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
風中落葉
指尖
我們聞訊趕到。六娃大爺?shù)氖w,已被人從廚房的水甕邊抬回到炕上去了。
六娃大大正在翻箱倒柜找壽衣,她好不容易將探到柜子里的上身抽出來的時候,手里便多了一個包袱。
院子里亂糟糟的,大人們正在拆門板。有人已經(jīng)調(diào)好面糊,將白紙裁開,往一截柳木棒上一層一層地裹。有人開始和泥,有人在扎草,砌灶火用的石頭已從外面的河溝里搬回來了。
六娃大爺臨死前吃了四個炒雞蛋,喝了一盅燒酒,吃了一袋煙,把小凳子放到水缸前,站上去,將頭和上身塞到水缸里,就被水淹死了。趁大人們忙碌,我們悄悄進了廚房。水缸邊的凳子還在,但已被掀翻,仿佛能看見六娃大爺曾有過的一番掙扎。二林膽大,把頭探到水缸里,水滿滿的晃蕩,二林說,里面有金黃的炒雞蛋。
死去的六娃大爺?shù)纳眢w還是軟的,人們給他已穿戴整齊,抬到門板上,他的雙手用麻纏著,抱在胸前,仿佛在作揖。他的臉上蓋了一張黃裱,有點小,將他腮邊那個巨大的肉瘤孤零零地留在了外面。那個肉瘤曾作為他的標志,被村里人喊來叫去過,現(xiàn)在,他死了,好像那個肉瘤還不想死,大人們每次將它藏到六娃大爺?shù)囊骂I下,那個肉瘤還是會晃晃游游地掉出來。
來妮大爺過來跟六娃大大說,嫂子,都安頓好了,你哭吧。
六娃大大停下忙碌,抬起頭文,給閨女們捎話了?
來妮大爺說,捎了。
六娃大大的身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說米面都在廚房甕子里,白洋布和紅只在炕上包袱里,都交給你了。
來妮大爺點點頭,放心吧,嫂子。
六娃大大從小布衫的斜襟里抽出一塊手巾,坐在炕沿邊上,把腿盤起來,閉上眼,聲腔長長地哭起來。她平日里做針線靠著的那個柏木棺材此時已被抬到院子里,村里的海槐正在拿筆在上面描畫。六娃大大的背后空蕩蕩的。
六娃大爺雖是尋短見死的,但他畢竟也六十多了,算喜喪,所以來祭悼的人也不少。家里放了五天,熱熱鬧鬧送出村去,埋到干草坡的蒿草里了。他的兩個閨女披麻戴孝,哭得比六娃大大痛,六娃大大臉色平寡地對閨女們說,你們該哭,他是為你們死的。兩個閨女更賣力地哭。
據(jù)說六娃大爺死的那天,跟六娃大大說,趁現(xiàn)在還能動彈,想個法子死吧,要是不能動了,咱連個兒子也沒有,誰伺候呀?六娃大大還對他翻白眼,說,我現(xiàn)在就伺候你呢,你怎不死?說完就下炕到外面去了。在外面她跟人說東家道西家,等天漸暗下來,地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村,才往家走。她不大愿意待在家里,人家都是人歡馬叫的,只有她,回了家面對一個驚天動地咳嗽、面色通紅喘氣的人。六娃大爺更多的時候都在埋怨六娃大大,說她上輩子沒做好事,這輩子教自己絕后。六娃大大心里雖然氣得生疼,但也不敢反駁。這話題從年輕時候就被六娃大爺反反復復念叨,像一個傷口,結了痂又撕開,流了一輩子血了,最后就綰成六娃大爺腮邊的肉瘤,全村人都看到了。在外面跟人說話,六娃大大心里還好受些,一回家,她又覺得胸口堵了塊石頭,她嘆口氣,邁進廚房準備捅火做飯。當然,鄰家聽到了她震耳欲聾的驚詫的喊聲,直戳上空,又四處擴散。
在村里,死亡并不令人害怕。人們也不把死亡當作忌諱去遮掩和逃避,即便七、八歲的孩子,都敢拿性命來打賭。差不多每個人都知道,死亡就跟每日面對的白天、黑夜般尋常,人生下,會長大;人長大,會老;人老了,會死;人死了,會轉(zhuǎn)世投身。這種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反復,造就了人世的長久。當然,有些人并不老也會死。就像人活著,需要選擇走路的姿勢、端坐的姿勢、待人接物的姿勢一樣,當更多的人,在時光中揮發(fā)自己的微笑和淚水,并用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煎熬等待死亡到來的時候,有些人會勇敢地選擇一種自己設計好的、獨特的姿勢,來表明自己的立場,仿佛風中樹葉,不待風來,就要提前進入死的洞穴。他們會在冗長的時間里,思忖確定自己死去的時間、地點、方法。來妮大爺他爹很早就跟來妮大爺說過,他要死在秋天,最好是八九月里,那時莊稼也熟透了,人們也閑在,地刨起來是喧的,雨也少。
來妮大爺三歲上沒了娘,是爹將他帶大了。他腿瘸,他爹從不讓他擔水。年輕時,他爹用五斗糧食給他說過個媳婦,但后來那五斗糧食給退回來了,來妮大爺便一輩子沒成家。他爹是瘦黑臉,山羊胡子,成天穿著油光光的黑衣黑褲,拄著拐杖跨過我家的門檻,站在地上叫我祖母嫂子。來妮大爺偶爾也會在我祖母面前抱怨他爹,說那個老不死的,早先也不接濟給我找個媳婦,等他死了,我可怎么辦呀。祖母就安慰說不要急,你還年輕呢。
來妮大爺他爹先上了回洞頂,洞頂上的草長得高,他用拐杖撥開它們,深一腳淺一腳才走到洞頂邊上,他探頭看看自家的院子,安安靜靜的,平平展展的,角門里面的那些果樹上結滿紅的、青的果子,他看到扁擔掛在角門旁邊,看見砸炭的錘子待在煤場邊的石頭上。那時,我們一群小孩正好跳墻從學校后面進到他家的院子里,他在洞頂上看到我們摘果子,哼也沒哼。倒是禾苗偶爾抬頭,嚇得拉上我們就跑。他不知道我們看到他在洞頂上的樣子是多么高大,多么遙遠,寡藍寡藍的天幕下,一個凝固的黑身子,仿佛樹上一片孤零零的葉子,微風搖擺著他。
他跟我祖母說起過這回事,說那時他看到自家的院子舍不得跳下去。祖母并不相信他會真的去尋死,常下里,老點的人總喜歡說起死的話題,大家也為自己怎樣死而預設過無數(shù)次,所以她笑呵呵地說,跳什么呀,等著閻王爺來叫吧。他說,我現(xiàn)在老透了,做什么都力不從心了,再過一半年,就得讓人伺候,嫂子你也看見了,來妮是個瘸子,他自己也照顧不了自己,還得照顧我。祖母說,你要死了,來妮誰管呀。他說,我也顧不上他了,不拖累他就得了。
后來他又拄著拐杖去過泉子溝,他在泉邊坐了好幾個時辰才回來。他說他看到水那么清,他一跳下去,就毀了全村人的水了,是要遭人罵的。他說他看見狼了,一只母狼帶著一群小狼,那些小狼可親勒,毛突突的,肉旦旦的。他說這些的時候,祖母遞給他一袋煙,他壓了壓火星。人老了,就不怕疼了。祖母壓了壓煙鍋里的火星,說,你不要想這些了,到一處說一處吧。他說,到哪里也是禍害。
第二年秋天,來妮大爺在飼養(yǎng)處喂牲口,晚上就不回來住了。有一天早上回家,看到門框上打著個繩結,推門,門里似乎有個東西抵著呢,就喊,爹,給我開門。沒人應。又喊,連喊了六、七聲,他覺得有些詭異,心跳得厲害,似乎要蹦出來了。他用力推開門,先看到他爹的腳和腳下的凳子,然后,看見他爹吊在門框上,垂著頭,舌頭長長地伸著,已經(jīng)咽氣多時了??簧?,擺放著他死后要穿的衣物,還有打發(fā)他需要的一切,白布,紙帛,香燭,棺木里的也干干凈凈的。來妮大爺嚎啕大哭。
打發(fā)完他爹,來妮大爺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的,說,我爹是念著家的。他把所有自己和爹的衣服都洗了,水淋淋地掛在樹杈上,端著碗到我家,跟我祖母說,嬸子,我爹怎么不把我生成個女的呢,那樣,我也就不懼這做飯洗衣的罪了。
還有人用毫無防備的死,來達到某種目的。這種視死如歸的死的姿態(tài),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死的姿態(tài),一般人并不能做到。
禾苗家屋后的空地讓蛋蛋爹給耕種了。
這塊地并不大,一直是禾苗家放柴火、煤和喂豬的地方。
禾苗爹看著自家的地被人家犁鋤,只是可勁地吃煙,煙鍋磕在炕沿上叭叭地響,里面有氣憤和無奈。
禾苗媽恨恨地剜了禾苗爹一眼,拿了把鐵鍬,就把蛋蛋家剛栽下的秧苗鏟了。
蛋蛋爹看見,過來試圖打禾苗媽,禾苗媽一頭就往蛋蛋爹的懷里撞,蛋蛋爹拉著禾苗媽的頭發(fā)往外推。禾苗爹在一邊著,就是不吱聲,也不動彈。
后來禾苗媽扯襟袒懷狼狽不堪地回家了,進門劈頭就罵禾苗爹。禾苗爹訥訥地說,種就種了吧,你生什么氣。禾苗媽一口唾沫就唾到她爹臉上了。
禾苗媽氣不過,家人外人一起欺負自己,這過得什么光景,干脆,死一回給他們看看。哭了大半天,后來不哭了。把看笑話的人都打發(fā)出去了,把家里人也打發(fā)出去,拿起一瓶敵敵畏就喝下去了。
一會她難受得開始呻吟,禾苗爹從外面回來,一看這架勢,拿起臉盆就往禾苗媽嘴里灌水,有人說,喝大糞管用,又從茅廁里舀來灌她,她吐得昏天黑地的,直吐到金黃的膽汁出來。人們都說她僥幸揀了一條命回來。
蛋蛋爹一看,這女人真是拿命來換那塊地的,不聲不響把地里的秧苗起了個干凈。
那以后,村里再沒有人敢惹禾苗家的人。禾苗媽的身體后來一直不好,再不能下地勞動了,她用死來捍衛(wèi)的尊嚴到底還是管用的。
祖母有一次在跟我母親的爭執(zhí)中,因為回來探親的父親的未應和而大發(fā)雷霆。她拿了一把刀,放在門檻上,說要將我父親千刀萬,邊罵邊哭訴。
她像村里那些女人一樣,有在號啕大哭時,還能明明白白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說出來的能力,她們口齒伶俐,思維清晰,每句話,句句似針,直戳要害,每件事都因哀哭的背景而更加生動感人。
這種情況下,我母親首先瑟瑟發(fā)抖了,她央求父親去求求祖母,讓她停止這樣的鬧騰。但我的父親不以為然,他覺得這不過祖母的一種發(fā)泄方式,不會怎樣的。
或許祖母對父親的心事是了如指掌的,當她等不來想要的哀求的時候,從甕子后面拿出一根繩子,并熟練地將繩子掛在門框上,另一頭打了個結,將頭伸進去。嚇得我哇哇直哭。這時候父親才著了急。
當然,我相信祖母的初衷并非是想死的,但她用死這種姿態(tài)要挾到的一種尊重,還是令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勝利。
也有純屬意外的死亡,沒有提前備好,預先設計,綠茸茸在樹上,突然就被風吹下,定格在某種略帶別扭的姿態(tài)上。啞巴小海并不傻,他的目光清澄澄的。看見小孩去學校,他也想去,在家里跟他爹鬧騰,躺在地上不起來,滾得院里的土突突地向上翻,他爹用蒲扇大的手刮他,他也不起來,后來他爹跟他比劃說去學校說說試試,他騰地一下站起來。
當然,老師并沒要他。
他成天蹲在學校的老柏樹下,等著下課。
他最高興的是學生們?nèi)趧?,去河邊地里抬石頭,或者去磚場搬磚,每次他都干得很賣力,老師朝他豎起大拇指,他會臉紅。
有次學生們?nèi)ト訙咸?,他也擔了個水桶跟上去了,他身體強壯,做事有巧頭,所以老師就讓他給學生們從井里吊水。井口是個長方形,寬里剛好放個扁擔長短,有人起哄讓啞巴把扁擔放在井口上,從扁擔上走過來。啞巴覺得自己受了器重,臉色通紅,就答應了。他看了看周圍,搓搓手,脫掉鞋,就側(cè)著身子站到扁擔上去了,他慢慢地往前蹭,蹭來蹭去就蹭到井里去了,撲通一聲,嚇壞了看著的這些小孩。
隔年南溝建了水庫,全村人都去看。臨村的人膽大,跳進去就游泳。啞巴看見了,也脫衣服要下去,周圍的人拉著他不讓下,他臉一紅就生氣了,嗚哇嗚哇地叫喚,抗拒著拉他的人。人們就不管他了,他坐在水庫邊上,看著下面游泳的人,眼里滿是羨慕。后來人們都回去了,就剩些小孩子踩在稀泥里玩,他站在水庫邊上,脫得光溜溜的,奮力一跳就下去了。
啞巴并沒有做好死的準備,他以為這樣的經(jīng)歷會跟生命中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相似,但他還是想錯了?;蛟S他還幻想著那天開口說話了呢。當然,沒人再去猜測。村里曾經(jīng)和正在死去的東西太多了,在四季輪回中,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生滅。村里人說,他是水命,所以注定要歸回到水里去的。
來年,河里灰色的小魚歡快地游來游去時,我們都希望那是啞巴小海。
比起有預謀的死亡,或許這種意外的結束生命的姿勢,更令人悲痛。
但有弟又讓死亡通向了另外的可能。有弟是因為喜歡上一個人,剛開始沒人知道。后來那個人在五道廟說有弟私處有顆痣。按說,風言風語也傳不回有弟耳朵里。雖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但有比墻還厚的時間擋著,大家也以為有弟暫時聽不到。
有一天村里放電影,有弟跟一伙大閨女照例站在后面看,她們其實是在招惹身后覷覦她們的后生,那些目光,都帶著賊心,像箭一樣,似要從她們的后背穿過前胸的。有弟那天照例是等著那個人的,可是后來身邊的女伴都快走光了,那個人也沒出現(xiàn)。這時,東頭的文化蹭過來說,有弟,我們到大場里吧。有弟瞪了他一樣,低聲說一邊去。文化說,去吧,他早跟人走了。有弟驚異地看著文化。文化又說,他說讓我來找你的。黑天里看不見有弟的臉由紅到青,由青到黑的變化,但有弟眼里的恨意卻像小火苗。她甩甩手,說,不。文化說,別裝了,現(xiàn)在村里誰不知道你,連你那里長著的那個痣都知道。有弟一愣,正好電影里炮火連天的,她就流出淚來。她也不敢大哭,邊向著家門跑,邊抽泣,差一點兒跌到河溝里。
第二天她就去找那個人了,那個人剛開始信誓旦旦,后來有心甩掉有弟,就承認他把他們的事跟村里好多人都說了。有弟問,你什么意思?他說,沒什么意思,就是說說大伙高興高興唄。有弟又問,你把我當玩意兒了?那人說,倒不是玩意兒,但說說都高興哩。有弟說,我將來是要做你老婆的,你就這樣把你老婆跟人說了?那人嬉笑著說,你看你,咱也是玩玩,誰應許誰了?
有弟扭身便走。
晚上她一個人去了楊樹溝。楊樹溝是野狼出沒的地方,傳說還有狐仙,她或許是想找仙人替自己報仇去的,她在楊樹溝轉(zhuǎn)悠了一夜,早上才找了棵歪脖子樹,解下褲袋套上去。正好那天是陰天,雙俊去楊樹溝割草救下了她。她回家后不吃不喝的,爹媽央告她,姊妹勸說她,她都沉默不語。兩天后,她從炕上爬起來,對著鏡子梳頭,眼睛亮亮的,臉頰紅紅的,她媽高興地端著碗進來,有弟,媽給你做好面了,吃點吧。有弟緩悠悠轉(zhuǎn)過頭,像看陌生人似得看了看她媽,問,你是誰呀?
打那天起,有弟就瘋了。瘋了的有弟誰也不認識誰,她只喜歡照鏡子,然后跟鏡子里的那個人說話。她沒有死,卻已經(jīng)擁有了死亡所有的形態(tài)和姿態(tài),枯了,黃了,缺失了水分,就等一陣大風,她就會落下。夜深人靜,她家總有長長的嘆息聲,路過的人的心里,都不好受。
在村里,老者們精明而從容地應對著即將要到來的一切可能——活著或死去。但大部分人并不能提前知曉死亡的時刻——自己的和他人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當他們不再選擇突然死去的方式后,會用逐漸老著的、枯朽著的外形和逐漸清明,逐漸覺知,逐漸開朗的心態(tài),來承認和接應死的光顧。我的祖母在她剛守寡的時候就做好了她的壽衣,那時也不過三十多歲。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隨著祖父的去世而消失了,她用一個夏天時間,預備好自己過世要穿的衣物和用品,然后用一塊嶄新的白布,將它們整齊地包在豎柜底部。那些漸漸褪色的花紋和布匹,像時間悄悄走過的痕跡。在村里,像祖母這樣提前預備后世用品的人層出不窮。元和他媽的裝裹衣從三十幾歲開始做,到現(xiàn)在六十多歲,都做過七、八身了,祖母撇嘴說,那老婆不知足,燒錢哩。我問,那么多衣服她怎么穿呀?祖母說,能穿多少就穿多少吧,穿不下,放在材里也算穿走了。
村里好多人,早早備下木棺,沒刷油的木棺就放在炕沿邊上,他就睡在它旁邊,做夢,打呼嚕,偶爾想象自己將來睡在棺槨里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木棺里裝滿金色的玉米粒,在黯淡的窯洞里,散發(fā)出帶著光澤的暖意。這些人隨時準備著走的姿勢,卻并不敷衍在的日子。這種莊重懇切的心愿,使村里人對死亡的恐懼減少,到生出對儀式的某種向往。
肉體的截止,將所有的生命個體都劃分在同一條線上,貧富、貴賤,你、我,都消弭殆盡。相似的莊重儀式,以及相似的直筆筆躺在門板上的姿勢,讓死亡充滿神圣。
我還記得來妮大爺他爹出殯的時候,作為村親的禾苗頭上戴著孝帽,腰里纏著孝帶的情形。在靈棚下,她繃緊小臉,但一旦出了街門,她就喜氣洋洋的。那樣的裝扮使她突然俏麗起來。白色,這個在我們幼小年齡里不可能注入穿著的顏色,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種純潔而莊嚴的意味。我們圍著禾苗,試圖在她的姿態(tài)中發(fā)現(xiàn)使她改變的那種微妙的東西。后來,田園羨慕得目光都要滴出水來了,拉著禾苗說,我戴戴你的帽子好不好?禾苗剛開始不愿意,后來田園說,我給你炒豆子吃。禾苗便應了。禾苗小心翼翼地摘下那頂不同尋常的、略微高一些的帽子,戴到田園頭上,田園一下子變的挺拔而干凈,像戲里走出來的人,還有一股虛幻的仙氣。
那天回到家里,我摟著祖母說,奶,你怎么死得這么慢呢?祖母愣了一下,我說,我想穿孝服了。祖母笑著說,挨刀鬼,你就這么盼我死啊,放心,有你穿孝的日子哩。
這話說了幾年后,祖母穿上她準備了近四十年的衣服故去了。她臨走的那年嗜睡,吃完早飯就瞌睡了,午后要睡三、四個鐘頭,而晚上七點多就困了。她跟我說,晚上許多人來咱家鬧騰,洞頂上都站滿人。我說我們沒有覺出也沒看見呀。她說,我這是要走了,人來人往的,有接應的,有送別的。我說,不信。她說你看吧,也就這一半年的事了,小年上沒走,寒節(jié)上走,寒節(jié)上沒走,七月十五走。我問,你怎么知道。她笑笑,我看到她粉紅的牙床上幾顆歪斜的缺齒。那年她把該送人的東西都送了,耳環(huán),冒花,銀勾子,還有我的一箱小人書。身邊除去幾件衣服,再也沒什么了。
像她說的那樣,七月十五她的魂靈走了,過了八月十五她那個空架子也塌了。她走得干凈利落,清清爽爽。送她去干草坡的路上,茂盛繁多的酸棗樹上結滿稠密棗,紅的發(fā)暗。很多人停下來摘一顆放到嘴里,裂開嘴笑,說酸得甜哩。
棗樹下,新鮮的葉子剛剛落下,沾著濕漉漉的露水。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