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剛
曾看到關(guān)于清華大學劉東教授的文字,說他是個有“大學情結(jié)”的人,心中一陣竊喜和自豪。因為私下里,我一直認為,自己也是個有“大學情結(jié)”的人,至今,對大學存著很多美好的眷戀與期許。大學是圓夢的地方,也是個做夢、讓夢想重新起飛、化為實現(xiàn)的地方。大學包含著人生最美好的想象與憧憬,因為對永恒真理的探尋與追究,而放射著神圣的光芒。
那天在書店看到《記憶之塔》,匆匆翻閱,就決定買下它:只因為這本書的不少篇幅都記載了作者周志文讀大學的一些經(jīng)歷,和對大學師生的一些珍貴感知?!疤覉@風景” “初進臺大” “臺大師長” “五經(jīng)博士” “教育” “在我們的時代”……僅這些文章的標題,就讓人浮想聯(lián)翩,激動不已。
閱讀臺灣作家,一個總體印象是:他們的文字溫婉、克制,或者回響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跫音,或者盡顯女性知識分子的嫻靜、淑雅——雖然也有例外,比如李敖、陳映真、龍應臺等,但不足以打破這一整體感覺。翻開《記憶之塔》,讀沒幾頁,就為作者捏了一把汗。顯然,周志文不是那種特別溫雅、以至于掩飾或回避生存本身的窘迫、難堪與尷尬的作者。沒有顯赫的身世,沒有可以自傲的家學,作為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孩子”,他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夾雜著艱困與苦澀的鄉(xiāng)下孩子的青春記憶。讀來尤感真切,真實。
一、東吳大學
書的開篇,作者從自己高中畢業(yè)的“聯(lián)考”寫起。因為父母早逝,“寄居”在二姐家,考上了東吳大學中文系,因為是私立,學費要比一般公立大學貴一倍,很是猶豫。之前也曾報考陸軍學校,雖然也考上,“但隨即想到‘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成語,便很自然地意識到,將來自己到底會成為成語中的‘一將還是‘萬骨之一呢?”就神氣不起來了。去找自己高三的國文老師商量,老師根據(jù)“個人的氣質(zhì)與‘氣象”,還是建議他去讀。因為“當兵要從沒有腦子訓練出有腦子來,對‘我這樣天生有腦子的人很不適宜”。如果選擇明年重考,前途仍然未卜,“因為考學校這件事不完全靠實力,有時更靠機緣”。最終,他接受老師的建議,“不如趁機會早點走出這個小地方,到臺北見見世面”。此后的人生雖然曲折,卻也果如老師所言,“也許突破了一點之后,其余就不成為問題了”。
錄取通知書來了,“三姐”也寄來了注冊費,“二姐”則幫忙解決生活所需。終于可以從宜蘭鄉(xiāng)下去臺北了,作者不禁想起“零落的家庭,不幸的童年”,同時有些難以置信地自問,“我怎么又幸運地得到這么好的機會,讓我從此之后可以在知識的大海里,我好像從一個莫名的地方領(lǐng)取了一副插滿白羽的翅膀,進了大學,我就像有翅在身,能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周游無限了。”
然而現(xiàn)實卻是令人失望的。在作者看來,這所由于校友過于倉促而成立的大學,不僅交通不便,甚至有些草率?!皩W校在士林的外雙溪,要從臺北火車站前先搭十路公車到士林,再在士林轉(zhuǎn)二十九路公車到外雙溪,如果搭車順利,光是一站一站地又停又開,在公車上就要花上一個小時,何況還要加上等車的時間……”為了節(jié)省住宿費,作者在“姐姐”安排的一個被服廠職工宿舍住,就這么每天往來。
“當時的東吳大學整個學校只三棟半的建筑,一棟是所謂教學與辦公大樓,還有一棟是女生宿舍,一棟是男生宿舍”,正如作者所言,“不論從哪方面說,這都是一所簡陋的學校,一所有規(guī)模的中學甚至于小學,設備都要比它像樣?!北热鐖D書館,“它的圖書館只能相當于一個普通小學校的圖書室,藏書少不用說,管理也很糟,反正也沒人去借書,有些學生到畢業(yè)都不知道學校還有圖書館。直到我們大四,學校建了安素堂,安素堂的主體是一座教堂,它旁邊的附帶建筑就辟為圖書館了,但所藏的書與期刊,比一般好一點的中學尚不如?!?/p>
這大約也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臺灣相當一部分私立大學,甚至也是自“二戰(zhàn)”結(jié)束日本投降并離臺后,臺灣高等教育篳路藍縷、慘淡經(jīng)營的普遍寫照吧。
不僅學校的設施不盡人意,老師也難以讓學生滿意——如果不是更不讓人滿意的話?!皷|吳強調(diào)英文教學,大一除了每周有四學分的英文之外,還要修兩學分的英文文法,兩門同一位老師教,因為老師性格懦弱,教學法也很冬烘,學生反應十分一般,所教所學的,現(xiàn)在已沒任何印象了?!?/p>
“國文則由一位能言善道的老師擔綱……他的個子高壯,頭發(fā)因為稀疏干脆剃光,這使得他更是紅通通油光滿面,一口斬釘截鐵的貴州官話,總是頭頭是道又充滿自信。他的舉措言行,真像一個正面的官場人物”。這位姓華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一直抽煙,而且是一根接一根的抽” “華老師對古代的官場文化十分嫻熟,喜歡說臣子與皇上之間的關(guān)系,但都理想化的要求進退合宜、出入有度。他不喜歡宮闈秘辛,上課的時候,說教的意味較重……但他上課也會取巧,明明一次要上兩節(jié)課,他只上一節(jié),另一節(jié)規(guī)定學生默寫上次教過的課文,默書的時候他不用來教室,要兩個助教輪流監(jiān)督?!边@兩個助教,一男一女,女的,是臺灣著名女作家張曉風,那時,年輕的她已經(jīng)開始在臺灣文壇嶄露頭角。
大二教“孟子”課的老師,“對教學尚具熱忱,他也許知道學生的程度不行,總是試著用最通俗的方式來解釋他認為的深奧古典,有時語言顯得輕佻,然而學生的興趣并沒有被引導出來,表現(xiàn)得一樣很冷淡?!?/p>
即使一些從臺灣大學、臺灣師范大學聘請來的兼職教授,也情形相若,或者舉止粗俗,或者迷信扶乩,或者上課時遲到、在課堂上酗酒……真是辱沒斯文,多有不堪,甚至可以說是丑態(tài)百出,活像一幅當代“‘學場現(xiàn)形記”。
更令人灰心的是,據(jù)說連中文系的系主任都是兼任教授,而且年紀已經(jīng)很大:“據(jù)說洪陸東教授以前在大陸做過司法行政部的次長,自己是詩人也是書法家,他當時年紀已很老了,沒有八十歲也有七十余歲,在學校很少見到他……大三時我們上他的杜詩,鬧了不少笑話,洪老師是浙江黃巖人,濃重的鄉(xiāng)音,沒幾個人懂,他把杜詩的《北征》念成‘剝金,在臺上搖頭晃腦的把詩又唱又讀的,他不講格律,也不講詩的典故……只用他難懂的黃巖話不停的贊嘆說這首詩真是好啊,真是好啊,下面的人一個個暈頭轉(zhuǎn)向的呆坐在那兒,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道該如何把金山一般的杜詩‘剝下一點黃‘金來”,以致作者感嘆,“我們真是空入寶山”。
或者為尊者諱,或者由于敘述者的理想化和浪漫化處理,在另一個人筆下,上課抽煙、喝酒、說俏皮話,讀杜詩時“搖頭晃腦的把詩又唱又讀”,完全可能成為“世說新語”式的名士風度,或者能夠體現(xiàn)一個師長和學人鮮明的個性特征與精神濡染的敘述,在這里,都被作者褪下了“假面”,沒有任何的美化、修飾與渲染。相反,他實實在在地寫出了學生們“一個個暈頭轉(zhuǎn)向的呆坐在那兒,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道該如何把金山一般的杜詩‘剝下一點黃‘金來”的無措與失望?!边@種景況,對于讀了十多年大學,如今也廁身高校的自己來說,至今都是現(xiàn)實、真實、切實的。
總之,在周志文筆下,“東吳”的老師們大致上一樣,“都庸俗又市儈得厲害” “他們也許有些小聰明,但沒有真學問,教得稍好的,其實也只是在逞口舌之巧而已。除此之外大部分老師對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的脈絡與潮流很不清楚……”于是乎,就如作者所言,“一切渾渾噩噩、糊里糊涂的,課程開得不清不楚,教書的老師一個個精神渙散,上課既不準備,下課也無作業(yè),走上臺來,總是胡扯一通,他們都是兼職,只拿微薄的鐘點費,學校也沒要他們負什么責,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負些什么責來?!?/p>
而這,就是一位學子大學生活的開始?!耙磺谢靵y而無章法,我天天擠三趟公交車到荒蕪的學校,中午想盡辦法吃便宜又簡單的午餐,有時五毛錢買一個饅頭果腹。學校很小,又沒有圖書館,課余根本沒有去處,課間只得找個空教室坐著空等。我是鄉(xiāng)下來的學生,這兒沒有朋友,有時悶慌了,就一個人到學校建筑之外的野地去閑逛……”這些關(guān)于半個世紀之前的敘述,至今讀來,讓人唏噓。
我們或許會心存疑問: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東吳大學,果真像作者所描繪的那般不堪么?抑或,只是作者回憶時情緒化的表現(xiàn)?對此,不妨看一看當年做學生的作者對“孟子”課的反思。他說,“孟子教人‘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證明孟子學不僅僅是樁學問,而是一種生命的體驗,只要掌握這個核心,孟子的語言是人人都懂的。沒有難易的問題,只有深淺的問題,了解孟子,能說出孟子深刻的涵意才是重要的,深刻的話反而好懂,而且引人入勝,因為每個人都有了解這項真理的能力?,F(xiàn)在舍本逐末,把具足的‘初心放掉,要在語言的難易上做文章,就離道太遠了?!?“老師對這位偉大歷史英雄的真實無法掌握,這是癥結(jié)之所在?!边@番出自一個大學生的“心里話”,足以讓做老師的汗顏吧!它之作為參照,是否也能說明,作者對自己置身的大學失望和不滿,并非沒有來由的牢騷,而更像是出自一己之冷靜和理性的真實觀察?當然,首先是掩埋于歷史塵埃中的真切現(xiàn)實。換句話說,書中對當時大學之種種不堪的“揭露”,并非作者的本意。與其說他是在揭露,不如說,他是在以一顆求真的心道出事實與真相。他不愿將自己親歷過的、留下深刻印痕的往事與經(jīng)驗故意地按下不表,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仿佛天下一片太平,形式一片大好。很顯然,周志文不是這樣的人。生性的誠實、乃至耿直,使他不得不秉筆直書,甚至毫不留情地作出批評。
周志文將大學的“假面”描寫得那么刻骨,在讓人感到心驚的同時,也讓我們少了一些大而無當?shù)幕孟?,相反,多了幾分對歷史真相的了解與感知,何嘗不是一種珍貴的鏡照與警策?
更珍貴的,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作者通過自我教育和自我學習,毫不懈怠地將自己培養(yǎng)成校訓上所說的:Unto A Full-Grown Man——做一個完整的人。入學之初就看到的這個校訓讓他久久地感動:“對沉醉在浪漫思潮中的我來說,英文里的完整的‘人給我更大的激勵。當時我的信念是:真正的‘人是獨立的、不依仗別人的,道德之所以高貴是因為道德來自于自覺,而不是來自于他人或他物的規(guī)范,孟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浩然之氣是在我自覺的心中油然而起的,不是受圣人的指引,也不是受‘完人的影響啟發(fā)而來的。君子獨立蒼茫,沒人值得效法,也沒人可以依傍,真正的英雄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我覺得東吳的英文校訓比起中文的更有氣勢,口中一念,感覺自己與浩然相聚,兩腋習習,頓時忘記自己出身在簡窳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中了?!币苍S,正是由于這種高度的“自覺”,才使作者能不自暴自棄、隨波逐流,而得自身的獨立,與堅定的信念。
這實在是可貴,而又可幸的。作者沒有被這種出自清醒認識的失望情緒所淹沒,而是通過一己的清醒與自制,走向了成熟。他在心里不愿承認,這就是他要開始四年生活的大學:“大學絕不會是我初到看的那么糟,一定有一些偉大的蘊藏是讓人在一般狀況下看不見的,否則就不會叫那東西是‘寶藏了?!边@寶藏是什么呢?就是作者向往的知識,“它是我生命中最感貧乏又極想追尋的東西”。正是靠著自己不息的追尋,他抵御了現(xiàn)實的渙散與局促。這是一個人身上的“人”的覺醒,也是內(nèi)心之不甘的體現(xiàn),更是理想的不滅。反過來說,即使大學的環(huán)境不那么渙散、無序,學生也完全可能因為自身的原因而平庸,甚至“沉淪”。
作家張承志說:“人的經(jīng)歷往往是環(huán)境和歷史的強加,只不過,少數(shù)人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在平庸或殘酷的歷史中,向周圍顯示自己閃光的個性?!保◤埑兄荆骸对娕c游擊隊的讖語》,載《讀書》2014年第9期)可以說,周志文正是這樣的“少數(shù)人”。在他以后的生命歷程中,我們會看得更為清晰。
回到周志文關(guān)于大學的記憶與敘述。呈露往日的不堪,不是《記憶之塔》的全部。更可幸地說,也不是周志文讀書經(jīng)歷的全部。對于大學,他也有美好的記憶。比如十年后的他的“臺大歲月”。不過,這是下一個話題了。
二、臺灣大學
無論東吳大學的生活和求學經(jīng)歷如何的混亂無章,甚至回憶起它時,不免帶著些隱痛,周志文還是在那里度過了生命中難忘的四年。一九六五年大學畢業(yè)后,他服兵役一年,之后,在桃園找到一份中學老師的工作,后來又轉(zhuǎn)到夜校做老師。期間結(jié)婚生子,為報刊寫文章,因為妻子工作調(diào)到臺北,又一起搬到臺北。住在臺北,又在桃園的夜校做老師的那段時間,周志文感覺尤好:“我白天在臺北,黃昏搭公路班車到桃園上課,有時到桃園尚早,還可趕到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那種生活忙里偷閑,規(guī)律又愉快”。
安適又規(guī)則的生活,讓他考慮進修的問題。一方面,他有了空閑的時間,沒有很好的利用,覺得可惜;另一方面,“這樣的生活也許很安適,卻不是我人生的究竟”??梢哉f,正是由于這種“究竟”之心作為內(nèi)在的推動,大學畢業(yè)九年、參加工作八年之后,周志文決心報考臺灣大學的研究生。此時他已過了而立之年,雖然背負著養(yǎng)家之累,除了上課,還要去中學“打工”兼課,卻仍然能夠靜下心來讀書,從碩士到博士,一讀就是七年。
在周志文筆下,臺大的歲月不再像在東吳大學時那般不堪回首。相反,很多老師都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金祥恒老師的“甲骨學”、齊邦媛老師的“高級英文”、何佑森老師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都給他成了他生命中美好而難忘的記憶。不僅課程本身難忘,老師本身也讓他難忘。比如何佑森老師:“先生是位謙和又會照顧學生的老師,他不是善于言辯的人,但對人的人格啟發(fā)很多”。如此筆調(diào),與在東吳大學時的經(jīng)歷與感受,何啻天壤!
而尤其吸引我的,是他此時讀書的觀感與心境:“我覺得這次讀書的機會是我人生路上偶爾撿拾到的,所以特別珍惜。因為珍惜,我比其他同學更加放慢腳步,以便更好的欣賞周遭的一切?!彼^的放慢腳步,是指選課時的慎重與認真,讀書時的用心與感念。比如他對臺大圖書館的描寫,和在圖書館看書時之情景的記憶:
臺大圖書館很好……文學院有一個很好的院圖書館,就設在文學院后樓的樓下一層,這個圖書館好像沒有大型的閱覽室,整體上更像個藏書庫,平常很少人來,所以特別安靜。
文學院是幢日據(jù)時代的舊建筑,上下兩層,挑高都很高,圖書館設在文館樓的第一層,為了讓使用者檢索圖書方便,又用鐵板將之隔成上下兩層。在上層行走必須小心步伐,盡量不要出聲,以免打擾到別人,雖然絕大多數(shù)時間,上面一個人也沒有。
我特別喜歡在上面讀書,有時來查看資料,有時沒有資料要查,純粹用“云游”之姿在書海中閑蕩。書架之間有只單管的日光燈,用來閱讀不很適宜,但靠窗的地方總放著一張小桌,在那里展讀書籍是最快樂的事。文學院圖書館藏有臺大還是“帝國大學”時代購自一家福建藏書樓的珍貴藏書,大多是清版的線裝書,解開牙制的書扣,打開藍色的書函,一股紙的幽香撲鼻而來,其中有干燥的樹皮、沉淀的草香與淡淡的樟腦香。我喜歡古書的氣味,我在想,這套書自被學校收藏編目之后,就一直靜靜的躺在圖書館幽暗的一角,也許還沒讓人真正打開閱讀過呢。
室外也許是炎夏,或者是刮著風的冬天,都沒有影響到室內(nèi)的氣氛。讀古書時,與我面對的是歷史,是過去的人與事,讀完了幾冊,都是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的舊事,但卻能讓我更澄明的看出一些屬于人類共有的事實。
我從圖書館出來,外面的光線有些刺眼,好像走出下午場的戲院,剛剛那場精彩的電影還在腦中縈回不去,而戲院外的熱風又撲面而來,我懷疑,到底是剛才所看的或是現(xiàn)在面對的才是世界的真相。
這是我初進臺大時候的精神狀態(tài),時冷時熱的,夾著些亢奮,又帶點迷離,而心里卻是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與寧靜……
如許文字,讓我們在領(lǐng)教了他的那些尖銳的敘述與批評之后,重又領(lǐng)略了一個人經(jīng)由知識、書籍和大學氛圍的熏染浸潤后,其生命所呈露出的柔光和暖意。仿佛作者的心,是那經(jīng)過騰騰熱水泡開的茶葉片,輕松自在地舒展出無限的悠然與沉靜??梢岳斫?,此時的作者,由于歲月的洗禮,也由于學問的浸潤與燭照,生發(fā)起了更多的理性,和更多的人性之良善與美感。
當然,他的身上存留著一貫的特色:謙謹,冷靜,自省,覺悟。由長期嚴肅的閱讀和大學的經(jīng)歷所培養(yǎng)起的思想力——也許更多的由于個性使然,周志文始終保持著自身的獨異、清醒和強烈的反思精神?;仡欁约耗贻p的經(jīng)歷時,他說:
生命中的許多意義,是要在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就以我初中留級的事來說,我后來能夠從事學問,并不是我比別人多讀了一年的書,那一年,我不但沒有多讀什么書,反而自怨自艾得厲害……然而那次“沉淪”,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某些極為幽微但屬于底蘊性的真實。譬如什么是假象什么是事實,哪些是背叛哪些是友誼,何者為屈辱何者為光榮……那些表面上對比強烈而事實是糾葛不清的事物,都因這一陣混亂而重新形成了秩序。那秩序并不是黑白分明的,更不是像紅燈止步綠燈通行那么的當然,而是黑白紅綠之間,多了許多中間色,有時中間色相混,又成了另一個更中間的中間色。真理不見得越辯越明,而是越辯越多層。以前再簡單不過的,后來變得復雜了;以前再明白不過的,后來晦暗了。我與我的親人、朋友、老師和同學,人擠人的住在同一個世界,但每個人都活在不同的層面里,彼此各行其是,關(guān)系并不密切。人必須短暫跳脫,才看得出你與別人以及你與世界的關(guān)系,這層關(guān)系也許不像一般人所說的那么是非判然、黑白分明。
與這份自省相應的,是他置身人群時的“旁觀”精神(后者乃由他的個人氣質(zhì)生發(fā)而出):“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屢屢遭逢不同的挫折,每次挫折之后,都有另一種力量在心中興起,這使我對挫折有了新的看法。挫折讓我更為堅強,它讓我在心靈上更博大地接受多元,在情操上則更同情處身在幽微角落的弱者?!彼f:
我覺得幽微角落的弱者更值得同情在于沒有人同情他們,大家老是把注意的焦點放在幾個媒體炒作的人物之上……人在施展同情的時候也是圖便利、圖省事的。由于幽微角落的弱者永遠置身在權(quán)力或利欲漩渦的邊緣,他們知道任他們怎么努力,也無法爭到更好的位置,因而決定放棄。一般的放棄是消極又悲觀的,但他們的放棄卻充滿了自信,他們似乎找到了另一個生命的方向,這使得他們不論行止作息,都表現(xiàn)出自由與從容不迫,整體而言,他們的生命姿態(tài)因“自如”而呈現(xiàn)一種特殊的美態(tài),與矯揉造作的人比起來,高下立判。
所以在眾人之中,引發(fā)我注意的常常不是大家公認的重要人士……反而是忙著幫他們拍照。擠進去以圖照片中有自己的可憐人常引發(fā)我的某些想發(fā)笑的聯(lián)想,而一些不愿卷進閃光燈的漩渦、獨立一旁后來默默走開的人才令我艷羨。杜詩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句子,那是杜詩里最美的句子,寒氣透骨而獨立有神,那句子仿佛就是為他們而寫的。
顯然,文中所引的那兩句杜詩,也是為周志文寫的。很大程度上,那些不愿卷進閃光燈的、“因‘自如呈現(xiàn)一種特殊的美態(tài)”的人,就是周志文的自我寫照。正如他所坦言的:“我不喜歡伶牙俐齒型的人,不善言談甚至有些木訥,反而顯示可能具有某些猶待發(fā)現(xiàn)的內(nèi)涵,令人想靜靜的再等些時候,也許隔一陣子會有些收獲”。在我的想象中,周志文也正是那不善言談、甚至有些木訥,卻有著滿心錦繡和大丈夫氣的人。
三、覺悟之為大學
無論如何,周志文的東吳歲月和臺大歲月,反差還是太大了些。到底只是環(huán)境變了,還是人也隨之變了?重新翻閱前面的文字,我看到作者回憶起自己高中老師的文字,一樣溫暖,充滿情味:“我在宜蘭鄉(xiāng)下的一所縣立中學讀書,學校亂得很,但高中所遇的國文老師都還好,學問都不錯。高一國文是劉伯勛先生教的,他是湖南耒陽人,一口難懂的湖南話,但教書十分認真,批改作文更是仔細……會在所改的作文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他的意見和評語,有時候紅彤彤的一片……高二與高三,國文是由禚夢庵先生擔任,他學問好又大氣,不只教我們讀中國書,還要我們接觸西方名著……他教國文,使我真正打開了文學的視野?!睙o論對東吳大學的憤刺,還是對高中老師的稱許與認同,都有充分的理由與依據(jù)。無論怎么講,都很難將他對高中老師的肯定視為,在對大學的不滿之下,所做的理想化回憶。于是釋然,并因此更加相信他描述的真切和可信。這份真切沒有快樂可言,它只是一份歷史的案底和參照,讓我們時時觀照,并警惕。
博士畢業(yè)的周志文先生談不上什么自豪,相反,他清醒地認為,人生的路越走越窄。這不是矯情,而是一貫理性的真實表白。當然,他沒有說的是,也許正因為“窄”,他才有機會在淡江大學和臺灣大學任教,進而深入地思考教育。當回顧往事,對于自己的東吳歲月,他也終于達觀地處之淡然、視之澄然:“在我們的時代,信任與背離,榮耀與嘲諷同時存在。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該感謝我后來在東吳所受的‘教育。對絕大多數(shù)的東吳同學而言,那種教育阻礙了他們的智慧,戕害了他們的心靈,是該嚴厲譴責的,我不諱言,當我在躲避毒箭的時候,我也曾試圖報復,幸虧我不久就放下了,我沒有被仇恨影響我的心志,否則我也隨著墮落,就真的劃不來了。對我而言,那場負面的教育,其結(jié)果不見得全是負面,它使我思考教育的本質(zhì),以及探索一些荒謬事務發(fā)生的原因,我后來從事教育一輩子,這種思考在我身上十分重要。”
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思考教育的功能與本質(zhì),不僅化解了壓在他身上的“負”能量,也是他之覺悟的表現(xiàn)。由此覺悟而來的,是他對一系列問題的明澈洞見。比如對自由與民主、以及知識分子之價值的議論:“譬如自由與民主,其實包含了很高的道德意義,但我們臺灣在實施了自由與民主之后,許多人用它作為施展自私的理由,把所有的責任推給別人擔,把所有的好處攬給自己受,而且言語粗鄙無禮,完全不會反躬自省,遂為世人所笑。……要救這種危機首先要自覺有這項危機,然后善謀對策,但要幾千萬人同時去做這種心理建設,本身就是困難重重,我想起孟子說過:‘無恒產(chǎn)者而有恒心,唯士為能。解決這個問題似乎還是要仰賴知識分子,等知識分子自覺后,再自覺覺他才是辦法。所以根本還是教育與文化的問題……”
這番話,讓我想起臺灣版齊邦媛《巨流河》腰封上的一句“宣傳語”:“讀了這本書,您終于明白我們?yōu)槭裁葱枰R分子”。因為孟子的這句“無恒產(chǎn)者而有恒心,唯士為能”;因為兩千多年間,不斷有知識分子想起孟子這句話;因為他們有信念從自身開始“自覺覺他”,從教育與文化上著手,轉(zhuǎn)變世道人心。這或許也正是大學的意義之所在——培養(yǎng)人的自省能力與反思能力,喚起人的浩然之氣和覺悟精神。
對知識分子的如許期待,是周志文教授思考的結(jié)果,也是他對自身的要求與衡量之準繩。也由此可見,真正的大學精神在他身上活生生的體現(xiàn)和他的人格之正直與淳厚。他說,文化不僅是一種做學問的在學術(shù)研討會上被談及的話題與材料,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原則,一種價值取向,從哲學的觀點看,文化必須貫穿在生活中,當它是生活的形式(方式)時,它才能稱作文化。這有點像討論道德時,主張道德不能只在‘空言上立論,必須躬身實踐才能算是道德一樣”。與此相應,文化人則是,“他必須認真選擇自己的價值,選定后就朝著這個方向走,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在他心里,一個文化人,或者說一個自覺的、純粹的人,是“少說話,最好是沉默”的人,是“那些善于獨處的人,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找到了生命的中心,自信又從容的走自己的路”的人。周教授說,這些“善于獨處”的人是他所艷羨的。其實,他也應當毫不遜色地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吧。透過文字所呈現(xiàn)的他,又何嘗不讓我們景仰和艷羨?
這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正直,善意,純粹,警醒,轉(zhuǎn)化世上負面的力量,正如他喜歡的孟子、胡適、羅素……一樣。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