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平

淺論王剛小說《英格力士》中王亞軍形象的塑造

張振平

看多了文學(xué)作品中所塑造和傳遞的一個個苦難靈魂的故事，那些“苦難的靈魂”通常情況下都是一些或善良，或懦怯，或隱忍，或豁達(dá)的女性形象，也正因為如此，王剛的長篇小說《英格力士》中男主人公王亞軍的形象就更具備了深深的悲劇力量。方知，一個男人的悲劇，一個男人的“可愛”帶給讀者的震撼力竟要比女性的苦難故事來得強烈的多。而這個形象本身所具有的種種品質(zhì)更是令人在掩卷之余陷入思索……

能夠操一口純正的“林格風(fēng)”英語的青年教師王亞軍身上，有著與那個年代種種不合時宜的詞匯，“紳士”“仁慈”“我怕……”

正是這個在書中多次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的“我怕”打動了筆者。甚至可以這么認(rèn)為，書中多次出現(xiàn)的、由王亞軍之口說出的“我怕”向讀者投射了這部小說的全部內(nèi)核，那就是“無所懼者決不會是仁者，心底懷著一份悲憫與仁慈者必定在內(nèi)心深處存著一份敬畏”。當(dāng)然，這份敬畏所敬畏的決不是權(quán)勢，決不是金錢，而是宇宙間冥冥的、貫穿于生命本身的那股未知的力量；是懷抱著一份敬畏的、欣賞的目光去看待世間的一切善與美，這份敬畏構(gòu)筑、傳遞的是欣賞，是建設(shè)，是改良，不是蒙昧粗暴的斬斷與破壞。

誠然，在小說所描繪的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我怕”這個詞悄然棲息、盤踞在很多人的心頭，但此“怕”非彼“怕”。書中“我”的父親心中也有怕，這個“怕”字讓他惟命是從地在那幅偉人肖像上把一只“變了形”的耳朵添上又抹去，最終還是讓個“干部模樣”的人打了響亮的耳刮子，摸著被打痛的臉頰，由于怕，還要對“干部模樣”的人賠笑臉，更是為證明自己對權(quán)勢的怕，他甚至在干部面前狠狠地抽了想為他鳴不平的“我”。還有那件像護(hù)身符樣的、象征附庸著一定權(quán)勢的軍裝，讓父親終于挺直了腰，減弱了父親的“怕”，甚至就要讓他變成了別人“怕”的對象了，可是最終那件被父親視若珍寶的軍裝卻丟失了。也許那件“護(hù)身符”被另一個更加卑微的、被凌辱、被損害了的靈魂借去庇護(hù)自己去了也未可知。再有，那個與“我”母親關(guān)系曖昧的校長，雖然“大無畏”地在學(xué)校這一方勢力范圍內(nèi)干著“白天舞淫威、夜晚偷人妻”的勾當(dāng)，但在發(fā)現(xiàn)“反標(biāo)”的那一刻，在口誤時復(fù)述了“反標(biāo)”的那一刻，還是“稀熊”地向讀者展示了他心頭的恐懼。

那么，《英格力士》這部書中，表現(xiàn)在王亞軍身上的“怕”是怎樣的一種“怕”？與以上人物所懷有的“怕”有什么不同？還是讓我們來看看下面的幾段文字：

王亞軍看見我，有些吃驚地問：“你沒有去開防空洞落成的慶功會？”

……

我說：“防空洞真的能防氫彈嗎？”

王亞軍沒有說話。

我說：“我爸在南疆幫別人設(shè)計制造氫彈的大樓，我媽在烏魯木齊設(shè)計防空洞，真的要打仗嗎？”

王亞軍搖搖頭：“我不知道?！?/p>

我說：“你害怕打仗嗎？”

王亞軍看著我，好久，才說：“怕。”

我說：“為什么怕？”

“別人比我們厲害?！?/p>

“可是，我爸爸上次回來說，我們會有自己的氫彈。”

王亞軍似乎在深思，一會兒說：“打仗會死很多人。最先死的就是我們這些人?！?/p>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突然，他再次唱起了《月亮河》。

此為一，怕死——對生命的敬畏。

我說：“王老師，在藍(lán)火后邊有人，我好像看見鬼了，你看見了嗎？他正在那煽火呢。”他說：“你把眼睛閉上?！薄鮼嗆姳持?guī)缀跏桥芰似饋?，我能感到他的恐懼……，（跑出墳園）我說，剛才那個煽火的人你看見了嗎？他是不是鬼”他說：“我看見了，但是我不知道?！蔽艺f：“你不是什么都懂嗎？為什么不知道鬼呢？”他說：“有許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蔽艺f：“毛主席說的煽陰風(fēng)，點鬼火，是不是就是說的這樣的人？”他說：“意思可能更豐富一些。”我說：“你是唯物主義者嗎？”他說：“不是，我不是唯物主義者。”我說：“那你怕鬼嗎？”

他說：“怕?！?/p>

此為二，怕鬼——意味著內(nèi)心深處的自省與懺悔。

……王亞軍的身體漸漸地朝上升著，他的腦袋已經(jīng)越過了窗戶，并且比肩膀高了起來，我心中為他喝彩?？磥?，他是一個有力量的男人?！麕缀跏墙^望地對我說：“我不能看，對嗎？我……”

這是“我”慫恿、引誘“我”的老師王亞軍偷看阿吉泰洗澡時的一段場景。王亞軍最后沒能說完的那個字也一定是“怕”。

此為三，怕美的事物被玷污、被羞辱，怕自身靈魂深處的那只潘多拉魔盒被貪欲和自我放縱所打開。

我差點笑出來，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那么可笑。他似乎沒有注意我的笑，只是皺著眉頭說：“我不能跟她再有任何接觸，如果把詞典借給她，那就又有了嫌疑，我怕了。”……“那你為什么能借給我？”王亞軍仔細(xì)地看著我，然后抬頭望著月亮說：“感謝上帝吧，因為你是一個男孩兒。它知道這點，而且，它知道一切事情?！?/p>

我說：“真的有上帝嗎？”

王亞軍猶豫了半天，說：“我爺爺說有，我爸爸也說有，如果讓我對你一個人說，而且，你不會告訴別人的話，那我也說：有，肯定有。”

我當(dāng)時有些張口結(jié)舌，在一個充滿無神論的世界里，竟有一個人在暗夜中，面對正在發(fā)育的孩子說：

“有上帝，肯定有。”

此為四，文中對借書給“她”的怕，是在殘酷的現(xiàn)實前，在接二連三地被時代、被世人誤讀，在大多數(shù)人的慣常的、卻又是反常的畸形思維中有了“自私”的對自身名譽被損的怕。而關(guān)于“上帝”的這段對話，映透出的其實是對冥冥之中審視自己的那雙眼睛的敬畏。

與其說王亞軍是一個紳士，不如說他更像一個苦行僧。書中多次若隱若現(xiàn)的那座骨架俊美的天山，映襯在鋼藍(lán)的天空下，審視著一切，但卻無語。這個苦行僧所背負(fù)的、仰望的那些詞匯——紳士，愛，靈魂，仁慈，自慰，還有那個“怕”字最終將他摧毀了?；鸺t歲月里，身戴“紅衛(wèi)兵”袖箍，四處抄家、批斗、拆廟砸佛破四舊、毀古跡……的那些革命小將們一定不會懂得“怕”。因為自己的告密和莫須有的揭發(fā)而置同事于死地的“父親”，雖然懼怕扇自己耳光的干部，害怕知識分子的那一點可憐見的小自尊、小優(yōu)越丟失，卻一定不會怕被他出賣的同事變成冤魂來向他索命，更不會害怕冥冥之中的那雙審視自己的上帝之眼。要怕，他就不會對自己的殘忍、自私不做一丁點兒懺悔……

干著雞鳴狗盜的事情，和“我”有著曖昧血緣關(guān)系的那個校長，還有長著干部模樣，跑到女教師宿舍騷擾阿吉泰的那家伙，想必也都是“無所畏懼”的人吧。還有，還有“我自己”。因為，“我身上產(chǎn)生了沐浴后的快感，……這是因為，我從幾天前就知道了烏魯木齊今天要槍斃人了。我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不耐煩了，毛主席死了，為了不讓那些躲在暗處的人蠢蠢欲動，必須來點狠的，……從小到大，這都讓我感到興奮?！辈粌H如此，更因為“我”不止一次地屈服于自己的欲望，爬上那間公用浴室的窗戶偷看美得令全烏魯木齊女人都黯然失色的阿吉泰洗澡，因為……

而凡此種種，王亞軍全不！因為，他說：“我怕?！?/p>

俱往矣？

不盡然。

人性中缺失了敬畏，潘多拉的盒子就一定會蠢蠢欲動，伺機(jī)鬧騰點什么了……

讓我們先心存敬畏，再開口談“愛”。

責(zé)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