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
竹杖芒鞋輕勝馬
——閱讀林建勛
林超然
海德格爾說:“作品存在,包含著一個世界的建立?!卑⒛λ尽W茲說:“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詩人建勛從松嫩平原的張家溝屯走到大興安嶺的白銀納鎮(zhèn),變化的只是眼前之景卻不是心中之事,更不是人生、世界在他靈魂高地自覺地飽含韻律、分行排列的格式。《詩刊》可能會吃驚,自己有個作者住在比想像力還遙遠的、躲藏在原始森林深處的風(fēng)味小城。竹杖芒鞋輕勝馬,慣于對日常刪繁就簡的建勛,拋開物欲的打擾,遠離科技的脅迫,拒絕世俗的幫忙,一切只用詩歌打量、丈量,不合時宜地選定了詩歌與外面的世界高效地聯(lián)通。
一直覺得詩歌是人類的奢侈品,少數(shù)人讀它,更少的人寫它,與之相遇、重逢甚至一生不離不棄,都似一種偶然。詩人是神親自挑中的,詩歌也是神諭,總是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搖醒我們。有了詩歌,清風(fēng)明月成為一種信仰,山川草木成為一種教育,獸影鳥鳴成為一種句讀;而詩歌最終指向了生命頂峰的——柔軟、堅韌、智慧、善意、自由和高尚。
詩歌發(fā)生在建勛身上,讓人完全猜不出某一個體到底可以負載多少命運的揶揄和悖反。他來自大平原卻落入萬山圈子里做起山民,他是漢族小伙子卻整日被鄂倫春族方言重重包裹,他學(xué)的專業(yè)是草原飼料卻做了一長段兒教師教授數(shù)學(xué)和歷史,他的名字頻繁出入教研報刊卻不是因為論文而是因為詩歌,他青年時代還飯來張口卻在有了自己小家之后被鍛造成一位出色的大廚,他不像鄉(xiāng)親培育木耳蘑菇發(fā)家致富而是種植詩歌安貧樂道,他與大哥二哥比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更適合幫忙拎包兒卻一躍成了領(lǐng)隊……
一
待建勛成長起來,鄉(xiāng)間的童年已變得極為寂寞了。早年一望無際的柳條叢,其時已蕩然無存,在時隔多年我和大弟建民大講一樁樁柳條叢傳奇的時候,建勛便會睜大眼睛,好像聽一段久遠的故事,臉上寫滿了神往??嬉换@新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鴨子去尋找蝌蚪,成了建勛兒時最重要的功課,那時他當(dāng)然沒有什么環(huán)保意識,每次鴨子們在小溪里吃得快活,他仰在草灘上看藍天流云,幾年樂此不疲,似乎還真見一點詩人稟賦。
幼時的建勛異常聰明可人,長睫毛足以令所有人自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大人見到他都禁不住要過來抱一抱。隔壁的崔振海長建勛兩歲,大人的舉動極大地引發(fā)了他的好奇心,他也伺機抱了建勛一回,只是那時的許多小男孩手上常拿一把小刀,崔振海也不例外,那把小刀在建勛的胳膊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紀(jì)念。
建勛的好奇心一點也不比崔振海少,甚至更多。一次鄰家花狗生產(chǎn),他見幾只小狗都牢牢地閉著眼睛很是納悶,就想把它們抱出來看個究竟??筛C里的母狗卻不配合,在建勛剛把小腦袋探過去的時候,母狗便狠狠地咬了一口,洞穿了建勛的鼻翼,疤痕至今仍至為分明。
那回我要到柳條叢里采蘑菇,見他無聊就發(fā)慈悲破例領(lǐng)上他。蘑菇很多,很快盆滿缽滿,我就坐在地上對著清新和清香發(fā)會兒呆。誰料一個蘑菇也不幫襯的建勛,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條毛毛蟲,一下子放到我的耳朵上。我立時跳起來。還在拍手笑的他,并不知道這種蟲子有毒?;厝ズ?,家里人都說我有只耳朵又紅又大。
數(shù)年里建勛都沒有小刀。他終于下了決心,把家里的全部積蓄——三元二角錢——偷走了。在母親笤帚疙瘩的追問下,他淚流滿面,只得講出了錢的去處。我在老屋的墻角先是看到一段銅絲,用手一拉,一下跟出來四十多只小刀。這時建勛剛剛成為一個小學(xué)生,還只是漫長的求學(xué)生涯的開始。建勛曾在一封信中提及他小學(xué)時代的那樁“丑聞”。他說自己那時太喜歡小刀了,班上的一個同學(xué)因為建勛沒有小刀而常常嘲笑他。八歲的建勛想:要樹立自己的尊嚴(yán)應(yīng)該從小刀開始。信末他說,其時真傻,少買幾只小刀,買幾塊糖吃,也不枉了母親那頓暴打。
建勛的成績不賴,可考學(xué)之路卻不平坦。初三他讀了三遍,為的是考取中專,那時只有佼佼者才可如愿。建勛像一個閱盡滄桑的斗士,失敗決不能把他掀翻,相反會讓他多一次微笑。我卻沒有他的耐心,反復(fù)思摹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但一無所獲。最后,我?guī)退牧艘粋€名字——恒舉,“恒”是“永遠”,“舉”當(dāng)然是“高中”,我總算盡了一點當(dāng)大哥的心意。這個名字建勛只用了幾日,就腳印一樣被他隨意扔到了某個不可知處。有一年,我和建勛正走在人頭攢動的街上,突然有人在街對面高喊:“林恒舉?!蹦莻€人是在叫誰?我們并未理會。這個人幾步奔過來,一把抓住了建勛的手:“林恒舉你不認(rèn)識我了?”詩人建勛抽回了手:“問題是我不認(rèn)識林恒舉?!眮砣撕荏@詫,我狠命想了半天對建勛說:“你就是林恒舉。”
讀中專時建勛學(xué)會了跳舞,各種各樣的舞,他專門學(xué)了一回培訓(xùn)班。他說在舞里有更真實的自己,跳舞比該死的功課好玩一千倍。看來他對學(xué)習(xí)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癡迷,純屬惺惺作態(tài),哄老爸老媽開心,他自己早煩透了。建勛喜歡上了熊興農(nóng)的字,假期回來,他把我手上的那本借去了,后來他來信說字帖丟了,我很心疼,此后想方設(shè)法試圖再買一本,卻無結(jié)果。
有十?dāng)?shù)年,建勛的職業(yè)是教師,但他的學(xué)生里有幾個特別過分,不僅對他的一番苦心熟視無睹,甚至把學(xué)校也不放在眼里。一次建勛在課堂上批評了一個同學(xué),下課后還沒待詩人在辦公室坐穩(wěn),那同學(xué)就拉了校長來,他自己則一屁股坐上了桌子。該同學(xué)一邊吸煙一邊指著建勛嚴(yán)厲地對校長說:“你把他給我開除?!苯▌仔α?,他慢條斯理地說:“要想辦到,你還真得好好學(xué)習(xí),等當(dāng)上教育局長,你再說也來得及。”回家后,建勛寫了一大組謳歌校園的詩,很少有人知道他除了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還偷偷地寫詩,還偷偷地發(fā)詩。
二
我兩個弟弟字都漂亮,難分伯仲,都是書法家的水準(zhǔn)。在紙質(zhì)書信大行其道的年月,我每收到他倆的信,收發(fā)室或者郵遞員都要嘖嘖一回。那幾乎也是前“泛打印時代”,他倆是我作品的抄寫員,初期認(rèn)真、忠實、虔誠,不久就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筆,他們覺得那些涂抹不值得自己挨累。不屑之后,大的那個去忙了別的,小的這個可能就已開始惦記上文字躍躍欲試自己下廚了。今天越發(fā)能夠體諒他們那種罷工,因為我實在是愧對少作。
在中專時代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建勛帶走了我極喜愛的那本席慕蓉的《時光九篇》,此書在席的作品中更見功力一些,可之后建勛對它絕口不提,我感到事情不妙,去信問:“又丟了么?”他回信說:“正是?!蔽覐奈慈ミ^建勛家,我不希望他家的書架上大張旗鼓地擺著我那兩本書。
也許是《時光九篇》起了作用,建勛迷上了詩歌;也許是建勛迷上了詩歌,他才意識到了《時光九篇》的佳處??傊o我的每封信里都多了一疊詩稿,有時干脆只有詩稿沒有信。
我愿意相信詩人都是天生的,都是一朵花,只是詩人醒來或是花兒開放卻有早有遲。“空氣彌散桔子的香/遠走的人已經(jīng)走遠/一個人的屋宇/我追逐著時光/文字沙沙的聲音/搭建孤獨/與一扇門的平衡/除了黑暗,除了角落里/蛐蛐羽翼的磨擦//桌子上僅有的一只桔子/捆起金黃的汁液/仿佛我美麗的肉身/將被剝離,被過往的分秒/分食殆盡”(《桔子香》)這樣的表達多像一種神授的文字,在日常語言交際里我們找不到相似的經(jīng)驗。
更讓人吃驚的恐怕是那種俯拾即是的特異感受和應(yīng)激式的心理定勢。把叢生的草木分行,把遙遠的鄉(xiāng)情分行,把習(xí)見的歲月分行,在別人是瘋狂的想法,在他則平常如一日三餐?!敖裉欤瑳]有故事/起床,穿衣,吃飯,上班/生活如一杯水/濺不起微瀾/還是那條路/像一匹忠實的老馬/這頭到那頭/只有一華里/風(fēng)雨無法改變/它的筆直和彎曲//往來的車輛/讓我的身體不斷地/向右傾斜/垂首,陷入沉思/抬頭,在塵埃的縫隙中/揣測方向//仿佛生活/只有一華里/從這頭到那頭/再從那頭到這頭”(《一華里》)哪怕從最平淡無奇的境況他也可以辨認(rèn)出詩歌肖像,然后再主動選擇快樂、幸福、希望和信仰,生活就有了曙色和未來。
不知何時,那個遇到一棵草一只小蟲都停下來都要端詳一大陣子的小男孩,真的只留在我的憶記里了。建勛身上擔(dān)著各種角色,角色與角色之間糾纏不清,讓我覺得他已變得有些陌生了。而始終不變的似乎卻是這條詩歌線索,我們由遠至近,由表及里,由虛入實,最后看到了所有角色背后站的都是詩人。
把詩人這種獨卓的生命氣質(zhì)歸于天賦,或許是不公平的。羅蘭·巴爾特說:“詩的每一個字詞就是一個無法預(yù)期的客體,一只潘多拉的魔箱,從中可以飛出語言潛在的一切可能性?!贝蜷_一扇朝向宇宙的窗子,擁有一雙識破萬般的眼神,包括可以信手拈來人間好詞,能修煉到這般境界定非一日之功,“艱辛”與“失望”一定排過望不到盡頭的長長隊伍。
想到在這個漫長的過程里,一個長兄所做有限,有時甚至還設(shè)置障礙不免有些自責(zé)。很多年,我一直有個酸溜溜的決不改悔的從《魏書·李謐傳》里學(xué)到的執(zhí)念:“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蔽液芸謶纸▌兹ノ业臅糠业臅?,當(dāng)然更恐懼的是聽到他突然說句“這本不錯”。他相中了不少,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李奧帕德的《沙郡歲月》、張愛華的《別處》……一長串名字,可惜,我并沒有全部拿給他。
詩歌是人類最高貴的夢境。恭喜建勛,時隔多年仍會做夢。如今太多年紀(jì)輕輕的人,已喪失了這種機能,包括想像力在內(nèi)都擁擠在“實惠”的硬殼里,不肯出來走動,更不肯奔跑與飛翔。
三
鄉(xiāng)愁,是中華民族的一種心理趨勢,是中國文學(xué)貫穿性的母題,是終難實現(xiàn)但不改執(zhí)著的心靈托付。鄉(xiāng)愁,作為一個重大的人文課題,它是中國人的精神迷失,還是彌補中國人的精神迷失?
一次一次輕盈地從村口飄出、晨光或暮色里的裊裊炊煙占據(jù)建勛詩歌相當(dāng)?shù)谋壤?。“迎面,是十月的風(fēng)雨/是蒼茫的原野,起伏搖晃的/攀升的欲望/土地的陣痛尚未息止/秋后算賬,豐收約等于/土壤的肥力加血汗/加麥苗的硬度/還有若干劑量的/欣喜與焦慮//迎面的風(fēng)在雨中/迎面的雨在風(fēng)中/長長的路,輪車趕路的/是我的父親/十里之外的張家溝村/忙著把小麥入庫的/是我的母親/他們的青春約等于/不輟的勞作加貧窮/加運氣,外加子女的/成長速度/啊,在車上顛簸的麥子/在庫房里熟睡的麥子/親親的麥子……/一部分在唾液里溶解/另一部分,成為生活里/周而復(fù)始的石頭”(《迎面》)這是一次讓人稍感苦澀的追思與撫摸,親人和故園窘迫、粗糲的生活真相,給詩人留下了太深的記憶劃痕,此時的鄉(xiāng)愁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鄉(xiāng)愁還可以是一種等待、眺望的姿勢,是建勛特定心緒的明喻和暗喻?!包S昏的幕布升起/記憶逐層捺亮/村莊如劇情,緩慢淪陷/但你不必擔(dān)心/只需要在掌心里/反復(fù)地畫圓/轉(zhuǎn)身的時刻來臨/萬物在身后歸零/飛翔的軌跡垂在燈影里/歸途的人背著/厚厚的行色/向著飄得最深的那朵云/放聲喊娘”(《歸途》)彭塔力斯說:“家鄉(xiāng)是對生活的隱喻?!睂τ诮▌锥?,鄉(xiāng)愁始終在當(dāng)下生活的不遠處明鏡高懸,他隨時準(zhǔn)備用“眼、耳、鼻、舌、身、意”來體驗與確證。家鄉(xiāng)是人間首選的抒情標(biāo)題,他這位詩人不會輕易錯過。
個體化的想家可以有N種表現(xiàn),最極端的是人在家中的想家。而鄉(xiāng)愁有三種指向:真實家鄉(xiāng)、改寫家鄉(xiāng)、無關(guān)家鄉(xiāng)?!奥牥?,齊刷刷竄突的寂靜/從雨水后潮濕的心地/彎腰,就是一張/漲滿的弓,彈起/一粒粒飽滿的劍芒/汩汩地想法,那么柔軟/齊齊地敲/鄉(xiāng)村網(wǎng)狀的黑夜/一只只鼓槌/掀起低處黝黑的浪/那失落多年的音訊/就那么一下下地/敲進你麥茬一樣的心里”(《蛙鼓》)鄉(xiāng)愁≠想家,“家”是“家庭”和“房子”,“鄉(xiāng)”是世代居住的眾人之家。家鄉(xiāng)的“鄉(xiāng)”可以是“鄉(xiāng)”可以是“城”,也就是說它至少可以有“村莊”“城鎮(zhèn)”“都市”三種形態(tài)。建勛的鄉(xiāng)愁作品是時間文學(xué),寫著數(shù)不清的更漏、晨昏和年輪;更是空間美學(xué),隔著數(shù)不清的山水、里程和回憶。
鄉(xiāng)愁里的童年和從前常在可靠與不可靠之間。“雪下了一陣兒,就去了/外地。只留下徹骨的白/從此處向彼處。鋪開一張/與生活等長等寬的紙//所有的墨跡,有形的/——那些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的荒草/苦難和貧窮。那些被天災(zāi)和人禍/反復(fù)清洗的喜與悲/都被遮蓋。無形的/――家長里短的閑/柴米油鹽的碎/雞鳴狗叫的尖……以及/在低處,深深的彷徨、掙扎/熱愛與眷戀,仍舊在/無盡的風(fēng)塵里奔波//冷啊。村莊使勁跺腳/嘴里吐出炊煙的香火/風(fēng)的利刃,在臉上/持續(xù)地刻紋。村口的那棵樹/緊緊地摟住自己的骨頭/生怕懸空的命,跟隨雪/一聲不吭地,去了外地”(《雪下了一陣兒,就去了外地》)真正學(xué)會用鄉(xiāng)愁行文時,我們肯定早已走出了孩提時代。寫《靜夜思》時的李白26歲。古往今來,《靜夜思》這首詩慣于出入各種蒙學(xué)版本,注定了它在嘹亮的童音里被誤讀的宿命,鄉(xiāng)愁是成年人之間講述的故事,實實在在是談往的成年文學(xué)。
陷入鄉(xiāng)情重圍的建勛,文字上也顯現(xiàn)了一種童言無忌?!白鳛榇禾斓男攀?,燕子總是/在最后一絲冰雪融化前來到/像村長,反背著雙手”(《燕子》)“斧子輕輕一閃/思想陷入憂傷的夾縫/一滴眼淚如同語言/硬在咽喉//最后,我被允許回頭/看遠去的背影/或許只有我知道/斧柄曾是我的一根肋骨”(《斧子的光芒》)“――家長里短的閑/柴米油鹽的碎/雞鳴狗叫的尖……”(《雪下了一陣兒,就去了外地》)“聽見方言,漫長的以往/驟然濃縮,如點燃心靈的燈/穿越時光的隧道/我看見自己落在老家的屋檐下/童年一樣裸身站立”(《方言的瞬間》)“讓我回到從前/看到你面朝我的背影,默默的臉”(《一分鐘》)這樣縱橫馳騁不計東西,天馬行空任意往來,狂野奔竄了無掛礙,幾乎不講道理的遣詞造句,對于麻木、沉睡的神經(jīng)來說無異于驚雷。
對了,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這些青翠欲滴豐盈飽滿摧枯拉朽的文字,并不是文字至少并不僅僅是文字,可以無拘無束可以打敗一切的它們,正是思想自己,正是詩歌自己,正是詩人自己。
四
多年以前,因為一場戀情和一樁姻緣建勛與白銀納不期而遇。遲子建寫過那個白銀納,對一般人來講,都是夢一樣難以抵達,建勛卻成了那兒的子民,閑時則拚命夸耀那里的山川秀美,講他一段段釣魚的掌故,總之那是一個他可以大面積手植詩歌的地方,我聽了自然會流些涎水。
白銀納令建勛魂牽夢繞,白銀納與建勛難分彼此:“塔河到呼瑪?shù)墓氛骈L:山連著山/森林之外,還是森林。我的白銀納/隱藏在綠蔭的深處//60邁的車速,經(jīng)過白銀納只需半分鐘/半分鐘的白銀納,你看不清/我的鄉(xiāng)親,常年裸露在風(fēng)塵中的臉/一群鄂倫春婦女,坐在道路兩旁/微笑著,制作樺皮盒/面對生活,他們不會輕易側(cè)過身去//你看不清,一個孩子,輕輕地彎腰/扶起剛剛被狂風(fēng)抽倒的草葉/一頭剛犁完地的牛,在河溝里咕嘟嘟地飲下/無邊的愁苦//你甚至看不清,這些簡單的房屋,純土木的表情/車子呼嘯而過的瞬間/一些白樺樹,慌亂地躲在落葉松的后面//請慢些吧,再慢些。仔細看一看/這些樸素的面孔吧。我是如此地愛著他們/我的愛緩慢,卑微,簡單。只要稍一駐足/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愛/比終年飄泊在頭頂?shù)撵F氣,還要綿長”(《白銀納》)沒有對白銀納靈與肉的深深依戀,沒有對這方水土如數(shù)家珍的熟絡(luò)與敬重,就不會有這種刻刀般的筆力和神采。白銀納是建勛的一首長詩,建勛也是白銀納的一首長詩。
建勛經(jīng)過多年的磨煉和修行,終于獲得神啟的詩歌秘語,他可以像荷爾德林熱望的那樣“詩意地棲居”了,親身經(jīng)歷一首詩,親身成為一首詩。山河入夢,一切皆詩。“最先流動的是水/在靜夜,關(guān)閉的龍頭上/神奇地蓄滿,下垂/一切都已沉睡,只有它醒著/敞開清脆的喉嚨/最先抒情的是水/在村口,老槐樹下/我與母親相對無語/柔軟的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在我體內(nèi)翻涌成潮/最先爆發(fā)的也是水/1991年,大興安嶺/水喘著粗氣,從呼瑪河/傾巢而出。瞬間淹沒了/我生存的家園//水啊,如此綿軟,如此/寬闊。他征用了我們大部分筋骨/讓我們直著腰走路/讓我們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水》)詩人用水串起、抽象自己關(guān)乎城市與鄉(xiāng)村,生活與哲學(xué),往昔與當(dāng)下的體驗與領(lǐng)悟,借以展示人生履歷和時代社會復(fù)雜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真的與眾不同,多少平凡的日子建勛都可以用詩歌來記錄和評判。“如果可以,我想靜靜地回憶/一分鐘。叢林開闊/曉霧將歇。樹上沒有葉子/因此不會有鳥鳴/沒有雪白的羊群,也就沒有青草/我想,就這么靜靜地深思/一分鐘。我是如此微小/小至一粒塵。我只愛風(fēng)/天空和大地。我只愛你/如果可以,我想靜靜地想你/一分鐘。僅僅一分鐘/不能多也不要少。讓我回到從前/看到你面朝我的背影,默默的臉”(《一分鐘》)欲言又止的文風(fēng)繚繞在煙草味兒里,只要詩歌和思想不肯消歇,那么世界就會一直舒枝展葉、美麗非凡。
兒子林喬上了大學(xué),過了四十歲的建勛,偶爾會插入一小節(jié)生病的人生片斷:“空空四壁隔斷的世界/只有墻體那么薄/病中,我與呻吟聲一起深陷/眼前一抹的白色/白的床單和吊瓶,白的護士/還有白的孤單/朋友輪番探望/床前安慰,在門外/與大夫神秘地交流/聽不到說些什么/透過門縫,我看見/他們的表情和不停蠕動的嘴唇/一點也沒有想像的甜美”(《病中》)作為傷兵的建勛,從世俗的戰(zhàn)場上撤下來,早有準(zhǔn)備的易感搖搖晃晃地顯現(xiàn)。依然沒有抱怨,依然沒有沮喪,有的只是一種平靜和打趣,活著可以不要高貴,但要結(jié)實。
建勛始終力避跌入個人表達的狂歡里,他做到了,因為所有的閱讀者都會覺得那是關(guān)乎自己的寫實與寫意。艾略特說:“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自然,只有有個性和感情的人才知道逃避這種東西是什么意義?!苯▌椎纳鐣巧⑷松F(xiàn)實,連同生活環(huán)境都似有個“小”的限定,沒關(guān)系,好的詩歌無一不是世界語。
時下,真正熱愛寫作的中國人已不多了。據(jù)說哈佛大學(xué)只有一門全校的必修課,那就是寫作。就在前些天,我怯生生地問一位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院長這屆新生有多少人,準(zhǔn)備送他們每人一本我的散文集,特意強調(diào)了一遍是送,這書賣廢紙化漿太白瞎了,能不能讓它發(fā)揮點余熱。他為難地說這不合適吧,還是只發(fā)愛好者吧,不過愛好者確實不多。我明白了,說那就再說吧。薩特說:“戴著鎖鏈的奴隸和他的主人一樣自由?!蔽艺f:“主人有時會和他戴著鎖鏈的奴隸一同囚禁?!弊杂膳c否,多數(shù)時候與是否戴著鎖鏈無關(guān),而現(xiàn)代人最大的鎖鏈?zhǔn)俏镉?。?dāng)初,兄弟三人相繼結(jié)婚時,家里都是傾盡所有,而拿出的卻是千元乘以五以下的個位數(shù),老爸老媽特別難過,不斷地說對不住孩子。真的沒關(guān)系,只要精神富有,物質(zhì)清貧都是暫時的。更早的“當(dāng)初”,每到饑腸轆轆時,兄弟三人就舉行背詩比賽,每一背上一百首。
我當(dāng)然沒有倚馬可待的才華,不過有差不多三十年的文字生涯的支持,再笨的人面對某個題目揮灑成篇應(yīng)該不在話下。但是這部詩稿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如是者三,綿延年余,此情此景在我絕無僅有。實在是斯人斯語,個中滋味,對我而言大大地非比尋常。永遠充滿好奇的我當(dāng)年肯定是抱過建勛的吧,他一歲時我五歲,我大致具備這樣的能力。我必是不擇要領(lǐng),動作笨拙,不斷踉蹌,至于摔到?jīng)]有摔到幾次,整個情節(jié)至今找不到人證。建勛當(dāng)然是個優(yōu)秀的詩人啦,大興安嶺——黑龍江省我惟一不曾去過的地市級地理單元,何時到那里會見這個精神貴族,早已被瑣屑和俗氣雕刻得有些丑陋的我,必須鼓足勇氣。
我們讓自己永遠保持運動,為的就是不讓靜止和其他運動輕易進來。雕塑人心和傳承文化的詩歌可以營造一座院落或是樹起一道籬笆,與物役保持有效分割。帶上詩歌啟程,建勛的人生圖景因之光彩奪目,這是非常了不起的獲勝!
責(zé)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