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
五月的黃桑,幾番雨后,森林綠意欲滴。綿延起伏的山嶺如碧波翻涌,云氣升騰,逶迤遠去,漫向天涯。藍色的遠峰如海市仙山,在云霧間沉浮。梯田高處,若隱若現(xiàn)著幾座吊腳樓,炊煙伴著雞犬之聲裊裊飄散。溪澗挾山林之勢,一改以往的柔靜清雅,泛著野性,似酒后的醉態(tài),喧騰而去。好一派林海風(fēng)光。我仿佛把摸到了黃桑的脈動。
記不清是第幾次來黃桑了,每次來都會有不同的感受。最讓我動心的,是黃桑的色彩。
黃桑的色彩并非紅黃藍三原色簡單衍生出的顏色自然分類,也不僅是林木中葉綠素、花青素、胡蘿卜素增減變化的季節(jié)反映。這里的顏色是天工匠運,道法自然,自然成色,色潤天成。它時而躲在層云迷霧之后,時而現(xiàn)于淡月繁星之下,影影綽綽,把千山萬嶺潑灑得朦朦朧朧,把山寨的篝火和稀疏的窗燈也渲染得迷迷離離。它藏在山水記憶之中,隱于歷史滄桑深處,似真似幻,若隱若現(xiàn),好像在遠處,又似乎在眼前。
這里的色彩啊,它有靈性,有時像大家閨秀般矜持雋永,有時如小家碧玉的隨性玲瓏。曾經(jīng)豪情萬丈的狂放,也有過失意困頓的豁達。它有味道,是陽光雨露滋養(yǎng)的草木芬芳,是峽谷溪畔流蕩的水土清香,飄逸在山山嶺嶺的四季花果,回漾在苗寨侗家的茶盞酒碗和晨炊夕煙。它還有聲音,是夏夜林海濤聲哼鳴的搖籃曲,把童年的故事?lián)e入千百年的夢鄉(xiāng);是春山雨后的一聲聲布谷,呼喚出一幅幅梯田春耕圖;是山寨黃昏村前屋后的陣陣雞犬,剛驚起早歸的梁上燕,又引發(fā)了窗外的葉后蟬。它又有厚度,它不是一片涂了彩的紙張,輕薄得一吹就不見了蹤影,也不是一塊染了色的布帛,柔軟得一揉便皺褶難熨,它是歲月蹉跎的結(jié)晶,是歷史沖積的沉淀。
這些色彩,不僅掛在眼前,盤旋在耳邊,還回味在舌尖,不僅沖擊著視覺,滋潤著感官,更溫馨著心田。在這一片蒼茫、悠深、靜謐、永恒的色彩中,人就如巨大調(diào)色板上的畫筆,飽蘸天藍水碧,調(diào)和草綠葉黃,點染花紅云白,寫意山村煙火的熱情,白描民俗人文的溫情,狂草金戈鐵馬的豪情,任想象揮撒,思緒浸潤,凝結(jié)成天人合一的美學(xué)過程。一切都顯得那么原始,又那么現(xiàn)代,那么弘大,又那么微小。
黃桑的色彩中,基調(diào)是綠。綠得情濃意重,綠得浪漫瀟灑,綠得鋪天蓋地,綠得四季纏綿,綠得筆酣墨暢,綠得轟轟烈烈。這里森林的葉綠素含量恁是比別處的高,哪怕是深秋時節(jié),霜冷露重,也還是一派綠意盎然。我稱之為“姑娘綠”。黃桑一帶風(fēng)俗,未出嫁的女兒都叫阿妹,而出嫁的女人,無論為人婦、為人嫂、為人母,皆稱呼“姑娘”。至今農(nóng)歷四月八的“姑娘節(jié)”仍然是當(dāng)?shù)爻青l(xiāng)男女老少的盛大節(jié)日。當(dāng)年讀朱自清先生《梅雨潭的綠》,其筆下的“女兒綠”青澀水靈,嬌憨愛人。但若拿來黃桑作比,又如何與黃桑 “姑娘綠”的風(fēng)姿綽約、風(fēng)韻淋漓同日而語呢?
黃桑的綠,來源于水,離不開水。我每次來黃桑,都必去觀六鵝洞瀑布。沐浴那一潭綠色的濤聲,熏蒸那千仞綠色的汽霧,養(yǎng)眼洗肺,吐故納新,心曠神怡。高高的六鵝洞瀑布從一片濃綠中奔涌而下,流瀉出千萬支碧紗,飄逸成無數(shù)匹綠緞。瀑下深潭沉淀了千百年的綠色翻滾變幻著,流向幽深的峽谷,漫上看臺的欄桿,漲成了四圍的無邊落木。
六鵝洞瀑布下游的峽谷,幽靜得只有水聲蟲鳴,僻陋得連名字也沒有。前幾年有人取 “曲徑通幽”之意,名之曰“曲幽谷”。漫步其中,總覺得這曲耶幽耶,雖傳達了幽深之境,然而尚嫌接地氣承風(fēng)骨不夠。你看,長約數(shù)里的峽谷中,溪澗邊山崖上,長滿了一叢叢一片片的溪畔杜鵑,不少是碗口粗細、虬枝疏密的百年杜鵑樹。前幾次來,都是秋天,只見樹,未見花。這次來又不趕趟,已過了熱鬧的盛花期。漸次凋零的杜鵑花,凄清中依然是那么美,粉紅里透紫,紫紅中泛白,點綴在濃綠的底色上,使暮春的旋律在峽谷里回聲嘹亮。這種紫紅色的杜鵑,還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云間杜鵑花。不由得想起六鵝洞瀑布的神話傳說,是六位仙女沐浴洗下粉脂,用云間的美麗扮靚寂靜的山林嗎?還是眾山神捧出這紅紫的花束,祭奠大山的忠魂?走在滿是杜鵑的峽谷,沿溪看落花繽紛,心想,欲知春歸處,最宜杜鵑谷。
曾走過不少自然保護區(qū),生態(tài)風(fēng)光與黃桑相伯仲的不在少數(shù),獨有黃桑崇山密林荒村古寨散發(fā)出的滄桑古色,讓我炫目銘心。這種古色,很難把它歸類為熱色或是寒色。它不是青銅器時代的斑斑銅綠,也非唐宋詩詞里的素箋淡墨,亦無青花瓷的淡雅飄逸,只是中世紀(jì)蔓延明清兩朝的歷史蒼茫和烽煙繚繞,是至今口口相傳的里巷民謠古音,年深日久的殘垣斷壁不老苔蘚,拴馬樹干上隨年輪長高增粗的韁繩勒痕,溢滿抗?fàn)幉磺?,染盡血色風(fēng)采。這是讓我心生敬畏永遠祭奠的顏色。
四十年前,我還是豆蔻年華青皮后生,曾在黃桑山外的寨市古鎮(zhèn)生活多年。那時的黃桑,還是山深林莽,古木森森,蒼茫神秘。聽老街的長輩“款古”,依稀記得,數(shù)百年前,黃桑曾是湘黔桂三省邊苗瑤侗百姓起義的核心堡壘,明清官軍鎮(zhèn)壓的血腥屠場。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中央紅軍長征翻過老山界后,從這里穿越,走向轉(zhuǎn)兵通道,馬蹄踏碎崎嶇山路的寒星,喇叭吹醒了苗嶺侗寨的霜月。當(dāng)時的印象,黃桑是那么偏遠窮僻,荒涼悲壯。多少次,站在西河橋下的小碼頭,望著清淺的蒔竹水從山的褶皺中流出,我對黃桑的猜想也浸得濕淋淋的,卻還是留下了雖咫尺之隔但未進山尋幽探秘的抱憾。
明代中葉,鄭和遠航船隊歸帆上的晚霞剛剛熄滅,歷史便進入了一個多事之秋。雖有廉潔剛直“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于謙勉力而為,撐起“土木之變”后的危局,但由于多年的戚貴擅權(quán),宦官亂政,明朝統(tǒng)治已腐朽不堪,內(nèi)憂外患矛盾深重,對百姓的盤剝壓榨變本加厲,人民生活水深火熱,無不怨聲載道。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連續(xù)不斷。黃桑的山山嶺嶺也堆滿了枯草干柴,一遇上星星之火,便燃起熊熊烈焰,燒熱了南天,燒旺了被壓迫者的希望,照亮了上堡古國的獵獵義旗。
統(tǒng)治者的鎮(zhèn)壓更是異常殘酷血腥?!睹饔⒆趯嶄洝酚涊d的奏報稱,公元一四五六到一四五七兩年間,官軍共攻破焚毀近五百個寨子。血雨腥風(fēng)籠罩了整個三省邊區(qū)。在杜鵑遍生的峽谷叢林里,我曾驚訝高大樹林下何來數(shù)畝平疇?陪同的同志說,當(dāng)年這里是山民的屋舍,起義失敗后遭遇屠村,夷為平地。然而,不屈的樹種伴著大山的淚雨灑落屋場廢墟,數(shù)百年后竟長成幾人合抱幾十米高的大樹,把血與火的故事寫入密密的年輪。
上堡村的巷道,還是那么滄桑,讓人心悸。持續(xù)二十年的起義烽火早已灰飛煙滅,歷史的記憶卻深深烙在了每一條石板路,每一座屋場,鮮活在村中奔流不息的小溪,氤氳在山林的晨嵐晚霞。憑吊金鑾殿遺址,宮墻殘垣,撫看蒼老的旗桿石,拴馬樁,上堡古國的風(fēng)云依稀可辨,村后高坡上的演兵場點將臺,大戰(zhàn)前的人喧馬嘶宛然在耳,官軍戰(zhàn)后建在村邊的忠烈祠已尋不到一磚半瓦。數(shù)百年過去了,被官軍燒殺一空的古國廢都,慢慢又恢復(fù)了人煙,陸續(xù)遷來的侗苗百姓小心維護著古村的寧靜,壘砌著他們對民族史詩的崇敬。
站在海拔一千多米的牛坡頭眺望上堡村,崇山環(huán)抱的盆地里,梯田層疊,村舍儼然,炊煙裊裊,好一方安寧清靜的凈土,好一幅田園牧歌的畫圖,遠遠勝過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極目四望,青山翠嶺,白云蒼狗,云影下,是一堆堆化不開的黛綠,緊隨流云徐行的陽光,將一塊塊金黃輕輕染上來,幻變成草綠,黃綠,橙黃,銅黃,又漸次推演著云與霞的色彩故事。
入夜,星光如螢火飛上天幕,夢一般的色彩,從我的思緒里浸潤開來,彌散在茫無際涯的林海。自然保護區(qū)管理處的平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歡樂的人群圍攏來,山歌響起,巫儺之風(fēng)把人們慢慢帶入黃桑古老的民俗,溫馨的歲月,是那種久違了的煙火熏臘的味道,松柴燃亮的暖色調(diào)。
這就是黃桑前世今生的色彩。有人愛著,有人護著,有人寵著,也有人妒著。不管寒來暑往,她都在這里,色譜似變未變;不論風(fēng)雨霜雪,她都在這里,色澤如新似舊。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