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可憐可恨說王婆
□劉誠龍
王婆這個老妖怪,居清河縣底層,這個無疑問?!督鹌棵贰冯m有市井小說之譽,表現(xiàn)的卻是富翁家至少是中產(chǎn)階級之生活,西門慶不說了,李瓶兒,孟玉樓,嫁西門慶之前,生活都不差;潘金蓮棚戶區(qū)出身,卻因姿色,也算改變過命運(先前之張大戶家,家境蠻不錯);應(yīng)伯爵之流插科打諢,跟著西門慶混,生活在清河縣不算中上,也算中等水準吧。
王婆與韓道國者流,才是真市井。生活缺乏基本保障,王婆就業(yè)第三產(chǎn)業(yè),開的那茶館,還真不賺錢;王婆干的來錢的事,大概就是當媒婆。王婆是媒婆嗎?說來也不是,她干過幾樁未婚男女相親事?多給有婦之夫與有夫之婦拉皮條。
王婆拉皮條看上去牛皮哄哄,實際上是慘淡經(jīng)營。西門慶居心要來收服潘金蓮,找王婆做中介,摸出一兩銀子,“干娘,權(quán)且收了,做茶錢?!贝饝?yīng)事成之后,“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板?!币粌傻謨r人民幣三四百,價格算高是不?王婆這價碼說來很低。
明朝馮夢龍所著《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里,有個王婆似的人物叫薛婆,她給陳大郎拉皮條王三巧,陳出手便是一百兩白銀,還加“黃燦燦的兩錠金子”。這還是預(yù)付款。待陳王成就好事,“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女方王三巧也打發(fā)了“三十多兩銀子?xùn)|西送那婆子”。同樣干這繭子事,收入有差距,源自事情難易程度有別。比如,潘金蓮本是“淫婦”,王三巧卻是“良家婦女”;王婆跟潘金蓮先前熟悉,薛婆跟王三巧此前沒交往。除此外,《金瓶梅》所敘者宋朝事,馮夢龍所記者明朝事,宋轉(zhuǎn)元至明,物價自然跌了。
王婆干這繭子事,是有大危險的。做正宗媒婆,那是做好事,縱或?qū)⒛戏姜氀埤堈f成神槍手而湊成為如花美眷,也只是挨罵幾句;但王婆拉皮條,是將人家婆娘拉去賣,讓人家男人曉得了,至少會打折腿的。西門慶將皮條費叫做給王婆“送棺材板”,王婆也笑著應(yīng)了。這是玩笑,不過也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一語成讖,王婆還真是死在這事上。
王婆這活,貌似輕松,其實危險,按危險要價,王婆所得還真不高。何故?王婆活著不易,只要能來錢,來者皆不拒(以王婆生存狀態(tài),她沒資格擇價而從)。推算來,王婆應(yīng)算是婆婆了。早歲死了老公,兒子王潮跟人外出做生意,多少年沒回來,是死是活,都不曉得。以其智商言,她本來應(yīng)該活得蠻好的,卻只是沒廉恥地活著。《金瓶梅》里,撇開德商,單講情商,西門慶算一個;拋開德商,單論智商,誰最高?真亮瞎你眼。王婆最高,沒有之一:“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伏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擺對……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背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guān),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有王婆在,那些搞傳銷的,干洗腦活計的,哪還有甚生意可做?
王婆本事不止在嘴皮子,其理論根底相當深厚,非一般深厚;對人性幽微處之洞察,相當深刻,非一般之深刻。王婆對男人泡妞總結(jié)出來的理論,一套一套的,很成系統(tǒng),比學(xué)院派來得更精彩,比實踐派來得更生動。王婆所概括的“潘驢鄧小閑”五字訣,總結(jié)得多好,多通俗,多精準。性學(xué)家李銀河著書無數(shù),有幾個字讓人記住的?學(xué)界記住一些,民間記住了沒?王婆卻有本領(lǐng),能建構(gòu)理論,且能把理論化繁為簡,化深為淺,讓學(xué)者與市民都掛嘴邊。
別以為王婆只有“潘驢鄧小閑”之理論建構(gòu),她實際操作水平也甚是了得。五字理論外,她還有“捱光(偷情)十步曲”,一步一步,環(huán)環(huán)相扣,“他(潘金蓮)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他來做,就替我縫,這光便二分……”王婆燭照幽深人性,比肩弗洛伊德,愧殺李銀河。浪費人才啊,人生可奈何。
哎哎,這個王婆啊:走高未高,低保未保,灰色生存,黑色人生。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