的讀書,只能是“渾淪吞棗”地隨意成說。用像陸一樣隨意所成之說對陸進(jìn)行攻擊,是沒有效果的。
(二)矛頭直指陸學(xué)“心即理(公正)”的本體論
朱熹對陸九淵的聰明、學(xué)養(yǎng)以及學(xué)術(shù)影響是清楚的,所以不主張對其貿(mào)然批評,而要先加強自身學(xué)養(yǎng),知己知彼后再展開行動。他自己在批判陸九淵心學(xué)的“公而不正”時用的是打蛇打七寸之法,矛頭直指其“心即理(公正)”的本體論。
朱熹說喜怒哀樂是人之常情,“人之喜怒憂懼,皆是人所不能無者,只是差些便不正。所以學(xué)者便要于此處理會,去其惡而全其善。今他只說一個心,便都道是了,如何得!雖曾子、顏子,是著多少氣力,方始庶幾其萬一!”1善惡的關(guān)鍵在于情感的發(fā)動是不是得到合理地節(jié)制,若得到合理地節(jié)制,則為他公正哲學(xué)好惡當(dāng)理的“正”。而陸卻以心為本體,以隨心所欲為方法,朱熹認(rèn)為這樣不行,因為前賢曾子和顏子花了巨大功夫修養(yǎng)自己,也僅達(dá)賢者程度。
為了達(dá)到批判陸學(xué)目的,朱熹反復(fù)以“圣賢”為參照,說孔子等不是癲狂的圣賢,說圣賢們尚且以“克己復(fù)禮”為修養(yǎng)方法,不斷實踐。他認(rèn)為,孔子比孟子高明之處,在于只教人實踐,不尚玄談,“孟子更說甚‘性善與‘浩然之氣,孔子便全不說,便是怕人有走作,只教人‘克己復(fù)禮。到克盡己私,復(fù)還天理處,自是實見得這個道理,便是貼實底圣賢。”2而陸學(xué)則以心為理(公正),隨心所欲,以為這樣即是圣賢。他嚴(yán)厲批評道:“哪有這樣癲狂底圣賢!”他強調(diào):“圣人說‘克己復(fù)禮,便是真實下工夫?!蝗湛思簭?fù)禮,施之于一家,則一家歸其仁;施之一鄉(xiāng),則一鄉(xiāng)歸其仁;施之天下,則天下歸其仁。是真實從手頭過,如飲酒必醉,食飯必飽?!?“克己復(fù)禮”是修養(yǎng)功夫,是不斷的社會實踐,是施于家、于鄉(xiāng)、于天下的實踐,是“真實從手頭過,如飲酒必醉,食飯必飽”的切實實踐。而陸的“克己復(fù)禮”則是一日悟得想象中的“天下歸仁”,“便說一日悟得‘克己復(fù)禮,想見天下歸其仁;便是想象飲酒便能醉人,恰似說‘如飲醇酎意思?!?可以說,朱熹的形象比喻感性地揭穿了陸九淵心學(xué)的荒唐。
朱熹認(rèn)識到陸九淵的情緒化表達(dá)很能感染人,巧妙的言辭很能迷惑人,其結(jié)果則是更深地毀誤人。有關(guān)于此,他說:
他是會說得動人,使人都恁地快活,便會使得人都恁地發(fā)顛發(fā)狂。某也會恁地說,使人便快活,只是不敢,怕壞了人。他之說,卻是使人先見得這一個物事了,方下來做工夫,卻是上達(dá)而下學(xué),與圣人“下學(xué)上達(dá)”都不相似。然他才見了,便發(fā)顛狂,豈肯下來做?若有這個直截道理,圣人那里教人恁地步步做上去?5
朱熹認(rèn)為陸學(xué)是“上學(xué)而下達(dá)”,這和傳統(tǒng)儒學(xué)的“下學(xué)上達(dá)”相反?!吧蠈W(xué)而下達(dá)”,認(rèn)識了道理然后努力去做,邏輯上雖亦不失為一途,但陸的要害在于:“才見了,便發(fā)顛狂,豈肯下來做?”可見,朱熹認(rèn)為陸的“上學(xué)而下達(dá)”是個沒有“下達(dá)”(實踐)的偽命題。因為如果真有這個道理(上學(xué)而下達(dá)),那么古圣先賢也就不會諄諄地告誡人們要在扎實實踐中(步步做上去)認(rèn)識真理了。
(三)批評陸學(xué)僅“尊德性”的方法論
朱熹持自己的公正哲學(xué),不僅將矛頭指向陸九淵“心即理”的本體論,還批評了其“尊德性”的方法論。需要指出,他在批評“尊德性”的同時,也給予了其公允的評價:既認(rèn)可了其在“公心”涵養(yǎng)而成上的正價值一面;也指出了其僅“尊德性”而于“道問學(xué)”(讀書窮理)上的不足。
陸九淵“尊德性”在公正哲學(xué)上的正價值,朱熹是認(rèn)可的,甚至說是必須的,“學(xué)者須是培養(yǎng)。今不做培養(yǎng)工夫,如何窮得理?程子言:‘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生敬。敬只是主一也?!?此處的培養(yǎng)、敬、主一等,和陸九淵心學(xué)“尊德性”之法同義,是心無旁騖、專心一志地涵養(yǎng)“公心”以致“正理”。朱熹認(rèn)可“尊德性”的表達(dá)還有:“整齊嚴(yán)肅,則心便一;一,則自是無非僻之干。此意但涵養(yǎng)久之,則天理自然明。”1看來,他在強調(diào)“道問學(xué)”方法論時,也沒有廢棄“尊德性”?!敖癫辉龅么斯し颍刂心z擾駁雜,如何窮得理?如它人不讀書,是不肯去窮理。今要窮理,又無持敬工夫。”2可見,他是“道問學(xué)”、“尊德性”并重的,所以陸九淵僅“尊德性”被他批評。
陸九淵“尊德性”方法論,不主張讀書以窮理,說“學(xué)茍知本,六經(jīng)皆我注腳”,3在具體的實踐操作上是如佛家參禪打坐一樣的閉目靜坐。據(jù)史料記載,他的弟子詹阜民以此法修養(yǎng)頗有收獲時向他報告:“某因此無事則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繼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樓,忽覺此心已復(fù)澄瑩,中立竊異之,遂見先生?!?陸鼓勵詹:“此理已顯也?!?朱熹則對此法批評說:“不讀書,不求義理,只靜坐澄心?!?朱熹的弟子陳淳亦云:“若江西之學(xué),不讀書,不窮理,只終日默坐澄心,正用佛家之說。”7
朱熹從“尊德性”和“道問學(xué)”二者并重出發(fā),對陸學(xué)的僅“尊德性”深感惋惜,“陸子靜、楊敬仲有為己工夫,若肯窮理,當(dāng)甚有可觀,惜其不改也!”8又說:“從陸子靜學(xué),如楊敬仲輩,持守得亦好……然它不肯讀書,只任一己私見,有似個稊稗?!?指出僅“尊德性”而不“道問學(xué)”,并不能純得公正之心;不純得公正之心而雜有“一己之私”則仍然是“私心”,是不若“稊稗”的不熟五谷。這樣一來,陸學(xué)甚至連“公而不正”的“公”字也不占,是“不公不正”了。
三、批判呂祖謙的史學(xué)理學(xué)是“正而不公”
呂祖謙(1137—1181年)創(chuàng)建“婺學(xué)”,與朱熹“理學(xué)”、陸九淵“心學(xué)”齊名東南(閩浙贛)。全祖望在《鮚埼亭集外編》中對三家要旨做了總結(jié),“三家同時,皆不甚合。朱學(xué)以格物致知,陸學(xué)以明心,呂學(xué)則兼取其長。”10全祖望此處關(guān)于呂祖謙之學(xué)“兼取其長”評價,可以理解為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但也含有其特點不夠突出的看法。其實,呂氏之學(xué)不同于朱、陸之處在于重視讀史,動機是從史書尤其《史記》、《左傳》中借鑒智慧以成事功,至于“公心”與否則無所謂,故而可稱為事功(功利)之學(xué)的“史學(xué)理學(xué)”。朱熹持公正哲學(xué)批判呂祖謙的史學(xué)理學(xué)是“切切然于事物之間求其是,而心卻不公”的“正而不公”,而批判的焦點則是呂氏“重史輕經(jīng)”的方法論及動機上的功利性,以及對《史記》、《左傳》等史書功利本體內(nèi)容的闡釋。
(一)批判呂學(xué)“重史輕經(jīng)”方法論及動機上的功利性
關(guān)于“重史輕經(jīng)”方法論,朱熹曰:“伯恭于史分外仔細(xì),于經(jīng)卻不甚理會?!?1又,“婺州士友只流從祖宗故事與史傳一邊去。其馳外之失,不知病在不曾于《論語》上加工。”12關(guān)于動機上的功利性,朱熹提到,當(dāng)有人就《論語》中某說法的正確與否向呂請教時,呂說:“公不會看文字,管他是與非做甚?但有益于我者,切于我者,看之足矣?!?3
朱熹就呂氏自私的功利性批評說:“且天下須有一個是與不是,是處便是理,不是處便是咈理,如何不理會得?”14呂氏之所以不重視經(jīng)書,不辨是非,并不是因為他沒有是非觀,而是他不以經(jīng)典所示之理為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卻以是否對自己有利為標(biāo)準(zhǔn),所以他是一種自私的功利主義是非觀。不以經(jīng)書的義理為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而以是否對自己有利為判斷價值的標(biāo)準(zhǔn),是呂祖謙重視史書的動機因。呂氏對儒家經(jīng)典的輕視,幾乎到了以其為無所謂的程度?!墩Z類》載,“有人問他‘忠恕,楊氏、侯氏之說孰是?他卻說:‘公如何恁地不會看文字?這個都好?!?難怪朱熹批評他:“不知是如何看來?!?朱熹對呂祖謙自私的功利性甚為不屑,以至于其弟子黃義剛試圖為呂氏稍作辯護(hù),以“史學(xué)”稱呂學(xué),朱熹不客氣地以見解膚淺、淺薄斷之:“史甚么學(xué)?只是見得淺。”3
朱熹從自己的公正哲學(xué)出發(fā),對比地批評呂祖謙的勸人看史。一次他問弟子:“向見伯恭,有何說?”4答曰:“呂丈勸令看史?!?他說搞不懂呂祖謙這是什么用意,“他此意便是不可曉?!?然后又說自己不主張讀史,甚至不敢讓人隨便讀《論語》、《孟子》,而只敢教人讀《大學(xué)》?!澳硨こ7翘夭桓覄駥W(xué)者看史,亦不敢勸學(xué)者看經(jīng)。只《語》《孟》亦不敢便教他看,且令看《大學(xué)》?!?他批評呂祖謙動不動教人讀《左傳》、《史記》,是認(rèn)為司馬遷和孔子的地位一樣高,“伯恭動勸人看左傳、遷史,令子約諸人抬得司馬遷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8
朱熹所謂的不敢勸人看史、看經(jīng)等說,不是主張輕視史書,而是怕門生弟子們在心性公正的涵養(yǎng)上走偏走邪了,遂精心設(shè)計了為學(xué)次第。這一次第,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先讀《大學(xué)》,以定其規(guī)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fā)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公正之心養(yǎng)定了,價值觀確立了,然后再讀其他經(jīng)書,甚至讀史書,就不再會為其所惑而步入偏邪之途了。這也是他批評呂學(xué)“重史輕經(jīng)”方法論及動機上出于私心的功利性,即“正而不公”的邏輯所在。
(二)批判呂祖謙尊宗《史記》
朱熹批判呂學(xué)“重史輕經(jīng)”的“正而不公”,首先表現(xiàn)為對其尊宗司馬遷《史記》深感痛惜。二人曾經(jīng)就此進(jìn)行過深入的辯論,“伯恭……宗太史公之學(xué),以為非漢儒所及,某嘗痛與之辨?!?0朱熹說蘇轍《古史》對《史記》“淺陋而不學(xué),疏略而輕信”的評價切中要害,呂氏卻對之深惡痛絕,“子由古史言馬遷‘淺陋而不學(xué),疏略而輕信。此二句最中馬遷之失,伯恭極惡之。”11
朱熹以“此語最好”12評價蘇轍《古史序》中“古之帝王,其必為善,如火之必?zé)?,水之必寒:其不為不善,如騶虞之不殺,竊脂之不谷”觀點,13認(rèn)為這一觀點的核心是君主以善(公正)為本,為司馬遷所不能及。14同時,朱熹也對蘇轍《古史序》中“帝王之道以無為宗”15的主張給予了批評:
他只說得個頭勢大,下面工夫又皆疏空……亦猶馬遷《禮書》云:“大哉禮樂之道!洋洋乎鼓舞萬物,役使群動。”說得頭勢甚大,然下面亦空疏,卻引荀子諸說以足之。又如《諸侯年表》,盛言形勢之利,有國者不可無;末卻云:“形勢雖強,要以仁義為本?!彼衔谋疽庵鲝埿蝿?,而其末卻如此說者,蓋他也知仁義是個好底物事,不得不說,且說教好看。如《禮書》所云,亦此意也。16
他指出,《史記》的《禮書》和《諸侯年表》先“盛言形勢之利”,末卻綴以“形勢雖強,要以仁義為本”,似也主張“仁義為本”,但骨子里還是功利主張。呂祖謙的尊宗《史記》,恰是為被此所迷惑。他認(rèn)為,“伯恭極喜渠此等說,以為遷知‘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為得圣人為邦之法,非漢儒所及?!?7司馬遷的這種思想傾向,是受董仲舒的影響。“此亦眾所共知,何必馬遷?然遷嘗從董仲舒游,史記中有‘余聞之董生云,此等語言,亦有所自來也?!?8
朱熹批評司馬遷《史記》的焦點,在于《史記》的根本思想歸宿是“權(quán)謀功利”而不是“仁義道德”?!斑w之學(xué),也說仁義,也說詐力,也用權(quán)謀,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卻只在于權(quán)謀功利?!?如在對伯夷的評價上,孔子是“仁者”的看法,“孔子說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一傳中首尾皆是怨辭,盡說壞了伯夷!”2而《史記》的《伯夷傳》卻“首尾皆是怨辭”,他說這是對伯夷“仁者”形象的破壞?;诖苏J(rèn)識,他肯定了蘇轍《古史》對《史記·伯夷傳》的刪削,“子由古史皆刪去之,盡用孔子之語作傳,豈可以子由為非,馬遷為是?”3他以儒家經(jīng)典與《史記》相較,“圣賢以《六經(jīng)》垂訓(xùn),炳若丹青,無非仁義道德之說”,4而呂氏卻不明就里,舍棄前者而尊宗后者,“求義理不于六經(jīng),而反取疏略淺陋之子長,亦惑之甚矣!5
綜上,朱熹認(rèn)為,在《史記》那里,“權(quán)謀功利”和“仁義道德”之間是前者為本后者為末關(guān)系;而在儒家經(jīng)典那里則相反。呂祖謙的尊宗《史記》是以末為本、舍本逐末的糊涂行為,這在朱熹公正哲學(xué)中是“正而不公”。呂祖謙不但宗《史記》,而且還很重視甚至圭臬《左傳》。
(三)批判呂祖謙圭臬《左傳》
呂祖謙史學(xué)理學(xué)不但尊宗《史記》,而且圭臬《左傳》。朱熹認(rèn)為,同樣傳注《春秋》,《左傳》因“只道得禍福利害”,作者為“曉了識利害”、“趨炎附勢”之人,其內(nèi)容沒有《公羊傳》、《谷梁傳》純正,而是和《史記》一樣的一部以功利為本質(zhì)內(nèi)容的史書。有鑒于此,朱熹在批評呂尊宗《史記》的同時,又批評他的圭臬《左傳》。
朱熹弟子錢木之問如何讀《左傳》,他回答說要首先注意該書記載哪些史事。朱氏認(rèn)為,《左傳》記載的史事是功利的宣揚,其所講的道理也沒有《公羊傳》、《谷梁傳》純正。6之所以如此,在于“左氏是個曉了識利害底人,趨炎附勢”。7他舉例說,“如載劉子‘天地之中一段,此是極精粹底。至說‘能者養(yǎng)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便只說向禍福去了?!?他的意思是,《左傳》的旨?xì)w是“利害禍福”,“大率《左傳》只道得禍福利害底說話,于義理上全然理會不得?!?
朱熹不但認(rèn)為《左傳》內(nèi)容不純正,于道義(公正)全然不理會,而且說其作為史書,所記載的事件也多有不實,甚至不乏虛妄荒誕者。弟子錢木之以“所載之事實否”發(fā)問的時候,他回答說:“也未必一一實?!?0就所載具體事件問:“如載卜妻敬仲11與季氏生12之類,是如何?”13他認(rèn)為《左傳》記載此二事的目的是為田氏代齊政、季氏專魯權(quán)的行為尋找合法性,“看此等處,便見得是六卿分晉、田氏纂齊以后之書。”14他進(jìn)而指出,“看此等書,機關(guān)熟了,少間都壞了心術(shù)?!?5呂氏的極其推尊《左傳》,“是理會不得”,16
是難以理解、不能接受,必須予以批判。
總之,朱熹認(rèn)為《史記》、《左傳》不但內(nèi)容不純正,而且作為史書,其所記載的事件也多有不實者,甚至出于為不道義(公正)的歷史事功尋找合法性目的,有荒誕不經(jīng)、離經(jīng)叛道的內(nèi)容。就是這樣兩部義理不正、記事不實的史書,呂祖謙卻奉為圭臬,盡管善于隱藏,但是“有些伯術(shù)(按:霸術(shù)),卻忍不住放得出來,今害人之甚!”17
四、余論
上述可見,朱熹公正哲學(xué)因其三維建構(gòu)而具有歷史感和立體感,同時又體現(xiàn)著科學(xué)理性精神。他宗承程子的同時,又辨程門得失;批陸九淵、呂祖謙的“尊德性”與讀史,聚焦于二者或公而不正、或正而不公的體用分離。
對后學(xué)影響上,王陽明“致良知”可為對朱熹公正哲學(xué)的繼承。他主張“心之本體……便是
廓然大公”、1“心這本體即是天理”、2“良知……是廓然大公……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3可見,陽明是以心體、公(正)、良知為一,“體用一如”。公正的全然實現(xiàn),就是“致良知”?!爸铝贾卑▋蓚€層面,奧妙在“致”字。一面是“誠意”即涵養(yǎng)“公心”,“致”為“招致”義,“修身工夫只是誠意。就誠意中體當(dāng)自己心體,常令廓然大公,便是正心。”4此處的“誠意”,即為“尊德性”,即“敬”的方法論。另一面是“格物”的社會實踐,“致”為“施行”義,“誠意之本……在實事上格……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陽明“致良知”之學(xué)的“良知”即“公正”,“致”兼有招致、施行義。故而“致良知”已包蘊公正的體用關(guān)系、“誠意”(尊德性)方法論和社會實踐性。相對于朱熹的言說,陽明的“致良知”,可謂簡約、精致,但在正理獲得的“道問學(xué)”方法論上沒有因襲朱,這是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錢穆先生統(tǒng)合陽明、西學(xué)評價朱熹公正哲學(xué)曰:“就公、正二字,來分別心之體與理之用。分別得細(xì),卻更見其和合之深。陽明……爭心與理一,又言知行合一,而教人于事上磨煉,似亦未失朱子大旨。然終不如朱子立言之周到。西方貴專門之學(xué),心不能廣大無私,而所主之理終亦不能無所偏?!?談陽明,指出其對朱熹公正哲學(xué)的繼承;談西學(xué),指出了其人性自私的立學(xué)礎(chǔ)基。錢先生此評,可謂中的之論。
﹡ 本文為貴州省2015年度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陽明龍場集輯注”(項目批號:15GZYB59)與貴州省教育廳2015年度基地項目“陽明謫龍場述作研究”的關(guān)聯(lián)成果。
1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苗力田譯:《尼各馬科倫理學(xu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1990年,第90頁。
2 [美]羅爾斯著,何懷宏等譯:《正義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1頁。
3 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1,《孟春紀(jì)第一·重己》,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第15頁。
4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429,《人事部七十·公平》,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978頁。
5 許安世:《公生明賦》,載呂祖謙編:《宋文鑒》卷11,《律賦》,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43頁。
6 程頤、程顥著:《二程集·河南程氏經(jīng)說卷第六》,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37頁。
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12,《朱子九·論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35頁。
1 王治偉:《朱熹公正思想論略》,《理論與探索》,2013年第6期。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9,《論語一·語孟綱領(lǐng)》,第441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9,《論語一·語孟綱領(lǐng)》,第440—441頁。
4 按:《尚書·大禹謨》:“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笨讉鳎骸翱稍?,謂道德之美?!笨追f達(dá)疏:“敬修其可愿之事。謂道德之美,人所愿也?!笨装矅鴤鳎追f達(dá)等正義:《尚書正義》卷2,《虞書·大禹謨》,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6頁。
5 按:《尚書·益稷》:“庶頑讒說,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笨讉鳎骸氨婎B愚讒說之人。”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等正義:《尚書正義》卷5,《虞書·益稷》,第142頁。
6 朱熹:《論語精義》卷2下,《里仁第四》,載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7冊《論孟精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36—137頁。
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9,《論語一·語孟綱領(lǐng)》,第439頁。
1 朱熹:《論語集注》卷2,《里仁第四》,第93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9,《論語一·語孟綱領(lǐng)》,第441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9,《論語一·語孟綱領(lǐng)》,第441頁。
4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35,《四書或問》,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4頁。
5 朱熹:《論語或問》卷4,《里仁第四》,第676頁。
6 朱熹:《論語或問》卷4,《里仁第四》,第676—677頁。
7 朱熹:《論語或問》卷4,《里仁第四》,第677頁。
8 朱熹:《論語或問》卷4,《里仁第四》,第677頁。
9 朱熹:《論語或問》卷4,《里仁第四》,第677頁。
10 朱熹:《論語或問》卷4,《里仁第四》,第677頁。
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26,《論語八·里仁篇上》,第654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26,《論語八·里仁篇上》,第654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26,《論語八·里仁篇上》,第654頁。
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26,《論語八·里仁篇上》,第654頁。
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26,《論語八·里仁篇上》,第654頁。
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26,《論語八·里仁篇上》,第654頁。
7 朱熹、呂祖謙撰:《朱子近思錄》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頁。
8 陸九淵:《陸九淵集》卷11,《書·與李宰》,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9頁。
9 陸九淵:《陸九淵集》卷2,《書·與朱元晦》,第28頁。
10 陸九淵:《陸九淵集》卷11,《書·與李宰》,第149頁。
1 李紱:《象山年譜》,載陸九淵:《陸九淵集》卷36,《年譜》,第499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9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3頁。
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2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2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2頁。
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2頁。
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2頁。
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4頁。
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4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4頁。
3 陸九淵:《陸九淵集》卷34,《語錄上》,第395頁。
4 陸九淵:《陸九淵集》卷35,《語錄下》,第471頁。
5 陸九淵:《陸九淵集》卷35,《語錄下》,第471頁。
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52,《孟子二·公孫丑上之上》,第1264頁。
7 黃宗羲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xué)案》卷68,《北溪學(xué)案》,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32頁。
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4頁。
9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4,《陸氏》,第2984頁。
10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16,《同谷三先生書院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1046 頁。
1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6頁。
1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49頁。
1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49—2950頁。
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9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4,《大學(xué)一·綱領(lǐng)》,第249頁。
1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頁。
1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1—2952頁。
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9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1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11 按:敬仲為田齊的先祖田完的字,陳國公子,原名陳完?!安菲蘧粗佟钡涑觥蹲髠鳌罚骸俺?,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鳳凰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币姸蓬A(yù)注,孔穎達(dá)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9,莊公二十二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75頁。
12 按:《左傳》:“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于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币姸蓬A(yù)注,孔穎達(dá)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53,昭公三十二年十二月,第2128頁。
1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1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1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1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2頁。
17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第2955頁。
1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1,《語錄一·傳習(xí)錄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頁。
2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2,《語錄二·傳習(xí)錄中》,第58頁。
3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2,《語錄二·傳習(xí)錄中》,第62—63頁。
4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32,《補錄·大學(xué)古本傍釋》,第1195頁。
5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3,《語錄三·傳習(xí)錄下》,第119頁。
6 錢穆:《宋代理學(xué)三書隨札》,載氏著:《錢賓四先生全集》第10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