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肅同志是我國著名歌劇劇作家、詩人,畢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杰作。而他在《江姐》和《黨的女兒》這兩部民族歌劇中的劇詩創(chuàng)作,其文學功力之深、藝術造詣之高,至今仍是我國歌劇劇詩藝術的高峰,對當下我國歌劇音樂劇的劇詩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啟迪。
在歌劇中,劇詩是人物內心情感的傾訴、欲望和訴求的表露以及個人復雜性格和獨特氣質的張揚,而且,正因為這些劇詩中運載的人物情感、欲望、性格和氣質的不同,才會在不同人物之間形成差異、對比、矛盾和沖突,由此發(fā)生戲劇性碰撞——這便是劇詩創(chuàng)作的人物性格化和戲劇性的基本美學準則,也是劇詩與抒情詩、敘事詩和普通歌詞最大區(qū)別所在。
此外,詩意美和音樂性是歌劇劇詩最基本的美學品格。語言非但要合轍押韻,且須講究文字曉暢如話而又精美奇絕、詩味雋永、耐人咀嚼,謀篇布局充分考慮音樂結構,句式長短講究節(jié)奏對比,讓作曲家讀之情動于中而引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閃現(xiàn),演員唱來瑯瑯上口,觀眾聽來明白易懂——這便是劇詩創(chuàng)作的音樂性原則。
因此,劇詩不但是具有抒情和敘事的功能之詩,更是人物性格化、戲劇性和音樂性兼具之詩,是可讀、可唱、可聽之詩。劇詩創(chuàng)作之難,由此可見一斑。
恰在這些方面,閻肅遵循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借現(xiàn)實主義筆觸和深厚詩詞修養(yǎng),善造典型情境,深描人物心理,精雕歌劇形象,終于鑄就其劇詩藝術的輝煌。
在劇詩創(chuàng)作中塑造人物形象
閻肅的劇詩創(chuàng)作,多采用自由詩體,雜以戲曲和民歌中的七字句、十字句,十分講究通過個性化的劇詩來塑造鮮明可感的人物形象。
《江姐》中的主題歌《紅梅贊》,以傲雪紅梅寄寓江姐形象;《繡紅旗》表達了江姐和獄中難友對于新中國的無限憧憬和熱愛;《我為共產(chǎn)主義把青春貢獻》和《五洲人民齊歡笑》這兩首江姐的核心唱段則按照板腔體結構的要求,描寫江姐被捕后面對敵人種種威逼利誘和生死考驗時豐富情感和心理層次以及共產(chǎn)黨人的浩然正氣和博大情懷。對閻肅在這些劇詩中的特點和成就歌劇界同仁已經(jīng)做過不少深入研究,本文不再贅言。
本文擬重點分析的是,閻肅在《江姐》中是如何設置“花”這個核心意象,并通過它來寫人、寫戲、寫沖突的——就此而言,同行們的研究似乎涉獵較少。
以紅梅寄寓江姐的高潔堅忍,以牡丹寄寓甫志高的脆弱性格,以“好花能有幾日紅”寄寓沈養(yǎng)齋的處世哲學。這種圍繞“花”組織核心意象,以“花性”寓“人性”、以“花性”寓“個性”來刻畫人物形象的劇詩創(chuàng)作手法,在第一場體現(xiàn)得最為典型:
甫志高來碼頭為江姐送行,閻肅為他設計的劇詩非常切合他的身份和性格。劇詩以自由詩體出現(xiàn),句式較長,遣字用語華麗而鋪張,劇詩中以“花”作為貫穿意象,先以“此一去華鎣山下百花放,萬紫千紅迎春光”起句,進而引出牡丹花作為全詩的中心支點,最后用“單等那春風化雨從天降,牡丹花搭彩門迎你還鄉(xiāng)”作結,在華麗逶迤的詩行里凸顯出甫志高其人華而不實、夸夸其談且對斗爭的艱巨性、嚴酷性缺乏足夠精神準備的性格弱點,從而為他日后叛變埋下了伏筆。實際上,閻肅用牡丹暗喻甫志高其人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的懦弱個性,針對甫志高這番花里胡哨的送別詩,慧眼識人的江姐以“牡丹花艷麗花不長,經(jīng)不起酷暑和寒霜”勸誡之,從而在宏觀結構上樹立起兩個尖銳對立的物化形象——代表江姐的紅梅形象與代表甫志高的牡丹形象,實際上是以脆弱牡丹反襯傲雪紅梅。江姐和甫志高二人在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就此得到極為強烈的顯現(xiàn)。
更令人叫絕的是,閻肅的劇詩將沈養(yǎng)齋這個人物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在朝天門碼頭,首次登場的沈養(yǎng)齋,在其劇詩的開頭四句,便顯出其審時度勢、大局在胸的高級特務本色。局勢如麻亂紛紛/長空陣陣起紅云/漫山野草除不盡/叫人怵目也驚心
寥寥四句,非但將解放大軍摧枯拉朽節(jié)節(jié)勝利、蔣家王朝岌岌可危行將覆滅的全國戰(zhàn)略態(tài)勢交代得清清楚楚,更寫出這位國民黨高官面對如此危局萬般無奈的頹唐心情。
中間四句尤其精彩:朝天門前暗沉吟/大小船只密如林/我懷疑江上的每一條船/我懷疑船上的每一個人
對沈養(yǎng)齋而言,這四句劇詩真可謂是點睛之筆,活畫出這個特務頭子虎視眈眈、疑神疑鬼的職業(yè)特點和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即時心態(tài)。前面的七字句與后面的自由長句式在節(jié)奏上構成對比,也恰當?shù)亟沂境龃斯藭r此地的陰暗心情。
收尾四句交代了他親臨碼頭的目的,無非是天羅地網(wǎng)、剿滅赤禍之類的陳詞濫調。也別小看這些陳詞濫調,于此情此景、此時此地由此人說出卻別具匠心:但凡行將就木的腐朽勢力,在不知不覺中總不免形成一套行話、官話、套話,一到適當場合便脫口而出。閻肅讓沈養(yǎng)齋一再重復這些東西是頗有幾分諷刺意味的,從中亦可看出詩人“化腐朽為神奇”的語言駕馭功夫十分了得。
審訊一場,這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面對視死如歸的江姐,不得不換上一套面具,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慈善長者:我也有妻室兒女父母家庭/我也曾歷盡滄桑幾經(jīng)飄零/將心比心也悲痛/能不為凄涼身世抱同情?
話語中跳動著親切同情之心,試圖把敵對關系、審訊與被審訊的關系,偷換為父輩與小輩或同病相憐的關系,造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心理認同感,營造出一派傾心交談的和諧氣氛,然后從中伺機發(fā)出致命一擊。
果然,沈養(yǎng)齋將話鋒一轉,接連甩出三個設問句,道出這篇勸降書的理論核心——活命哲學:有道是好花能有幾日紅/難道你不珍惜自己錦繡前程//你這里空把青春來葬送/又有誰知道你、思念你,把你銘刻在心中//歲月如流,浮生若夢/人世間有幾番明月春風?
這三個設問句成了沈養(yǎng)齋手中的三把利刃,試圖化解意識形態(tài)的根本對立,將青春與生命的空洞意義與價值赤裸裸地擺在江姐面前,讓她放在歷史的天平上進行自我掂量。特別是他錯把江姐也認定為“好花”牡丹,也如甫志高那樣怕死惜命,因此當然期待江姐沿著他的設問所暗示的思路導出答案。為了確實達到這個目的,他在劇詩最后道出他的真正用意:莫將這幸福安樂輕拋卻/為一念之差遺恨無窮——你要三思而行!
言辭依然不改關切、教誨的基調,但話里話外卻透出一股逼人的殺氣,足以令一切意志薄弱、茍且偷生者膽戰(zhàn)心驚;尤其是最后那句“三思而行”的告誡,話雖含蓄,但其中卻包含著極其明確的死亡威脅的信息。另外,整篇劇詩以奇數(shù)句作結,造成句式結構的極度不平衡感,仿佛以威嚴目光逼視江姐,期待著她的反應和回答。
閻肅的這首劇詩,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故作斯文、賣弄聰明、老奸巨滑、陰險狡詐、工于心計、極善偽裝、自以為高明的國民黨高級特務的典型形象。僅以十數(shù)行的短小篇幅,便包孕了如此豐富的戲劇意味和極鮮活的人物個性。這在此前或同時期文藝作品反面人物的形象系列中,是并不多見的。
對于其他的劇中人,閻肅筆下的詩行猶如速寫畫家手中簡潔明快的線條一樣,只需寥寥幾筆,便能活畫出他們的鮮明而傳神的輪廓來。
楊二嫂是劇中一個次要人物,劇本對她著墨不多。她的重頭戲是第四場與鄉(xiāng)丁周旋時所唱的分節(jié)歌:茄子開花像燈籠/你們發(fā)財我們窮/銅盆爛了分量在/我們人窮志不窮//膽大騎龍又騎虎/膽小只能抱“雞母”/天下窮人拉緊手/斧頭劈開通天路。
民歌體的劇詩,以“茄子開花”起興,引出富有睿智、充滿生活情趣的民謠俚語,烘托出這位川嫂心直口快、潑辣幽默的喜劇性格,充溢著濃烈的麻辣燙意味。
在朝天門碼頭表現(xiàn)得愚蠢而且不可一世的特務唐貴山,到了第四場又出現(xiàn)在川北。閻肅在其唱段《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中,以這樣的筆墨來寫他的自嘲:在重慶沒把戲唱好/罰到川北來跑龍?zhí)住?/p>
生動風趣,借唐貴山的自嘲刻畫其尷尬處境和煩惱心態(tài),使這個人物活了起來,也為全劇增添了某種喜劇色彩和諧趣意味。
在劇詩創(chuàng)作中營造情境展開沖突
歌劇中的劇詩,絕非僅僅是人物單純的、平面化的抒情;其重要功能之一便是營造特定的戲劇情境并在人物及不同人物之間展開矛盾沖突,進而塑造人物的個性化形象。劇詩創(chuàng)作若疏于此,必然導致歌劇形象塑造的最高使命無法達成。對此,閻肅在《江姐》和《黨的女兒》兩劇中的劇詩創(chuàng)作,均有杰出表現(xiàn)。
江姐在途中眼見愛人首級懸掛于敵人城頭之上時所唱的《革命到底志如鋼》,則是一首在緊張戲劇情境中揭示主人公心理戲劇性的杰作。當時,江姐所處的環(huán)境十分兇險:一方面是愛人的犧牲,足可令她長歌當哭;但此時此地敵人就在身旁,秘密工作紀律又要求她強忍悲痛、不動聲色——閻肅就這樣“無情”地把女主人公置于極度緊張的戲劇情境、極度復雜糾結的情感煉獄之中,又在恰當部位巧妙引入烈士彭松濤唱出的《紅梅贊》主題,并通過川劇中的幫腔手法、加進混聲合唱與江姐的劇詩融為一體,將主人公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的心理活動外化為一個音樂戲劇化的典型情境,使之成為推進江姐戲劇動作的重要因素,細致入微地刻畫了江姐內心深處復雜的心理沖突和情感轉化歷程。
《江姐》第五場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成功范例。在這一場,通過一番試探,江姐終于識破甫志高的叛徒真面目,即刻意識到自己和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處于隨時被捕的險惡境地之中。恰在此時,游擊隊長藍洪順上場。于是,閻肅在這里安排了一首江姐、甫志高、藍洪順的三人對唱與齊唱《為什么》。
這首三人對唱與齊唱,非獨營造出一個典型的音樂戲劇化場面,其精妙處更在于,閻肅從川劇表現(xiàn)體系中學得了一種極富戲劇性表現(xiàn)力的“層層緊縮、步步進逼”之法:
唱段一開頭,江姐、甫志高、藍洪順各自均以“為什么”起句,三個連續(xù)排比,分別道出三人內心不同的疑問,劇詩的句式較長,音樂情緒也相對平靜;隨即用齊唱形式唱出三人共同的心聲——“這才叫人心擔憂”。
唱段第二段,寫江姐為藍洪順擔心,藍洪順為江姐擔心,甫志高生怕江姐識破自己而抽身撤退,劇詩延續(xù)前段情緒,依然較為平靜。
然而隨著三人對當下危機形勢的認識益發(fā)清晰,各自的情緒也隨之急切起來,劇詩的句式越來越短,節(jié)奏越來越快,情緒也益顯緊張,三人對唱的交替頻率也從一人一樂句到一人半樂句,最后竟至于發(fā)展到一人僅一音,其氣息短促、情緒急切、氣氛緊張之狀簡直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從而將這個音樂戲劇化場面推向最高潮。
這種在句式結構上層層緊縮、在戲劇氣氛上步步進逼以形成音樂戲劇高潮的手法,在此前的我國歌劇劇詩創(chuàng)作中絕無僅有,因此其創(chuàng)新和突破意義毋庸置疑。
在《黨的女兒》中,田玉梅作為本劇第一女主人公,閻肅在她身上投注大量筆墨,傾注了滿腔詩情和藝術創(chuàng)造才思,讓這個人物始終處于戲劇沖突的中心地位,為她設計了各種危機和磨難——生與死的考驗、叛徒的騙局、同志的猜疑和誤會、骨肉分離之苦、階級姐妹悲慘境遇之痛、與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的迷惘和焦灼、擔心游擊隊誤中敵人圈套的危機感和緊迫感等等;田玉梅在這些危機和磨難中摸爬滾打,經(jīng)歷各種挫折以及血與火的考驗,最后終于磨礪成為一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
閻肅根據(jù)劇情的發(fā)展,在戲劇沖突的風口浪尖上,為適應民族歌劇獨有之板腔體結構原則以及不同板式組合和變化所造成的戲劇性張力的需要,分別創(chuàng)作了《血里火里又還魂》(第一場)、《來把叔公找尋》(第三場)、《生死與黨心相連》(第四場)以及《萬里春色滿家園》(第六場)等大段劇詩,揭示田玉梅在不同戲劇情境下復雜的內心世界和豐富的情感層次,抒發(fā)了女主人公對同志、對親人、對敵人、對死亡的鮮明的情感態(tài)度,謳歌了她對革命事業(yè)的鋼鐵信念,由此豐富完滿地完成了對田玉梅形象的塑造。
此外,閻肅亦用板式變化體結構為劇中人桂英創(chuàng)作了大段劇詩《一死報黨恩》。在這首劇詩中,閻肅對桂英在發(fā)現(xiàn)丈夫確系叛徒之后各種復雜情感的糾結、矛盾、痛苦及其心理戲劇性的轉化過程做了富有層次感的刻畫。
在劇詩創(chuàng)作中彰顯音樂性和詩意美
民族歌劇《黨的女兒》的劇本由閻肅執(zhí)筆,其劇詩創(chuàng)作帶有閻肅的強烈風格——在強調劇詩戲劇性與抒情性高度統(tǒng)一、注重人物形象塑造的同時,又十分講究其文學性、音樂性和形式美以及三者的和諧統(tǒng)一,頗得煉字煉句之法,善于通過對仗、排比、象征、聯(lián)覺、雙關以及節(jié)奏對比等手法獲得劇詩的詩意美和音樂性,在不經(jīng)意中往往陡然有警句、佳言、妙語跳脫而出,令觀眾眼睛一亮、豁然提神,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最典型者,莫如劇中桂英企圖自殺前所唱的劇詩《一死報黨恩》,其中有“懷中掏出新黨證,好像是燒紅的炭一盆”之句。前句平看似淡無奇,后句忽然奇峰突起,把桂英對黨證那種熱愛中飽含愧疚的復雜情感用“燒紅的炭”來形容,比喻新奇而貼切;然后以此為“詩眼”展開想象,寫它的巨大熱量“烤焦了我的心,燙碎了我的膽”“抬頭也不敢看,低頭也不敢親”……在這里,“燒紅的炭”是核心意象,此后桂英對黨證的種種感覺都是從這個核心意象中生發(fā)出來的。
在田玉梅的劇詩《血里火里又還魂》中,“茫茫生死路,悠悠兩世人”“刻骨的刀痕掩淚痕”以及“天有情不讓火絕滅,地有靈不叫種斷根”等等,都是經(jīng)過詩人精心鑄煉的佳句,既令劇詩熠熠生輝,又凸顯了人物的性格。至于“喉頭三寸氣,手中一把剪,腳下七尺土,頭上一方天”這四句,從劇詩的文學性說,既是用語巧妙的連續(xù)排比,又是工整嚴格的連續(xù)對仗;從劇詩的音樂性說,語淺意深、音節(jié)鏗鏘、節(jié)奏對稱,唱來瑯瑯上口,聽來明明白白,堪稱劇詩之文學性和音樂性高度統(tǒng)一的范例。
此外,在七叔公《天大的重擔我來挑》中,“我平生不向人低頭,今日愿向黨彎腰”也是一聯(lián)佳句,以對比手法寫出老人對黨的忠誠。
閻肅同志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在民族歌劇《江姐》《黨的女兒》中通過劇詩人物性格化以刻畫鮮明的人物形象,通過營造特定情境、展開矛盾沖突、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以實現(xiàn)劇詩的戲劇性,通過富含詩意美、形式美而又明白曉暢的詩性語言以實現(xiàn)劇詩的音樂性,其高度成就和豐富經(jīng)驗,都是他饋贈給我國歌劇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一筆寶貴遺產(chǎn),指引當代和后世藝術家在深入研究和總結、認真繼承和發(fā)揚的基礎上,將當代劇詩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新高度。
居其宏 河南理工大學特聘教授,南京藝術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