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聶茂
無處安魂的漂泊與迷離
○聶茂
2015年,對于趙燕飛而言,算得上是一個創(chuàng)作豐收年。敦煌文藝出版社推出她的兩部中短篇小說集:《手心里的痣》《一聲長嘯》;發(fā)表了一部長篇小說《香奈兒》 (《芳草·小說月刊》2015年第12期);發(fā)表了三篇中篇小說,其中,《春晚》被《小說選刊》第5期和《中華文學選刊》第5期同時選載;《紅月亮》和《河邊的曼陀羅》則同時被《中華文學選刊》第10期選中:《紅月亮》被全文選載,《河邊的曼陀羅》在“佳作點評”欄目予以重點推介。作為一家影響廣泛的重要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在同一期關注同一個作者的兩部作品,實屬難得。趙燕飛用自己的努力贏得了文壇的關注。評論家李一鳴在《生活意義的參與者》一文中指出:趙燕飛的小說,無論是《春晚》《阿里曼娜》,還是《賴皮柚》《地下通道》等,其最大的特點是“其現(xiàn)實主義的意義指向,對人生真相的直面,對當下人們生存境遇的敘事,都達到逼真的程度?!保ā段乃噲蟆?015年11月11日)
讀了趙燕飛的作品,一個強烈的感覺是:她的敘事很平實,注重細節(jié)的力量,沒有花里胡哨的東西,小說中的人物常常在平和的情調和瑣碎的煩擾中裹挾著一絲不安、焦躁以及漂泊中的無助與無奈,在霓虹燈的閃耀下,這樣一群擁有理想和激情、卻徘徊于情感世界中的青年男女在都市生活的漩渦中苦苦掙扎,他們或為情所困,或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或對未來充滿迷茫,他們像無根的浮萍,不知道將靈魂安放在何處。盡管如此,他們并沒有放棄對夢想/詩意的追求,他們有自己的獨立判斷,愿意對自己的選擇(事業(yè)或家庭)負責,甚至為了這一份責任,他們不得不選擇妥協(xié),不得不違心與社會達成一致。在此情況下,理解和體諒比同情或憐憫更能夠引起他們情感的共鳴。
例如,在長篇小說《香奈兒》中,作者將故事背景置于文學雜志社,這顯然與作者的真實生活和體驗有關。作為一名文學編輯,主人公陶子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婚姻,無法走出情感之痛,工作和生活處于一種迷糊或混沌狀態(tài)。如果沒有柳云的出現(xiàn),陶子恐怕要一直這么麻木不仁地混下去。在作者筆下,柳云是一個理想化的人物,她既是陶子的啟蒙者,又是陶子的引路人。她不僅擁有高學歷,好職位,還蘊藏著一顆純真美好的心靈。最有意思的是,她是陶子前妻的姑姑,在陶子與前妻分手后,她發(fā)現(xiàn)了陶子“閃光”的地方,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陶子,并希望用真心和愛意拯救日益頹廢的陶子。原本對“博士”“大齡剩女”和“前姑姑”三位一體的柳云毫無好感的陶子在一次次粗魯、憤怒、不屑和對質中,一次次被她的單純、善良、真情所打動。最終,陶子由對柳云的厭惡嫌棄到發(fā)自內心地愛上她,反映了單純、善良、真情所彰顯出來的傳統(tǒng)文化的修復力。這部小說的價值在于,陶子雖然在感情上遭遇到失敗,但并沒有放棄對真正愛情的向往和憧憬。雖然他離過婚,年齡也老大不小了,但一直沒有“長大”,需要有柳云這樣的引路人伴隨他成長。而柳云雖然是“博士”“大齡剩女”和“前姑姑”,卻樂意成為陶子的引路人,在與他的交往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脆弱和幼稚,最終一起成長。小說取名“香奈兒”,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這原本是一種款香水,實則暗指柳云身上所特有的“女人香”,有了這樣的“女兒香”,再狂野的男人也會聞香生變,循香而去。
趙燕飛生動地展示了一群為情所困和生活所累的青年男女,讓我們感同身受,體驗到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刺骨的痛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總有一個狹小而隱秘的空間,在我們面前若隱若現(xiàn)。作者的筆端觸及了都市青年潛藏在耀眼光影中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這里的世界少了一份浮華與享樂,多了一份蒼涼與惆悵。
趙燕飛作品的發(fā)生地幾乎都在城市,主人公既有出生在城市里的人,更有從農(nóng)村進城打拼的人。小說《春晚》中的葉子就屬于后者,她是一名只身前往城市拼搏的青年女性,她離開偏遠的家鄉(xiāng),在都市的繁忙節(jié)奏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世界。安平的出現(xiàn)打破了葉子的寧靜,原本陌生的男女在斷斷續(xù)續(xù)的交往中墜入了愛河。然而,葉子是一名獨身主義者,“在葉子心里,安平到底算什么?葉子自己常常犯迷糊”。愛情在葉子和安平之間除了甜蜜和歡樂,似乎還多了一份神秘與若有若無?!八袝r會突然失蹤,其實也不是真的失蹤,只是葉子很少主動找他,如果安平十天半月的不主動和葉子聯(lián)系,于葉子而言,那就是失蹤……一來二去,安平也懶得去考驗葉子到底想不想他了。反正,葉子從沒說過想嫁給他,他也從沒主動說過要娶葉子。沒有希望,自然也就沒有失望。”就這樣,葉子一次次從希望走向了失望,又從失望的邊緣回到了與安平的愛情中。葉子的愛情如同自己的名字,在漂浮不定中尋找著一份安穩(wěn)與依靠。然而,女人的內心終究是敏感而脆弱的,在交往了兩年后,葉子實實在在地考驗了一回安平。出其不意的考驗最終讓葉子獲得了心中想要的結局,畢竟安平是愛自己的。然而,這場考驗也讓葉子在焦慮和不安中萌生了一層新的焦慮,畢竟安平是離過婚的人,一紙離婚證書能宣告他和前妻之間婚姻的終結,卻無法斬斷他與女兒之間血濃于水的親情關系,而夾雜在其中的則是葉子對安平的愛。一場看似單純的都市愛情在摻雜著婚姻的糾葛和世俗的欲望后,就多了一份顧慮和擔憂,少了一份安逸與快樂。葉子的愛情該何去何從,那份渴盼已久的家又在何處?對“家”的逃離與渴望如影無形地糾纏著葉子。而這份糾纏同樣適用于安平:在象征著一家人團圓和歡樂的春晚時刻,安平是該回到女兒身邊,還是留在葉子身旁?這種選擇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葉子當然明白,卻又不愿強求,任焦慮與不安滋生,任驚恐和擔憂縈繞。萬家團聚的時刻,形單影只的葉子在繁華的都市夜色中只留下無望的等待和孤獨的吶喊。
小說用“春晚”作題,象征著團圓與歡慶。作者以“春晚”命名葉子的情感生活,似乎暗示了葉子在都市打拼的最后歸宿就是擁有一個溫馨的家。在葉子心中,“家”是一處可望而不可即的港灣,她渴盼著這里的溫暖和安逸,卻又時時警醒,沒有安全感,生怕大風大浪打亂她生活的陣腳,進而迷失生活的方向。葉子陷入了對“家”的困境中:一方面幻想擁有,一方面又害怕因為擁有而失去。在當下都市生活的燈紅酒綠中,趙燕飛筆下的“家”多了一份春節(jié)的文化寓意,被賦予了更多的人文情懷與情感魅力。“從小到大,葉子就渴望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最起碼,也得有一間房只屬于她一個人”。安平帶給了葉子渴盼已久的家的感覺。然而,就在萬家團聚的春晚時刻,安平對女兒的疼愛和不舍以及無法陪葉子看春晚的尷尬讓葉子陷入了窘境中。“今年這么多人一起看,明年呢,后年呢,大后年呢……到時誰陪我看?”趙燕飛將情感集中爆發(fā)點選在了象征著合家團聚的春晚時刻,正如曹雪芹把林黛玉生命的終結選在了賈寶玉新婚的夜晚。在一悲一喜的強烈反差中,內心孤獨的葉子在失去了安平的陪伴后,在歡樂的春晚氣氛中更為形單影只和孤獨無依。小說最后,葉子那一聲“我要和你們一起看‘春晚’”的吶喊道盡了心中的荒涼與無奈。“家”在愛的皺褶處。有愛的地方未必有家,而家也未必就是愛的代名詞。這是作者對都市在場的深刻悟。葉子與安平的愛究竟何去何從,她對婚姻的渴望能否繼續(xù)下去,一年又一年的春晚時刻又該寄予何方,種種疑問最終濃縮在了趙燕飛筆下的省略號中。作者以不確定的開放式結局,把未知的答案交給了讀者。
就這樣,傳統(tǒng)意義的“家”在葉子的窘困與無奈中最終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在這張糾結著情感、欲望、矛盾和困惑的大網(wǎng)中,曾經(jīng)滿懷希望的葉子成了一名格格不入的追尋者和闖入者,她試圖在“家”的生存空間中找著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葉子以有聲的吶喊宣告著無言的痛苦和無奈。在這樣一聲強有力的呼喊中,趙燕飛將筆伸向了都市女性最敏感、也是最脆弱的部位。在這樣一片隱秘而無人問詢的陌生境地里,與都市生活外在的繁華和喧鬧相比,生活在其中的都市女性的內心世界顯得更為孤獨和荒涼。
如果說《春晚》中的葉子將自己推向了家的困惑中,那么《河邊的曼陀羅》中的另一個葉子則把對愛情的渴望和對婚姻的追求寄托在了盛開的曼陀羅上。這一次,趙燕飛把描寫的筆觸伸向了更為真實而無奈的現(xiàn)實之痛。面對來自理想與生活的矛盾,在愛情和婚姻的抉擇中,向往曼陀羅的葉子陷入了更深的漩渦中,進退兩難。
在這個文本中,趙燕飛對葉子一類的都市女性寄寓了一絲無法捉摸的孤獨感與漂泊感。青年女性在生活的路途中,正如一片隨風飄蕩的葉子,無居無所,無依無靠,甚至于無欲無求。當暴風驟雨的襲擊來臨時,一片葉子的脆弱也暴露無遺,雖使勁渾身解數(shù)也難敵外來的強壓。新時期文學以來,我們曾見到了很多這樣的“葉子”:盧新華《傷痕》中的王曉華暗示了如“小花”般青春而稚嫩的生命;張賢亮《綠化樹》中的農(nóng)家女孩馬纓花既如馬纓花般美麗動人,質樸純潔,“馬纓花”又是綠化樹的別名,與小說名相照應;閻連科《受活》中的四名儒妮兒桐花、槐花、榆花和娥兒也在花名的烘托下愈顯得嬌小可人。趙燕飛《河邊的曼陀羅》中不僅又一次出現(xiàn)了“葉子”的身影,與《春晚》中的都市女性葉子不謀而合,小說中極具象征意味的鉛筆花也是曼陀羅的別名,這一稱呼的轉換與小說名相呼應。陌生化手法的運用讓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自然,而又寓意深刻。
小說《河邊的曼陀羅》中,文本互涉般的葉子再次出現(xiàn)在了趙燕飛的小說世界中。與《春晚》相比,葉子對“家”的逃離和回歸不再受阻于情感的糾葛和人性的捉摸不定。在新的社會壓力和現(xiàn)實情形面前,一場勢力懸殊的“三角戀”讓葉子的情感生活受到了來自現(xiàn)實的挑釁。
葉子與童年玩伴羊遠航從小青梅竹馬,但成年后的羊遠航家境貧寒,且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這與衣食無憂的葉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葉子和羊遠航的結合顯得門不當戶不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脆弱不堪。高干子弟出生的李由家境富裕,他對葉子心生愛慕,且李由父母身居要職,在葉子父母工作的煤礦區(qū)擁有權力和地位。李由對葉子的追求似乎更符合現(xiàn)實的婚姻觀念,也更容易勾起讀者對灰姑娘與王子喜結良緣的美好向往。然而,盡管李由的父母憑借手中的權利為葉子的家庭生活帶來了明顯的改善,葉子的父親調離了危險的井下作業(yè)工作,擔任地面工作組的組長,葉子的母親也從家屬工轉為正式工,不僅工資與以前相比增長了不少,腰板兒也挺直了許多,葉子本人也在李由父母的幫助下進入煤礦子弟學校當上了老師,工作體面而輕松,讓許多年輕女孩羨慕不已。但愛情畢竟太美好,面包有了之后,愛情的磁場尤其強大。靜下心來的葉子慢慢感受到生活的壓抑與苦痛。羊遠航成了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時刻縈繞在葉子的腦海中,無法讓她釋懷。
與其說葉子徘徊于羊遠航和李由之間,毋寧說她糾結于單純的愛情和復雜的人性中,進退維谷。“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觀念讓人們堅信只有真愛才能修得婚姻正果的道理。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物欲的橫流和權力的無所不能成了愛情的引領者,在婚姻的殿堂中成了唯一的主宰。有情人的真愛在權力和欲望面前不堪一擊,最終讓位于殘酷的現(xiàn)實。盡管葉子與羊遠航之間的愛情純潔而不摻雜任何俗念,但世俗觀念挑釁著愛情的至高無上。最終,葉子和羊遠航不堪重負,選擇遠走高飛對抗殘酷的一切。但兩人計劃的失敗再次將他們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與李由的結合讓葉子在失去了感情基礎的婚姻里,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獨者,行走于情感的邊緣,而無力于追尋心中的浪漫。
葉子的孤獨無助和李由的位高權重讓兩人之間的交往也處于一強一弱的態(tài)勢。父母生活的需要和自己畢業(yè)后分配工作崗位的需求讓葉子被動地置于弱者的地位,在無權無勢的權力運作中儼然成了一名失敗者,聽憑別人的安排與操縱。李由作為高干子弟,他憑借父母的強勢在權力主宰一切的時代背景下成了不折不扣的強者。而在權力操控的愛情面前,李由收獲了葉子父母的好感和這場愛情的主動權,與葉子的結合自然也顯得順理成章。然而,葉子與李由之間的愛情只是建立在欲望和權力基礎之上的海市蜃樓。當失去了為之依賴的權力和物質后,這場愛情也將隨之倒坍,不復存在。葉子最終是回到了羊遠航的懷抱,還是成了李由的妻子,小說結尾也同樣沒有明說,任由讀者去猜測。
趙燕飛筆下的女性人物在小說結尾都沒有一個具體的生活指向?!洞和怼分械娜~子最終選擇和安平在一起,結束單身生活,還是選擇離開安平,繼續(xù)追求理想的幸福,小說結尾沒有明說,葉子也只是在呼喊聲中傾吐著內心的不快與無奈?!逗舆叺穆恿_》中的葉子則游離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邊緣,在愛情的織網(wǎng)中尋尋覓覓,尋找著婚姻的殿堂和生活的歸宿。趙燕飛將小說主人公的結局做了模糊化處理,這樣的模糊似乎更增添了生活的變數(shù),擊中了糾結于女性內心世界中的情感之痛,也拓展了文本的想象空間。
在易卜生的劇作《玩偶之家》中,主人公娜拉最后的離家出走宣告了對夫權的挑戰(zhàn)和一個女權主義者的自尊與獨立。與《玩偶之家》的結尾相似的是,《河邊的曼陀羅》中,葉子也以離家出走的方式離開了這個讓自己無所適從的家。只不過這里的葉子抱起門口的鉛筆花朝著遠方奔去。這樣一種奔跑的姿態(tài)更像逃脫,逃避感情世界的糾葛和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葉子的奔走少了娜拉的果敢和決絕,多了一絲猶疑和徘徊不定。葉子終究是敏感而脆弱的,無論是滿足于現(xiàn)有的安穩(wěn)生活,還是不顧現(xiàn)實的反對追求理想的幸福,只有那盛開在河邊的曼陀羅才能撥開這迷亂的景象,為葉子的內心帶來一絲快慰和撫恤。
趙燕飛筆下的女性代表——葉子的情感狀態(tài)和生活經(jīng)歷做了細致入微的刻畫和真實情感歷程的還原?!洞和怼分腥~子的孤獨與無助,《河邊的曼陀羅》中葉子的迷茫與徘徊,在跌宕起伏的生活原態(tài)中,作者通過簡單而飽含深情的描寫,表達了自己的藝術立場。
與陷入窘境中的女性形象相比,趙燕飛筆下的男性形象也在情感的糾葛和漩渦中迷失了生活的方向。與之前模糊化的小說結局不同的是,在小說《紅月亮》中,男主人公李偉杰在理性和良知的引導下突破了情感的迷霧和生活的困擾,最終以反抗的姿態(tài)對觸目驚心的黑暗現(xiàn)實大膽地說出了“不”字。
《春晚》中的葉子徘徊于愛情的邊緣,執(zhí)著于心中的幸福卻又無法對不如意的現(xiàn)實勇敢地放手;《河邊的曼陀羅》中的葉子糾結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困惑卻又無法堅守住心中的向往,只能在迷離的夢幻中守護心中的那束鉛筆花;《紅月亮》中的李偉杰卻在離異后的自責與內疚中獨自面對來自生活的艱辛與情感的波折,在壓抑中尋求突破。如同一場陰郁、沉悶而亟待爆發(fā)的暴風雨,趙燕飛的作品在人性的揭示和情感的波瀾起伏中由淺入深地探尋著,剖析情感道路中的波折與艱辛,窺探人性的脆弱與覺醒。
趙燕飛小說世界里的青年男女似乎都逃脫不了一張無形的情網(wǎng),在愛與恨的交織中尋找感情的歸宿與生活的安逸。李偉杰作為趙燕飛筆下少有的男性形象,他的情感路程在面臨相同的困擾和焦慮的同時,多了一絲世俗的無奈和良知的叩問:李偉杰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但身患隱疾的他無法向妻子說明這不明不白而來的病痛的緣由。在妻子的懷疑下,李偉杰無奈地選擇了離婚結束這段感情生涯,并放棄了城市優(yōu)越的生活,自愿來到偏遠的伏林鎮(zhèn)當起了村支書。原本以為遠離了情感的困惑和都市生活的煩惱后,李偉杰便不再經(jīng)受精神的壓抑與折磨,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但偏遠鄉(xiāng)村的愚昧與無知讓李偉杰觸目驚心:村民馬鳳英為了延續(xù)香火,在生了兩個女兒后仍然違背計劃生育政策懷起了第三胎;村主任段鵬遠為了求子,公然與村婦女主任程習發(fā)生性關系;村會計老屈和妻子為了發(fā)財,不顧生命危險在即將倒坍的自家房檐下刨煤碳,并斥責前來制止的村干部和村民們,“這田地反正都廢了,不挖煤我們吃什么去?這滿山的煤,哪會那么容易被挖光!就算挖光了,再有啥吃啥也不遲”。面對村民的無知和愚昧,李偉杰困擾于良心的糾葛與世俗的執(zhí)念中,二者的紛擾讓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無可奈何,心中的不滿和怨恨最終以咆哮的呼聲宣告了對黑暗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
趙燕飛筆下的貪婪人性真實而讓人心寒。如果說《春晚》和《河邊的曼陀羅》中情感的糾葛來自于對愛情的掠奪和對欲望的占有的話,那么《紅月亮》中的貪婪則來自于人性深處的欲念。令人心驚的是,都市生活的貪婪和欲望尚且糾葛于個體的思想深處,隱秘卻不易構成外在威脅。而在這座偏遠的伏林鎮(zhèn)上,作為個體的村民卻在蒙昧無知的狀態(tài)中公然違背自然規(guī)律和法律約束,欲望的張揚與人性的愚昧充斥在李偉杰的世界里,物欲橫流的欲念已經(jīng)不再歸屬于都市社會。在貧窮落后的鄉(xiāng)間,人性的貪婪與欲望以更極端的方式存在于不為人知的角落中,那些觸目驚心的權利斗爭和金錢交易在滿足人們日益膨脹的虛榮心的同時,也在給時代的發(fā)展帶來了更大的危害和潛在的威脅。在這樣一座貧窮落后的小山村里,貪婪的欲望和自私自利的念頭充斥在每一位最憨厚樸實又最愚昧無知的村民的心間,有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人執(zhí)迷其中無法自拔,更有甚者明知故犯,最終難逃法律的譴責。
農(nóng)村原本是一片凈土。在這片廣袤的鄉(xiāng)間,千百年的男耕女織養(yǎng)育了生生不息的血脈與生命。作家筆下樸實的民風和淳樸的鄉(xiāng)民曾為都市生活的繁忙和喧囂開辟了一方悠閑自在的樂土: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滋潤著一代又一代湘西兒女;阿城筆下的棋王、樹王和孩子王讓厚重的黃土地多了一份驚奇與智慧;賈平凹筆下的秦腔回響在遼闊的陜北土地間,在嘹亮的強調中回響著一份來自歷史的召喚。然而,隨著歷史的推移,一個破敗不堪和愚昧無知的農(nóng)村也震顫著時代的脈搏,滯緩的建設和愚鈍的鄉(xiāng)民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進程中顯得脆弱無能,卻又無法回避。
人性的欲望似乎是一個無底洞,在蠶食有限的資源和挑釁生存的信念。不斷膨脹的欲望和無休無止的貪婪讓這樣一群走在毀滅的道路上的人們或者陷入了墮落的俗世中,或者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但令人心痛的不僅在于他們生命的終結,更是根深蒂固的愚昧和不能自拔的欲求。面對喪失理性和良知的人們,不堪良心譴責的李偉杰最終說出了內心的“不”字,勇敢地面對人性中的黑暗與欲望。
小說結尾,“流著淚的紅月亮”讓李偉杰的悲傷與痛苦更為強烈而無奈。如果說張愛玲筆下的月亮泛著一絲滄桑而凄涼的色彩的話,那么趙燕飛筆下的紅月亮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異和無法言說的困頓?;蛟S,只有紅月亮的幽微光芒才能照亮人性的黑暗與丑惡。李偉杰在情感的波折和扭曲的內心中尋找著一份光明和希冀,反抗著世俗的貪念與欲望。這些都市青年受困于感情和良知雙重拷問,在世俗的欲望和人性的欲求中艱難地掙扎著,在尋尋覓覓中探求著生活的動力。合家團圓時刻的春晚、獨自盛開在河邊的曼陀羅、還有靜置在天邊的紅月亮,種種意象的生發(fā)都指向人性的孤獨與困惑,迷茫與無助。對生活的還原與呈現(xiàn)讓趙燕飛的小說世界多了一份理性和智慧?;蛟S,只有重新回歸生活的原點,執(zhí)迷于其中的人們才能解開內心的疑惑,重拾生命的希望。
總之,趙燕飛的小說昭示著:在消費因子無處不在的今天,人是躁動不安的。愛是如此珍貴,卻又如此脆弱;家是如此美好,卻又如此難得。不管你出生在都市還是鄉(xiāng)村,每個人都有一種難以逃離的漂泊感。這種漂泊,不僅僅是物質上的無助感,更是精神上的無根感。因為漂泊,所以難以找到可以令自己“安穩(wěn)”的一隅。一個人,當靈魂無處安放的時候,無論多少財富,無論事業(yè)多么成功,內心的躁動和不安也必將一直存在。而唯有少一點物欲,少一點貪念,先讓內心寧靜,真正感受到張愛玲對胡蘭成所謂“現(xiàn)世安穩(wěn)”之重要,然后才有接近海德格爾所謂“詩意的棲居”之可能。唯其如此,靈魂才能得以安放。而這,也正是趙燕飛小說給予我們的啟示。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國新時期文學自信力”(項目編號:15FZW061)、湖南省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文學新湘軍新批評”(項目編號:2016WTA0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佘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