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祖宣, 馬秋武
(1. 西南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 成都 610041; 2.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092)
生成語法是一種模塊化的語言學理論,包括形態(tài)句法、音系和語義三個模塊(Chomsky, 1965)。各語法模塊彼此獨立,遵循各自的運行機制進行運算操作。但是,各模塊之間如何對接?對接時又遵循哪些語法原則?20世紀70年代以來,音系與語法其他模塊之間的接口問題,逐漸成為音系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韻律音系學(Prosodic Phonology)由此應運而生。自其誕生以來, 韻律音系學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然而,在韻律結構到底包含多少韻律層級、是否具有共性、是否遵循嚴格層級假說等問題上仍存在不少爭議。本文從韻律音系學的起源和發(fā)展談起,闡述其主要理論主張與假設,然后對主要相關研究進行述評,最后在指出當前研究不足的同時,指明今后韻律音系學研究需要關注和改進的地方。
音系學家時常發(fā)現,某些音系現象是否發(fā)生,很難通過形態(tài)句法結構予以解釋。為了合理解釋這些音系現象,音系學家提出“韻律成分”(prosodic constituent)這一概念,認為它構成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不同韻律成分按照一定原則構成一個有機的層級結構—韻律結構。對音系規(guī)則使用范域的研究是韻律音系學產生的直接原因。同時,學界對語法模塊之間接口問題的關注對韻律音系學的發(fā)展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生成語法認為,語法具有模塊性,人腦中的語法知識由形態(tài)句法、語義和音系三個相互獨立的部分構成。于是,以下兩個問題就隨之產生:音系是否同形態(tài)句法、語義發(fā)生交互作用?如果發(fā)生,又通過什么方式進行:直接還是間接?單向還是雙向?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韻律音系學逐漸發(fā)展成為同節(jié)律音系學、詞匯音系學和自主音段音系學并行的一個音系子系統(tǒng)。
韻律音系學的一些主要理論主張和假設最早見于著名音系學家Selkirk的一些著作(Selkirk, 1978,1980,1984)。例如,Selkirk(1984:31-35)系統(tǒng)闡述了表層句法結構如何通過一系列語法規(guī)則映射為表層語音表達式的全過程。Nespor & Vogel (1986,2007)的著作ProsodicPhonology系統(tǒng)深入地論述了韻律音系學的各項理論主張和假設,其反響之強烈、影響之深遠為韻律音系學領域前所未有。首先,研究者以該書的理論主張和假設為出發(fā)點,探討了眾多語言的韻律結構,使韻律音系學無論在研究廣度還是深度上都取得了巨大進步。其次,該書極大地帶動和促進了心理語言學和認知科學的相關研究(Wheeldon & Lahiri, 1997, 2002; Christopheetal., 2004; Goutetal. 2004; Gleitman & Wanner, 1992; Christopheetal., 2003; Millotteetal., 2008)。毋庸置疑,該書是韻律音系學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
1.韻律結構
研究發(fā)現,形態(tài)句法成分并不構成某些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即根據形態(tài)句法結構無法預測某些音系規(guī)則是否發(fā)生。例如,Yidi語中存在詞末倒數第二元音拉長現象,在派生詞中是否發(fā)生只與后綴所包含音節(jié)數有關,而與其形態(tài)句法結構無關(Nespor & Vogel, 2007:34)。大量類似研究也表明,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實際上參照另一種語法結構—韻律結構。該結構受形態(tài)句法結構的影響,但它并不與之同構(non-isomorphic)。正是這種不同構和形態(tài)句法結構的“無能”構成了韻律結構存在最根本、最有力的證據。
Nespor & Vogel(1986:59)提出了構擬韻律成分存在的四大標準:一種音段序列可視為韻律成分X,(1)當書寫某語法規(guī)則時需提及它;(2)當它是某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3)當它是某音系配列限制(phonotactics)的范域;(4)當使用它能解釋其他手段難以解釋的重音模式。前三個標準不難理解,而(4)需要解釋一下:如果某已知韻律成分X內重音并不是有規(guī)律地交替出現,且其出現位置不能通過句法結構予以解釋,就可在X下設立韻律成分Y來解釋這種重音模式。此時,Y具有標記重音模式的功能。
Vogel(2009)認為,可通過韻律結構與形態(tài)句法結構之間的映射關系(mapping relation)來構擬韻律成分。筆者認為,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不可取的:某韻律成分只能通過與之相關的音系現象來界定,而它與形態(tài)句法結構成分之間的映射關系只是這之后分析的結果,決不能事先用于論證該韻律成分的存在。事實上,Vogel犯了本末倒置的錯誤。
2.音系與句法的接口
探討音系與句法之間的接口,其實質就是要解答以下兩個問題:(1)音系與句法是否存在交互作用?(2)如果存在,這種作用是單向的還是雙向的?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對于(1),任何基于串行推導、將句法作為音系唯一輸入的語法模型,如標準T-模型(Chomsky & Lasnik, 1977),都聲稱前者對后者有決定性影響。
對于(2),理論上存在著四種不同交互類型:a單向直接,句法直接影響音系而音系不影響句法;b單向間接,句法間接影響音系而音系不影響句法;c雙向直接,句法和音系直接相互影響;d雙向間接,句法和音系間接相互影響。Vogel & Kenesei (1990)認為,只存在a和b,不存在c和d。除個別韻律音系學家贊同d(如:Inkelas & Zec, 1990:ⅷ)和a (如:Kaisse, 1985;Odden, 1995)外, 絕大多數韻律音系學家只承認b,認為句法通過影響韻律結構的構建來間接作用于音系,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參照韻律結構。Selkirk(1995)將b稱為“韻律結構觀”(Prosodic Structure Hypothesis),將a稱為“直接接觸觀”(Direct Access Hypothesis)。目前研究成果總體傾向于支持前者。韻律音系學研究基本上就是在堅持“韻律結構觀”的基礎上探討形態(tài)句法、語義對韻律結構的影響。
3.韻律層級觀
連續(xù)語流可切分為大小不同的心理語塊(mental chunks),音系學家稱之為韻律成分(Nespor & Vogel, 2007:1)。韻律成分構成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并按照一定原則構成一個層級系統(tǒng)—韻律層級。一種語言到底有多少韻律成分?人類各語言是否具有相同韻律層級?這是一直以來困擾著韻律音系學界的兩大難題。
音系學家所持的韻律層級觀大致可分為兩類。第一類叫“韻律層級共性觀”,認為人類所有語言具有一個相同韻律層級。其代表人物Nespor & Vogel(1986, 2007)認為,該層級從下往上依次為音節(jié)、音步、音系詞、粘著組、音系短語、語調短語、話語。盡管持共性觀者都認為人類語言有相同的韻律層級,但是在該層級到底有哪些成分的問題上存有一定分歧。例如,Inkelas(1990)、Selkirk(1995)、Inkelas & Zec (1995)、Peperkamp (1997)、Kleinhenz (1998)、Gerlach & Grijzenhout (2000)等學者從理論和實際兩個角度出發(fā),強烈反對把粘著組視為韻律層級的一級。
第二類叫“韻律層級類型觀”,它否認人類語言具有相同的韻律層級。持該觀點者可細分為兩派。第一派認為,人類語言共享一個數量有限的韻律成分(inventory of universal prosodic constituents)(Selkirk, 1980)。具體語言從中任意挑選,但它所能選擇的韻律成分的種類和數量是有限的。這好比從一個籃子里挑選水果一樣,每人可據其愛好自由選取,但選取的水果的種類和數量是受限的、事先就決定好了的。第二派認為,某種語言的韻律成分由該語言的音系規(guī)則和制約條件而定(Bickeletal., 2009;Schieringetal., 2010)。該語言的音系規(guī)則和制約條件愈多,它所具有的韻律成分種類和數量就可能越多,反之亦然。因而,一種語言里韻律成分的種類和數量原則上是沒有上限的。這是與第一派的根本區(qū)別所在,之所以把二者合并為與共性觀相對的類型觀,是因為它們都否認人類語言具有相同的韻律層級。
共性觀是當前韻律音系學界的主流觀點。不過,也有學者對其提出質疑。Schiering等(2010)通過考察發(fā)現,越南語并沒有韻律詞,而Limbo語里音步和音系短語之間不只存在韻律詞這一層級。這顯然與共性觀相悖。Bickel等(2009) 考察了63種不同類型語言后發(fā)現,絕大多數語言在音步和音系短語兩個層級之間有多個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即不止韻律詞這一層級。此外,還有學者甚至對韻律音系學本身存在的價值提出了嚴重質疑:Loporcaro(1995)聲稱,運用韻律音系學理論來分析羅曼語的音系現象會得出錯誤的結果。
4.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
不同韻律成分之間存在什么樣的結構關系?這涉及韻律結構樹的構建原則。Nespor & Vogel(2007:7)提出了以下四個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
原則1: 一個已知的非終端韻律層級單位XP由一個或多個比它僅低一級的韻律成分XP-1構成。
原則2: 一個已知的韻律層級單位必須完全包含在它歸屬的上一級的一個韻律單位里。
原則3: 韻律音系的層級結構為多分支結構(n-ary branching)。
原則4: 姐妹節(jié)點間相對凸顯關系是,一個為強,其余為弱。
原則1、2相當于Selkirk(1981, 1984)首倡的“嚴格層級假說”(Strict Layer Hypothesis)。盡管大多數學者理論上都承認該假說,但在實際分析中很少有人嚴格遵循。Selkirk(1995)采納Inkelas(1989)等人的建議,將其細分為下列四個制約條件[注]Cn=某韻律成分。:
(i) 層級性(Layeredness)如果j>i,Ci不能統(tǒng)轄(dominate)Cj,
例如:音節(jié)不能統(tǒng)轄音步
(ii) 中心性(Headedness)每一個Ci都必須統(tǒng)轄一個Ci-1(Ci為σ時除外),
例如:韻律詞必須統(tǒng)轄音步
(iii) 窮盡性(Exhaustivity) 如果j 例如:韻律詞不能直接統(tǒng)轄音節(jié) (iv) 非遞歸性(Nonrecursivity)如果j=i, Ci 不能統(tǒng)轄Cj, 例如:音步不能統(tǒng)轄音步 Selkirk (1995) 認為“層級性”和“中心性”是嚴格層級假說的內核,在任何語言里都未被違反。用優(yōu)選論術語來說,它們總是排在制約條件等級排列的最前面,從未被違反[注]不過Schiering等(2010)聲稱越南語違反了“中心性”。。而“窮盡性”和“非遞歸性”在某些語言里因排在制約條件等級排列的后面而遭違反。不少學者(如:Inkelas, 1989; Hayes, 1994)發(fā)現, 韻律詞時常跨越音步統(tǒng)轄音節(jié),違反了“窮盡性”。Ladd(1986)和 Selkirk(1995)分別發(fā)現語調短語、韻律詞可統(tǒng)轄自身,違反了“非遞歸性”。Selkirk(2011)從理論的高度探尋了韻律結構具有遞歸性的根本原因。她認為,韻律結構的遞歸性是受到一系列“匹配制約條件”(Match constraints)的作用而導致的,該系列制約條件要求句法層級中的成分必須與韻律層級中的某種韻律成分相對應。 嚴格層級假說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它不但決定韻律層級結構的形狀,而且還直接影響韻律層級理論的發(fā)展。例如,允許韻律結構存在遞歸性勢必導致韻律層級數量的減少。Ladd (2008:297) 采用“復合韻律范域”(compound prosodic domains),即在韻律結構中適度引入遞歸性,用復合音系詞取代粘著組,減少了韻律層級的種類和數量。實際上,有關粘著組是否存在的激烈爭論從根本上講就是源于對嚴格層級假說的不同理解。 對于原則3,Nespor &Vogel (2007:8-10)給出了以下理由:多分支樹形結構比雙分支結構簡單;雙分支結構樹產生冗余的無音系作用的韻律層級;雙分支結構有時不能準確預測某些韻律成分的分離與合并。原則4說明同一節(jié)點下各姐妹單元間的相對凸顯關系。 韻律音系學開辟了音系學研究的一個嶄新領域。它提出了較為完整的理論主張和假設,尤其是它所倡導的韻律層級共性觀,具有較強理論約束力,體現了一般科學理論的可證偽性,為探索人類語言的韻律結構提供了理論框架。自從堪稱韻律音系學的標志性著作ProsodicPhonology(Nespor & Vogel, 1986)誕生后,人們著手對許多語言的韻律結構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考察,并以此為契機探討韻律音系學的各項理論主張和假設。盡管有時得出了一些互不兼容的結論,但總體上深化和改進了我們對韻律音系學各項理論主張和假設的認識,促進了韻律音系學的縱深發(fā)展。下面就韻律音系學的主要研究及應用進行簡要述評,使讀者了解這一領域的最新態(tài)勢。 1.韻律層級結構研究 韻律層級共性觀提出了大膽的理論假設:人類語言共享一個相同韻律層級。Nespor & Vogel(1986)更是明確宣稱,該層級含有如下七種韻律成分:音節(jié)、音步、韻律詞、粘著組、音系短語、語調短語、話語。共性觀極大地激發(fā)了學者們的研究興趣。在系統(tǒng)深入地考察了不同類型語言的韻律結構后,人們發(fā)現共性觀常常遭遇嚴重的挑戰(zhàn)。為了能在解釋個別語言的韻律現象的同時又維護共性觀,研究者往往向原韻律層級中添加新的成分:Condoravdi(1990)認為,希臘語在粘著組和音系短語之間還存在最小短語(minimal phrase);Kanerva(1989)發(fā)現,Chichewa語里在音系短語和語調短語之間還存在焦點短語(focal phrase);Ladd(1986)認為這個層級中還存在主要短語(major phrase)和聲調組(tone group)。盡管增加韻律成分既能解釋某些語言的一些特殊現象又能在某種程度上維護共性觀,但是韻律成分不受限制的增加勢必會削弱共性觀本身的理論價值和意義。 也有學者試圖減少韻律成分的數量。以粘著組為例,許多學者強烈反對將其列入韻律層級中的一級。Nespor & Vogel (1986)起初把粘著組視為韻律層級中的一級,主要是因為,詞和粘著成分(clitic)的組合往往構成某些音系規(guī)則獨有的使用范域。反對把粘著組視為韻律成分的原因很多,但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四類。第一,某些語言里找不到它存在的證據。越南語就是如此(Schieringetal., 2010)。第二,粘著組和韻律詞經常發(fā)生重疊,見1(i)(Vogel, 2009)。第三,有些語素(如詞綴)和粘著成分被不恰當地視為韻律詞,見1(ii)(Vogel, 2009)。根據嚴格層級假說,粘著成分te、lo和前綴ri應看作韻律詞,但它們并不具備典型韻律詞的特征:包含至少兩莫拉、攜帶詞重音。第四,通過“粘著附加”(clitic adjunction)可解釋與粘著成分有關的音系現象,從而削弱了粘著組存在的必要性。Selkirk(1995)認為,粘著成分可越過音步直接與韻律詞相連(見2i)或跨越音步和韻律詞直接與音系短語相連(見2ii)。在優(yōu)選論框架下,她借助粘著附加合理解釋了各種與粘著成分有關的音系現象。 (1)i Overlap of GG and PW structuresii over-assignment of PW status CGCGCGCGCGPWPWPWPWPWForeigngreenideassleepfastCG PWPWPWPWteloriseleziona‘(he) re-selects it for you’ (2)i PhPii PhPPWd σ PWdclitic lexical wordσ PWd clitic lexical word 第一類問題并不嚴重。這是因為,研究者在某些語言里找不到粘著組存在的證據并不意味著該證據不存在,很有可能是受制于各種條件限制暫時無法發(fā)現。針對第二類問題,Vogel(2009)認為:在某些情況下兩種韻律成分完全重疊并不代表在所有情形下皆是如此;即便是在某種語言中總是出現這種重疊,由于韻律層級是普遍語法的一部分,也最好假定該語言存在粘著組。Nespor & Vogel(2007:XⅤ-ⅪⅩ)意識到第三類問題的嚴重性,建議適當放松嚴格層級假設, 允許粘著組跨越韻律詞直接統(tǒng)轄音節(jié)。他們反對運用粘著附加,理由如下:首先,它違反了非遞歸性。其次,通過粘著附加似乎可減少韻律層級數量,達到了理論上的經濟性,但事實并非如此。即便允許粘著附加也須區(qū)分兩種不同的PW(韻律詞),即內層PW和外層PW,因為二者具有不同的音系特征。最后,允許粘著附加實際上默認韻律結構具有遞歸性,這抹殺了形態(tài)句法同音系最本質的區(qū)別:前者具有而后者不具有遞歸性(Jackendoff & Pinker, 2005)。盡管粘著組的合法地位遭到諸多質疑,但仍有學者運用它來解釋一些音系現象,并取得了滿意的結果(如:Vaux,1998;Hayes,1989;Kabak & Vogel, 2001)。 不難看出,有關韻律層級結構到底有多少層級、有哪些層級的爭論在較大程度上是源于研究者對韻律結構樹的構建原則有不同理解。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對于韻律層級理論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2.音系與語法其他模塊的接口研究 Nespor & Vogel(1986,2007)指出, 音系受形態(tài)句法、語義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是通過映射規(guī)則(mapping rules)來實現的。映射規(guī)則參考形態(tài)句法和語義信息構建韻律結構,而韻律結構直接決定著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與否。對于音系與形態(tài)的關系,學界有分離觀和整合觀兩種基本觀點(Szpyra, 1989:28)。前者以經典生成音系學理論SPE(Chomsky & Halle, 1968)為代表,認為形態(tài)和音系是兩個獨立部分,形態(tài)的輸出經過調整規(guī)則(adjustment rules)作用后進入到音系。形態(tài)影響音系,而音系不能影響形態(tài)。后者以詞庫音系學(Kiparsky, 1982; Halle & Mohanan, 1985)為代表,認為在詞庫中形態(tài)和音系交融在一起,形態(tài)規(guī)則和音系規(guī)則在構詞過程中交替發(fā)生作用,形態(tài)和音系相互影響。 在各類接口研究中,音系與句法的接口研究數量最多、討論最深入、成果也最豐富。對于二者的關系,研究者都承認句法影響音系。分歧在于,持直接接觸觀者認為這種影響是直接的,而持韻律結構觀者認為是間接的。Selkirk(1978, 1984, 1995)、Nespor & Vogel(1986, 2007)等大多數韻律音系學家都認為音系并不影響句法,持Zwicky(1969)“句法無音系”(phonology-free syntax)的觀點。Zwicky & Pullum(1986)分析了眾多聲稱音系影響句法的研究,總結出五類易被誤解為音系影響句法的情況:第一,所涉及規(guī)則不具概括性,不是真正的規(guī)則;第二,所涉及規(guī)則可能只是一種偏好或傾向;第三,所涉及規(guī)則并不是語法規(guī)則;第四,所涉及規(guī)則不是句法規(guī)則,而是語法其他部分的規(guī)則,如形態(tài)規(guī)則;第五,所涉及規(guī)則受具有普遍性音系制約條件的制約。他們認為所有過去聲稱音系影響句法的情況都屬于上述五種情況之一,堅持“句法無音系”的觀點。然而,也有一些學者,如Hetzron(1972)、Rivero & Walker(1976)、Inkelas & Zec(1995)、馮勝利(2009),聲稱音系對句法也有影響。特別值得提出的是,Inkelas & Zec (1995)提出了非串行(non-derivational)的句法和音系共存模型(Copresence model),認為句法和音系是兩個獨立、并存的兩個模塊,因此二者可以相互影響制約對方??偟恼f來,對于音系是否影響句法,學界還存有一定分歧。 對于音系與語義的關系,按照標準T-模型,表層句法結構是語音式和邏輯式的唯一輸入,而后兩者并不相接觸,因此音系和語義不可能發(fā)生交互作用。然而事實似乎并非如此。研究發(fā)現,語調短語的形成不僅受句法影響,而且還與語義密切有關。Selkirk(1984)、Nespor & Vogel(1986)、Vogel & Kenesei(1987)等人發(fā)現,語義因素如焦點(focus)、信息結構(given/new)等對語調短語的重音分布起著重要作用。不過,在許多語言學家(如:Jackendoff, 1972;Kratzer & Selkirk, 2007)看來,語義/語用因素如舊信息(given)、焦點(focus)是句法表征(syntactic representation)的一部分,在句法中分別表現為G特征(G-feature)和F特征(F-feature),而這些特征直接影響重音的分布。由此看來,語義/語用因素對重音的影響,如果說真的存在,也只是間接的,是通過句法而產生的。 音系與語法其他模塊接口的研究數量眾多,結論也有一定分歧。這種分歧與用于分析的實際語料沒有必然聯(lián)系,而與研究者所倡導的語法模式密切相關。對于相同語料,持不同語法模式的研究者往往受到自己所持理論主張的影響得出不同的結論。 3.韻律成分的心理語言學證據研究 一種語言學分析是否正確的終極標準是檢驗其心理現實性。因而,在通過考察某些音系現象構擬出一些韻律成分后,研究者又著手從言語編碼、言語感知和語言習得等方面探尋它們存在的心理語言學證據。Nespor & Vogel(2007)在重新解讀了Wheeldon & Lahiri(1997, 2002)的心理語言學實驗后分析發(fā)現,采用粘著組能更好地預測反映周期(response latency),表明它是言語編碼的關鍵結構,具有心理現實性。Nespor & Vogel(1986, 2007)的感知實驗顯示:歧義句消歧的可能性取決于韻律結構而非句法結構;與言語感知第一階段相關的結構也是前者而非后者。這表明韻律結構在言語感知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Christophe等(2004)和Gout 等(2004)分別證明音系短語制約著成人和兒童對詞匯的理解。Gleitman & Wanner(1992)宣稱韻律結構能促進語法其他部分尤其是形態(tài)句法的習得,并提出“韻律啟動假設”(Prosodic Bootstrapping Hypothesis)。Nespor 等(1996)和Christophe 等(2003)的研究表明,音系短語對語法其他部分的習得具有促進作用。 總體上講,目前從心理語言學角度論證韻律成分存在的研究還相對較少,且主要集中于討論韻律結構的中間層級(韻律詞、粘著組、音系短語、語調短語)。 4.韻律結構與詩歌節(jié)律的研究 音系學家還試圖從詩歌節(jié)律(meter)中探尋韻律結構存在的證據。Hayes(1989)有力地證明了韻律結構與詩歌節(jié)律的緊密聯(lián)系。Nespor & Vogel(2007)發(fā)現,影響意大利詩歌十一音節(jié)詩句中某些節(jié)律規(guī)則使用的因素是韻律結構而非句法結構,從而證實了Hayes(1989)提出的“音系節(jié)律假說”(Hypothesis of Phonological Metrics)。此外,Asano(2002)發(fā)現日語詩歌節(jié)律受韻律結構的影響。 總的說來,韻律音系學主要研究日常話語的韻律結構,從詩歌節(jié)律中探討韻律結構的研究相對較少。詩歌節(jié)律為證實韻律結構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嶄新視角,是今后韻律音系學研究值得關注的地方。 韻律音系學自誕生以來已走過30多個年頭,無論是從研究廣度還是深度上講都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從廣度上看,韻律音系學所涉及的語言數量已大大超過其初創(chuàng)時期所涉及的數量,研究范圍也不再局限于探討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和音系與語法其他模塊的接口,而是廣泛延伸到語言學的其他相關領域,如心理語言學(語言感知、語言習得、語言缺陷)和詩歌節(jié)律。從深度上看,韻律音系學對韻律層級理論的方方面面都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剖析。在優(yōu)選論框架下將嚴格層級假說細分為四個制約條件、從語言類型學角度考察韻律層級,如此等等,無不顯示了韻律音系學研究的深化。 當前韻律音系學研究也存在諸多不足。第一,音系是否影響句法,學界至今尚無定論。造成這種窘境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其主要原因是研究者首先對語法各模塊之間的關系沒有一致看法。從標準T-模型到最簡方案,從經典生成音系學理論到當今盛行的優(yōu)選論,生成語法學界對語法模式的探索不斷推陳出新,呈現出多種模式同時并存的局面。在可預見的將來,這種局面也很難打破。要真正弄清音系與句法之間的關系,需要音系家與句法學家的通力合作。第二,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研究都集中于討論某種語言韻律結構的部分層級,專門針對特定語言全面、系統(tǒng)、深入探討其所有韻律層級的研究尚不存在。這不利于我們系統(tǒng)深入地考察韻律音系學的各項理論主張和假設,如韻律層級共性觀、嚴格層級假說。只有在對大量語言的各韻律層級進行全面、系統(tǒng)、深入討論后,我們才能真正行之有效地檢驗、改進這些理論主張和假說,從而促進韻律音系學取得實質性的進步。第三,從心理語言學角度論證韻律成分存在的研究還相對較少,尤其是探討較低層級(音步)和較高層級(話語)心理現實性的研究還幾乎是一片空白。由于心理現實性對于驗證語言學分析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今后韻律音系學研究應投入更多精力探討韻律成分的心理現實性。第四,對韻律層級類型觀的重視度不夠。為了研究方便,研究者往往采取先入為主的策略堅持韻律層級共性觀。這是非常冒險的做法。盡管很多研究支持Nespor & Vogel(1986)提出的韻律層級共性觀,但是近年來的研究表明,即便是一些早已廣為學界公認的韻律層級也遭到質疑。例如,Labrune(2012)聲稱日語中不存在音節(jié);Schiering等(2010)發(fā)現越南語并沒有韻律詞。第五,對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缺乏足夠重視。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直接影響到我們的韻律層級觀。然而,迄今為止幾乎沒有哪項研究就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進行過專門探討,目前學界在韻律層級結構樹的構建原則問題上還存有較大分歧,如是否嚴格遵循嚴格層級假說、是否允許粘著附加。因此,未來研究應就這些原則進行深入探討。比如,自Selkirk(1981,1984)提出嚴格層級假說后,學界在某種程度上都認可。但是,很少有人追問嚴格層級假說的本質是什么?她最初提出該假說到底是基于何種理由?這些問題看似簡單,然而卻是事關韻律音系學發(fā)展的重大理論問題,應予以足夠重視。第六,就國內音系學界而言,學者對韻律音系學缺乏足夠的認識和重視。韻律音系學不僅探討音系規(guī)則的使用范域,而且還涉及音系與語法其他板塊的接口問題。因此,做好韻律音系學研究,不僅能推動音系學自身的發(fā)展,而且還會對整個生成語法理論的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迄今為止,以漢語方言的韻律結構為切入點探討韻律音系學各項理論主張和假設的研究屈指可數,例如,Chen(1990),Ao(1993),Shih(1997),王洪君(1999),Zhang(1992),馮勝利(2009)。這些學者除王洪君外其余都是海外華裔學者,他們都是在漢語音系學領域做出過重要貢獻的語言學家,但尚無一人就某種漢語方言的各個韻律層級進行過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考察。漢語方言數量眾多,語音、音系差異有時很大,我們很有必要以某種漢語方言為考察對象系統(tǒng)深入地探尋其韻律結構,并以此為契機探討與韻律音系學相關的各種理論問題,從而為韻律音系學的發(fā)展做出來自漢語音系學界的貢獻。三、 韻律音系學主要研究及應用述評
四、 結 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