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好
關鍵詞: 葛洪;《抱樸子》;文學思想;雜文學觀念
摘要: 葛洪以雜文學為研究對象,“英異宏逸”是其持論的基本特點。其文學思想一是建立在文學進化觀基礎上的以文道—文德論為核心的文章功能研究,包涵“玉輅基于椎輪”之審美進化論、“立言貴于助教”之以文載道論、“十尺之與一丈”之文德并重論的三個基本層面;二是建立在文學風格論基礎上的以創(chuàng)作—接受論為核心的文章美學研究,包涵“精神布乎方策”之反映表現(xiàn)論、“穹隆取乎宏燾”之美學風格論、“伯牙永思鍾子”之知音境界論的三個基本層面。這六個層面既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又在汲取和揚棄曹丕、陸機文學思想的基礎上,表現(xiàn)出對東晉文學主潮的反撥且向建安—西晉文學主潮回歸的審美蘄向。
中圖分類號: I206.09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6)04043314
Key words: Ge Hong; Baopuzi; literary thought; views of various literature forms.
Abstract: Ge Hong focused his attention on various forms of literature.His basic view is “majestic and graceful”.On the one hand, his argument is function research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literary evolution, focusing on form and ethics, including aesthetics evolution, concept of literature reflecting ethics, equal importance of literature and ethics.On the other, his literary thought is based on literary aesthetics focusing on creation and acceptance, including the concepts of reflection, aesthetic style, and bosom friend.These six aspects constitute a perfectly complete theoretical system, developing view of literature of Cao Pi and Lu Ji, revealing a trend of looking back to the aesthetics of Jian'an and Western Jin literature, which went against the main literary trends of Eastern Jin literature.
東晉葛洪是一個奇人,《抱樸子》是一部奇書。由儒生到道士,由入世而出世,是葛洪的基本人生軌跡;雜糅儒學與道教,兼通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是《抱樸子》內(nèi)容的基本學術特點。
雖然《抱樸子》極具個性的文章美學風格,并沒有引起文學史家的充分注意,但是《抱樸子》的文學思想,卻引起了批評界的極大興趣。除了專題論文以外,舉凡文學批評史、美學論著都有論述,對于進一步研究葛洪的文學思想,無疑有深刻的啟迪。然而,綜觀學界研究成果,至少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沒有彰顯葛洪文學思想的理論體系,如《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以“重視子書,輕視詩賦”“立言貴于助教,反對靡麗虛言”“今勝于古、古質(zhì)今妍的文學發(fā)展觀”[1]133-139三個方面論述之?!吨袊缹W史》則從“論文與德”“論藝術鑒賞”[2]299-308兩方面論述之,顯然皆是零金碎玉,并未揭示其理論體系。第二,沒有彰顯葛洪文學思想的意義,如《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認為,葛洪文“既不反映建安以來文學思想的發(fā)展主調(diào),但亦非完全不受這一主潮的影響。它是雜糅的、零亂的,象是一位站在文學發(fā)展潮流之外的旁觀者”[3]158,這一觀點有失偏頗。葛洪雖堅持以子書為核心的雜文學觀念,但并非站在文學發(fā)展潮流之外;其文學觀念雖散見于《抱樸子》之中,但也并非零亂而沒有完整體系。因此,系統(tǒng)整理、深入研究《抱樸子》的文學思想仍然非常必要。
葛洪以雜文學為研究對象,“英異宏逸”即英偉之辭異于前哲,宏闊之論超越時賢,是其持論的基本特點。葛洪文學思想可分為兩大部分:一是建立在文明進化觀基礎上的以文道—文德論為核心的文章功能研究,其中審美進化論、以文載道論、文德并重論,是其三個基本層面;二是建立在文學風格論基礎上的以創(chuàng)作—接受論為核心的文章美學研究,其中反映表現(xiàn)論、美學風格論、知音境界論,則是其三個基本層面。這六個層面既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又在汲取和揚棄曹丕、陸機文學思想的基礎上,表現(xiàn)出向建安—西晉文學主潮回歸的審美蘄向。
一、“玉輅基于椎輪”:審美進化論
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人類文明的進化史。自然的適者生存與人類的文明進化,構成了宇宙變幻莫測的生動畫卷。伴隨著文明進化,記錄人類思想與情感的文化—文學,也處于螺旋式上升的進化過程之中。東晉文士那種“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蘭亭詩》)的活潑靈動的生命意識,使他們能夠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邃目光審視這個世界的一切,在對前人的繼承與揚棄中,刷新了一代文化—文學觀念,葛洪就是這個時代的一位典型。
葛洪的文學觀念屬于雜文學范疇。然而,超越漢代以來傳統(tǒng)的儒家詩教觀念,繼承陸機“玉輅基于椎輪”即由醇素逐漸走向雕飾的文明—審美進化觀,是葛洪文學思想中特別引人注目的閃光點。
文學是伴隨著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衍生物。文明的發(fā)展有一個由低級向高級、由簡單到復雜的歷史過程;文學的發(fā)展也必然有一個由質(zhì)樸到華美、由粗放到精致的歷史過程。在魏晉詩學中,陸機《羽扇賦》最早提出了這一文明—審美進化的觀點:“夫創(chuàng)始者恒樸,而飾終者必妍。是故烹飪起于熱石,玉輅基于椎輪?!笔贾詷?,終之以妍,是文明—審美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葛洪繼承了陸機的文明—審美的進化觀,首先肯定人類文明進化的意義,如《抱樸子外篇·省煩》葛洪文學思想主要散見于《抱樸子外篇》,本文所引《抱樸子外篇》版本,皆依據(jù)楊明照《抱樸子外篇校箋》,中華書局1991年版。下引外篇,唯標篇名。強調(diào)簡約古代禮儀制度以適應社會的發(fā)展,“若謂古事終不可變,則棺橔不當代薪埋,衣裳不宜改裸袒矣?!比缓笥謴奈拿靼l(fā)展的過程中抽象出由醇素走向雕飾的審美進化的觀念。其《鈞世》 曰:“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則莫不雕飾,時移世改,理自然也?!庇晒糯妓刭|(zhì)樸發(fā)展到今天雕飾華麗,是人類文明—文化進化的自然規(guī)律。而且在葛洪看來,雕飾華麗遠勝過于醇素質(zhì)樸。
也正是圍繞著這一文明—審美進化的觀念,葛洪從應用文體和詩賦文體的兩個方面,比較其古今異同,具體論述了文學的審美進化。從應用文體上說,不僅批評古代“軍旅之鞫誓”“詞鄙喻陋”(《尚博》),且又進一步論述道:“且夫《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yōu)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保ā垛x世》)雖然因為古代少數(shù)子書到魏晉時已位居于“經(jīng)”,如《論語》《孟子》,所以葛洪在褒獎漢晉子書時,也未敢造次而僭越古代子書,但是從“漢魏以來,群言彌繁。雖義深于玄淵,辭贍于波濤”(《尚博》),以及用“深美富博”贊美漢晉子書來看,也隱含著古之子書未必超越今之子書的思想傾向。從詩賦文體上說,他不僅批評“閭陌之拙詩”亦“簡不盈十”,而且詳細比較了《詩經(jīng)》與今之詩賦的異同。其《鈞世》又曰:“《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今詩與古詩俱有義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長藝文,不可謂一例也;比之于女,俱體國色,而一人獨閑百伎,不可混為無異也。若夫俱論宮室,而‘奚斯‘路寢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說游獵,而‘叔田‘盧鈴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廟》《云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艷乎?等稱征伐,而《出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則舉條可以覺(覽)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屬,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古詩三百未有足于偶二賢之所作也?!眱?nèi)容的深廣、語言的繁富是漢晉文學的基本審美特點。即使是《毛詩》辭彩華美,也不及《上林》諸賦的深廣繁富。雖然古今之詩都注重義理,俱有道德、國色之美,然而當代詩歌所具有外在的裝飾、技藝性的美感則是古詩所缺少的。同是描繪宮室,《閟宮》不及《靈光殿》;同為描述田獵,《叔于田》《盧令》不及《上林賦》。而《清廟》《云漢》也不及《南郊賦》之艷麗,《出車》《六月》不及《武庫賦》之雄壯。即使是西晉所作的《補亡詩》之類,其審美意義也超出了三百篇之作。
葛洪肯定漢晉文章的華美繁富,注重雕飾,超越前代,但并沒有否定前代文章,還特別揭示了文學繼承與發(fā)展、汲取與創(chuàng)造的關系。其《鈞世》又指出:“然古書者,雖多未必盡美,要當以為學者之山淵,使屬筆者得采伐漁獵其中。然而譬如東甌之木,長洲之林,梓豫雖多,而未可謂之為大廈之壯觀,華屋之弘麗也。云夢之澤,孟諸之藪,魚肉之雖饒,而未可謂之為煎熬之盛膳,渝狄之嘉味也?!惫艜m未必盡善盡美,卻是今之學者屬筆運思的源頭。但是,森林樹木雖然豐富,卻不可說就是壯觀弘麗的宮宇華屋;水澤魚肉雖然富饒,也不可說就是善庖者烹調(diào)的佳肴美味。源頭只是汲取的營養(yǎng)、運用的材料,而不是創(chuàng)造的本身,是匠人、庖人之巧創(chuàng)造了美。這一系列譬喻就特別強調(diào)了文章創(chuàng)造性的審美意義。既突出了審美的進化,又沒有數(shù)典忘祖,尤其具有辯證意義。與陸機《文賦》“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具有文學思想的一致性。
惟因葛洪的文學進化論是建立在雜文學的觀念之上,因此他所論述的由醇素到雕飾的審美進化觀,也包含子書甚至主要指子書。有人認為,相對于魏晉以來勃興的純文學觀念,葛洪的文學觀念是一種倒退。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罩著中國文學思想的主體仍然是雜文學觀念,從《典論·論文》到《文章流別論》,從《文選》到《文心雕龍》《顏氏家訓》,直至唐《古文苑》、宋《文苑英華》乃至清《古文辭類纂》,也無不如此。葛洪雜文學觀念的意義在于: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認為,“經(jīng)”是一切文學的源頭——漢代既不待言,即使是文學自覺的魏晉時期也沒有突破這一文學觀念,而葛洪卻在以經(jīng)為源頭的文學觀念中又插入了子書,認為子書既是經(jīng)之發(fā)展的川流,也是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其《尚博》曰:“正經(jīng)為道義之淵海,子書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則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則林薄之裨嵩岳也。雖津途殊辟,而歸于進德;雖難于舉趾,而合于興化。故通人總原本以括流末,操綱領而得一致焉。古人嘆息于才難,故謂百世為隨踵,不以璞非昆山,而棄耀夜之寶;不以書不出圣,而廢助教之言。是以閭陌之拙詩,軍旅之鞫誓,或詞鄙喻陋,簡不盈十,猶見撰錄,亞次典誥。百家之言,與善一揆?!备鸷橐栽娀恼Z言論述了正經(jīng)與子書的關系、子書的意義及其價值。如果說經(jīng)是“原本”,是“道義之淵海”;那么子書則是“增深之川流”,與經(jīng)相輔相成,也“歸于進德”“合于興化”,有助于教化,與經(jīng)書善察時政的歸趣基本一致。
葛洪如此注重子書,固然與子書的教化功能有關,但最主要的還是與他有關子書的審美觀念有關。他認為,子書“深美富博”,內(nèi)有“磋切之至言”,理致深刻;外如袞衣之“龍章”,莊嚴華美。他自己也以這種自覺審美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抱樸子》。其《嘉遁》曰:“今先生操立斷之鋒,掩炳蔚之文,玩圖籍于絕跡之藪,括麗藻乎鳥獸之群,陳龍章于晦夜,沉琳瑯于重淵,蟄伏于盛夏,藏華于當春?!蔽恼陆韪皠莨又冢撌隽烁鸷槲恼碌膶徝捞攸c:論斷干脆利落,文采蔥蔚炳煥;既玩味前代之絕學,又總括自然之清麗;或光采照人,或玉質(zhì)深蘊,或激情潛轉,或含蓄未吐。而且“下帷覃思,殫毫騁藻,幽贊太極,闡釋元本,言歡則木梗怡顏如巧笑,語戚則偶像嚬顣而滂沱,抑輕則鴻羽沉弱水,抗重則玉石飄于飛波,離同則肝膽為胡越,合異則萬殊而一和,切論則秋霜春肅,溫辭則冰條吐葩,摧高則峻極頹淪,竦卑則淵池嵯峨,疵清則倚暗夜光,救濁則立澄黃河?!痹桢?,極盡藻飾之美。其內(nèi)容,闡幽宇宙之本原,發(fā)微圣人之根本;其抒情,言歡則木偶和顏微笑,論戚則雕像憂傷流淚;其論證,抑其輕則鴻毛沉溺,論其重則舉重若輕;其深刻,離同則有胡越之遙,合異則又萬殊一象;其風格,剴切之論莊嚴浚潔,溫和之辭又奇秀溫潤;其氣勢,摧折其高則使峰頂沉淪,推崇其卑又使深池高聳;指責其清可使明月暗淡,救贖其濁可使黃河清澄。由此可見,葛洪以《抱樸子》為代表的文章,不僅追求以文載道的社會功能,而且特別注重文章的覃思騁藻的審美屬性,這就使《抱樸子》特別具有文章美學的意義。因此,葛洪將子書劃歸雜文學的范疇之內(nèi),并非文學觀念的退化,而是站在文學性的立場上對子書提出了更高的審美要求。
審美進化論既是葛洪文學思想的基點,又是其推崇子書審美屬性的內(nèi)在緣由。他的雜文學觀念相對于漢代詩學而言,是繼承,也是揚棄;對于魏晉詩學而言,是反撥,也是回歸。后來蕭統(tǒng)提出“踵其事而增華”(《文選序》)的文明—審美進化的觀念顯然直接受到葛洪思想的浸潤。
二、“立言貴于助教”:以文載道論
中國文學一向是以政治教化、道德倫理的載體而大行其道,如《論語·泰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詩大序》“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楚辭章句序》“《離騷》之文,托五經(jīng)以立義”等。文學的社會功能幾乎成為其價值判斷的主要依據(jù),自先秦直至明清無不如此,葛洪也不例外。他所以強調(diào)子書“進德”“興化”“貴于助教”,實際上就是從文章的社會功能上揭示了子與經(jīng)的互補關系。他的雜文學觀念中所包涵的對于子書的推崇,以及對視子書為小道的觀念批判,也都是建立在以文載道的思想支點上。
葛洪接過曹丕“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大纛,雖也重視文章的審美屬性,然其文學思想的基礎乃是以文載道,所以他將“立言貴于助教”的功能屬性作為文章的第一要務?!稇啊吩唬骸傲⒀哉哔F于助教,而不以偶俗集譽為高。若徒阿順諂諛,虛美隱惡,豈所匡失弼違,醒迷補過者乎?”杜絕阿諛媚俗,虛美隱惡,是文章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突出立言匡正政教之失,喚醒迷失之人心,補察風俗之謬誤,是文章“進德”“興化”的核心內(nèi)容。從這一核心出發(fā),葛洪詳細論述了近世以來文章“經(jīng)國大業(yè)”的特點。《尚博》曰:“漢魏以來,群言彌繁。雖義深于玄淵,辭贍于波濤。施之可以臻征祥于天上,發(fā)嘉瑞于后土。召環(huán)雉于大荒之外,安圜堵于函夏之內(nèi)。近弭禍亂之階,遠垂長世之祉。”簡要地說,和諧天人,有益教化,消弭禍亂,垂福后世,是“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具體內(nèi)涵。而《博喻》則更加明確強調(diào)文章貴在“得興亡之跡”“抽匡世之器”的內(nèi)容及其功用。
自漢代以來,“經(jīng)”不僅是萬世不刊之鴻論,而且是經(jīng)國體野之嚆矢,經(jīng)學化的儒學一直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唯此,葛洪又進一步從子與經(jīng)的關系上論述子書的意義?!段男小吩唬骸鞍偌抑噪m有步起,皆出碩儒之思,成才士之手。方之古人,不必悉減也?;蛴型粜?,合契作者,內(nèi)辟不測之深源,外播不匱之遠流,其所祖宗也高,其所繹也妙。變化不系滯于規(guī)矩之方圓,旁通不凝閡于一途之逼促。”他所以推崇子書,不僅子書承載了碩德大儒、文人才子的思想,而且追溯源頭,子書皆出于經(jīng)。汪洋恣肆,深遠開闊,意義又契合圣人;內(nèi)開經(jīng)書之源,外播經(jīng)書之流,以經(jīng)為宗,抽繹經(jīng)意,又超越規(guī)矩,變化不端,觸類旁通,不拘一格,故其意義不在經(jīng)書之下。所以在《尚博》中,他批評固執(zhí)拘泥之徒,桎梏于淺狹逼仄的視野之中,執(zhí)著于經(jīng)書訓詁之小道,輕賤子書思想之奇異,認為非為治世之急務?;蛟蛔訒〉?,無足可觀;或曰子書思想博雜,擾亂人心。殊不知聚合錙銖,能夠與山陵并重;累積百十,可以致億兆之數(shù)。猶如諸色交會而構成袞衣之華美,眾音交錯而形成《韶》《濩》之和美,子書與經(jīng)形成了相輔相成的關系。這正是葛洪對正經(jīng)與子書是“淵?!迸c“川流”、“三辰”與“景星”、“嵩岳”與“林薄”的關系,皆“歸于進德”“合于興化”的進一步闡釋。
為了凸顯子書的意義,葛洪甚至采取有意貶抑詩賦的手段,以抬高子書的崇高地位?!渡胁酚衷唬骸盎蛸F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騃拙,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真?zhèn)晤嵉?,玉石混淆,同《廣樂》于《桑間》,鈞龍章于卉服。悠悠皆然,可嘆可慨者也。”他批評近代以來重視淺近小道之辭賦,而忽略繁富深閎之子書。指出子書語言精練而深刻,如切磋之玉,若以虛飾華美之小辯為艷麗精巧,則顛倒真?zhèn)?,混淆玉石,這就如同抹殺了鈞天之樂與桑間濮上之歌、袞衣龍章與草服葛衣之間的巨大差別。其立足點仍然在于子書以其深閎的思想所產(chǎn)生的教化人心的巨大社會功能上。
正是基于對子書“進德”“興化”社會功能的推崇,葛洪批評莊子不關心世事的做法,除了自己的審美偏好、思想取向之外,其根基則在于兩點:第一,恪守儒家的君臣倫理,《應嘲》曰:“君臣之大,次于天地。思樂有道,出處一情,隱顯任時,言亦何系?大人君子,與事變通。”在葛洪看來,君臣之道是僅次于天地的最為神圣的倫理關系。因此,大人君子無論思與樂、出與處,或隱或顯,或語或默,聽任時勢,因事變通,但是君臣之道則亙古不變。第二,系心世事政治的治亂,其《應嘲》指出,即使是崇尚無為之老聃,終身隱逸之鬼谷子,其著書亦關心世務。自己雖才能不足,道德淺薄,且無治政之能,然出處行止,亦同歸于君子之道。所以他強調(diào)非但達官必須關心政事,窮居亦不可不問世道之治亂。而且,在葛洪看來,這一切是必須身體力行的君子之道。正鑒于這一出發(fā)點,他才批評莊子自炫言行,以世事為桎梏,身居小吏,出言荒誕,唯論鬼魅,憎說人事,且又貶責毀謗忠貞、仁義,顯然是不可取的。這一論斷,不惟與道家“心齋”“坐忘”之說不同,也與孔子“有道則出”“無道則隱”以及孟子“兼濟”“獨善”之說也有別。對一個身居亂世、玄釋盛行,且又追求養(yǎng)生、煉丹、求仙的道教徒葛洪來說,竟然保持著如此熱忱的政治激情,不能不說是一種令人玩味的現(xiàn)象。
從注重文學“進德”“興化”的社會功能出發(fā),葛洪猛烈地批判徒有形式之美而不切世用的文章。他批評莊子之文“可謂雕虎畫龍,難以征風云;空板億萬,不能救無錢。孺子之竹馬,不免于腳剝;土柈之盈案,無益于腹虛也?!币嗉辞f子著述,華而美,大而空,不切世事之用。其《廣喻》更為形象地指出,泥塑之龍藻麗炳煥,然不能招致瑞云;椽上畫禽琱琢彩飾,卻不能飛舉凌風;結草之芻狗,金翠鮮明,而不能追風躡影。這實際上就是批判文章追求形式之美,而不切現(xiàn)實之用的弊端。而《博喻》又從鑒賞的角度論述文章內(nèi)容及其功用,貴在得興亡之跡,有匡正世風之用。強調(diào)子書有補世事的價值觀、尊崇君臣之義的倫理觀,恪守君子之道的踐履觀,是葛洪推崇子書的思想依據(jù),也是其立言的基本準則。
如果說,葛洪從審美進化論上推崇子書,凸顯了子書的美學屬性,那么,其強調(diào)子書“進德”“興化”的思想,則又凸顯了子書的社會功能,這實際上是儒家文質(zhì)并重的文章觀的全新闡釋。在葛洪看來,“世道多難,儒教淪喪,文武之軌,將遂凋墜”(《勖學》),因此應該振興儒家思想,教化世道人心;通過以文載道的方式,藉儒家倫理重構政治秩序,凝聚社會的向心力。雖然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然而聯(lián)系葛洪所處的儒家政治秩序漸趨式微的艱難時世,在玄釋擠壓下的儒家教化漸趨淪落的思想現(xiàn)實,有著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與戴逵《放達為非道論》、范寧《春秋谷梁傳序》等文章,所表達的思想基本一致。
三、“十尺之與一丈”:文德并重論
如果說以文載道重在論述文章與傳道的關系,其著眼點主要是文章的社會功能屬性;那么文德并重則重在論述文章與道德的關系,其著眼點主要是文章的道德評判屬性。然二者都是重在價值判斷,有難以切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所謂文章“歸于進德”的社會功能,就是以德為教化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在儒家詩學中,君子之道的核心即為德,德是君子內(nèi)在修養(yǎng)的主體,也是君子外在踐履的準則,故孔子強調(diào)“志于道,據(jù)于德”(《論語·述而》);在本體哲學上,道是本體,德是現(xiàn)象;在行為主體上,道是心性,德是踐履,二者是體與用的關系。
傳統(tǒng)詩教從人的修養(yǎng)與表現(xiàn)的雙重視角,論述德與文的體用關系,孔子要求君子“文質(zhì)彬彬”就包涵著這兩層含義。建安時期,徐干《中論》系統(tǒng)地論述了這一問題。其《德藝》曰:“藝者所以事成德者也,德者以道率身者也;藝者德之枝葉也,德者人之根干也。斯二物者,不偏行,不獨立。木無枝葉則不能豐其根干,故謂之瘣;人無藝則不能成其德,故謂之野。若欲為夫君子,必兼之乎?”[4]95徐干所論之“藝”,是包括文章在內(nèi)的君子之“文”,“德”是蘊含在藝中的君子之“質(zhì)”。藝因事而表現(xiàn)德,德以道而統(tǒng)帥身,故藝為德之枝葉,德是藝之根干,二者并行不悖,相輔相成。樹無枝葉則根干不能豐滿,人無文章則不能成就其德,故君子必須德藝兼?zhèn)洹?/p>
葛洪從文章學的角度,揚棄了儒家詩教以人為核心的道德主體論,提出了以文為核心的道德本原論。也就是說,道德是文章的本原,文章則是道德的表現(xiàn),二者并無軒輊?!拔恼轮c德行,猶十尺之與一丈,謂之余事,未之前聞……則文章雖為德行之次,未可呼為余事也?!保ā段男小罚┚椭黧w而言,立德重于立言,然而就創(chuàng)作而言,文章與德行則居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不可謂之余事。故文之所生,由來已久,“夫上天之所以垂象,唐虞之所以為稱,大人虎炳,君子豹蔚,昌旦定圣謚于一字,仲尼從周之郁,莫非文也?!鼻按ト怂卣呓栽谟凇拔摹薄!吨芤住纺擞^萬物之象而作八卦,觀靈龜而作六甲?!拔闹冢m賤猶貴”。道德固然珍貴,文章也未可輕視。文章之美,雖附著道德而生,卻不是道德的附庸。雖然葛洪的論述文辭炳煥,譬喻連環(huán),但其基本點乃在于:文德并重,不可輕文重德;無文則道德不存,無德則文章無骨;文章生于天地自然,天地之美存于文章之中。雖然葛洪論文與德是一丈與十尺的關系,文章為“文”,道德為“質(zhì)”,而論述的重點則在文章而非道德,其歸結點似乎又流露出重文的審美傾向。
然而,葛洪這種重文的審美傾向,并非矯枉過正,以否定德為前提,而是針對現(xiàn)實重德輕文的現(xiàn)象而發(fā)?!渡胁吩敿氂涊d了這一現(xiàn)象:世人認為,文章著述雖然繁富,品評之辭雖然藻飾光鮮,卻又無補世事之得失,未若德行雖不言而成行為之訓誡??鬃又?,學分四科,以德行為本原,那么文章自然即為余事。不褒崇道德而重視文章,亦即本末倒置。針對這種世俗之見,葛洪一針見血地指出:“德行為有事,優(yōu)劣易見,文章微妙,其體難識。夫易見者粗也,難識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銓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難一焉。無故舍易見之粗,而論難識之精,不亦可乎?”德行是粗,是現(xiàn)象,能夠在具體事實中表現(xiàn)出來,優(yōu)劣自見,故有確定的權衡標準;文章是精,是意義,表達思想深微高妙,而文體本身又難以明辨,故沒有一定的品藻標準。唯有摒棄以“易見之粗”的道德評價方式,才能論述“難識之精”的文章之妙。
葛洪之所以如此重視文章,主要是建立在三層邏輯關系上:第一,建立在立一家之言的思想創(chuàng)新上。他推崇子書,甚或流露出貶抑詩賦的思想傾向,是因為子書是“一家之言”,具有理論上的創(chuàng)造性。葛洪在《自敘》中敘述自己治學過程時說:“洪年三十余,乃計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chuàng)子書?!彼^“細碎小文”即指詩賦。他之所以認為創(chuàng)作“細碎小文”是浪費時光,乃在于不能“立一家之言”,表達獨立的思想,故“草創(chuàng)子書”。這一觀點,與揚雄、曹植的“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與楊祖德書》)的觀點,又有密切的淵源關系。而上文所論葛洪的以文載道之“道”,在主體行為上即表現(xiàn)為德。《文行》又記載:針對世俗認為,德行為本,文章為末;故孔門四科,文居德后;所著文章乃德行之余事,思想之糟粕;可傳之文章,如祭祀所用的芻狗,雖彩繪雕飾,卻不切實用;德行之于文章尊卑之格,自然可別,葛洪一針見血地回擊道:“筌可以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筌;文可以廢而道未行,則不得無文?!豹q如筌與魚,道與文也是載體和意義的關系,二者相輔相成,沒有載體即無法表達意義,因此道因文而傳,文傳道而行,廢文則必廢道。葛洪所論之“文可以廢而道未行”之“道”,是回答“德行者本也”而來,道也就是指德。從這一點看,葛洪所論之文道與文德,在內(nèi)涵上是一種相生相融的關系。從規(guī)律上說是“道”,從表現(xiàn)上說是“德”,僅僅是因為所論述的著眼點不同而已。而這種以德為本論,從淵源上看,也直接來源于曹丕的“本同末異”說。
第二,建立在立言不朽的生命精神上。追求生命精神的垂世不朽是中國文人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左傳》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論,成為后世文人奉行的人生準則。文人在或遭時勢動蕩、仕途偃蹇之時,追求立德立功而不得,便轉而發(fā)憤著書,以求垂之后世,如司馬遷所謂“藏之名山,傳之后世”(《太史公自序》);或自覺立言以傳世,如曹丕所謂“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典論·論文》)等,都表達得非常直白淋漓。葛洪不僅追求立言不朽,而且將立言與立功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其《博喻》曰:“妍姿媚貌,形色不齊,而悅情可均;絲竹金石,五聲詭韻,而快耳不異;繳飛鉤沉,罾舉罝抑,而有獲功;樹勛立言,出處殊途,而所貴一致?!毕扔帽扔髡f明,人世間的現(xiàn)象雖有種種不同,但其目標指向卻往往完全一致。如貌美不同,娛情一也;音韻有別,悅耳一也;漁獵工具差異,捕獵一也。回到立言來說,建立功勛與著述立言,雖殊途而同歸。葛洪對《左傳》觀念的修正,顯然交織著時代變化和個人情懷的雙重因素?!皾h末魏晉,文章著述的地位日益提高,此種風氣便更加濃厚普遍。葛洪生當國家多故,干戈擾攘之秋,又深受道家謙抑靜退思想的影響……因此立志‘決不出身,‘念精治五經(jīng),著一部子書,令后世知其為文儒而已。”[1]135立言與立功并重,是曹丕以來的主要思想傾向。然曹丕論立言,以詩賦為主,兼及經(jīng)子;葛洪論立言,主要是指子書,但也并未全盤否定辭賦。二者有同有異。
第三,建立在浮華士風的現(xiàn)實批判上。葛洪對漢末以來的浮華士風非常不滿,其《疾謬》《崇教》《刺驕》《酒戒》《行品》等篇都曾大加笞撻?!缎衅贰吩唬骸笆坑蓄伱残蘩?,風表閑雅,望之溢目,接之適意,威儀如龍虎,盤旋成規(guī)矩,然心蔽神否,才無所堪。心中所有,盡付毛膚,口不能吐片奇,筆不能屬半句;如不能宰民,出不能用兵,治事則事廢,銜命則辱命,動靜無宜,出處莫可?!彼械赖赂∪A之士,表面上道貌岸然,風度翩翩,似乎盤桓于道德規(guī)矩之中,然而心智壅塞,才不堪用。不僅不能統(tǒng)治百姓,用兵打仗,治理政事,受命出使,而且口中無奇異之句,筆下無半句之文。唯因這類浮華庸碌之人橫行于世,作者不屑為伍,于是一方面 “懷逸藻于胸心”,著文章以別于庸碌;另一方面又藉“修毫以泄憤懣”(《博喻》),表達對漢末以來浮華士風的不滿與貶責。這種心理態(tài)度反而刺激了作者著述立言的決心。
由上所論,文德并重雖淵源于對曹丕的“本同末異”論,然而葛洪強調(diào)“本不必皆參,末不必悉薄”,對文章的重視又超過了曹丕。而且葛洪又引經(jīng)書而論述“文”獨立存在的表現(xiàn)與傳承文化價值及其審美意義,都表現(xiàn)出相當濃郁的重文傾向。這種重文傾向既植根于以文載道的文學觀念,又浸透強烈的生命意識,表現(xiàn)出對浮華士風的反撥。
四、“精神布乎方策”:反映表現(xiàn)論
自孔子之后,中國古代的文章寫作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由“述而不作”的文化傳承到“垂之后世”的文化創(chuàng)造的內(nèi)在轉變過程。這一轉變,既蘊含著生命意識的覺醒,也蘊含著創(chuàng)作自覺的產(chǎn)生。由于口語傳承具有時間一維性、不可復制性的特點,人們不得不藉文章記錄下思想的火花和心靈的印記?!熬癫己醴讲摺笔歉鸷槲膶W反映—表現(xiàn)論的基本認知。正是出于這一理性認知,他也特別重視文章著述。其《抱樸子》佚文曰:“孔鄭之門,耳聽口受者,(皆已)滅絕,而托竹素者,(可)為世寶也?!彪m然他從雜文學的觀念出發(fā)重視文章著述,卻又從反映—表現(xiàn)的角度,提出了許多具有文學意義的理論命題。心口相契的表達原則、素樸平實的表達要求、簡約繁富的表達選擇,是葛洪文章反映—表現(xiàn)論的主要內(nèi)涵。其中,“心口相契”是反映—表現(xiàn)論的理論核心。
心口相契,是文章創(chuàng)作的表達原則。文章(文學)是精神的產(chǎn)物,必須真實地反映作者的思想,表達作者的情感,這是文章創(chuàng)作的基本準則。葛洪縱觀古今,推己及人,深入論述了文章的這一生命精神性的特點?!垛x世》曰:“蓋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其形器雖冶鑠于疇曩,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見乎辭,指歸可得?!惫湃穗m非不朽之神靈,但其精神則傳播于書籍之中,因辭見情,由情得意是其基本特點。所以,一方面,“百家之言,雖不皆清翰銳藻,弘麗汪穢,然悉才士所寄心,一夫澄思也”(《百家》),即諸子之書,未必皆追求清辭麗藻,深廣繁富,但是必然是藉此表達思想、寄托情懷;另一方面,“志得則顏怡,意失則容戚,本朽則末枯,源淺則流促。有諸中者,必形乎表,發(fā)乎邇者,必著乎遠”(《博喻》),即情動于中而形于外,得志者愉悅,失意者悲戚。如樹木之根,朽則枝葉枯槁;河水之源,淺則水流短促。情感發(fā)乎眼前,意義則顯乎深遠。因此,“懷逸藻于胸心,不寄意于翰墨,則未知其有別于庸猥”(《博喻》),藉言得意,因文傳神,以超越平庸猥瑣的現(xiàn)實,文章已經(jīng)成為文人精神寄托的一種方式。
惟因如此,葛洪強調(diào)文章不可迎合流俗,取悅當世,而必須“心口相契”。《應嘲》曰:“慮寡和而廢白雪之音,嫌難售而賤連城之價,余無取焉。非不能屬華艷以取悅,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吝,然不忍違情曲筆,錯濫真?zhèn)?,欲令心口相契,顧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后也。否泰有命,通塞聽天,何必書行言用,榮及當年乎?”他明確指出,自己著述并不因為曲高和寡而廢《白雪》之雅音,美玉難售而賤連城之無價。不以華美艷麗之辭取悅當代,榮及其身;不因直言多謗而違情曲筆,顛倒是非。唯使語言與思想一致,無愧于身后,知音于后代。至于現(xiàn)實中自己的否泰通塞,一任天命。其中“心口相契”是其核心,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堅持文實統(tǒng)一,表達真實的思想和情感,昭示事物的本質(zhì)意義,反對違情曲筆,錯濫真?zhèn)危瑥娬{(diào)志氣充盈,生命飽滿。
素樸平實,是文章創(chuàng)作的表達要求。惟因文章創(chuàng)作必須“心口相契”,切忌違情曲筆,錯濫真?zhèn)?,嘩眾取寵,不切世用,所以素樸平實是文章創(chuàng)作表達的基本審美要求。葛洪不惜篇幅詳盡地論述了這一問題。其《應嘲》曰:“夫君子之開口動筆,必戒悟蔽,式整雷同之傾邪,磋礱流遁之暗穢。而著書者徒飾弄華藻,張磔迂闊,屬難驗無益之辭,治靡麗虛言之美,有似堅白厲(廣)修之書,公孫刑名之論,雖曠籠天地之外,微入無間之內(nèi),立解連環(huán),離同合異,鳥影不動,雞卵有足,犬可為羊,大龜長蛇之言,適足示巧表奇以誑俗?!彼^“悟蔽”,就是作者未悟之弊端。寫文章必須杜絕整齊劃一卻邪僻不正、思想流蕩而心生污穢的弊病,否則必然是玩弄華美辭藻,迂腐不切實際,運用荒誕無用之辭,追求靡麗空言之美,猶如堅白、刑名之論,唯以其奇巧欺世盜名而已。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主體的內(nèi)心純凈,思想專一,文章造語平實,不尚荒誕奇巧,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意義,是葛洪所崇尚的基本審美標準。
在這一基本審美要求的引導下,葛洪又特別重視文章形式、內(nèi)容、主次、安排、變化,以及題材和語言?!侗阕印坟脑u價陸機曰:“陸君深疾文士放蕩流遁,遂往不為虛誕之言,非不能也。陸君之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辟澷p陸機文章內(nèi)容、語言雖厚重、明麗卻又純凈、平實。其《辭義》則更詳盡地論述道:“清音貴于雅韻克諧,著作珍乎判微析理。故八音形器異而鍾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徒閑澀有主賓,妍蚩有步驟,是則總章無常曲,大庖無定味。夫梓豫山積,非班匠不能成機巧;眾書無限,非英才不能收膏腴。何必尋木千里,乃構大廈?鬼神之言,乃著篇章乎?”強調(diào)文章貴在清雅和諧之美,析理深刻之妙。而閑雅與生澀、艷麗與丑陋,又必須是有主次、有安排。唯有高手則“無常曲”“無定味”,善于變化。要善于吸收前人“膏腴”而自成機杼,不必追求奇異之題材、詭異之語言??芍?,葛洪所說平實并非平淡、平直,簡單、簡約,而是突出形式內(nèi)容的豐富與統(tǒng)一,布局安排的變化與條理,題材語言的富贍與自然。而批評作者“傾邪”“暗穢”,強調(diào)精神的純凈、專一,既是對“本朽末枯,源淺流促”的補充論證,也進一步揭示了主體與文章的內(nèi)與外的因果聯(lián)系。
簡約繁富,是文章創(chuàng)作的表達選擇。在葛洪看來,既然文章的素樸平實與內(nèi)容厚重、布局變化與語言華美兼容并存,那么素樸平實與簡約、繁富甚至繁縟在審美內(nèi)核上也是并行不悖的。因此,在不違背“心口相契”的整體原則下,葛洪以一種通達的態(tài)度,肯定了文章在表達方式的選擇上簡約與繁富并存的原則——甚至更加肯定子書的繁富以致繁縟的表達方法。而在表達方式上選擇簡約與繁富的重要依據(jù),就在于所要表達對象的簡與繁。《喻蔽》曰:“陶朱、白圭之財不一物者,豐也;云夢、孟諸所生萬殊者,曠也。故《淮南鴻烈》始于《原道》《俶真》,而亦有《兵略》《主術》;莊周之書以死生為一,亦有畏犧慕龜,請粟救饑。若以所言不純而棄其文,是治珠翳而剜眼,療濕痹而刖足,患荑莠而刈谷,憎枯枝而伐樹也?!币磉_紛紜復雜的人事、自然的現(xiàn)象及其本質(zhì)意義,文章的內(nèi)容就必然繁富。所以《淮南子》既探究抽象的宇宙本原之道,又論述具體的人事謀略之術;莊子之書既貫穿萬物齊一之論,又表達珍視生命的世俗之情。如若執(zhí)著于純樸平實而拋棄繁富之文,不啻是治白翳而剜其眼球,療濕痹而刖其雙足,患雜草而割去谷物,憎枯枝而砍伐樹木。一系列比喻無非說明:文章表達之繁簡必須針對所反映的對象,切忌削足適履!同樣,語言選擇的繁與簡也必須依據(jù)所描述的對象。其《喻蔽》在“言少則至理不備,辭寡即庶事不暢”的認知基礎上,說明言繁則理富,辭豐而事暢,所以連篇累牘者,乃須舉其綱而振其領。如日啟晨曦,月照黑夜;天生五材、百藥,各有不同之用;四時成而有歲月之美,五色成而有錦繡之麗;簫韶之美而生和諧之八音,道術明辨則必須借助語言之聚合。若描述對象如猗頓之富,卻用詞簡約,則與原憲之貧無異;內(nèi)懷難以權衡的復雜思想,卻著述簡約粗略,亦與瑣碎庸碌相同。一般說來,葛洪論子書強調(diào)言繁理富,辭豐事暢,論文學則重視辭少理暢,語約事舉?!侗阕印坟挠衷唬骸坝锌椭^二陸兄弟善于談論,辭少理暢,語約事舉,莫不豁然,若春日之泮薄冰,秋風之掃枯葉。”因文學所描述的對象往往比較明確,本質(zhì)意義相對單一,故可以如陸氏兄弟之文“辭少理暢,語約事舉”,風格和諧而俊朗。由此可見,葛洪所論文章內(nèi)容或語言的簡約與繁富的表達選擇,都取決于文章所反映的對象及其本質(zhì)意義的實際需要,當繁則繁,須簡則簡。故結論曰:雖“文貴豐贍”,又“何必稱善如一口乎”?。ā掇o義》)
有鑒于此,葛洪還專門探討了文章創(chuàng)作中常常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及其產(chǎn)生原因。其《辭義》曰:“屬筆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則患乎譬煩言冗,申誡廣喻,欲棄而惜,不覺成煩也;其淺者,則患乎妍而無據(jù),證援不給,皮膚鮮澤,而骨鯁迥弱也。繁華暐曄,則并七曜以高麗;沉微淪妙,則儕玄淵之無測。人事靡細而不浹,王道無微而不備,故能身賤而言貴,千載彌彰焉?!闭Z言累贅,比喻煩瑣,語義反復,缺乏錘煉,煩雜冗長,而失之于“深”;語言艷麗,空泛無據(jù),論證不足,形式鮮澤,風骨迥弱,而失之于“淺”,皆為文章之病。葛洪要求繁華暐曄與高遠明麗、析理精微與思想深刻的統(tǒng)一,既深入人事,又備具王道,則是文章表達的基本要求。他認為,之所以出現(xiàn)上述種種文章之病,主要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才性、思維有密切關系。故《辭義》又曰:“夫才有清濁,思有修短,雖并屬文參差萬品,或浩漾而不淵潭,或得事情而辭鈍,違物理而言工。蓋偏長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暗于自料,強欲兼之,違才易務,故不免嗤也?!备鸷橛刹茇А皻庵鍧嵊畜w”引申出“才有清濁,思有修短”的才性與思維差異論。所以,寫作文章有種種不同,或浩蕩無涯而缺少深厚,或情事明晰而辭不達意,或語言精工而違背物理。這種廣與深、辭與情、言與理的表達的不一致性,正原生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差異性。蓋人有偏好擅長,而非通才,若不明其所長,勉強兼之,則違其才性,奪其所長,不免嗤笑于他人。由此可見,內(nèi)容繁簡、語言多寡的表達選擇,既依據(jù)于所表達的對象,又取決于主體的才性思維。至此,葛洪則完整地論述了創(chuàng)作主體與文章表達、表達對象與表達選擇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
概括言之,葛洪以文章是精神產(chǎn)物的認識論為邏輯起點,以“心口相契”的表達論為理論核心,深入論述了素樸平實的表達要求與簡約繁富的表達選擇之間的辯證關系,從而系統(tǒng)地研究了文章創(chuàng)作問題,雖非專就文學而言,但卻從雜文學的觀念上研究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反映—表現(xiàn)論的問題,這一點既表現(xiàn)出對陸機創(chuàng)作論研究的汲取與揚棄,也對后來《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論研究有導夫先路的意義。
五、“穹隆取乎宏燾”:美學風格論
實際上,葛洪所論文章創(chuàng)作的素樸平實的基本審美要求以及內(nèi)容與語言的簡約與繁富,都蘊含著文章的風格要素。前文所論漢魏文章言繁、義深、辭贍的特點,也屬于風格論的范疇。除此以外,葛洪另有關于文章的風格問題的專論。
葛洪雖然贊美文章“辭少理暢,語約事舉”,然而推崇“穹隆取乎宏燾”的文章深閎、厚重、繁富之美,則是其美學風格論的基本思想。葛洪論述文章風格,仍以子書作為主要對象。雖子書也屬于雜文學范疇,無疑應該成為文學研究的對象,但子書在表現(xiàn)對象及其本質(zhì)意義上畢竟不同于純文學。純文學如詩賦散文往往有明確的表現(xiàn)對象,有特定的時空維度,所抒寫的情志也多由特定對象、特定時空所引發(fā);而屬于雜文學的子書則往往以人類所面臨的天人關系的一個側面甚至全部為表現(xiàn)對象,在時空維度上具有無限性,所揭示的天人關系及其本質(zhì)意義,籠罩天地,彌綸人事。因此,與純文學相比,子書內(nèi)容更為繁富,語言更為紛紜,意象更為龐雜,結構更為宏大,境界更為闊遠,因此也就構成了與純文學的別樣風格。
葛洪以王充之巨著《論衡》為例,專門論述子書的美學風格是“穹隆取乎宏燾”,亦即天無私覆,地無私載,磅礴而厚載萬物,皆指深閎博大之美。其《喻蔽》由問難引起:葛洪稱美“《論衡》八十余篇,為冠倫大才”,而同門魯生責難曰:美玉以其少而貴,瓦礫因其多而賤。因此庖犧作八卦而彌綸陰陽,《老子》五千言而道德完備。然而,“王充著書兼箱累帙,而乍出乍入,或儒或墨,屬詞比義,又不盡美。所謂陂原之蒿莠,未若步武之黍稷也。”也就是說,王充著述連篇累牘,出入于儒墨之間,辭藻意義又不是盡善盡美。此即所謂空曠山原之雜草,未若狹小地域之五谷。——著述雖巨,大而無當。葛洪首先指出:“且夫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賢。徒見述作之品,未聞多少之限也?!奔词ト藙?chuàng)作正經(jīng),賢人闡述經(jīng)論,后人唯以著述為評價標準,豈以篇幅多少為依據(jù)?然而反唇相譏曰:“吾子所謂竄巢穴之沉昧,不知八纮之無外;守燈燭之宵曜,不識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淺狹,未覺南溟之浩汗;滯丘垤之位埤,不寤嵩岱之峻極也。兩儀所以稱大者,以其函括八荒,緬邈無表也。山海所以為富者,以其包籠曠闊,含受雜錯也。若如雅論,貴少賤多,則穹隆無取乎宏燾,而旁泊不貴于厚載也?!濒斏f,猶如身入暗穴,不知八級之遼遠;人守燭光,不識日月之光明;游于淺水,不覺浩瀚的天池;滯留小丘,不明高山之巍峨。陰陽涵蓋八荒、邈遠無際而稱其大,山海籠罩大地、涵納山川而稱其繁富。如果“貴少賤多”,則高遠天穹不能廣被大地,磅礴大地不可厚載萬物。這一系列比喻,乃在說明《論衡》立意深遠,辭藻朗麗,包舉宇宙,彌綸人倫,從而形成了深閎、厚重、繁富的審美風格。
這種風格的形成,必須出之以恢弘渺遠、渾厚有力的意象,所以作者接著又進一步論述這種風格形成的特點:“夫跡水之中,無吞舟之鱗;寸枝之上,無垂天之翼;蟻垤之顛,無扶桑之林;潢潦之源,無襄陵之流。巨鰲首冠瀛洲,飛波凌乎方丈;洪桃盤于度陵,建木竦于都廣;沉鯤橫于天池,云鵬戾乎玄象。且夫雷霆之駭,不能細其響;黃河之激,不能局其流;騏騄追風,不能近其跡;鴻鵠奮翅,不能卑其飛。云厚者,雨必猛;弓勁者,箭必遠。王生學愽才大,又安省乎?”作者以譬喻說理,吞舟之魚不能容納于淺水,垂天之鳥難以棲息于小枝;蟻穴不能生長日出之扶桑,積水不能漫過高峻之山陵。唯有巨鰲頭托仙山瀛洲,飛波越過方丈之山;巨大桃樹盤旋于度陵山上,聳立樹木挺拔于都廣之中。鯤鵬橫行天池,搏擊天空。雷霆之響駭人,黃河激流飛濺;駿馬躡影追風,鴻鵠一飛千里;積云深厚,雨必猛烈,弓箭強勁,箭方射遠。一系列亂花迷眼的譬喻,旨在說明格局過小,不足于容納深閎的內(nèi)容;內(nèi)容的深閎,又必須藉恢弘的意象表現(xiàn)之;而一切恢弘的意象乃因文章深閎內(nèi)容之所需,并非刻意為之。即孟子所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王充博學大才,故不可局促于細碎之文!
文章風格深閎、厚重、繁富甚至繁縟,往往又與冗詞繁句、擬譬連環(huán)、稂莠并存交織在一起,因而受到后人詬病,所謂同門魯生之言,則是其代表。葛洪為了凸顯子書深閎、厚重、繁富風格之重要,又特別論述了《論衡》即使有“蒿莠”之瑕也不掩其美質(zhì)的特點。故其文又曰:“且夫江海之穢物不可勝計,而不損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無虧其峻也。夏君之璜,雖有分毫之瑕,暉曜符彩,足相補也;數(shù)千萬言,雖有不艷之辭,事義高遠,足相掩也。故曰四瀆之濁,不方甕水之清;巨象之瘦,不同羔羊之肥矣。”《論衡》文章繁富,雖有冗雜,如江海之穢物、五岳之曲木、白璧之微瑕,然并不損害大海之深廣、五岳之高峻、美玉之輝光。王充長篇大論,雖有不能盡善盡美之辭,然其論事則意義高遠深厚,足以掩蓋其瑕疵。正如“西施有所惡,而不能滅其美者,美多也”(《博喻》)。猶如一甕清水,不及混濁四瀆之雄渾;羔羊肥碩,不及瘦削巨象之高大。足見,崇尚深閎、厚重、繁富的風格,成為葛洪論述子書的重要審美理念。而《抱樸子》其書,也以博學厚重的內(nèi)容、擬譬連環(huán)的語言、縱橫而論的機鋒、一往必達的氣勢、汪洋恣肆的文風,同樣形成了一種深閎、厚重、繁富的風格。葛洪論王充的文風,實在是對自己文風的一個詳細注腳?;蛘哒f,葛洪的文章也正是自己理論的存在依據(jù)及其實踐。
然而,葛洪也并非以一個審美尺度,度量所有文章,他的眼光是開闊的,視角是變換的,思維也是辯證的。其《文行》不僅探討了不同的文章風格,而且如同上文所論,也簡約地揭示了形成不同文章風格的主體原因?!叭舴蚝槽E韻略之宏促,屬辭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蘊藉汲引之深淺,其懸絕也,雖天外、毫內(nèi),不足以喻其遼邈;其相傾也,雖三光、耀熠,不足以方其巨細;龍淵、鉛鋌,未足譬其銳鈍;鴻羽、積金,未足比其輕重。清濁參差,所稟有主。朗昧不同科,強弱各殊氣?!蔽恼嘛L格之所以出現(xiàn)氣之強弱、格之疏密、思之短長、意之深淺的如此強烈反差,乃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才有清濁,思有修短”,稟賦不同;聰明、愚昧各不同類,氣之強弱亦有殊別。也就是說,主體的才性、氣質(zhì)、思維之不同,也直接決定了文章風格的差異性。
尤須說明的是,葛洪雖然特別重視子書“進德”“興化”的社會教化功能,以經(jīng)世致用為基本要求,但也同時注意到文章以及語言的獨立審美意義。其《博喻》比較了兩種文章風格以及語言所帶來的不同審美效果:“靈鳳振響于朝陽,未有惠物之益,而莫不澄聽于下風焉;鴟鸮宵集于垣宇,未有分厘之損,而莫不掩耳而注鏑焉。故善言之往,無遠不悅;惡辭之來,靡近不忤。猶日月無謝于貞明,枉矢見忘(忌)于暫出?!备鸷橥怀雒赖恼Z言、美的意象的獨立美感作用,比較丑的語言,丑的意象所引起的不良心理反映,實際上是對前文所論“蒿莠”之瑕不掩其美質(zhì)的一種補充論證——這說明文章可以存在“蒿莠”,但也必須遵循一定的審美尺度。這既涉及到語體的風格問題,也涉及到語言表達的選擇問題。這一論證所涉及的兩個方面特別具有美學意義。
總之,葛洪推崇文章的深閎、厚重、繁富之美,并論述了這種風格與審美意象之間的關系,就深刻揭示了子書審美風格的基本特點。而論述文章風格的差異性及其形成原因,又彰顯出葛洪風格論美學的辯證特點。所論述的文章意象及語言的獨立美感意義,又使之部分地擺脫了文章“合德”“興化”的教化功能,具有更為深厚的“文學自覺”的意義。
六、“伯牙永思鍾子”:知音境界論
從某種意義上說,創(chuàng)作是為接受而存在,文本的意義唯有在文學消費中才能夠?qū)崿F(xiàn)。德國接受美學家伊瑟爾在《本文與讀者的相互作用》中指出:“本文(text)只提供‘程式化了的各個方面,后者(讀者的閱讀行為)促使作品的審美對象得以形成?!盵5]507在中國文人中,追求知音的境界一直是作者最重要的心理期待,所以葛洪說,“音為知者珍,書為識者傳”(《喻蔽》)。一旦失去了知音,創(chuàng)作也就失去了外在驅(qū)動力,文本也只是靜態(tài)的存在而無法成為審美對象,因此創(chuàng)作—接受是文學自足世界中最為重要的、也是互為因果的聯(lián)系。
因為文章是精神的產(chǎn)物,不像道德那樣可以藉人的外在呈現(xiàn)加以判斷,相對地說,人的外在呈現(xiàn)是具體的、可感的、穩(wěn)定的;而文章的外在呈現(xiàn)是語言符號,判斷文章意義的唯一依據(jù)就是語言符號。語言符號的意義是抽象的、模糊的、變易的。語言能指與所指、歷時性與共時性、組合意義和聚合意義的可能錯位,都可能造成接受生成的動態(tài)意義和文本蘊涵的靜態(tài)意義的差異。要真正獲得“以意逆志”的動態(tài)意義和靜態(tài)意義的相對一致的接受效果,按照葛洪的說法,就必須“知精者得神,原始見終者,有可推之緒”(《博喻》),亦即文章難識,必須原始要終,推斷其內(nèi)在邏輯,方能得其本質(zhì)精神。實質(zhì)上,這也只是抽去了接受主體、接受環(huán)境的差異性之后的一種理論假設。在接受史上,讀者對文本內(nèi)容的接受永遠處在千差萬別的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中。因此,文學的知音境界最為難得,所以葛洪感慨“斯伯牙所以永思鍾子,郢人所以格斤不運也”(《文行》)。他所論述的影響文學接受的種種因素,如心理因素、客觀因素、主體因素等等,主要是凸顯文章“品藻難一”的接受現(xiàn)狀,而非探討接受的理論。其深層則又浸透作者自己知音難求的心理失落。
先論影響文章接受的心理因素?!百F遠賤近”是影響文學接受的重要心理原因之一。而“貴遠賤近”又是積淀于先民崇拜意識而形成的由來已久的一種社會群體心理,即葛洪所說,“重所聞,輕所見,非一世之所患矣”。這種群體心理所造成的盲目崇古,很容易影響人們對于新生事物基本的價值判斷,甚至出現(xiàn)“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廣,今日不及古日之熱,今月不及古月之朗”(《文行》)的荒謬認知。影響于士林,就形成了一種經(jīng)典崇拜。所以認為今文不及古文的原因之一,就是今文“時無圣人目其品藻,故不得騁驊騄之跡于千里之途,編近世之道于三墳之末也”(《尚博》)。由于這種觀念的作祟,不僅是“何肯許今之才士,不減古之枯骨”,而且“雖有益世之書,猶謂之不及前代之遺文也”(《文行》)。然而,與世俗之見相反,葛洪卻始終堅持文學進化觀,他之所以接過曹丕的大纛,批評貴遠賤近的文學觀念,也正是建立在文學進化觀的前提之下。針對世人認為今文不及古文的觀點,其《鈞世》駁之曰:“書猶言也,若人談語,故為知有(音),胡越之接,終不相解,以此教戒,人豈知之哉?……若舟車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結繩,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業(yè)相次千萬者,不可復縷舉也。世人皆知之快于曩矣,何以獨文章不及古邪?”猶如口語,著述也是一種重要的交際工具,故以知音為上,若語言終不相通,那么文章的教化意義就無法實現(xiàn)。葛洪認為,那種今不及古的看法是錯誤的。他針對“古之著書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隱而難曉;今人意淺力近,故露而易見”的流行觀點,不無譏諷地說道:“若言以易曉為辨,則書何故以難知為好哉!”通過揭示世俗之士悖論性的認知——語言交流必須意義清晰可辨,著述則以意義難知為美,進而說明貴遠賤近實際上是世人不辨文明進化,不知世事遷移,而固守陳見的必然結果。這就深刻剖析了貴遠賤近產(chǎn)生的社會心理原因。為了進一步駁斥世俗之士推崇古文“隱而難曉”的錯誤,他還從古今語言的變遷、方言的不同、文字的脫落三個方面,補充論述了古書深隱的原因:“且古書之多隱,未必昔人故欲難曉?;蚴喇愓Z變,或方言不同,經(jīng)荒歷亂,埋藏積久,簡編朽絕亡失者多?;螂s續(xù)殘缺,或脫去章句,是以難知,似若至深耳?!蓖ㄟ^闡釋古書“隱而難曉”的原因,進而抽去貴遠賤近存在的事實依據(jù)。這一論斷,既具有歷史性,又具有邏輯性,從而昭示固守陳見的荒謬可笑。
再論影響文章接受的客觀因素。前文已論,葛洪反復強調(diào)德行為“粗”而易見,文章為“精”而難識。一方面,因為文章是作者“布在乎方策”的精神產(chǎn)物,而“夫論管穴者,不可問以九陔之無外;習拘閡者,不可督以拔萃之獨見”(《鈞世》),即淺薄之徒以管窺天,何可知九天之內(nèi)外;拘泥局狹,豈可見拔萃之思想!尤為重要的是,文章作者往往都是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其思想和審美或引領、或超越所處的時代文化潮流,這就難免造成“唱高而和寡”(《重言》)的接受障礙。葛洪從歷史存在的一般現(xiàn)象而引入對文章的論述?!段男小吩唬骸吧w刻削者比肩,而班、狄擅絕手之稱;援琴者至眾,而夔、襄專知音之難;廄馬千駟,而騏驥有邈群之價;美人萬計,而威、施有超世之容,蓋有遠過眾者也?!彪m然雕刻工匠比肩接踵,善彈琴者比比皆是,唯有公輸、墨翟獨稱擅手,夔、師襄擅長音樂;有馬千乘,美人無數(shù),唯有騏驥身價百倍,南威西施容貌絕世。文章作者猶如上述諸子,“蓋有遠過眾者也”。然而,世俗之士,“以常情覽巨異,以褊量測無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淺揣甚深,雖始自髫齓,訖于振素,猶不得也。夫賞其快者,必譽之以好;而不得曉者,必毀之以惡,自然之理也。于是以其所不解者為虛誕,慺誠以為爾,未必為情以傷物也。”一方面,以人之常情、偏狹之度量蠡測千差萬別、意蘊深廣的文章,乃藉現(xiàn)象而追尋本質(zhì),即使是苦讀皓首,終生思之,猶不可得;另一方面,意蘊淺易者則贊美之,意蘊難解者則毀謗之,這樣就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閱讀現(xiàn)象:因為接受者不能理解對象的意義,便斥之為荒誕,且天真地認為文本本來就是如此,并非自己有意以一己之私情毀傷對象。葛洪以此證明:作者與讀者的精神境界、思想高度、文化視野、胸襟氣量等方面的隔閡,必然造成接受上的障礙。另外,文章有“翰跡韻略之宏促,屬辭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蘊藉汲引之深淺”的差別,作者也有才性、稟賦、思維、氣質(zhì)的不同,但是世俗之士“唯見能染毫畫紙者,便概之一例”,對文章生命精神的理解一成不變,對文章風格的差異又以偏概全,故造成了接受上的障礙。概括地說,接受障礙固然與文章難“識”的特質(zhì)有關,但也取決于接受主體的認知判斷能力。
后論影響文章接受的主體因素??腕w往往是作為主體認知而存在。因此,上文所論影響文章接受的客觀因素,實際上也離不開接受主體的認知判斷,只是二者所取的切入維度不同而已。這里所論的影響文章接受的主體因素,包括主體的認知判斷和審美差異兩個方面。從認知判斷方面說,接受主體的認知水平直接決定對客體本質(zhì)意義的接受向度與接受深度。前文所論,在《尚博》中,葛洪批判拘系之徒“桎梏淺溢之中,挈瓶訓詁之間”,“以磋切之至言為騃拙,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即羈絆于自我淺見,盤桓于文章訓詁,輕視子書,重視辭賦,實際上就是批判主體接受中的認知誤區(qū)。其《博喻》又曰:“聽者貴于理遺音于千載之外,而得興亡之跡;明者珍于鑒逸群于寒瘁之中,而抽匡世之器。若夫聆繁會之響,而顧問于庸工,非延州之清聽也;枉英遠之才,而咨之于常人,非獨見之奇識也。故與賞物者而論用凌儕之器,是使瞽者指五色也?!睆慕邮芙嵌壬险f,唯有明達知音者方能于千載之后理解作者的寄托之意,洞悉其所蘊涵的國家興亡之跡;于尋常之語中洞悉其超群之思,抽取其匡正世風的功用。如聆聽五音繁會的音樂,而咨詢平庸樂工,則缺少季札清鑒音樂的審美能力;若曲解英逸之才,而咨詢庸常之人,則無獨見卓識的見解。所以只可鑒賞一般器物者,而與之論超凡之器,則猶如使盲人辨別五色而不可得。一切客體的本質(zhì),唯有主體提升到與客體相等的水平時,才可能成為真正的知音。對于一個沒有樂感的耳朵,再好的音樂也沒有意義。接受主體的認知直接決定對客體本質(zhì)的把握。從審美差異方面說,任何一個接受主體對客體的認知(在審美上則是直覺判斷)都具有強烈的個性?!稄V喻》曰:“觀聽殊好,愛憎難同。飛鳥睹西施而驚逝,魚鱉聞九韶而深沉。故袞藻之粲煥,不能悅裸鄉(xiāng)之目;采菱之清音,不能快楚隸之耳。”無論是文章接受抑或?qū)徝肋^程,都帶有濃郁的主體情感色彩。每個接受主體都有“殊好”“愛憎”的情感取向,這種情感取向決定是否能夠進入客體的主要因素——這也是曲高和寡產(chǎn)生的緣由。主體的這種個性色彩往往也決定對客體本質(zhì)意義的接受向度和接受深度?!掇o義》亦曰:“五味舛而并甘,眾色乖而皆麗。近人之情,愛同憎異,貴乎合己,賤于殊途。夫文章之體尤難詳賞,茍以入耳為佳,適心為快,尟知忘味之九成,雅頌之風流也。所謂考鹽梅之咸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飄飖之細巧,蔽于沉深之弘邃也。”雖然五味皆美,眾色俱麗,但是由于接受主體的“愛同憎異”,見其所愛見,賞其所愛賞,不僅遮蔽了對“憎異”部分的對象的認知,而且即使是對“愛同”部分的對象的認知,也往往缺少本質(zhì)接受的深度。
雖然,從《抱樸子》及其《自敘》看,葛洪對自己的子書充滿自信,然而他對究竟有多少接受者能夠成為他的知音,則又充滿惘然。因此,他所論述的接受理論,大多都充滿知音難覓的蒼涼,他甚至帶著一分阿Q式的自我安慰:“瞽曠之調(diào)鍾,未必求解于同世;格言高文,豈患莫賞而減之哉!”(《喻蔽》)正因為如此,葛洪的文學接受論與劉勰不同。如果說《文心雕龍》文學接受論重在“立”,那么《抱樸子》文學接受論則重在“破”。而葛洪之“破”恰恰為劉勰之“立”提供了一個理論上的生長契機。
七、葛洪文學思想的意義及其局限性
綜上所論,如果從文學思想史的維度進行縱向考察,則可以清晰地看出葛洪文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意義及其在魏晉文學思想史上的地位。
從建立在審美進化論基礎上以文道—文德論為核心的文章功能上說,葛洪雖帶有明顯的宗經(jīng)傾向,但也突破了儒家文學思想的桎梏:第一,葛洪褒揚漢晉文章華美繁富,注重雕飾;漢魏子書“義深于玄淵,辭贍于波濤”,甚至將子書置于經(jīng)書之上,表現(xiàn)出在人類文明史上,隨著時移世改,由醇素逐漸走向雕飾的審美進化觀,具有鮮明的審美自覺的時代色彩。第二,葛洪之以文載道論、文德并重論,雖是“本同末異”說的引申,但是曹丕將文章與立功并列,且置于“德行”之下,葛洪則將文章與德行并列,更強調(diào)“文”的獨立價值,具有更加鮮明的重文傾向,其文學自覺意識也更為濃郁。第三,在具體論述中,葛洪雖也批評莊子“狹細忠貞,貶毀仁義”,然又引述莊學而論道德文章,贊美老子雖隱逸于世卻心系“世務”,具有顯明的以道釋儒的思想傾向,表現(xiàn)出與魏晉文化思潮的內(nèi)在一致性。
從建立在文學風格論基礎上以創(chuàng)作——接受論為核心的文章美學上說,葛洪在汲取并揚棄了前人文學思想的基礎上,又表現(xiàn)出鮮明的主體性:第一,以“精神布乎方策”作為文章反映——表現(xiàn)論的核心,不僅將曹丕抽象的“文氣”說進一步具象化,凸顯了文章的生命精神和主體個性,而且有機地整合了“言志”說和“緣情”說的理論內(nèi)涵;尤其是葛洪提倡“心口相契”,主張文學應該以我手寫我口,切記違情曲筆,其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的“辭達”表達論。第二,葛洪強調(diào)文章的深閎、厚重、繁富的風格之美,雖主要著眼于漢魏子書及論說文的風格,但也基本反映了建安——西晉時期主流文風的特點,表現(xiàn)出對東晉篇體清澹、自然玄遠文風的反撥而向建安——西晉文學主潮回歸的審美蘄向。第三,基于對知音境界的審美追求,從歷史積淀的文化心理、文本表達和流傳的特殊屬性以及文章自身的審美特點的三重維度上,葛洪深刻揭示了“品藻難一”接受現(xiàn)象的形成原因,顯然又比曹丕僅從社會文化心理上探求其原因又深入了一大步。
這兩個方面,使葛洪的文學思想上承魏晉,下開南朝,蕭統(tǒng)《文選》、鐘嶸《詩品》、劉勰《文心雕龍》都直接或間接地投映有葛洪文學思想的影響。
然而,由于葛洪是魏晉時期最為復雜的思想家,其文學思想也打上了深刻的思想復雜性的烙印。
葛洪少讀諸經(jīng),且諸史、百家之言以及雜體文章無不畢覽。這種復雜的閱讀經(jīng)歷,使之“竟不成純?nèi)濉?,“忝為儒者之末”。晚年,棄絕世務,追慕道教神仙,隱逸名山,鑄灶煉丹,服食養(yǎng)性,修習玄靜,成為一位真正的道教理論家和實踐者。所著《抱樸子》,“其《內(nèi)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yǎng)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保ā锻馄詳ⅰ罚┧枷胍卜蛛x為儒道二家。而他所說的道家是道教而非老莊之學。且以道家為內(nèi)學、以儒家為外學的劃分,又與佛教密切關聯(lián)。即使是對待儒家態(tài)度,內(nèi)外篇亦大相徑庭?!秲?nèi)篇》崇經(jīng)尚儒,稱之“道義之淵?!保沁M德興化的“原本”“綱領”(《尚博》);《外篇》抑儒崇道,謂“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明本》)?!皬乃闹隹矗谌松鷼w宿和看待宇宙萬物上,用的是道家的觀點;在人倫物理上,用的是儒家的尺度。”[3]155
從思想到踐履,葛洪都游走于道教與儒學的兩極,這必然造成其文學思想的復雜性:第一,以審美進化論為基點,葛洪贊美漢魏文章“義深”“辭贍”,今詩比古詩更是“盈于差美”,并且認為具有華彩之辭的《毛詩》,不及《上林》諸賦之汪濊博富,表現(xiàn)出對漢魏以來詩賦文章的日漸繁富與華美的充分肯定。但是,一旦回歸儒學實用的文學觀,又立刻表現(xiàn)出衛(wèi)道者的面目。不僅稱詩賦為“淺近之細文”,不及子書“深美富博”,而且又時時崇尚古詩,貶抑今詩,謂“古詩刺過失,故有益而貴;今詩純虛譽,故有損而賤”(《外篇·辭義》),似乎又與其審美進化觀背道而馳。第二,葛洪肯定語言表達功能,《博喻》云:“不寄意于翰墨,則未知其有別于庸猥?!薄秲?nèi)篇·暢玄》亦云:“夫玄道者,得之乎內(nèi),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北疚乃侗阕觾?nèi)篇》版本,皆依據(jù)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箋》,中華書局1980年版。強調(diào)因言得意、以言傳神的語言表達功能,顯然與王弼玄學前后聯(lián)系。但是,《內(nèi)篇》又在否定與肯定的矛盾中徘徊,如《道意》曰:“道者,涵乾括坤,其本無名。論其無,則影響猶為有焉;論其有,則萬物尚無焉……以言乎邇,則周流秋毫而有余焉;以言乎遠,則彌綸太虛而不足焉?!薄暗馈奔从屑礋o,不可藉現(xiàn)象而認知,若以語言表達之,論其細微,則不可盡其幽眇;論其杳渺,則不可周遍太虛。語言表達意義的有限性,使之永遠無法表達“道”之意義的無限性,這顯然與莊子思想一脈相承。第三,站在雜文學的立場上,葛洪以子書為主要研究對象,所提出“心口相契”的文學主張,一方面反對“違情曲筆,錯濫真?zhèn)巍保瑥娬{(diào)表達思想與情感的真實性,這也是建安以來非常重要的文學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反對莊子“雕虎畫龍,難以征風云”,強調(diào)“影無違形”“名無離實”,似乎又是意在主張寫實,則與陸機《文賦》注重虛構和想象有所不同。而想象與虛構又是詩賦重要的表達手段,僅此而言,葛洪的文學思想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對陸機文學思想的退化。
葛洪在注重文章社會功能時,突出貴真求實;凸顯文章審美意義時,又突出辭藻色澤之美。在以道家詩學為視角時,認為語言不能盡意;在以儒家詩學為視角時,則又突出語言的達意功能。論證維度的不同,強調(diào)重點有別,這也是造成葛洪文學思想復雜性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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