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胡玲

小說園地

晚餐

胡玲

一

下午兩點，女人準(zhǔn)時趕到本城最大的生活超市。這個時間段，超市剛有新鮮蔬果運進(jìn)，正是買菜的絕佳時間。雖然周邊不乏大大小小的菜市場，但生活超市的蔬果均能追溯源頭，品質(zhì)有保證。正因為如此，超市所有食材均比菜市場貴出好幾倍，來此買菜者多為財力雄厚的成功人士，他們不在乎價錢，只在乎蔬果的安全和品質(zhì)。

超市里，各種蔬菜、水果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琳瑯滿目，五彩繽紛，讓人賞心悅目。女人選了幾棵水靈靈的菜心，又選了兩個圓潤飽滿的土豆，它們是從東北的生態(tài)農(nóng)場空運過來的，沒有施加農(nóng)藥和化肥。女人又挑了五個紅彤彤的蛇果，蛇果是從美國進(jìn)口的，清甜汁多，比一般蘋果爽脆好吃。

女人來到雞蛋區(qū)，拿了一盒初生蛋。初生蛋來自四川深山的養(yǎng)雞場，正宗的土雞蛋，營養(yǎng)價值比普通雞蛋高。

在生肉區(qū)，女人徑直走向黑豬肉區(qū)域。黑豬肉富含鐵質(zhì)和蛋白質(zhì)，補身體。全肥的豬肉油膩，而全瘦的豬肉又容易柴，肥瘦相間的豬肉烹制出來的菜肴油而不膩，嫩而爽滑。女人叫服務(wù)員給她切了一塊肥瘦相間的黑豬肉。

女人開始挑選排骨。還是要豬膝？服務(wù)員問她。長期來買菜，服務(wù)員都已經(jīng)認(rèn)識她了。是的，給我砍豬膝的骨頭，她笑著說。每天烹制美食，練就了她對食材的高度講究。豬膝部位營養(yǎng)豐富，骨髓也多，用來煲湯味道鮮美，還能補鈣。

海鮮區(qū)，女人挑了條生猛的鱈魚。大熱的天，適合吃點清淡的，清蒸鱈魚清淡爽口，再合適不過了。

最后，女人來到米面區(qū)，買了十斤泰國香米，用泰國香米香蒸出來的米飯色澤如玉，香糯可口。女人又買了幾斤薏仁，近來天氣濕熱，薏仁可除濕。但薏仁性寒，需要用紅棗的溫性來中和一下，女人又稱了幾斤新疆大紅棗。長期研究美食，她對各種食材的功效已了如指掌，堪比一個初級的營養(yǎng)師。

買好菜，女人提著大大小小的袋子，趕往本城最高檔的小區(qū)。穿過花草繁盛的花園，走過小橋流水，來到一幢高大精致的樓前。刷卡，開啟門禁系統(tǒng)，乘坐電梯來到九樓。開門，走進(jìn)豪華氣派的房間。

女人換上軟拖鞋，把菜提進(jìn)廚房。廚房寬敞明亮，比普通人家的客廳還大。她系上圍裙，開始準(zhǔn)備晚餐。把蛇果和菜心放進(jìn)水槽，加入清水浸泡。把黑豬肉和排骨放進(jìn)鍋里，加水，蓋上鍋蓋，開火煮起來。豬肉和排骨用開水稍微煮一下，能去血水和油膩。

趁著空隙，她清洗了生姜、大蒜、蔥苗等調(diào)料，切好。不管什么菜，必須有調(diào)料提味，才能最大程度地釋放出美味。她把鱈魚洗干凈，在魚身上劃了幾刀，抹上鹽入味，灑上姜絲和蒜蓉。把雞蛋打在碗里，放入鹽和蒜蓉，攪拌均勻。把土豆削皮切成小塊。這時，鍋里的水已經(jīng)沸騰了，她揭開鍋蓋，把黑豬肉和排骨撈起來。把黑豬肉切成細(xì)片。從消毒廚柜里取出一疊名貴的青花瓷菜盤，把所有菜裝盤。把蛇果用消毒紙巾一一擦干凈，裝進(jìn)水晶果盤里。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女人開始烹制晚餐。把泰國香米放進(jìn)電飯煲煮起來。把排骨、薏仁和紅棗放進(jìn)砂鍋，小火熬起來。把雞蛋和鱈魚放進(jìn)蒸鍋里蒸起來。開始炒菜了，炒鍋加熱至冒煙，放油，待油熱沸騰時，倒進(jìn)黑豬肉爆炒，炒至五分熟時，放進(jìn)土豆，加入姜絲和蒜蓉，倒入少量醬油，加一點清水，蓋上鍋蓋燜起來。

爐火旺盛，熱氣蒸騰，飯菜在烹煮過程中如同奏起了歡快的小曲，廚房里彌漫著濃郁的飯香、菜香。黑豬肉和土豆在鍋里燜了十來分鐘，放進(jìn)鹽和少許紅油豆瓣醬，翻炒一下，便完工了。起鍋。一盤色澤鮮亮，香味撲鼻的黑豬肉燜土豆呈現(xiàn)于女人面前。

把鍋清洗干凈，清炒了一個碧綠的菜心。此時，蒸鍋里的雞蛋羹和清蒸鱈魚也好了。端出來，往雞蛋羹里灑上些許蔥花，給鱈雪上灑一點蒸魚專用的豆鼓油，再配上幾根綠油油的香草。

電飯煲的飯已經(jīng)好了，女人關(guān)掉電源。估摸著時間，排骨薏米紅棗湯也應(yīng)該好了，她關(guān)掉火。女人看看時間，正好是晚上六點。

女人把湯盛好，把菜和水果端進(jìn)餐廳。養(yǎng)生的排骨薏米紅棗湯，營養(yǎng)的雞蛋羹，爽口的清蒸鱈魚，香辣的黑豬肉燜土豆，清淡的清炒菜心，水嫩的蛇果，整齊地擺在大理石餐桌上，散發(fā)著誘人的色澤與清香，女人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她返回廚房，取出兩雙光潔的象牙筷子和兩個精致的小湯碗，放在桌上。又從酒柜里拿出一瓶紅酒，再拿來兩只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一切就序，只等開餐了。

沒多久，外面?zhèn)鱽龛€匙開門的聲音。隨即，一對衣飾光鮮的男女走進(jìn)來，男子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女子白裙飄飄，明麗動人。李先生李太太，你們回來了啊，晚飯我剛做好了，女人語氣恭敬地說著，迎上前去。那我們洗手吃飯，李太太說。

男女倆坐上餐桌。女人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等待著男女雇主對她今天成果的檢驗。今天的菜不錯！李先生嘗了幾口菜，給出了評價。李先生給李太太夾了一筷子菜。是啊，今年請的這個做飯阿姨比往年那幾個好太多了，李太太笑靨如花。

李先生和李太太的對話讓女人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零錢遞給白裙女子。李太太，這是您昨天給我的菜錢，今天買完菜還剩這么多，您收好。李太太收回錢，從隨手的皮包里掏出一疊鈔票給女人。這是明天的菜錢，記住，菜要買最好的，最新鮮的，別給我節(jié)省，我們每天在外辛苦打拼，最看重這頓晚餐了。是是是，女人連連點頭。哦，張姨，你可以回去了，李太太說。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見！女人感激地說著，推開門走出去。

女人急匆匆奔向菜市場，這個時間段，菜市場臨近關(guān)門，菜最便宜了。

女人來到豬肉區(qū)，豬肉只剩下最后一小塊了，厚厚的肥肉包裹著少許瘦肉。這豬肉是賣剩下的，老板你可得便宜些喲！女人提醒著賣肉的老板。十塊錢一斤，最便宜的了，老板說。

女人來到蔬菜區(qū)，選了價格最便宜的辣椒和西紅柿。老板，最后的菜了，便宜些，女人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啊，每天都是這句話，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老板很不耐煩。女人尷尬地笑起來。

在干貨區(qū)，女人稱了兩斤洋雞蛋，洋雞蛋雖沒有土雞蛋好，但價格比土雞蛋便宜得多。

買好菜，女人穿過繁華熱鬧的街道，走進(jìn)陰暗的城中村，開門走進(jìn)一間小房子。房子狹窄，臥室和廚房都在一間房里，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煤氣灶，擺不下任何東西了。平時，走路都不敢邁大步子，要不然身體會碰到墻壁上。房子里沒有衛(wèi)生間，上廁所要到很遠(yuǎn)的公共廁所去解決。但這樣的房子租金便宜。

女人飛快地洗菜、切菜，炒了豬肉炒青椒和蕃茄炒蛋兩個菜。分別裝進(jìn)兩個保溫飯盒里。

沒來得及休息一下，來不及擦拭一下臉上的汗水，女人提著飯盒，快步趕往本城最大的商場。

遠(yuǎn)遠(yuǎn)地，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男人。商場門口，男人穿著清潔工制服，正認(rèn)真打掃著衛(wèi)生，汗水濕透了背上的衣服。女人喊了一聲男人的名字，走到男人跟前，用毛巾擦拭了一下他臉上的汗水。先休息會兒，吃完晚飯再掃吧！看著男人黑瘦的臉，女人很心疼。男人放下手里的掃把。忙了一整天，我也餓了，男人說。

兩人來到商場門口的角落。女人從包里取出兩張舊報紙墊在地上。兩人坐下，以大地為飯桌，借著商場照射出來的燈光，吃起飯來。

多吃點，晚餐最重要了，女人說。男人說，每天只要能和你一起吃頓晚餐，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女人不好意思一笑，臉上蕩漾起少女才有的嬌羞。

商場的高墻明亮如鏡，映照著男人和女人的臉，兩張雖然疲倦?yún)s笑盈盈的臉。

二

周日，李太太獨自在家休息，李太太說李先生晚上有應(yīng)酬，不回來用晚餐。

女人給李太太做好晚餐。李太太沒吃幾口飯，便放下筷子，女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難道今天的菜沒做好？女人仔細(xì)回憶了自己做菜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沒有任何疏忽大意，擇菜、洗菜、做菜，包括烹制，每個環(huán)節(jié)她都極其謹(jǐn)慎、細(xì)致、認(rèn)真?？吹嚼钐粣偟纳袂?，女人不由緊張起來，額頭冒出了細(xì)汗。女人很看重這份工作，在給李太太做晚餐的這段日子里，李太太對她也不錯，平時對她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有不穿的衣物會送給她，外出旅游也會帶些特產(chǎn)給女人。女人的愿望是在李太太家長久地做下去。女人，從農(nóng)村到城里來打工，沒有知識沒有文化，除了會做飯，她沒有一技之長，憑著勤勞本份和老實踏實，她才勉強找到這份工作，她害怕丟掉工作，失去工作，意味著失去一份收入和保障，家里窮，一家老小都指望著她和男人的工資呢！

李太太，是菜有什么問題嗎？不合您的胃口？女人努力擠出一抹尷尬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你的問題，今天我有點累，沒胃口。李太太說完，女人終于大松了一口氣。

張姨，這菜還剩不少，麻煩你離開時，幫我丟到樓下垃圾桶里，今天我太累了，不想動。

好，那您好好休息一下，今天的碗筷我來收拾。

李太太勉強綻開一絲淡淡的、感激的笑容。那就麻煩你了，我去睡會，你走時幫我關(guān)好大門。李太太沒精打采地走進(jìn)臥室，“啪”一聲關(guān)上房門。

給李太太做飯一年多時間，女人第一次看到李太太情緒如此低落，不禁有些好奇，很快，她便在心里暗自提醒自己打消好奇心，別去關(guān)注、留意雇主的私生活，把飯做好就是了，不是自己的事情不要管，更不要去打探。這也是干她們這行的基本準(zhǔn)則。

女人把飯菜端進(jìn)廚房，找了一個干凈的大垃圾袋，準(zhǔn)備倒掉。紅燒雞塊金黃透亮，糖醋排骨醬汁濃稠，老鴨香菇湯鮮香撲鼻，幾個菜都沒怎么吃，它們像一幅幅動人的圖畫，深深吸引、誘惑著女人。多好的菜啊，扔了多可惜啊，女人心里充滿了心疼和不舍，她轉(zhuǎn)念一想，這菜扔掉了也是扔掉了，不如打包回去給自己和男人當(dāng)晚餐，既節(jié)省了買菜的錢，還可以和男人好好吃一頓，為了節(jié)省錢，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上像樣的飯菜了?？墒?，這樣做好嗎？萬一被李太太發(fā)現(xiàn)怎么辦？李太太發(fā)現(xiàn)了必然會解雇自己，那樣飯碗就保不住了。究竟是扔掉還是帶走？兩種情緒在她心里糾纏、博斗，經(jīng)過良久的思想斗爭，她終于決定，把飯菜帶回去，扔掉實在是太浪費了。

女人把菜和飯分裝在幾個袋子里，用一個垃圾袋裝好。收拾完廚房，女人輕輕走出來，朝四周張望一番，屋子里靜悄悄的，看來，李太太已經(jīng)休息了。女人心里還是有點矛盾，有那么一秒，女人想，還是不帶飯菜回去了，畢竟這不是什么光彩有行為。但很快，這種念頭又被她打消了，自己不是偷也不是搶，這樣做也算節(jié)約糧食。這樣想的時候，她心里突然坦然輕松多了。

女人急忙打開大門，快步走了出去。這期間，她的心里一直呯呯跳個不停，有種做小偷的感覺。

女人走出小區(qū)，徑直趕往商場。男人正在掃地，她興高采烈走上去，拍了下男人的肩膀。男人回頭，看到她，好奇問道，今天怎么這么早就送飯來了？

女人神秘一笑，說，今天咱們吃頓好的。說著，女人掀開手里的袋子給男人看。菜色鮮亮欲滴，誘人的飯菜香味從袋子里飄溢出來，男人雙眼放光，連連咽起了口水。你在館子里打包的？不過年不過節(jié)，干嘛這么破費？男人臉上寫滿了驚喜，但語氣里還是有些埋怨。

免費的，不要錢，這下你放心了吧？我雇主吃剩下的，叫我扔掉，我覺得怪可惜的，就偷偷帶回來了。

你雇主太浪費了，這些有錢人真是的，這么好的飯菜還吃不下？他們的嘴巴和胃口太金貴了吧。這樣的飯菜，我們只有過年才吃得上。男人說著，放下手里的掃把。

吃飯吧！女人說。女人提著袋子走到商場門口的角落，把分裝菜的小袋子提出來，把外面的大袋子撕開鋪在地上，把裝菜的小袋子放在上面。唉，糟糕，我忘記帶筷子了，女人驚叫一聲。

我去那個麻辣燙小攤要兩雙。男人說著朝旁邊的麻辣燙小攤走去。

很快，男人拿了兩雙一次性的筷子回來。兩人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起來。真好吃！男人說，你雇主家就兩個人，每天做這么多菜，能吃得完嗎？

肯定吃不完啊，我每頓都做新鮮的，這么多菜，他們兩人肚子再大也吃不完啊，吃剩的估計當(dāng)垃圾丟了。

真可惜，要是那些剩飯剩菜留給我們，我們還能好好吃上一頓呢！不如，你跟他們說，叫他們不要丟，直接給我們得了。

我哪好意思開口啊，這多難為情啊，這樣會讓人家覺得我們愛貪占小便宜。你也知道，做我們這行，得給雇主留個好印象，要不然以后就難做了。

你說得也是，那你就說幫他們收拾丟垃圾，這樣就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把飯菜帶出來，他們也不會發(fā)現(xiàn)，你說是不？

女人思忖片刻，說，這倒是個好辦法，但我總覺得這樣做好像不太好。

一不偷二不搶，這么好的飯菜扔了你不覺得可惜嗎？

那我明天試試看。你說得對，這些飯菜丟了的確怪可惜的，在外面的館子里花上幾百塊錢也不見得能吃上這樣的飯菜，女人說。

三

周一。女人買完菜來到李太太家中時，發(fā)現(xiàn)李太太竟然在家里。房間里，所有窗簾都拉上了，一盞燈也沒開，陰沉沉的。李太太斜靠在沙發(fā)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憔悴模樣，臉上似乎還有殘留的淚痕，和她平時神采奕奕的狀態(tài)大相徑庭。

女人心里滿是好奇和疑問，李先生和李太太平時忙得像陀螺，連午餐都在公司解決，除了周末，他們很少大白天呆在家里。女人很想問李太太出了什么事情，但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畢竟她只是一個鐘點工，只是一個幫人做飯的，沒有必要介入雇主的私生活，更不應(yīng)該窺探主人的秘密，這樣做，說不定會引起雇主的反感和厭惡。

李太太，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你先回臥室休息一會，我做好晚飯就叫你。

好，張姨你忙你的吧，別管我。李太太的眼睛紅紅的。說完，李太太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幽幽走進(jìn)臥室，關(guān)上了房門。

女人把晚飯做好了，李先生還沒有回來。女人輕敲李太太臥室的房門。李太太，晚飯做好了，你可以起來吃飯了。

知道了。李太太回了女人一聲，很快，打開房門，朝客廳和餐廳掃視了幾眼。女人知道，李太太在搜尋李先生的身影。

到飯點了，李先生還沒回來，要不要等他回來再吃？或者，我打個電話給他？女人問道。

不必了，他今天不回會來了，以后他都不會回來吃晚飯了。李太太的聲音充滿了怨氣。

女人把飯菜端上桌，李太太坐上來?？?，這么好的飯菜沒人吃，沒人吃也好，我一個人吃。李太太氣呼呼地拿起筷子，在各盤菜里扒拉一番，吃了沒幾口，就丟下筷子。我不吃了，沒胃口。你幫我把飯菜全部倒掉，千萬別給我留。

第一次看到李太太這么大的火氣，女人心中有點害怕，有些不安，還有點難受。女人說，李太太，我?guī)湍闶帐鞍桑闳バ菹?！以后，你們吃完晚飯，都由我來收拾?/p>

本來晚餐后的收拾不屬于女人的工作范圍，但女人覺得李太太情緒不好，想緩解幫助她，因為她一直從心底里感激李太太，這一年多的相處，李太太待她很和善，從沒有為難過她，更沒有懷疑過她。女人以前在別家做過，有的雇主特別不好侍候，整天雞蛋里挑骨頭，不是嫌她做的飯硬了就是軟了，不是嫌棄她做的菜咸了就是淡了。還有一些雇主，整天懷疑她貪占了買菜錢，每天盤問再三，還讓她當(dāng)面算帳，有時，相差一兩塊錢都會大罵她一頓。當(dāng)然，主動提出給李太太收拾廚房收拾碗筷，女人也存了一點小私心，她不愿把這么豐盛的飯菜當(dāng)垃圾倒掉，那樣實在太可惜了，她想帶回去給她和男人當(dāng)晚餐。在農(nóng)村生活了半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辛苦了半輩子，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她也經(jīng)歷過了，一粒糧食一滴汗，她深有體會，她愛惜每一粒糧食。

好的，那麻煩你了，我給你加工資，畢竟要耽誤你時間。李太太的口氣里夾雜著感激。

不用了，李太太，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這一年多，你對我很關(guān)照，我感激還來不及。女人說得是實話，也是她的真心話。

李太太沒再說什么，黯然走進(jìn)臥室，“啪”一聲關(guān)掉門。

女人像上次一樣，把飯菜用袋子分裝好，裝進(jìn)一個大袋子里。洗好碗筷，收拾好廚房和餐廳，女人提著袋子走出李太太的家。

女人直接奔向男人所在的商場，喊男人吃飯。女人從包里取出先前準(zhǔn)備好的筷子和舊報紙。兩個人像從前一樣，坐下吃起晚飯來。

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有一種負(fù)罪感，總覺得我這樣做不好，所以我提出，以后每天義務(wù)幫他們收拾廚房和碗筷。盡管這樣，我還是覺得心里不舒服，女人邊吃飯邊說。

男人說，是啊，我也有這種感覺，良心不安啊，很不是滋味，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就像偷了別人家的東西一樣。

要是被李太太他們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搞不好會解雇我。但是，這些飯菜扔掉太可惜了，在我們農(nóng)村，哪能天天吃得上這樣的飯菜？

只能想寬一點了，我們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我們只是吃掉了別人扔掉的東西。

也只能這樣寬慰自己了。

女人一直為自己偷拿李太太家飯菜的事情感到心虛和難受，女人再去給李太太做飯時，更加賣力了，幾乎是全身心的投入和認(rèn)真，她希望以此來減輕自己的愧疚。

好幾天，女人都看到李太太蜷縮在家里，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卻一直不見李先生的影子。女人暗自想，一定是李太太和李先生吵架了，兩口子，吵架打架的事情常有，也不奇怪，就像她和男人，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慪氣，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直到半個月后，女人做完晚飯，李太太坐在餐桌前吃飯，李先生竟然回來了。一看見李先生，李太太“騰”地站起身。你還有臉回來？不是被狐貍精迷得不著家了嗎？李太太漲紅了臉。

李先生把公文包用力朝沙發(fā)上一扔，沒好氣地說，沒見過你這么無理取鬧的人，人家就是比你年輕，比你有素質(zhì)，怎么了？

李太太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拿起面前的飯碗，用力朝李先生扔去，李先生偏過身，朝旁邊一閃，“嘩啦”一聲，飯碗砸在地上，飯菜撒落了一地，一地狼藉。

李先生說，看，我說得沒錯吧，你就是越來越蠻橫無理了，看看你的樣子，跟那些罵街的潑婦沒什么兩樣。

是的，我是潑婦，就算我是潑婦，也是被你和狐貍精逼的，李太太歇嘶底里地朝李先生大吼起來。

女人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第一次看到主人爭吵，她心里很不好受。李先生和李太太的戰(zhàn)火還在電光火石地持續(xù)著，女人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坐視不管了，要不然，他們肯定會打起來。

女人鼓起勇氣走上前，站到李先生和李太太中間，說，李先生，李太太，我知道這些話，我不該說的，就算你們怪我多事，就算你們解雇我，我也必須要說。俗話說，牙齒和舌頭再好，也難免有打架的時候，兩夫妻，有什么話就攤開明講，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合，你們先冷靜一下，人在氣頭上，會說很多很多難聽惡毒的話，等氣消了，也就沒事了。女人停頓了一下，又說，說實話，在這里工作的一年多時間里，我一直很羨慕你們，你們夫妻恩愛和睦，又有這么好的家庭和事業(yè)，別人求都求不到啊，我常常跟我家男人說起你們，還說我們也要向你們一樣……

沒什么好說的了，她無理取鬧，李先生說。

是你和狐貍精無理取鬧在先，李太太說。

看樣子，我們沒辦法繼續(xù)生活在一起了。

是的，我也這樣認(rèn)為。李太太毫不認(rèn)輸，說完，她怒氣沖沖地沖進(jìn)臥室，猛地關(guān)了房門。李先生獨自坐在沙發(fā)上，抽起了悶煙。女人只好退下，默默收拾起李太太扔在地上的飯碗。

李先生，女人嘛需要哄哄，我看得出來，李太太這些日子心情很不好。兩夫妻，總會遇到磕磕碰碰的事情，多想想你們以前的美好日子，有時間，帶她去你們以前的地方看看。

她太不講道理了，那個女孩是公司新招進(jìn)的文秘，年輕有朝氣，工作能力也很強，女孩的狀態(tài)，很像我太太年輕時的樣子。說實話，我的確很欣賞這個女孩，但僅僅是欣賞，絕沒有其它的想法。可我太太呢，總給處處給人家找碴，天天跟我鬧，硬說我跟女孩有一腿，你說，這算怎么回事嘛？

李太太吃醋了，這說明她在乎你，女人嘛，心眼總會小點兒，您是做大事的大男人，別跟女人一般見識啊。您說我說得對不？

李先生沒有說話。

四

李先生和李太太沒有再爆發(fā)戰(zhàn)火，但他們之間的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著，兩人視對方為空氣，看到對方像沒見到一樣，就連吃晚飯，兩個人也坐得遠(yuǎn)遠(yuǎn)，不發(fā)一語，更懶得看彼此一眼。女人在他們家的時候，總覺得空氣都是冷淡而緊張的，令人窒息。女人在心里一遍遍祈禱，希望這樣不愉快的日子盡快結(jié)束，希望李先生和李太太重歸于好，這樣她工作也順心點。

那天工作完，女人提著李先生李太太家剩下的飯菜，來到商場旁邊，和男人吃起晚飯。

最近李先生和李太太一直在吵架，我也跟著他們難受，以前，他們是多讓我羨慕的一對。女人透著傷感和無奈。

這些有錢人，是不是吃飽了撐著了，那么好的事業(yè)，那么好的家庭，還天天吵啊鬧啊的，累不累啊，我要是他們啊，每天做夢都要笑。

女人嘆了口氣，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像我們，每天都忙著打工掙錢，見面的時間都少，雖然沒什么時間爭吵，可每天都在為錢和生計發(fā)愁，家里的老人得看病，孩子得上學(xué)，處處都要錢啊。

也是，沒有誰家的生活是一帆風(fēng)順的，都是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走過來的。男人臉上寫著無奈。

兩人正聊著，一個聲音突然飄過來：張姨，你就在這里吃飯啊？女人抬頭一看，竟然看到李先生和李太太就在面前。

李先生和李太太盯著女人面前的飯菜，這些飯菜，正是他們吃剩下的。女人的臉“刷”地紅了起來。李先生，李太太，你們……你們……怎么來這里了？自己的秘密終于被李先生李太太發(fā)現(xiàn)了，女人緊張得舌頭打結(jié)，她垂下頭，如坐針氈，十分難為情，覺得每一秒都格外難受。

男人不好意思一笑，尷尬地說，李先生，李太太，你們好！我家女人常提起你們，說你們?nèi)撕芎茫x謝你們的關(guān)照……

為什么不在家里吃飯？這里又吵又鬧，環(huán)境多糟糕??！李先生說。

唉，我每天要加班，商場十點鐘關(guān)門，我得打掃到十點鐘。就是苦了她了，每天要給我送飯，男人說。

李太太說，你們真不容易啊。李太太的眼睛一直盯著那些飯菜，然后，李太太說，這些飯菜，好像是我們家吃剩下的，張姨，我不是叫你丟掉嗎？

女人不知道如何回答李太太，她只好努力尋找他話題。對了，李太太，你們來逛商場嗎？女人看到李先生李太太一起出來，從心底里為他們高興。

來看看，好久沒有出來逛了，這商場我們很熟悉，李先生說。

那你們吃飯吧，我們不打擾你了，李太太說完，就和李先生朝商場走去。

女人心里七上八下的，深濃的憂慮如潮水侵襲著她的內(nèi)心。自己偷拿雇主家剩飯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不知李先生和李太太會怎么看她，會以為她是慣偷嗎？他們也許會投訴到家政公司，這樣，她的這份工作又要丟了，在他們這個圈子，一有點事，一傳全部都知道了，也就沒有哪家家政公司敢要她了，更沒有人愿意雇用她了。她的同行王姨，曾經(jīng)偷吃了雇主家的一個蘋果，被發(fā)現(xiàn)了，一傳十十傳百，沒有誰敢再用王姨，偌大的城市沒有她的棲身之地，她唯有卷鋪蓋回老家，沒想到這事也傳到老家了，人們總是對著王姨指指點點，王姨度日如年。

女人后悔得要命，后悔自己做了一件最愚蠢的情。都怪我，偷拿別人家的剩飯菜，現(xiàn)在他們知道了，我這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女人不停地自責(zé)著，她再也無心吃飯，丟下筷子。

唉，都怨我，當(dāng)初不該給你出這個鎪主意，現(xiàn)在后悔都來不及了。男人也丟下筷子。

五

第二天，女人買完菜去李太太家時，發(fā)現(xiàn)李先生、李太太都在家里。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女人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了，李先生李太太已發(fā)現(xiàn)她偷拿家里飯菜的事情，現(xiàn)在，他們要開“批判大會”了吧。

李先生、李太太，你們都在?。颗舜舸舻卣驹谒麄兠媲?，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等著他們開口提出解雇她，即使他們解雇她，她也不會有怨言，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

張姨，你先坐下，我們有事跟你談，李太太終于開口了。

果然不出女人所料，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她埋著頭，手不停搓著衣服的邊角，不敢去看李先生、李太太的眼睛?？諝庵袕浡o張的氣息。

張姨，我們家的剩飯剩菜你都帶走了……李太太還沒有說完，女人急忙搶過話，對不起，李先生，李太太，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做。偷吃你們家的飯菜，這樣的行為實在是不好，我只是看到那么好的飯菜扔掉太可惜了，這些飯菜，我們只有過年才吃得上。是我不對，我令你們失望了，你們解雇我，扣我的工資，不管你們怎樣做，我都沒有怨言。

張姨，我想說的是，你沒必要那樣做，李先生說。

女人坐在那里，等著他們繼續(xù)“批判”她的“罪行”。

張姨，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帶走那些飯菜，反正我們也吃不完，在我們吃飯前，你先打兩份出來，然后帶回家吃，李太太說。

女人差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太太，你千萬別這樣說，你講這樣的話，我更難受了，你們?nèi)绻虢夤臀?，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我不會怨你們，畢竟是我做得不對。

李太太的臉上洋溢著真誠。張姨，我們是認(rèn)真的，不是跟你開玩笑的。我們公司也缺清潔工，叫你丈夫來做吧，這樣，不用天天加那么晚的班了，你們倆也可以好好在家里吃頓晚餐了。

李先生，李太太，你們說得是真的嗎？女人總感得他們在開玩笑。

真的，絕對不是騙你的，李先生說。

女人激動地站起身，說，你們是說，你們不但不會解雇我，還讓我家男人去你們公司上班？

是的，李先生和李太太異口同聲地說。

太謝謝你們了，你們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們才好。女人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李先生說，其實，我們應(yīng)該謝謝你才對。昨天，我和太太已經(jīng)下定決心離婚了，離婚前，我們決定去我們以前呆過的地方看看。這得感謝你，你那天提議讓我?guī)ノ覀円郧暗牡胤饺タ纯?，于是，我們昨天去了那家商場，那是我以前工作過的地方。15年前，我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這座城市，在這里我們舉目無親，我在商場做理貨員，她在一家公司做文秘。我每天很晚才會下班，她每天會回到我們的出租屋，做些簡單的飯菜給我送過來。我記得我們也在商場門口吃過晚飯，就是你們吃飯的那個地方。那時候，我們常常為了節(jié)約錢，兩人吃一桶泡面，同吃一碗麻辣燙。那段日子，我們雖然過得很苦，但我們很開心很開心……

李太太接過話，說，昨天，看到你和你丈夫在那里吃飯，我突然想起了我們以前的那些日子，我們那么苦那么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的好日子為什么過不下去呢？我們能有今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我們自己心里清楚。

從商場回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美好的回憶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我淚流滿面，它們不是想刪除就能刪除的。

說到這里，李太太已眼含淚光，哽咽不能語。

李先生遞了一張紙巾給李太太，他深情注視著李太太，說，那時我們才明白，我們對彼此還有感情，這十幾年的情感，不是說斬斷就斬斷的。我們決定重新來過，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女人說，真是太好了，我從心底里為你們高興。不說了，我去為你們準(zhǔn)備晚餐，你們今天在家里好好吃一頓。

對，馬上準(zhǔn)備晚餐，記住，是四個人的晚餐，李先生說。

女人鉆進(jìn)廚房，開始忙碌起來，從來沒有哪天像今天這樣令她興奮，她感到渾身充滿了勁頭，心里被幸福和甜蜜充盈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女人下決心做一頓最美味的晚餐——四個人的晚餐。

胡玲，魯迅文學(xué)院21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惠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惠州市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博羅縣作協(xié)副主席兼秘書長。

自幼喜好文學(xué)，199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在《小說月刊》《百花園》《文學(xué)月刊》《精短小說》《南方日報》《今晚報》《羊城晚報》《北京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600多篇。

作品多次入選《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雜文選刊》《芳草》等純文學(xué)期刊，多篇文章被選入中、高考語文模擬試卷和語文教輔材料，曾獲得中國小小說十大新秀、第二屆中外散文詩歌邀請賽一等獎、惠州市六如軒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著有小說集《塵埃里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