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杰
《危機深處》:人間煙火“桃花源”
○楊亞杰
最近讀農鳴長篇小說《危機深處》,讓我像患了消化不良癥似的,心里郁結難挨,如魚鯁在喉,不吐不快。我一邊重讀一邊想,敢情好的長篇小說就是讓你讀了長久地揪心疼、時不時又會心地笑吧?書中所呈現的世界離我們太近了,它是那么真實,又那么殘酷,他把這些年我們所面對的和不愿面對的都在一個虛構的藝術世界里挑明了,鮮活地擺在面前。
先說說是什么讓我揪心地疼。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非法鐵廠污染純凈山村、當地山民自發(fā)起來與之抗爭、保護生存環(huán)境的故事,這是主線,或曰明線。環(huán)境污染這個問題關乎每個人,不容置疑,屬重大題材,近些年來社會上不斷傳來的相關壞消息沒少讓人義憤填膺,問題是這故事的發(fā)生地被作者安在了雙橋坪,也就是他的家鄉(xiāng),被譽為“桃花源里的城市”常德的鼎城區(qū)轄區(qū)內。這是需要勇氣的啊!歌里都唱的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要知道常德旅游打的可是自然生態(tài)“大桃花源”品牌,而文化上也是力倡打造“心中的桃花源”的,這樣一來不是連最后一方凈土都沒有了嗎?是啊,就連人間最美的“桃花源”都被污染了,人類還不在“危機深處”嗎?與此同時,小說還有一條人物的愛情婚姻命運線,也就是副線或叫暗線。主人公姚才子和秋枝情投意合,卻不能光明正大地愛,原因是姚才子已經有了因中人圈套而成就的不合適婚姻。受害者姚才子的妻子臘秀雖因這樁婚姻有了考上清華北大的兒子,卻終究得忍受無愛的寂寞和冤屈,以至于她的母親竟然想出錢請人“排毒”這樣荒唐惡心的主意來幫助排解,秋枝當年當坐臺小姐那是被逼無奈,沒想到自己的女兒雪梅外出打工帶回來的男友竟是極不般配的老男人,哪怕是錢再多終歸難以成就通常意義上的美滿婚姻,生活的滋味是酸甜苦辣咸應有盡有。當讀者如我假設自己是其中某人要承受世人的道德審判和唾沫星子時,那種疼痛是錐心而持久的,我會呼喊:蒼天作證,我本善良,無意做壞人,我會質問:這個社會是怎么了?人怎么啦?由此想到“危機深處”不僅僅是指物質還有精神,聯系到現實中大量的真實而狗血的奇葩事件,你不得不陷入深思……這,恰恰就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吧,讓你直面真相。世上本無凈土,家鄉(xiāng)概莫能外,這應是立意高遠了。
小說從二十歲的雙橋坪女子雪梅挽著六十開外“清華男”何總裁走下飛機踏上常德土地寫起,貌似啟動的是個少女傍大款的俗套故事,其實由遠及近,結構上暗藏機關。這一對不是主角,卻為主角姚才子、白義成等人干大事做了精神文化背景鋪墊,也是對地靈人杰常德的形象展現。你看柳葉湖邊老男人對常德風光的贊美,雪梅對家鄉(xiāng)人文的介紹都無不讓人倍感親切,尤其是看到“烈士詩人陳輝”“五十年代馳名中國詩壇的詩人未央”“南陽坪村也出了……青年詩人、大型文學期刊主編”等字眼,更是讓人會心微笑,忍俊不禁,這不就是我們認識的某某嗎?還有“中國一絕——銀魚湯”土特產、“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和奶奶唱的“老山歌”那些熟悉的詞等等……去深圳打工的事在常德也是隨處可見的平常事,又典型又自然。我甚至想這個安排本身就是個隱喻,雪梅和她的家鄉(xiāng)對“清華男”的誘惑不就是年輕而充滿魅力的現世“桃花源”對霧霾籠罩的現代大都市的誘惑?清華男給雪梅所帶來的一切不就是改革開放后的當代中國社會發(fā)展對人民生活的改善和由此衍生的善惡美丑糾結一起的處境對人性的沖擊和挑戰(zhàn)?
不言而喻,鐵廠污染是當今中國各地同類事件的全豹之一斑,而小說中圍繞趕走鐵廠所發(fā)生的事情卻是地道雙橋坪式的,作者發(fā)揮長篇的文體優(yōu)勢,在對故事的從容敘述中,通過不同角色在事件中的表現,在極富常德地方特色的人物語言里,暗含了當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豐富信息以及它們對人物命運的左右和影響,充分體現了長篇小說反映社會的全息性特征,主副線明暗交替,多聲部共鳴展開,塑造了不能簡單地用好人壞人概念去框定的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在情愛上跟秋枝暗渡陳倉的姚才子擔著整個事件正義一方的大梁;美麗善良的秋枝曾經是深圳坐臺小姐、現在是保家衛(wèi)鄉(xiāng)戀人的堅強大后方,必要時還能上“戰(zhàn)場”;因中了舅媽圈套當上姚才子妻子的臘秀忍受著無愛婚姻,卻能對丈夫的出軌保持寬容的沉默;叫雞公是“白皮紅心”,暗中與茶花有一腿卻能勇當雙橋坪的余則成;下海受了內傷的山西佬舌戰(zhàn)腐敗方上門的說客,給柱子錢財不留名,他的名字就叫龔愛黨;還有老男人跟雪梅結婚給了巨款,同時又將重要資料交丈母娘保存,以備一時之需,可見其深陷腐敗中的危機;整個事件的幕后指揮是當年的偵查兵、前村主任、現在的廚師白義成,他老謀深算,詭計多端,卻能守著法律的底線,憑著良心,凝聚起“八大金剛”打一場漂亮的環(huán)境保衛(wèi)戰(zhàn);作為對立面的鐵廠老板也并不是骨子里就壞的人,最終撤走時還喝上了雙橋坪人的壯行酒;此外,呆板善良的芋頭、力大無比的王老六、剁菜刀罵街的麻七天、巧妙對付送禮的石大毛、機智敏捷的胖瘦倆警察、私自通風報信的章三妹等等人物,不管著墨多少,都以鮮明的個性折射了時代風云;顯然,從敘事角度看,作者忍不住把自己也放進了故事里,化身為王家老五王志和親歷了全過程,作為姚才子的老師,王老六的哥哥,一個從省城大刊退休隱居鄉(xiāng)間的編輯作家,表面上是事件的旁觀者,實際上是靈魂人物,他“暗中操心”的深度關注和憂思在對故事的農鳴式敘述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他和德高望重、平易近人的市里領導吳之渙的長期交往、跟妻兒在對待東西方文化態(tài)度上的差異,對世界經濟局勢前景的預測,以及對中國執(zhí)政黨帶領人民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信心,都體現出視野的開闊、思想的深邃和境界的高遠,給人帶來滿滿的正能量。跟隨這些人物的悲歡,往日的夢想和激情從意識深處再次浮現出來,一些沉睡的往事和遠去的友人也被重新喚回,你會感嘆:老去的是時間,不老的是生活,是理想。
農鳴在文學上最早是以寫詩出道的,多年來保持著一顆拒絕從俗的未被污染的心,性格里有著山里人的倔強真摯和詩人的敏感多情,書中許多場景的設置、人物對話都極富詩意和情調,讓人會心微笑的同時產生強烈共鳴,這也是這部小說之所以好看的一大原因。如運用音樂元素詩化場景、刻畫人物性格就尤其傳神,這種特點貫穿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姚才子以拉二胡傳遞心曲、表達思想,與秋枝傳情達意,先是拉《江河水》《二泉映月》等名曲,拉秧歌調,唱“婚姻不是婚姻,愛情不是愛情”,拉山歌調,唱《罵錢歌》,后是拉《光明行》《良宵》,拉常德絲弦,唱“看似好人是壞人,看似壞人是好人”,再后來拉伴奏唱《紅梅贊》《繡紅旗》,又拉山歌調唱“生活在暗處,真相在深處,風光在險處,神奇在絕處”;唱“妹妹走路那個手莫搖”,直唱得秋枝如癡如醉;“要讓芭茅割了手,要讓你心焦”,活畫出二人的情感交流曲線和思想軌跡,彰顯了作品的靈性和深度;又如麻七天發(fā)威剁菜刀,微胖警察逗她說“我跟你剁一段常德大鼓《你喝茶就喝茶》的節(jié)奏聽聽如何?”故意變形夸張的演唱令人捧腹,此處還嵌進了“常德城里正在舉行群眾文藝演出百團大賽,全國媒體一片喝彩”的信息,生動而又真實;鐵廠老板那天凌晨領著工人離開雙橋坪時唱“啊朋友再見”,姚才子們送行唱“送戰(zhàn)友,踏征程”,看得我是又感動又好笑;更有甚者是書的最后一章,八一建軍節(jié)“八大金剛”聚會,邊喝酒邊唱歌,白義成唱“黑啦啦啦啦黑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叫雞公唱“我們走在大路上”,姚才子唱“萬里藍天彩云飄”,石大毛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微胖警察唱“我愛五指山”,姚才子最后用二胡再次演奏古老山歌調,歌詞唱道:“守住青山那個有柴燒,守住綠水那個好梳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那個人人善,一桶水換那個一桶油……”這些極富時代氣息和地方特色的音樂很好地營造了人物的情感氛圍,抒發(fā)了他們的喜怒哀樂,增添了故事的喜劇色彩,給作品的人民性以及老百姓的中國夢和對未來的憧憬抹上了一層溫暖的亮色。這就是我們置身其間的土地和土地上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就是在開放中經受風雨、在坎坷中不屈前行發(fā)展中的“桃花源”,“危機深處”暗藏多少峰回路轉,就看你有多少發(fā)現,細心的讀者一定會有自己的答案。
危機深處的故事意味深長,令人揪心又警醒、竊笑又愉悅。85歲高齡的作家未央先生讀后,興奮不已,抱病命筆,寫下了《耐人尋味的鄉(xiāng)村風情畫》評論,文中說“斗爭之路艱難而漫長,七年歲月里演出了一幕幕難忘的悲喜劇”“那些風俗習慣感情胸懷也見當地特色”,大解了他的鄉(xiāng)愁。我讀后頗有同感。綜上所述,農鳴呈現的就是我們置身其間的“桃花源”,只是它不是封閉靜態(tài)的虛幻之境“桃花源”,而是開放動態(tài)的人間煙火“桃花源”,正吻合了凱文·凱利(美國)的《必然》中關于世界的歸宿不是“沒有問題可煩惱,也沒有機遇存在”的烏托邦,而是“漸進式改進”“溫柔的進步”的“進托邦”理念。聯想到農鳴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發(fā)表在《湖南文學》的散文詩《美夢》,結尾道:“我?guī)е鴾I水輕呼你,親愛的,我們重新開始吧!”足見他在調往省城后數十年為他人作嫁衣的同時,思想的觸角一直逡巡在時代前沿,文學之夢依然鮮活如初,對家鄉(xiāng)的愛、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對人類社會發(fā)展態(tài)勢的關懷之情有增無減,直到退休后隱居故鄉(xiāng)雙橋坪,再次近距離融入鄉(xiāng)里鄉(xiāng)情,厚積薄發(fā),才有了這令人驚喜的重新出發(fā),他以洋洋三十八萬字文氣貫通的大部長篇回歸文壇,證明了自己的文學雄心、藝術功力和人生價值。
(作者單位:常德市文聯)
責任編輯 佘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