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繼先
生死糾纏
姜繼先
我又一次被女兒娟雯送進了醫(yī)院,我就知道,這一次,我離死不遠(yuǎn)了,很可能,就像從房里走到院里,只隔著一道門檻兒,僅有一步之遙。對于死亡的即將降臨,我一點也不怕,反而,還滿心歡喜,就像一只瘦鳥看到了一只肥胖的蟲子似的。只是,心口的疼痛,嚴(yán)重影響了喜悅的表露。
我是一個癱瘓病人。自從一次意外跌倒,致使嚴(yán)重腦梗塞,我就像一坨煮得爛熟的肉,癱躺在了床上,再也沒有起來。興許,在“煮”時,右手搭在了鍋沿上,沒被“煮”著,還能笨拙地活動之外,身體的其它部位,全都不能動了,甚至連話也說不成了。人成了這個球樣子,其實,只能叫“活著”,用一句文詞說,叫茍延殘喘。這樣“活著”,說白了,已沒有太大的意思,所以,近十年來,我的心就如燒透了的冷灰,情緒十分低落,不論任何事情,都難以讓我激動起來。
這天,我卻激動了一番。這番激動,是因為哈爾托熱農(nóng)場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場慶活動。
哈爾托熱,一個聽上去總是讓人犯糊涂的叫法。其實,這只是我們漢人的糊涂。這是蒙古語,意思是“黑樹窩子”——讓漢話一解釋,哈爾托熱就不再莫名其妙,倒是顯出了幾分特別來,有了親近感。哈爾托熱是黑樹窩子,并不是說這個地方就生長了多少樹木,它的實際情況,與稱呼反差太大,如同晴日與陰夜的對比。當(dāng)年,我們一幫人,來到哈爾托熱,沒有見到一棵樹木,甚至連一棵草也沒見著,看到的只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雪地。我們就是在這連鬼都不愿來的地方,像毛驢子一樣出力流汗,扒開雪窩建起地窩子、挖開戈壁灘引來雪水、刨開鹽堿地開荒植樹,硬是把荒灘野地,建成了一個農(nóng)場,就像洗凈了身子、修剪了毛發(fā),換上新衣裳,把一個乞兒變成了英俊后生。2005年,哈爾托熱農(nóng)場建起了一個陳列館,館內(nèi)陳列了許多老物件,像木犁鏵、紡繩架、抬把子、坎土曼、木耬、木锨、鐵砧、馬燈等,擺放了整整一屋子。館建好后,有一天,娟雯告訴我,農(nóng)場建了陳列館,我聽后,把頭搖得跟種牛的卵蛋似的,說它愛建什么建什么,跟我連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自從我上了年紀(jì),特別是癱瘓之后,我就變得十分乖張,動不動就發(fā)火,老愛沖人,很多時候已是不近情理了。我心里明白,這樣不好,可是沒辦法,我確實變成了這副德行。我說得話,其實發(fā)不出準(zhǔn)確的音,在別人聽來只是一陣瞎唔唔,娟雯侍候我多年,她能明白我的意思,見我對農(nóng)場建陳列館極度蔑視和不屑,笑了笑,又告訴我,陳列館里展出了我的照片,名字上了“英模墻”,這才引起了我的興趣,讓娟雯推著,參觀了陳列館。那些老舊物件,絲毫沒有吸引我,當(dāng)我面對裝飾凝重的“英模墻”時,思緒一下子凝固了,好長時間才回過勁來。我認(rèn)真地數(shù)了一下英模的名字,共有八十三個,其中有三名烈士、兩名全國勞模、十九名兵團勞模、八名自治區(qū)勞模、四十一名師勞模,還有七名一等功獲得者。我的名字和照片,果然威風(fēng)凜凜地寫在、掛在“英模墻”上,處在師勞模的第二十八名和一等功的第五名??吹阶约旱拿趾驼掌?,我鼻子一酸,淚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轉(zhuǎn)……
我都老成這樣了,還癱了,怎么還要流淚?一時間,我為我的淚水感到了羞恥。這種少有的激動,在農(nóng)場慶典時,再次發(fā)生,并且激動得有點過火,又一次讓我羞愧不已。
我的激動也許與季節(jié)有關(guān)。這是一個夏天。夏天,對于我這樣一個形同朽木的廢人來說,確實不受歡迎,氣溫上升持續(xù)居高,樹木繁茂著意張揚,百花怒放肆意炫耀,莊稼通過風(fēng)發(fā)出沙沙響聲,把各自的肥沃進行著無節(jié)制述說,一切都像頭發(fā)情的公牛,顯得精力旺盛,蓬勃盎然,而我卻日漸老邁。盡管我老朽無比,卻沒能經(jīng)得住夏季的撩撥和逗弄,似乎也有一股氣在心中升起,在剃短了頭發(fā),刮盡了胡須,把洗凈的夏衣穿在身上,確實比其它季節(jié)精神了許多。在這種情況下,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來邀請我參加慶典活動,在主席臺就座時,我竟然十分的通情達(dá)理,沒有給他們發(fā)火,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這次場慶,農(nóng)場做了精心的策劃、準(zhǔn)備。慶典開始,一群白鴿放飛藍(lán)天后,由各連隊、各單位組成的方陣,邁著整齊的步伐,威武雄壯地依次走過主席臺。入場式結(jié)束后,少年兒童花束隊、腰鼓隊、老年秧歌隊進行了表演,民兵應(yīng)急營的民兵演示了會操,之后,農(nóng)場政委開始講話,厚厚的一沓紙,念得聲情并茂,當(dāng)政委在回顧光榮歷史時,不知是哪一句話,像一個石子投入池塘中,激起水花來,惹活了我的情緒,又開始流淚。
各級領(lǐng)導(dǎo)和農(nóng)場老人坐在主席臺上,幾千名職工和觀眾站在廣場之上,我知道,我的以淚洗面,有可能成為笑柄。我努力地控制自己,誰知道,越控制反而淚流得更兇,就像是按壓彈簧,使得力越大反彈得越強,最終,如同萬千溪流匯集于一處,沖破堤岸,我的哭聲也奔涌而出,還用那只還能動彈的右手不停地拍打著桌臺。就像渾厚的嗩吶聲,我的哭聲漫天飛揚,引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向我看來,并且影響到政委念稿子,也停下來,扭頭向我觀看。這個時候,站在臺下人群中的娟雯,趕緊一路碎步小跑,沖到主席臺上,像安撫一個奶孩子一樣,一邊勸慰我,一邊拿起擺在桌臺上的濕巾,為我擦淚、拍打后背。我的心里跟明鏡一樣,必須趕緊止住哭聲,要不,就要攪亂場慶活動。心里越急越達(dá)不到效果,娟雯的勸慰和拍打,仿佛又給“彈簧”加了力,我始終沒能控制住情緒。這個時候,臺上臺下全場的人,都像長脖鵝似的,伸著頭、擰著頭、歪著頭看我,同時夾雜著尖酸議論和刻薄嘻笑。這些人中,不包括農(nóng)場宣傳干事,那個長了雙一大一小極不對稱眼睛的青年,覺著這可能成為一條好的新聞,在娟雯為我不停擦淚時,讓照像機鏡頭,暫時離開了農(nóng)場政委,跑過來對準(zhǔn)了我,按起快門。說來也怪,當(dāng)“卡擦卡擦”的照像聲傳出后,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止住了,然后,我又深呼了幾口氣,平靜下來。政委見我不再有異動,才又念起稿子??梢钥隙ǖ卣f,我的放聲嚎哭,嚴(yán)重影響了政委的思緒,一時記不起剛才是念到哪停下的,只好從處在最上面的稿頁念起,我聽了出來,有很大一段,是在重復(fù)。
說我的激動太過火,我的哭聲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發(fā)生在后面的事情。政委終于把講話稿念完,接下來一個議程,是為在主席臺就座的老軍墾頒發(fā)“屯墾戍邊”獎?wù)隆W鳛橹鞒秩说霓r(nóng)場場長,宣布了這個議程后,場內(nèi)立即響起了歡快的樂曲聲,伴著樂曲,十幾名少先隊員,胸佩鮮艷的紅領(lǐng)巾,手捧鮮花,像小鳥一樣,來到主席臺前,滿臉笑意地向我們老軍墾行了隊禮,為我們敬獻(xiàn)鮮花。孩子們的笑臉讓我欣喜,自知為老當(dāng)尊,一時間,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癱瘓病人,想站起身來,接受來自全農(nóng)場的尊重和敬意,也就是這時,我一用力,更為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自從病了以后,我就大小便失禁,且經(jīng)常性地拉稀屎。為了防止在會場上出丑,在臨來會場之前,娟雯把我扶到衛(wèi)生間,解凈了大小便。誰知,就在長了一張圓臉的小姑娘,把鮮花遞向我時,我下意識的用力,導(dǎo)致一個響屁破門而出,伴著屁聲,一股稀屎也沖了出來,順著大腿流,同時,膀胱也跟著吃緊,沒能夾住,尿了一褲子。一時間,腥騷臭氣充斥在主席臺上,并四處漫延。這事的突然發(fā)生,讓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愣起神來,面前的圓臉姑娘把鮮花在我面前舉了很久,我都沒有意識去接過來。當(dāng)時,很多人只是聞到了濃厚腥臭味,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不及時接過鮮花,依舊傻愣愣地坐著,讓人覺得十分怪異。這個情況的出現(xiàn),也只有娟雯知曉發(fā)生了什么,再次向主席臺跑來,這次是推著輪椅跑來的,到我跟前,去攙抱我,想把我弄到輪椅上。當(dāng)我被娟雯用力抱起,人們才明白腥臭味的來源。大家明白發(fā)生的事后,有幾個人過來幫忙,把我架到輪椅上,娟雯趕緊推起我,向家中而去。一路上,作為自罰,我用右手不停地打著自己的老臉。
娟雯把我推到樓前,背起上樓。家在二樓,盡管很快就到了,我還是感覺到了娟雯背我的吃力。到家后,娟雯脫掉我弄臟了的衣褲,為我洗凈身子,換上干凈衣裳,把我推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讓我看,要去衛(wèi)生間洗衣褲,我卻唔唔哇哇地不停地大叫,表示不愿看電視。娟雯返回身,照顧我在床上躺了下來。
在接下來的時間,一直到夕陽西下,我的情緒都沒有平復(fù)下來。在場慶現(xiàn)場,我又是嚎哭、又是把屎尿拉在褲襠里,把人丟得大得沒了邊,羞愧、懊喪、自責(zé)就像是葦葉,把我當(dāng)成一把米,包裹成了一只粽子。午飯時,娟雯叫我起來吃飯,我又大叫起來,說還吃什么飯,餓死了就不用丟人了。娟雯知道我的心情沮喪,也沒有強求,隨我去了。晚飯時,娟雯又來叫我,我故伎重演,叫喊得更兇了,要死要活,拒絕吃飯。這次,娟雯沒有任由我的性子,也冒了火,高聲對我說,就是死也得把飯吃了,別到頭來,你餓著肚子咽氣,反讓我落下個不孝的名聲。這些年來,也只有娟雯的話我能聽進去,便沒有再犟,由娟雯扶抱到輪椅上,吃了幾口。
傍晚后,娟雯要把我推出去透透氣,以緩解我的煩悶,我不想出門,是娟雯強行把我背下樓的。這許多年來,在夏日的傍晚,只要沒有別的大事,娟雯總是要推我出門,沿著場部門前的柏油公路,一直推我到國道邊。這條路有七八百米長,并且是個慢上坡,一去一回,大約需要一個小時。這日,娟雯推著我,緩著步子走,邊走邊和我說話,我不能接應(yīng)她的話,她依然不停地說著。盡管是傍晚,天氣涼爽下來,但把我推到國道邊時,娟雯還是出了一身細(xì)汗。她正準(zhǔn)備坐在路邊休息一會,這時,起風(fēng)了,伴著風(fēng)頭,西天處有大片烏云集聚,可能要下雨,娟雯便不敢再停留,推起我向家返回。雨說下就下,娟雯推著我沒走到兩百米,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這條路熟,四周的景物也熟,娟雯知道,離公路邊不遠(yuǎn),有一個外號叫喬二蛋的人,種了幾十畝西瓜,在瓜地邊搭了一個瓜棚,情急之中,娟雯沒敢多想,便推著我奔向瓜棚。這個時候,喬二蛋不在瓜地里,是他老婆余碧翠在瓜棚里守著,見娟雯推著我向瓜棚跑,余碧翠趕忙跑出瓜棚,迎接我們,和娟雯一道,把我推進了瓜棚里。瓜棚里臥著一條黑狗,是余二蛋養(yǎng)來幫著看瓜的,在娟雯和余碧翠忙著為我抖身上的雨水時,黑狗突然站起來,對著我怒叫。它的叫聲,讓余碧翠十分生氣,狠狠地踢了它一腳,它唔唔了兩聲,不再叫了,卻瞪著眼睛怒視我,顯然,是把主人對它的懲罰產(chǎn)生的怨恨,記在了我的身上。
雨是雷陣雨,呼呼拉拉地下了一陣后,立即就停了下來。稍待了一會,娟雯要推我走,卻被余碧翠攔住了,非要摘幾個瓜讓帶回去,說是用來孝敬我。娟雯推辭,卻沒有推掉,被她拉著,出了瓜棚,進到了瓜地中。余碧翠拉著娟雯邊走邊說,今年,他家喬二蛋種了一個新品種,皮薄、瓤沙、甘甜,種在瓜地西北角處,一定要摘幾個,讓我嘗嘗。兩人拉扯著邊走邊說,漸漸走遠(yuǎn)了。就在這個時候,那條黑狗又站了起來,搖著頭盯著我看,好像在說,看我收拾你。黑狗報仇的心思,是以兇狠的叫聲來表現(xiàn)的??吹焦返膬磹簶幼?,我不由產(chǎn)生了膽怯,揮起右手,想把它轟開,誰知,我張揚起右手,非但沒有轟走黑狗,似乎把它惹得更為惱怒,叫聲更為強烈,還做出向我撲來的架勢,我趕緊用右手用力移動輪椅,想躲一躲,沒想到,卻把輪椅弄翻了,我一頭栽在了瓜棚里,而能夠動彈的右手,正好壓在了身下,喊也喊不出聲,動又動不得,于是,我只好像一只被縛住的雞,靜靜地躺在地上。我突然跌倒,把黑狗嚇了一下,猛地竄到瓜棚外。停了好一會,黑狗見我的跌倒并沒有產(chǎn)生危險,并且準(zhǔn)確地判斷出,我是一個廢人,不可能對它造成傷害,便顯得有恃無恐,不緊不慢地走進棚內(nèi),對著我聞了起來,從頭到腳聞了個遍后,又走到我的頭臉處,伸出血紅的長舌,舔了起來。它從我的額頭舔起,舔了眼,舔了鼻、舔了嘴,把我的整張臉仔仔細(xì)細(xì)舔了個遍后,然后,翹起后腿,對著我的臉撒了一泡腥熱的狗尿。
連條賴皮狗都欺負(fù)我——在黑狗舔我的臉時,惱恨就像是一把小刀,一寸寸地刮著我,我的心就開始一陣陣緊縮,當(dāng)狗尿水柱般滋到我臉上時,我緊縮的心像是被利錐刺穿,劇烈地疼痛起來……
娟雯一直后悔不已。我在醫(yī)院里安頓下來后,她一直嘮叨著一句話,我要是不離開就好了。
其實,那天在瓜棚中避雨,娟雯被余碧翠硬拉去摘西瓜,沒走多遠(yuǎn),她們就聽到了黑狗的叫聲。娟雯擔(dān)心我,想返回瓜棚,余碧翠卻說,沒事,這條狗看上去兇,其實膽子很小,不敢真咬人,它不會把蒲叔怎樣的。正如余碧翠所說,黑狗的膽子確實不太大,它對我進行欺侮后,坐在我面前,歪著頭看我,似乎是想看看我被尿了之后的反應(yīng),可我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便知道惹了大禍,像是后悔似的,唔唔唔地沉吟了兩聲,撒腿跑掉了,躲藏起來,等娟雯和余碧翠每人抱了兩個大西瓜返回瓜棚時,黑狗早已不見了蹤影。
娟雯看到我趴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沫,臉憋得青紫,知道大事不好,下意識地丟掉了西瓜,西瓜落地后,發(fā)出兩聲脆響,被摔得四分五裂,鮮紅的瓜汁洇紅了一片土地。娟雯不顧一切地向我奔來,余碧翠也緊隨著,跑到我跟前,想把我扶起來,卻被娟雯高聲喝住。娟雯是護士,深知我現(xiàn)下狀況的危險性,當(dāng)時,娟雯顯得非常鎮(zhèn)定,并沒有及時把我扶起,而是輕緩地為我翻了個身,讓我處于躺姿后,便給農(nóng)場醫(yī)院打電話,讓派救護車來救我。救護車是在十幾分鐘趕到的。當(dāng)時,喬二蛋也正騎著摩托車,往瓜地趕,見救護車一路飛奔拐進了瓜地,也驚了一下,以為是他老婆出了啥事,一擰油門,緊隨著救護車馳進了瓜地,到瓜棚處一看,見余碧翠好好的,沒有出事,才長出了一口氣,再一看,見我在地上躺著,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趕緊上前問余碧翠發(fā)生了什么,余碧翠簡單地向他說了一下情況,引發(fā)了他的二勁,對余碧翠破口大罵,臭×婆娘,為了幾個爛瓜,怎么就能把老爺子丟下不管?要是老爺子有個好歹,我看你他媽的怎么交待?大家知道他的二桿子脾氣,都沒有理會他,忙著要把我抬到擔(dān)架上,見此景,他也住了口,上前搭手,幫著把我塞進了救護車。救護車開動后,喬二蛋也把摩托車發(fā)動著,隨著去了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一番搶救,我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只是心口的痛疼在加劇,忍不住,開始有一聲沒一聲地喊叫。做了心電圖檢查后,心電圖醫(yī)師表現(xiàn)得很神秘,收起儀器,悄聲把娟雯叫出了急救室。當(dāng)時,我雖然處在劇烈疼痛中,但他們的有意遮掩,還是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一刻,我忍痛停下喊叫,靜心傾聽,盡管他們的聲音很小,還是讓我準(zhǔn)確地?fù)渥降搅耍t(yī)師對娟雯說,情況不好,心肌大面積梗死,只能維持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知道了我很快就會死了。近十年了,病魔的絞纏,讓我已經(jīng)受夠了,也就是在這時,我痙攣疼痛的心,充滿了歡喜,渴盼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更何況,我歷經(jīng)了數(shù)次死亡,對于命歸黃土,一點也不懼怕。
我經(jīng)歷的第一次死亡,還是在我剛出生之時。我自小生長在一個叫蒲家店的村莊。我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誰,但我知道,他們不是蒲家店的人。那還是在八十年前一個深秋的黃昏,一位蓬頭垢面的老頭,和一個同樣是蓬頭垢面的少婦,來到了蒲家店。他們是父女倆,因為什么來到這里,沒有人知曉,也許是家鄉(xiāng)受災(zāi)逃荒而來,也許是行乞討口路經(jīng)這里,還有可能是因故尋找女兒的男人走到這里。不管因為什么,反正,這父女倆在那個秋雨飄飛的日子,于黃昏里走到了蒲家店的地界。雨雖下得不大,但冷意肆意,他們急于要找一個避雨的地方,慌不擇路之中,他們來到了村南的一段殘墻根下。那時,女兒懷有身孕,興許是焦急與跑動了胎氣,剛跑到殘墻處,肚子就開始痛起來,她要生產(chǎn)。這個地方,離村莊還有一里多地,無論如何是走不到村里去了,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好讓女兒在墻根下躺下,于細(xì)雨中開始分娩。過程并不長久,只花了三袋煙的工夫,嬰兒就滾落在了泥水之中……
那個野孩兒就是你。三刮子對我說。
三刮子對我說以上的事時,我只有十二歲。三刮子在他家行三,他的前面是一兄一姐。他家姓余,他這輩論到“伯”字輩,他的大號叫余伯庸,所以,雖然行三,可人們叫他三刮子卻顯得莫名其妙,“刮子”到底是啥意思,沒人說得清。三刮子出生兩年后,老娘死了,六歲時,老父也因肺癆離開人世,從小寄居在哥家。哥家并不富裕,嫂嫂又是個惡婆娘,哥又管不了老婆,說來,三刮子在村里,其實就是一個無人管的賴孩娃,整日是衣不蔽體,是個吃了上頓不知何處尋下頓的主,跟個小要飯的差不了多少。他十五歲時,跑出了蒲家店,不知在哪混日子,幾年后,返回蒲家店時,依舊是一副要飯的樣子,但性情卻大變,走路一搖三晃,說話流里混氣,有時到哥家討吃,嫂子不給,就破口大罵,嫂子并不好惹,于是在他從外面回到村里后,常??梢钥吹铰牭剿蜕┳映臣軐αR。有時餓得實在不行了,還開始偷,成了村里的一個禍害。
三刮子向我說我的身世時,他已二十三歲。那是一個晌午頭上,我已記不清了,這日是個什么節(jié)日,因為過節(jié),我家做了好吃的,熬了一大鍋紅薯糊糊,我盛了一大碗到村頭的“飯場”去吃。這時,三刮子抄著手從村外走來,看樣子又沒有混到吃的,聽著“飯場”一片咀嚼聲,大口大口地咽著口水,來到我面前。我害怕他奪我的碗,趕緊把碗捂住。他沒有奪我的碗,只是對我說,把你的飯給我吃了,我告訴你一件大事。我從小秉性就耿,看到三刮子賴著臉向我討吃的,沒給他好氣,說,誰稀罕你說的破事??伤⒉粴怵H,雖然飯沒到口,還是對我說起來。說到少女在雨水中生下一個泥孩子后,停下了口,把真相告訴了我,那個野孩兒就是你。
盡管三刮子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是沒有打動我,用眼恨恨地看他,并沒有把飯遞給他。見我無動于衷,三刮子咽了口唾沫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這時,我突然把他叫住了,把飯遞給他,說,你吃吧??磥?,三刮子真是餓壞了,奪過碗來,三下兩下,把大半碗紅薯糊糊灌進肚里,抹了把嘴,又說了起來。
三刮子說,那時他才十一歲,那天他沒東西可充饑,睡了大半天的覺,后晌時,被餓醒了,就想著出門尋點吃食,他跑到哥家討口,被嫂子轟了出來,無奈,只好出了村子,四處瞎轉(zhuǎn)了很長時間,也沒能尋到什么可吃的東西,實在沒法,在路過南地時,扳了一家人的一棵大白菜,吃了幾片菜葉,正吃著,下起了雨,他趕緊往村里跑,因為餓,跑不快,跑到那個殘墻處,衣服就被淋濕了,他就蹲在墻根,想避避雨,剛蹲下,就看到那父女倆也向殘墻跑來,在殘墻的另一面來避雨,于是,他便從殘墻的一個破凹處,目睹了少婦生產(chǎn)的全過程。他說,也許是那女人生的孩子剛一離開母親的溫暖,被雨水一擊,沒能抗得住世間凄冷,剛托生到人間就死了。三刮子對他這個判斷深信不疑,因為,他看到,女兒把孩子抱在懷里,突然失聲叫起父親來,爹呀,這孩子的臉咋紫了呢,父親湊上前看了看,用手試了試孩子的鼻息,嘆了一口氣,說,他呀,與咱無緣,看來是沒了。少婦聽了父親的話,放聲哭了起來,我苦命的兒呀……很快,天就要黑了,這個時候,雨也停了,父親勸女兒,天就要黑了,咱也不能老呆在這里,還是……還是丟了他(孩子),走吧??礃幼?,少婦不愿就這樣拋下自己的骨肉,脫下掛在身上的一件破夾襖,把孩子裹緊,丟在墻角處,在父親的攙扶下,離去了。
三刮子說,他從小就死了爹娘,走在背運上,也一直盼著,哪一天能時來運轉(zhuǎn),過上好日子,可是,女人在野地里生孩子的事又讓他看見,大不吉利。當(dāng)時,他一個勁在抱怨著天地,準(zhǔn)備離開殘墻時,這時,一條不知從哪跑來黃狗,來到殘墻處,對丟在墻角的死孩子產(chǎn)生了興趣,上前聞了聞,突然叼起來就跑。三刮子說,他盡管窮,但也有憐憫之心,那孩子生下來就死了,著實可憐,他不忍心讓這孩子被狗撕吃了,見黃狗叼走了孩子,他趕緊站起身,向黃狗追去。他是兩條腿,加上肚里沒食,自然追不上四條腿的狗。可那條狗也怪,對于他的追趕,并不害怕,像是有意戲耍他一樣,跑跑停停,他追上來,黃狗也跑起來,他停下腳步,黃狗也停下來向他觀望,就這樣追追停停,黃狗進了村子,他真切地看到,狗叼著那個孩子跑進了我家院里。
三刮子的說法,很快得到了我爹我娘的證實。我爹告訴我,那個時候,他和我娘已經(jīng)睡下了,還沒有睡著,突然聽到我家養(yǎng)的那條黃狗叫了起來。在村里,狗叫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了,爹和娘沒有在意,誰知,黃狗叫個不停,還邊叫邊用爪子撲抓屋門,見狗叫的實在太兇,睡在西屋的我奶奶聽不下去了,讓我爹開門看看,狗這是咋了。爹很不情愿地起了身,把燈點著,掌著,出門來看。當(dāng)把屋門打開,見到黃狗面前的孩子,嚇了一跳,趕緊叫娘,娘也隨即起來,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爹和娘把我抱起來,看了一會,爹對娘說,是個死孩子。娘聽了,覺著這事不吉利,罵了一聲黃狗,叫爹趕緊把孩子去扔掉。爹轉(zhuǎn)身要出門,卻被我奶奶喊住了。奶奶不知啥時也披衣起來了,上前看了一眼孩子,嘴里念叨著什么,轉(zhuǎn)身從屋里拿了一小塊花布塞進孩子的懷里。這是蒲家店的一個習(xí)俗,生人來家,走時不能讓人家空手,多少給點東西,算是禮往。雖然是個死孩子,奶奶卻不愿免俗,可當(dāng)把花布塞到孩子的懷里時,她覺得這孩子似乎動了一下,趕忙收回手,對我爹娘說,我咋覺著這孩子還在動。爹聽奶奶這么一說,似乎嚇著了,愣了一下,沒好氣地反駁奶奶,明明是個死孩子,咋會動呢?娘不想讓不吉利在家中多待,說,別自找晦氣了,快去扔了。奶奶埋怨了爹娘幾句,從爹懷里把孩子搶了過來,抱進了西屋,也顧不得孩子一身泥垢,掀開被窩,把孩子放進去,捂著。奶奶的固執(zhí)讓爹娘也沒辦法,只好不再睡了,三人一直坐在床前,看著孩子。到半夜時,孩子被捂活了,哼哼了兩聲。聽了孩子的哭聲,爹娘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顫著聲自語,幸虧,要是把孩子扔了,咱的罪孽可就大了。就這樣,這個孩子就撿了一條命。
爹對我說,三刮子說得一點都不假,你確實是黃狗叼回來的,現(xiàn)在你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了,為啥要給你起名叫蒲泥,你來家時,渾身上下都是泥。
現(xiàn)在想想,我能僥幸活在這個世上,我奶奶功不可沒,但說到底,這條命是那條黃狗給拾來的。而我現(xiàn)在,將要真正地死去,又是因為受到狗的欺辱,生因狗,死因狗,看來,這也是一種宿命。
在我被狗叼到家,被奶奶救活后的第二年,我爹娘為我生了一個妹妹,取名霞。許多年來,我奶奶一直把救下我當(dāng)作一個天大的功勞,總在爹娘跟前說,要不是她留下了小泥,他們蒲家就真要絕后了,小泥就是個引子,引出了小霞。當(dāng)然,這些話都是背著人說的。后來我才知道,在我被狗叼到蒲家之前,娘已嫁給爹十三年了,不知哪里出了阻梗,娘一直沒能懷上孩子,在村里,娘被普遍認(rèn)為,是個不會下蛋石雞。所以,在娘懷上霞妹孩兒時,誰都沒在意她懷上了孩子,認(rèn)為娘的惡心嘔吐,是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在鬧肚子,除了喝幾碗湯藥外,該干什么干什么,一點都沒有受到關(guān)心和照顧,直到娘開始顯懷,奶奶才察覺娘真的懷上了,這才讓娘不干重活,享受到一個孕婦應(yīng)有的待遇。
娘生妹妹時,我才兩歲多一點,還是一個啥都不曉的屁孩兒。盡管我小,在娘生霞妹的事上,我卻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娘生霞妹是冬日里的一個風(fēng)天,干不了活,因為娘將要臨產(chǎn),那天一大早,奶奶就讓爹帶著她去趕集去了,說要買點東西,為娘生孩子預(yù)備預(yù)備。爹和奶奶走后,娘也沒閑著,在我的依偎下,做一雙小虎頭棉鞋,同樣是在為生孩子做準(zhǔn)備。半晌時,娘站起身要去茅廁,我也要跟著,娘不讓我跟,說外面風(fēng)大天冷,讓我在屋里待著。我本身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主,并沒有聽娘的話,娘前腳出了屋,我后腳就跟出去,剛出門,一股強風(fēng)吹來,讓我感到了屋外的兇險,便沒有跟出去,倚在門邊,向外觀望。并沒有多久,娘就回來了,但我看到娘的身姿,顯得十分滑稽,她捂著肚子彎著腰,痛苦萬狀向屋里走。娘的這個樣子,引發(fā)了我的極大興趣,不由地“咯咯咯”地笑出聲來。我的笑聲很快就止住了,因為我看到,在娘走過的地界,劃出了一道血跡,盡管我不知道血跡意味著什么,卻也感到了害怕。娘對我的頑皮和嘻笑不予理會,她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雖然處于極度痛苦中,但卻行動絕然,沒有一點拖泥帶水,來到屋里后,迅速在床上躺了下來,并下意識地尖著聲向我喊,快去喊你奶奶喊你爹。我不知到哪去喊爹和奶奶,就傻愣著站著沒動,這個時候,娘才意識到,讓我一個兩歲多的小孩在大風(fēng)天里去找人,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我指望不上,娘只好自己處理,咬牙扯開了自己大腰棉褲上的布條褲帶,奮力把棉褲裉掉,這個時候,我看到,霞妹的半個頭已探出了生門。隨后,娘就聲嘶力竭大聲喊叫著用力。我還小,完全沒有時辰概念,也不知娘喊叫了多久,終于住了聲,這時,我看到一個血孩子出現(xiàn)在母親的襠下。雖然娘沒生過孩子,可以看出,她是受過奶奶培訓(xùn)的,在霞妹出生后,娘叫我去找把剪子來,我問找剪子干啥?娘弱著聲說,剪了臍帶子。我看到娘說的臍帶子就在眼前,便到娘做活用的藤條筐里,找出一把鋒利的剪子,上前就把臍帶子剪了。我的膽大妄為,嚇得娘又尖叫了一聲,見我并沒有傷著新生的小人,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伴著娘的嘆息,是我的得意笑聲,嘎嘎嘎的,像一只雛鴨歡快的鳴叫。
我是頭一個見到霞妹來到這個世上的樣子的,我記得,剛生下來時,她十分丑陋,小頭小臉小胳膊小腿,還渾身血跡,滿臉滿身都是褶子,除了沒有毛之外,就像是現(xiàn)在的人養(yǎng)的沙皮狗。誰也沒有想到,就么一個丑陋無比的孩子,后來會出落成一少見的美人。我雖然與蒲家有緣成為一家,但奶奶和爹娘心里都明白,我本身不含蒲家的骨血,霞妹才是他們的親骨肉,所以,自小,霞妹就受到特別的疼愛呵護,但這種疼愛呵護是有限的,除卻在語言和吃食上給予關(guān)照外,窮人家孩子應(yīng)做的事情,霞妹一樣也沒少,六七歲時,就在奶奶的調(diào)理下,開始學(xué)針線,一開始,是幫著奶奶打下手,兩三年后,就讓她親自動剪動尺,縫衣做褲,納底做鞋,同時,在娘的指導(dǎo)下,紡線織布,剛滿十歲,又幫著奶奶和娘做一些廚屋里的事,還未成人,就成了一個內(nèi)外打理的行家。這是一個漫長的學(xué)習(xí)成長過程,可是,不論處在什么年齡段,不論做什么事情,霞妹好像都沒有煩過,總是笑吟吟的滿臉喜氣,如畫中的人。一開始,整個蒲家店的人,都沒有心思注意一個窮家的閨女,直到有一次,霞妹隨娘去趕集,在集上碰到了專事媒妁的婁秀妮,霞妹的美被意外發(fā)現(xiàn),并四處傳播。
那是一個冬去春來的日子。春來了,在嚴(yán)寒中委屈了整個秋冬的冬麥,像是被揭掉了一層罩子,有了伸展的機會,開始分蘗抽芽,把原野染得像一幅涂鴉的拙樸畫兒,偶有桃樹立在路邊,繁花一樹,散發(fā)著陣陣芬芳。盡管這一切都十分美好,霞妹卻不忍多看,埋著頭緊隨著娘,靜靜地走著,像一葉碧水中的帆。我家對禮俗的遵守,就像看護自家的糧囤一樣,絕少讓霞妹出門,這次,娘帶著霞妹去趕集,屬于破天荒。娘有娘的想法,她想著,霞妹再過一年半載就要嫁人了,按禮,待嫁女子需要自己親自繡被面子,這是霞妹一輩子的事情,娘不敢給她做主,讓她親自到集上選些繡線。并且這是一個宏大的工程,得提前準(zhǔn)備,免得到時間抓撓不齊。也就是在繡線攤上,霞妹被婁秀妮發(fā)現(xiàn)了。婁秀妮是這人的名號,并不是說明她有多么秀麗、秀美,恰恰相反,婁秀妮已是徐娘半老,臉上滿浮的歲月影子,以褶紋的形式呈現(xiàn),十分無情。因為她所從事的職業(yè)不容她過分衰朽,但重施脂粉又讓那張臉顯得很不真實。她的容顏是時光流逝的改變,唯一沒變的是那張巧嘴,只要一張口,便蝶飛蜂舞,天花亂墜,就是靠著這張嘴,說成了一對對姻緣,成就了自己的衣食豐盈。那天,她正要去為一戶人家去扯線做媒,從集鎮(zhèn)上匆匆而過,在她走到繡線攤時,無意間瞥見霞妹,只那么一眼,心像被啥東西刺了一下,猛地一陣緊縮,眼就直了,步子也邁不動了,癡著眼仔細(xì)地觀察起霞妹來。時間已不早了,婁秀妮在集鎮(zhèn)上停下腳步,讓同去前往的男方嬸娘十分著急,連催了幾聲,還是不挪步,只好伸手去拉,這才讓婁秀妮回過神來,依依不舍地離去了。
媒婆全都一樣,見著初長成的閨女,便走不動步子。她們的吃喝就是靠耍嘴皮子為青年撮合,手中必須多掌握幾個閨女,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手有存貨,自如應(yīng)對。特別是相貌出眾、美麗可人的主,更是不會輕易放過??⌒愕呐樱梢哉f個好人家,得到的回報自然豐厚。所以,離開集鎮(zhèn)后,婁秀妮一直后悔不迭,在心里埋怨自己沒有問一聲霞妹是哪村人氏。但這并沒有對她產(chǎn)生過多影響,隨后,她就開始了長達(dá)兩個多月對霞妹的執(zhí)著尋訪。那個時候,天氣漸漸熱了,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在通往某個村莊的路,走著一個身著花哨、頭頂方巾,用一塊綢帕不停擦汗的女人。婁秀妮的行動并非盲目,她心中有數(shù),能到集鎮(zhèn)趕集的女子,超不過方圓十里,于是,她就一村一村地尋來。每到一個村莊,她都會向村子里的人描述她要找的這個人,圓臉、大眼、直鼻、小嘴、細(xì)身,笑時像鮮花開放,默時像明月懸空。每當(dāng)聽了婁秀妮的描述,很多人都會嘻笑一番,說,你這不是在找人吧,是在找觀音娘娘。對于大家的譏諷,婁秀妮并不往心里去,繼續(xù)著她的尋訪之路。
小滿時節(jié),婁秀妮第三次來到了我們村莊,一路上走得太急,她來到村口水井旁,她的衣衫幾乎被汗透了,正好看到有一位中年漢子在井上打水,趕緊小跑幾步,要討口水喝,因為沒有飲水家什,得到同意后,她也顧不得講究,把頭埋在水桶里,像牛一樣喝起水來??氏?,才歸到正事,向打水的中年漢子打聽起來,當(dāng)她把已是爛熟的說詞道出,漢子稍想了一下,應(yīng)道,你說的這個閨女,不會是蒲平娃家的霞吧。兩個多月來,婁秀妮所有的工作都是徒勞無功,腿都跑細(xì)了,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信息,經(jīng)漢子這么一說,喜得想落淚,也顧不得向漢子道聲謝,問了這個蒲平娃的住處,急步向漢子所指的方向走去。蒲平娃就是我爹,那日,我隨著爹和娘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奶奶和霞妹在家,臨近晌午,該做飯了,霞妹收起正繡著的被面子,在奶奶忙著和面的時候,去抱柴準(zhǔn)備生火。婁秀妮來到我家時,霞妹正抱了一抱秫秫秸向廚屋里走,見到一個生人來家,問道,客呀,您這是……婁秀妮再次見到霞妹,又同在集鎮(zhèn)上一樣,愣住了,但這次并沒有愣過頭,隨即放開聲大笑起來,并一連迭聲,終于找到了,找到了……婁秀妮的笑聲和自語,讓霞妹很是疑惑,正想問個究竟,婁秀妮卻轉(zhuǎn)身走了。聽到院中動靜,奶奶出門來,問發(fā)生了啥事,霞妹說,來了個婦人,瘋癲癲的,來后啥也沒說,笑了幾聲,就走了。
婁秀妮一點也不瘋傻。她是做啥的,很多人都知道,她進到了誰家的門,這家必有一段姻緣在等待著。而她要找的這個人,她并不了解底細(xì),人家年芳何許,啥樣性情,是否婚約在身,所有這些她都一概不知,她就不能在人家家多待,待久了,會給人家惹上煩心事,也會為自己以后的工作形成不利,所以,在確定了霞妹就是她找的人后,趕緊撤退了。至于搞清女子的情況,對她來說,就像是在糧囤里抓把豆子,很容易。沒多久,她就打聽清楚了,這個蒲平娃家的霞,已滿十五歲,還沒有說婆家,人長得俊,性情也跟長相一樣,賢淑靜雅,知書達(dá)理,心腸柔綿,是千里難選的小家碧玉。只是有一點,讓婁秀妮想不明白,這個蒲霞兒沒有說準(zhǔn)婆家,為啥就開始繡被面子了。看來呀,事不能再耽擱,必須盡快把這個閨女說出去。婁秀妮懷藏著這樣的心思,開始四處宣揚起霞妹的好來。拿她的話說,霞妹的俊那是天賜地給的,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形容,都不能完全表達(dá)霞妹的美,她說,蒲家店蒲平娃家的閨女霞,西施不能比,貂嬋遜三分,就連嫦娥仙子、七仙女兒也差著一截兒。每每說到最后,她都會連聲感嘆,嘖嘖嘖,那閨女的俊,沒法說得透,沒法說得準(zhǔn)……婁秀妮的刻意宣揚,就像八月桂花的芳香,經(jīng)風(fēng)一吹,四散開來,很快,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了,蒲家店出了一個比天仙還美的閨女,叫名蒲霞。
既然女子如此俊秀,一般的人家也就不敢妄想,有一個人,禁不住不絕于耳的贊美聲,動了心,于一個雨后的閑日,悄悄來到蒲家店,打聽到我家,站在我家用泥土夯就的殘破院墻邊,他院里偷窺,那一刻,霞妹正好因事出了屋,被他窺見,只那么短暫的一眼,他魂就被攝走了,立誓非霞妹不娶。他就是荊莊寨的大財主荊世旭的二公子荊澤群。
我得病以后,住院已是常事,一年當(dāng)中不到醫(yī)院躺幾天,就過不了臘月。往日里住院,也就是在醫(yī)院做一些檢查,打打針,吃吃藥,其實并不繁瑣??蛇@次不同了。這次我在醫(yī)院住下,醫(yī)生做了處理之后,監(jiān)測儀、吸氧器等儀器都與我的身體連為一體,大瓶的藥液吊在了頭上,滴完一瓶又一瓶,沒完沒了,且每過兩個鐘頭,護士就來測一下體溫。我心口的疼痛,緊一陣緩一陣,我也就隨著痛感,喊叫一陣停歇一陣,整個夜晚都沒有消停,娟雯也隨著折騰了一夜。她沒能撈著覺睡,加上心中如火焚燒,天亮?xí)r我看到,她的眼圈開始發(fā)黑。
早起時,娟雯從醫(yī)院食堂打了早飯,想喂我?guī)卓?,我又是搖頭又是喊叫,表示不吃。我不吃,娟雯也沒心思吃,就把飯倒了。娟雯在病床前,靜靜地陪著我坐著,見無事,便拿出手機來,打起了電話。電話是打給我女婿劉向齊的,兩人通話并不順暢,說了兩句就爭執(zhí)了起來,娟雯的意思是讓劉向齊來醫(yī)院一下,陪我一會,她好回家收拾收拾,中午再為我做點可口飯。劉向齊并沒有聽從娟雯的話,好像是說,他還要到地里去,沒有時間。兩人的話沒說完,娟雯就生氣地把手機掛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充滿了憤怒和無奈。劉向齊是我的第二任女婿,是一個承包大戶,種了六百多畝地。他剛和娟雯結(jié)婚時,兩人過得還算好,但不到一年,情況就急轉(zhuǎn)而下,磕碰再沒有斷過,并且一直沒有修好,這兩年,兩人看似一家人,卻不在一起過了,劉向齊有自己的房子,十天半月回娟雯這里一次,就是回來了,兩人也跟陌路人一樣,看不到絲毫親近。
要說娟雯,這孩子命也苦,生下來娘就去世了。因為沒娘,天生的許多欠缺讓她過早地懂得了世事,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為家操心,洗衣做飯,縫縫補補,心思沒有放在上學(xué)上,學(xué)也就沒有上成,初中畢業(yè)就參加了工作,被安排到農(nóng)場衛(wèi)生隊,當(dāng)清潔工,三年后,只有十九歲,就和一個醫(yī)生結(jié)了婚。娟雯雖然學(xué)沒上成,但她心性高,個性強,干著清潔工的活,卻時時想著上進,向醫(yī)生護士借了許多醫(yī)學(xué)、護理方面的書,只要有時間,就埋頭苦讀,自學(xué)了不少一些醫(yī)療、護理方面的知識,加上她工作表現(xiàn)突出,在她的第二個孩子兩歲時,組織上委派她到烏魯木齊的一家醫(yī)院學(xué)習(xí)進修了一年,回來后,就成了一名護士,后來又當(dāng)上了護士長。說這孩子命苦,從小沒娘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婚姻的不幸。我那頭一個女婿,是搞放射的醫(yī)師,看上去憨憨厚厚,誰知肚里卻裝了一堆花花腸子,不知道何時,與農(nóng)場總機的一名接線員搞在了一起,并且隱藏的很嚴(yán),一直沒被察覺。兩個孩子都上初中后,有一次,娟雯去師衛(wèi)生局參加護士技能大賽,本來,通知是四天時間,活動開展時,師衛(wèi)生局臨時改變了時間,只用了三天,活動就結(jié)束了,那天正好有一輛方便車,娟雯搭乘回農(nóng)場,到家時正是子夜時分,開門進家,眼前的情景讓娟雯驚住了,女婿與接線員正盤絞在一起,白花花的一堆肉在自己床上滾,把娟雯氣得全身發(fā)抖,氣憤之極,順操起一個用竹片自制的蒼蠅拍,沒頭沒腦地打擊兩人。顯然,倆人都被嚇壞了,在娟雯打來時,竟然不知道躲閃,實實在在挨了幾下后,才開始反應(yīng),那位搞放射的醫(yī)師,不顧一切地抱住娟雯,讓總機接線員快跑,驚慌中,接線員胡亂穿上衣服,奪門而逃。自小,娟雯的心底純凈得像一張白紙,眼里揉不進沙子,女婿的丑事讓她撞見,便不依不饒,態(tài)度堅決地與女婿離了婚,自己一人帶著孩子過,直到第二個孩子上了大學(xué),老大大學(xué)畢業(yè)順利地找到工作后,才又和死了老婆的劉向齊結(jié)了婚。
娟雯生來好強,盡管經(jīng)歷了婚姻的不幸,并沒消沉,領(lǐng)著一雙兒女笑對生活,并把孩子都培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贏得了全農(nóng)場人的稱贊。后來,這種稱贊,又加上了對我的孝順,只要一提起她,人們都會說,蒲娟雯,就是一個圣人,要是在過去,得給她立個牌坊。
劉向齊是半下午時來到醫(yī)院的,他到來時,我又尿在了病床上,娟雯正在為我收拾,對于劉向齊的到來,沒有給個正眼。等收拾停當(dāng),劉向齊問娟雯,讓他干點什么。娟雯沒有好氣,說他想干什么那是他的事,醫(yī)院里沒他可干的事情。這樣的話聽上去軟綿綿的,卻暗含著一股殺氣,傷人,劉向齊自然不吃這一套,娟雯的話剛落音,就甩袖走了。這個時候娟雯的心情,我是明白的,有些事就像堤壩垮塌,積水涌流,想維護只能是癡心妄想,就像當(dāng)年我的處境一樣……
霞妹出生后,就像是一株壯苗,生長得十分康健,也給家中平添了勃勃生氣。在她沒有被嚴(yán)格管教的幼年,她就像活潑的小雞崽兒,一天到晚都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也許是我手持利剪,讓她順利地融入這個世界,冥冥之中與我強烈鉤連起來,自小,霞妹她不黏奶奶、不黏爹娘,卻喜歡和我黏糊在一起,轉(zhuǎn)眼間見不到我的面,就會扯開嗓門“泥哥、泥哥”地呼喚尋找,晚上睡覺,也不情愿和爹娘睡在一起,總是鬧著要和我鉆一個被窩。小的時候,我和霞妹最快樂的時光,來自于玩各種不同的游戲,藏貓貓、摸瞎子、騎大馬、老貓逮小鴨等,都被我們玩得花樣翻新,在這所有的游戲中,我們最愛玩的還是過家家,我當(dāng)?shù)?dāng)娘,假模假式地模仿生活,一本正經(jīng)地“過日子”。那個時候,只要我和霞妹在,我家的小院里,總是歡聲不斷,笑聲綿延,一家人也都樂在其中。
我記得十分深刻,數(shù)十年過去了,都沒有絲毫消減,爹開始嚴(yán)格限制我和霞妹玩耍,是在三刮子揭秘了我的身世之后。一開始我并不知道,我和霞妹的接觸得到限制,一如既往,只要一有空閑,我還會和霞妹瘋鬧在一起,而每次玩鬧,爹的臉色必定變得十分難看,陰沉得就像一只烤糊了的死面餅子,并高聲喝斥甚至怒罵。那個時候,我長成了半大小子,已經(jīng)開始為家擔(dān)起了一些責(zé)任,每日里都隨著爹娘下地干活,并沒有多少富余的時間和霞妹玩耍。那是夏日一天,那天我們要干的活,是翻紅薯藤子,這個季節(jié)的紅薯藤生長得洶涌豪邁,新生出許多蔓杈快速延長,藤上的無數(shù)毛須總想有所作為,把自己當(dāng)做根要扎入地中,所以,每隔幾天就要對紅薯藤子進行翻動,同時把多余的蔓杈打掉,要不然,那些毛須就真的深扎地中成為根了,多余的蔓杈會無情地吸取營養(yǎng),將嚴(yán)重影響紅薯的成長。當(dāng)時我們家只有三畝多薄地,用于種紅薯的不足一畝,后半晌時,就把藤子翻完了。我沒有成年就要干很是繁瑣卻異常繁重的農(nóng)活,心中并不情愿,當(dāng)天的活一干完,我拔腿就走,要離開紅薯地,爹見我沒向他們言語就擅自離開,高聲喊我,小泥,你要去干啥?我說,活都干完了,回家。爹不愛聽這話,說,地和你有仇呀,就不能多待一會?我沒有理會爹的羅嗦,頭也沒回一下就走了,這樣,我就比爹娘提前到家了一會。
夏日熾烈的陽光照耀著我家的小院,院中唯一的一棵棗樹在烈日下有點打不起精神,而藏在樹上的知了卻不知疲倦,不停地鳴叫鼓噪。在樹下稀疏的陰涼下,坐著霞妹,正全神貫注地納著一只憨實的鞋底。那個時候,霞妹是背對著院門的,一看到她,我心中就升起和她玩耍笑鬧的念頭,便躡手躡腳輕步走到她的背后,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把她的雙眼蒙住。我知道,霞妹心里十分清楚,是我在和她耍鬧,可她卻裝做不知,揚起串串清亮的笑聲,胡亂猜測著。這也是我們平時玩耍時常用方法,明知故問,裝傻充癡,我就是不松手,霞妹就站起身來,假裝奮力掙脫,這樣,就像是我把霞妹緊緊地抱在了懷中。而這時,爹娘也回到了家中,見我緊抱著霞妹不松手,爹不由得怒火升起,上前狠狠地抽了我一記耳光。遭到痛打,促使我松開手來,還沒等我回過心神,爹又快速出腳,一腳把我踹倒在地。我干了大半天的活沒有得到獎賞和贊許,并沒有犯什么錯,爹卻莫名其妙地對我痛打,也惹怒了我的小性子,從地上爬起來,高喊一聲,蒲平娃,我跟你拼了,說著,便低下頭猛地向爹的小腹撞去,冷不防爹遭到撞擊,沒有穩(wěn)住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忤逆犯上大為不敬,讓處在憤怒中的蒲平娃更為惱怒,站起身來,把我按倒在地,順手拿過一根掛在棗樹下的草繩,把我捆了個結(jié)實,折斷一根帶刺的棗樹條,開始對我抽打,每打一下,還要說一聲,看你還野不野。我們老家有一種對人的叫法,稱“逆鍬子”。所謂“逆鍬子”是說這人不識規(guī)勸,越勸越來勁,不讓干什么,反而干得兇。爹用棗樹條抽打我,也只是想對我的忤逆稍加教訓(xùn),并不忍心把我打壞,奶奶和娘見爹下了狠手,趕緊來勸,誰知一勸,爹對我的抽打兇狠起來,每一下都留下一條紅印子,這才想起,爹是個十足的“逆鍬子”,便不敢再吱聲,由著爹打我。霞妹有心想為我說兩句話,卻心存懼怕,只好倚在娘的身上,暗自抹淚。
爹在抽打我時,我沒有哭更沒有流淚,只是瞪圓了雙眼,怒視爹。無人相勸,我又怒目而視,爹打得也就無趣,住了手,給我松開被捆住的雙手,高聲警告說,下次再敢欺負(fù)妹妹,看我不剝了你的皮。爹在打我時,我咬牙忍著,在爹住手后,委屈、惱恨、疼痛,像濃霧一樣罩住了我,沒有忍住,這才亮開嗓門,哭了起來。我的哭聲如同晴天霹靂,突然炸響,顯得不同凡響,嚇得幾只傍晚歸來的麻雀,又飛出窩來,在空中驚叫,不知該向何處去。接下來,我就站在挨打的地方,一動不動。晚飯做好后,奶奶叫我,小泥,還站那干啥呢,吃飯了。奶奶的話我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脖子一擰,沒有動一下。爹見我犯犟,對奶奶喊道,不管他,不吃就餓著。這時,奶奶像是也生了氣,對爹說,你就別再言語了,管孩子,有你這樣管的嗎。那個時候,天已暗了下來,就著薄薄的天光,奶奶走到我面前,對我細(xì)聲道,小泥,要說你也不小了,和你妹妹玩鬧,是該斂斂了。我依舊委屈堵在心中,高聲沖奶奶,我不就是和霞玩玩嗎,有多大錯?蒲平娃就這樣打我。奶奶說,蒲平娃蒲平娃,那是你爹,你能直喊直呼嗎?就憑這一點,打你也不屈。奶奶說完,輕嘆一聲,把嘴湊到我的耳邊,道,傻小子,本不想這么早告訴你,現(xiàn)在鬧成這個地步,免得讓你恨你爹,那就不瞞你了,霞呀,是你爹娘給你預(yù)備著的,將來要成為你的媳婦,你說,你還能和霞瘋鬧嗎……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扭頭看著奶奶,奶奶提高了聲音,還看啥看,吃飯去。說著,奶奶推了我一下。奶奶手上并沒有多少力氣,她一推,我的腳卻邁開了步子。
至此,我才明白,這許多年來,爹娘與奶奶心中都裝著一個秘密。我雖然是長在蒲家,可終歸我不是蒲家的骨血,想著把我養(yǎng)大后,娶了霞妹。這樣,兒便是婿,婿也是兒。閨女是媳婦,媳婦也是閨女。閨女并沒有嫁外人,香火依舊在蒲家延續(xù),比為了延續(xù)香火的“倒插門”要強百倍千倍。本來,他們想把我的身世一直瞞下去,不把這事點明,但三刮子的多事,讓我過早地知道了我是何人,以及和蒲家的關(guān)系,加上我和霞妹都漸漸長大了,他們不得不有所提防,這才限制起我和霞妹的接觸,以至于不惜痛下打手。雖然他們的盤算完美無缺,但婁秀妮的介入,讓一切都變得復(fù)雜起來。
為了香火的正統(tǒng),一開始,爹態(tài)度強硬,堅持著初衷,在荊莊寨的荊世旭老爺委托婁秀妮,來家里提親時,爹一口就給回絕了,說,別說是荊家,就皇親國戚也不中。婁秀妮把話回給荊世旭,荊世旭露出滿臉的不屑,冷著臉哼了一聲,一個窮鬼,還敢拒我荊家,不同意也就算了,我荊家的兒,還能打光棍不成?荊世旭這樣說,但二公子荊澤群卻不干,把話說得很死,非蒲霞不娶。婁秀妮對于霞妹的關(guān)注下了天大的工夫,她也不愿就這樣輕易丟掉這個肥媒,也再三勸說荊世旭再想想法子。荊世旭卻說,人家連皇親國戚都不嫁,還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婁秀妮說,任何人家都有漏水的汊子,蒲平娃家并不富裕,跑氣漏水的地方就更多了,只要能找尋到他家的漏洞,給他修補上,事就能成。婁秀妮的話把荊世旭說得心悅誠服,連連點頭,問蒲平娃家什么地方跑氣漏水?婁秀妮說,這就不用荊老爺操心了,聽我的回話吧。三日后,婁秀妮再次來到荊莊寨,對荊世旭說,事情有了眉目,蒲平娃貪地,只要給他些土地作彩禮,二公子和蒲家的婚事,準(zhǔn)成。
也真讓婁秀妮摸到了軟骨。爹對土地有著執(zhí)著的向往。蒲家?guī)资酪詠恚际堑責(zé)o一寸,過日子,靠的是租種別人的地,幾輩人都渴望著能有自己的地,但一直沒有實現(xiàn),到了爺這一輩,稍稍有了轉(zhuǎn)機,得到了少許耕地,卻是用爺?shù)纳鼡Q來的。有一年,爺領(lǐng)著人趕了三駕馬車,為村里的“蔣善人”到城里去銷糧,半途中遭匪,另外兩輛車趕車人見到土匪,嚇得腿直打哆嗦,乖乖地把糧奉給土匪,只有爺在匪幫們不在意時,突然揚鞭策馬,趕車飛跑,也許是土匪已得到了兩車糧食,不愿為逃掉的一車糧再費事,沒有追趕,舉搶就打,一槍正好打在了爺?shù)暮笮?。爺中槍后,并沒有停下來,咬牙趕著馬車飛奔。糧銷不成了,爺就繞道回蒲家店,其實,還在半途時,爺就暈了過去,好在老馬識途,自己把車?yán)亓舜遄?,那時已是半夜,而爺早已咽了氣。蔣善人念爺忠誠,買了一口薄木棺材,把爺葬了,另外給了一畝六分地,算是撫恤。爺死時,爹已成家,對用爺?shù)拿鼡Q來的一畝多地,苦心經(jīng)營。雖然有了地,每年一季麥一季包谷,地頭栽著蔬菜,有了一定的收獲,可是,家里卻同往常一樣,吃糠咽菜,四季咸蘿卜疙瘩,就連過年也不割點肉,吃頓蘿卜粉條素餃子,就算送走了舊歲,地里的收獲十之七八都攢著置地了,終于在三刮子告明我的身世之時,爹手里有了三畝多地??傻⒉粷M足,心中最大的事,還是置地,他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擁有五畝地、八畝地、十畝地。所以,當(dāng)荊莊寨的荊世旭來蒲家店張羅著買地時,爹沒有看出荊家大老遠(yuǎn)到蒲家店買地的蹊蹺,更沒有察覺到這是一個陰謀,并且直指我家,只是看到荊世旭出手大方,一下子在蒲家店買了十幾畝地,眼饞得直嘖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真是不能比呀。令爹沒有想到的是,荊家買的這些地很快就成了他的。那是中秋節(jié)時,晌飯過后,婁秀妮再次來到我家。對于婁秀妮的到來,爹依舊沒給好臉,說,你就別再瞎跑了,那事,說破天都不中。聽了爹的話,婁秀妮沒有氣餒,反而仰臉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像一只成年母鴨在叫喚。婁秀妮收住笑聲后,也不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張地契來,放在了爹的面前后,才開口,這是荊家的彩禮,十五畝地,按說,禮不輕了??吹降仄鹾螅幌轮绷搜?,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見爹不說話,婁秀妮又道,你倒是給個話,行與不行,我好給荊家有個交待。這個時候,爹的心情是復(fù)雜的,他不愿讓蒲家香火昏暗不明,但又經(jīng)不住地契的誘惑,低著頭思想,許久之后,爹抬起臉來,已是淚水滿面,顫著聲對婁秀妮說,選個日子吧,讓荊家二公子來相相。
那一年,我已十七歲,長大成人了,世事也全都懂了,爹把霞妹許給了荊家,我的心就如刀割一樣,向爹大吵大鬧,說爹不是在嫁閨女,而是在賣閨女,心腸連豺狼都不如,豺狼的心腸硬,但也不會拿豺羔狼崽去換食吃。在我吵鬧時,爹一直蹲在墻角處不吱聲,實在是讓我吵得臉皮掛不住了,開了口,但氣卻不硬,小霞已到了年齡,該出門了,荊家也是個難尋的人家。我依舊高聲大氣,不是說……下面的話,我不知怎么說了,爹接了過來,不是說個啥呀……這時我才意識到,關(guān)于我和霞妹的事,爹娘從來沒給我說過半字,只是在幾年前,我挨了打犯犟,奶奶悄聲告訴我的,話也就戧在了這里,我憋了半天,才說,奶奶告訴我的,小霞……爹沒容我說完,截住了我的話頭,口氣硬了起來,奶奶說啥了,奶奶說小霞怎么了……爹的硬氣更讓我不知說什么好了,只好頭一擰,跑出了家門。就給霞妹說婆家這件事我的表現(xiàn),讓爹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對霞妹的看管就更嚴(yán)了,爹囑咐奶奶要和霞妹形影不離。盡管爹作了精心安排,但也并非鐵桶一個,也有捂不嚴(yán)實的時候,有一次,我還是瞅準(zhǔn)空隙,趁奶奶不在霞妹的身邊,埋頭蹲在了霞妹的面前。
現(xiàn)在想想,在這一家人當(dāng)中,我和霞妹確實沒有任何隔欄,在爹娘和奶奶跟前不敢說的話,在霞妹跟前卻能竹筒倒豆子。我問霞妹,妹呀,真的要嫁給荊家?不用有任何懷疑,我也像一粒明亮的珠子,深藏在霞妹的心中,聽了我的話,她就開始淌淚,也不去擦,任淚水一滴滴地下落,落到地上,像一朵朵依次開放的碎花。我繼續(xù)說,奶奶給我說了,你心里也明白,我是拾來的孩子,為了家中香火,爹、娘、奶奶本來是想讓咱倆合好的,爹這是在棒打鴛鴦呢。霞妹還是不吱聲,淚卻淌得更兇了,成串成串地下落,很快,她眼前的一小塊地,開始汪汪地閃起光亮。霞妹心里的苦也攪亂了我的心,我開始說起愣話,妹呀,要是你真的不想嫁荊家,咱就和爹一起別勁,要不咱就……我的話沒說完,門邊傳出一聲沉重的嘆息,我和霞妹都抬頭來看,見奶奶站在門前正定眼盯著我倆,見到奶奶,霞妹好像再在忍不住了,嚶嚶地哭出聲來,哽咽地對奶奶說,奶奶,去給爹說說吧,我不嫁荊家。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說,你們呀,認(rèn)命吧……
也就是從爹答應(yīng)了荊家后,我開始憎恨爹,從此后,我再也不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了,總是和爹對著干。爹也知道,從此難以讓我言聽計從,又怕我無端惹出事來,所以,在隨后我家與荊家進行的所有婚事議程,爹都想方設(shè)法把我支走。霞妹是在一年后被荊家用紅錦花轎抬走的。那個時候,我們那個地界總是過隊伍,村里人也分不清那都是些什么隊伍,整日里惶惶不安。也就是在霞妹要出嫁的那個時節(jié),離蒲家店十余里的地方要打仗,需要各村派軍差,去給部隊修戰(zhàn)壕,這是最好的借口了,于是,我就被爹支去應(yīng)付軍差,半個月后,戰(zhàn)壕修好,我回到村時,霞妹已被荊家抬走有十天了。我為了發(fā)泄惱怒,把荊家送來的迎娶禮,已被奶奶和娘腌好掛在屋當(dāng)門的魚肉,全都丟進了茅屎坑,并且用一把憨笨的鋤頭,砸碎了水缸。我像孫猴子大鬧天宮一樣,胡作非為時,爹一直直著眼看,并沒有進行阻擋,當(dāng)我舉起鋤頭把水缸砸爛后,爹不干了,高聲怒罵了一句,沖上來要打我,手沒落到我身上,就被我抓住了。我年輕氣壯,力大如牛,爹被我抓住手后,便不能動彈了,這時,爹哭了起來,反了,反了,我這哪是養(yǎng)兒呀,分明是養(yǎng)了一只狼羔子。我和爹僵持住了,要不是奶奶說話,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奶奶說,小泥,你這是干啥呢,難道你還想打你爹不成?奶奶的話聲并不高,卻讓我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爹松開了。
我的心中一直憋著一口氣,不能老在家里鬧,我就把氣全都撒在了荊家。從此后,荊家就失去了安寧。那一段時間,我總會在深夜里出門,頂著星月,行八里地,來到荊莊寨,瞅見荊家的東西,就開始大肆破壞。有一夜,我用一把利刀,為荊家的桐樹剝皮,每棵樹剝?nèi)チ艘怀叨嚅L的皮,使那十幾棵樹就像是一個人穿了件過短的褂子,沒遮住皮肉,把肚皮白花花地暴露無遺;有一夜,我在荊家的池塘上扒了個大口子,放干了塘里的水,讓一塘的魚全都死于非命;還有一夜,我在一塊饃內(nèi)夾上老鼠藥,藥死了荊家的看家狗,翻墻入院,掏空了茅廁的木板,使荊世旭的老娘去撒尿時一腳踏空,掉到了屎坑里,崴傷了腳,磕破了頭,半個月都沒有養(yǎng)好。荊家連連出事,他們并沒有想到是我干的,以為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尋仇來了,荊家便開始用心提防。荊家是養(yǎng)了家丁的。家丁們平時背在身上的槍,并沒有發(fā)給子彈,只是裝裝樣子嚇唬人,自從荊家中連連出事后,荊世旭給家丁們配足了子彈,并放了狠話,發(fā)現(xiàn)前來搗亂的人,下手要狠,能抓到活的更好,抓不到活的,就亂槍打死。
對于荊家的安排,我并不知道,我再次到荊家預(yù)謀破壞時,又一個夏天準(zhǔn)時到來了。那是一個刮著風(fēng)的月黑頭天,半夜時,我又摸出了家門,隨手還提走了家中半瓶燈油,來到荊家后,瞄準(zhǔn)了他家的牲口棚,抱了一捆草放在牲口棚下,把燈油倒上去,隨手給點著了。牲口棚是草木搭就,見火就著,火借著風(fēng)勢,燃得很快,眨眼間,荊家的牲口棚就淹沒在了一片烈火之中,隨著火的燃起,荊家大院內(nèi)傳出驚恐的叫喊聲和混亂腳步聲,就如同攪亂了春天里的蛤蟆塘。當(dāng)時,我錯就錯在沒有及時離去,而是躲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墻角處看熱鬧,我以為那個墻角十分隱蔽,我卻算計錯了,通天烈焰讓陰暗也不再擁有秘密,我被荊家的家丁發(fā)覺了。家丁借著火焰的光芒,還認(rèn)出了我,驚呼道,是蒲家店的泥娃子。隨后一起呼喊著向我圍來。我撒腿就跑,家丁們在我身后窮追不舍。我跑的路線通往西山。出了村后,跑過一片莊稼地,就是一片亂石崗子,崎嶇不平,在我想來,那些荊家的家丁,都是一些好吃懶做的鄉(xiāng)痞,吃不了苦,追不上我,就會放棄。我卻想錯了,荊世旭放過話,要是讓來搗亂的人跑了,他們就滾回家去,荊家不再養(yǎng)他們這些廢物,為了能混口閑飯,家丁們拼了命地追趕著,邊追連放槍,還大聲叫喊。甩不掉家丁,我就拼命地跑,也是對荊莊寨的地形不熟,不覺中我跑到了山崖邊上,一腳踏空,跌到了崖下。
后來,一想起這事,我就不免害怕。那是一個十余丈的峭崖,別說是個人,就是頭耕牛,摔下去也要粉骨碎身。好在我在下落時連續(xù)被一些樹木托舉、接掛,最后落入到一片荊條叢中,才沒有被摔死。非但沒有摔死,以我的感覺是毫發(fā)無損,當(dāng)時我還處于萬分的恐慌之中,從荊條叢中爬出來,沒作任何停留,放開步子繼續(xù)奔逃,馬不停蹄一直跑到天亮,我才感覺到肚子的疼痛,低頭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我看到我的肚子糊滿血跡,被血跡包圍著的是一條拃把長的口子,有那么一寸長,還隱約可以看到青色的腸子。當(dāng)時我被嚇壞了,害怕一不留神腸子會擠到肚子外邊,我趕緊把身上的汗褂子脫下來,系在了腰間,護住肚子。把肚子護好后,我才四周看了看,見我跑到了一片秫秫地邊,遠(yuǎn)處有一個村落若隱若現(xiàn)。
這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古以來,殺人放火都是天大的罪過,并且我被荊家的家丁認(rèn)了出來,家也就回不去了。可我又能到何處落腳?直到這時,我才承認(rèn)我干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后悔莫及。但無論怎樣后悔,現(xiàn)實已無法改變,不能老待在秫秫地邊,于是我開始了我人生中最落魄的要飯生涯。白天陽光強烈時,我就躲在偏僻處的樹蔭下捱時光,到了飯點便走進某一個村莊去討口。我看上去身高馬大,卻腆著臉伸手討要,讓人看不起,很多時候并不能順利地討到吃食,就是討上了,也是一些殘湯剩羹,大多時候是處在饑餓中的。事實上,我討口要飯也沒有持續(xù)太久,天氣火熱,汗水浸漬,我的傷口在當(dāng)天就天始紅腫,然后化膿,在第三天時,膿血便開始自流,炎癥已十分嚴(yán)重,引發(fā)高燒。傷口劇痛,渾身無力,神情恍惚,這一切都告明我,我的生命行將結(jié)束??晌疫€是不愿就這樣死去,提著一口氣,在陌生的鄉(xiāng)間游走,第五日時,我無意中走到了一個亂墳崗子,有一刻,腳沒有提起來,我一頭栽倒在了一個已經(jīng)嚴(yán)重塌陷的老墳邊,爬了兩下竟然沒有爬起來,氣一下泄了,開始等待死亡的到來。
那時,我已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氣息十分濃烈。那種氣息就是烈日烘烤墳?zāi)股l(fā)出干燥的陳腐味,和蒸饃時燒干了鍋把饃烤糊了的氣味相似,又不完全相同。這種氣息似有浪的力量,一股一股地,直沖我的鼻嘴,充滿胸腔,致使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最后,有一口氣沒有倒過來,滿目墳頭和遠(yuǎn)處的莊稼地消失了。在那一刻,我好像還隱約看到,我的魂魄化為一縷白煙,升到了空中。在白煙旋升之時,我覺得有一個人影在我面前晃動。我已經(jīng)死了,那晃動的人影一定是地府里的鬼魅,或是傳說中專門勾人魂魄的人頭馬面。后來我才知道,這次,我又沒有完全死徹底,那個晃動的人影,是一個醫(yī)術(shù)精湛的鄉(xiāng)間游走郎中。有一日郎中出門行醫(yī),走到亂墳崗子時,尿憋了,到墳地里僻靜處解決問題時,發(fā)現(xiàn)了我,當(dāng)時他也以為我已死了,想快點避開晦氣,離開時無意瞥了我一眼,見我的面色還透著一絲生氣,讓他信心大增,決定完成一件起死回生的壯舉,便顧不得我渾身腥臭,把我背到了家中,用小刀割掉了我肚子上腐敗的爛肉,又用鹽水把傷口洗凈,還用縫衣的細(xì)線對傷口進行了縫合,敷以消炎的草藥,并為我灌下退燒藥湯,終于把我從閻王那喚了回來。
我完全清醒后問郎中,我“死”多長時間,郎中說他也不知,他只知道,他對我處理了傷口施救后,我又在他家躺了三天才醒了過來。二十天后,我的傷養(yǎng)好了,郎中問我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我都拒絕回答。得不到我的準(zhǔn)確信息,又不能讓我長久地住在他家,郎中就一再追問,問得我無限傷感涌上心頭,大后生一個,竟然張嘴大哭起來。郎中從我的哭聲中,猜測到我可能有著無盡的冤情和委屈在心頭,也肯定無家可歸,不再追問了。又過了幾天,郎中讓我隨著兩男一女而去,一路向西北走來,最終走到了一個叫延安的地方。再后來,我又得知,那位郎中是共產(chǎn)黨的一個地下交通員,而那兩男一女是從南面過來的,像是什么重要人物,要被護送去延安。郎中許是憐我,叫我隨著去了。
娟雯拿話傷了劉向齊,讓他面子掛不住,甩袖憤然而去,步伐有力,不存在絲毫猶豫。這是娟雯沒有料到的。娟雯顯然是考慮不周,興許她心里想過,不管她和劉向齊相處的怎樣,總歸她還是他的老婆,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守了將近一夜一天了,并且守著的是一位垂危的老人,情緒肯定不好,對于她說的話,劉向齊不會往心里去,這才口無遮攔??删牿﹨s想錯了,看到劉向齊真的走了,把我收拾干凈后,就開始坐在病床前愣神,眼睛發(fā)直,身體一動不動,只有手沒有閑著,兩只手相互握著,過一會使一下勁,像是手里握著個什么東西,生怕這個東西從手上滑落,每過一兩分鐘就緊握一下。
對待娟雯,起初劉向齊可不是這樣。當(dāng)年他追求娟雯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這種傳言有著兩種明顯的傾向,一種是出于感慨大加贊賞,另一種也是出于感慨但卻滿懷譏諷。
劉向齊是在他老婆死了一年后開始追求娟雯的。劉向齊的前妻名叫華響響。華響響得的是肺癌,被確診時已是晚期,癌細(xì)胞四處擴散,影響到了淋巴、胸腔隔膜,甚至于心臟,連手術(shù)都做不成了,在一家??颇[瘤醫(yī)院住了三個月院,回到哈爾托熱熬最后一口氣。華響響在最后一口氣沒咽之前,一直住在農(nóng)場醫(yī)院里,娟雯也是出于對華響響的憐惜,只要她當(dāng)班,都是她為華響響扎針。那時的華響響已脫了人影,就跟紙糊的一樣,在腫瘤醫(yī)院治療時扎了三個月的針,她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扎針很難,娟雯的技術(shù)好,她親自為華響響扎針,也是想減輕一些華響響的痛苦。后來,劉向齊總是用“像畫上的人兒一樣”來贊美娟雯。這句話讓一些孩子記住了,便當(dāng)成兒歌來唱,不論在什么地方碰到劉向齊,孩子們都會拍著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唱來,像畫上的人兒一樣。劉向齊發(fā)自肺腑對娟雯的贊美,源自于一個太陽西斜的秋日。秋天的日子,已開始變短,那日,娟雯來給華響響扎針,太陽離西山尖只有一步之遙了,陽光似是被過濾被漿染了一樣,柔麗絢爛,從寬大的玻璃窗射入,投在娟雯的臉上,顯得十分生動,那長睫毛那大眼睛那直鼻梁那紅朱唇,就像是雕刻出來的,比例精準(zhǔn),完美無缺,加上霞光的撫照,光彩奪目。那個時候,劉向齊就在病房之中,無意之中,看到了身披霞光的娟雯,心中就如同有小溪流過,嘩嘩作響,這才不由自主地大發(fā)贊嘆,像畫上的人兒一樣。
娟雯的美麗全部來自于她娘的遺傳。在那個秋日,劉向齊看到的娟雯不同凡響美麗的形象,就像是烙在了心中,再也無法抹去,并為此犯起了相思,眼睛一閑下來,眼前總會閃動著娟雯的身影,夜晚入夢的也是固定的娟雯的形象,甚至于連走路時腦海也被娟雯占據(jù)著,以至于有一次走在承包地邊,因為娟雯牢牢占據(jù)著腦海,劉向齊就像瞎眼兔一樣,眼前明明有個大水坑,也不知繞一下,徑直向前走,咕嚕咕嚕滾進了水坑里。這些事,都是劉向齊在追娟雯時說給她聽的,頭一次聽說他因為她掉到水坑里被泡成了落湯雞,娟雯沒有忍住,還捂住嘴,無聲地笑了很久。這種單相思,就像是一群勤勞的蚊蟲,圍著劉向齊翻飛,發(fā)出嘈雜的嗡嗡聲,讓他幾乎要崩潰了,在老婆死了一年之后,下了決心,開始對娟雯窮追不舍。那個時候,哈爾托熱開起了兩個花店,人們也跟城里人一樣,學(xué)著用鮮花來表達(dá)感情,于是,劉向齊開始了長達(dá)九個月給娟雯送玫瑰的歷程,每天一枝,從沒落過,有時,自己忙,沒時間送,他就讓花店的人準(zhǔn)時送達(dá)。一開始,娟雯是沒有動心的,第一次婚姻失敗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壓根兒就沒有要再婚的念頭,劉向齊給她送花,她沒辦法阻止,卻總是對劉向齊帶搭不理,很多時候,劉向齊把花送到走后,她隨手把就花遞給了年輕的護士們,多少顯得冷漠了。可是,凡事經(jīng)不住持續(xù)進行,就像水的不停灌注,再高大堅固的堤壩也無法有效承受,終有漫堤的那一天,在劉向齊向她送了六個多月的花后,她不再是冷眼以對,對劉向齊說,你就不要再送了,省省吧。劉向齊卻說,你一天不答應(yīng),我就一天不停下,這是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不用省的。她沉思良久,終天松了口,再等等吧,等我們家老二考上大學(xué)再說。
劉向齊和娟雯結(jié)婚,是在十一節(jié)那天。因為是二婚,也沒過分張羅,把親戚朋友叫在一起,辦了兩桌席,兩人就搬到了一起?;楹?,兩人度過了很長的一個甜蜜期,就像兩只彩蝶兒在花叢中翻飛,幸福得無與倫比,要不是我得病癱瘓,他們也許會一直幸福下去。一切都因為我發(fā)生了變化,對于娟雯來說,我是一個罪人。
我的癱瘓是在初冬一個明月高懸的夜里。那個時候,農(nóng)場實施危舊房改造工程,我的老房子被扒掉了,搬進了足有八十平米的新房之中。新房按照樓房的規(guī)劃,分有客廳、臥室、廚房等,唯一與樓房不同的是,沒有衛(wèi)生間,拉屎尿尿還得到院里茅房去。平時我沒有在房里放尿盆的習(xí)慣,那日睡到半夜,尿憋了,起身去放尿,看到屋外,月光白亮,心想不會太冷,便沒有穿上外套,只著了內(nèi)衣秋褲,就出了門。盡管夜空晴好,但初冬的寒冷已重,有點承受不住,抱著雙手小跑著跑到茅房,放干了尿,又趕緊地往屋里跑,也許是因為慌張,進到屋里,腳下沒有穩(wěn)住,打了個趔趄,一頭栽倒在了地上,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來,我已躺在醫(yī)院中了,除了右手還能動彈外,身子其它的部件全都廢了。那天天亮后,娟雯給我打電話,總是沒人接,心想可能出事了,趕緊趕到連隊,見我趴在地上不省人事,這才叫救護車把我拉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我這個情況還算好的,大腦出血四五個小時了,還能救活,算我幸運。二十多天過后,我出了院,自然不能回連隊了,娟雯就把我接到了她的家中。可以十分肯定地說,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劉向齊和娟雯之間現(xiàn)出一條溝來,而我就是掘溝的人。我癱在了床上,就跟死人一樣,吃喝要人喂,屎尿要人伺候,娟雯是個心細(xì)的人,每天夜里要把我弄起來三次,上衛(wèi)生間,娟雯弄不動我,每次都得劉向齊幫忙,因為我,攪得一家人日夜不得安生。人不能動了,身子就像一根木頭遭蟲蛀,朽了,連屎尿也夾不緊了,稍有耽擱,就會弄到床上。每次我把屎尿拉在床上,這一夜誰也別想睡了。一開始,劉向齊倒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與娟雯一道,盡心盡力地侍奉我,一開春就不行了,他種了好幾百畝地,忙起來,腳不著地,晚上回到家,又睡不安穩(wěn),于是,在我得病半年之后,劉向齊露出了厭煩,并且和娟雯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鳡幇党?。對于劉向齊的煩厭,我是理解的,別說是個后婿,就是親兒,時間久了,也難說不給臉子看。因此,就引發(fā)了小兩口一次夜間激烈的吵鬧。
那是夏日的一夜,我又一次拉在了床上,等把我洗干凈,弄到床上躺下,劉向齊和娟雯回到了他們的臥室。人老了,還百病纏身,本來覺就不多,一折騰,就更睡不著了,只能睜著眼熬時光。一開始,我并沒感覺到,是劉向齊和娟雯在爭吵,以為他們也睡不著,在壓著聲說體己話。有幾句話露出來,讓我聽了個仔細(xì),才知道他們是在爭嘴。
劉向齊說,老這樣下去,不是個長法。娟雯嘆一聲,哪有什么辦法?過了一會,劉向齊說,要不這樣,讓他還住連隊去,我們雇個人,專門伺候他。娟雯堅決不同意,虧你想得出,他又不是鰥漢,有女有婿有外孫,把他一個人一丟,不管了,我們還是人嗎?劉向齊不覺地提高了聲音,我們怎么就不是人了……娟雯阻止道,你小聲點。劉向齊把聲音壓住,我們不是不管,只是雇個人專門照顧他,平時,我們會經(jīng)常去看他……娟雯打斷劉向齊,你別說了,這事絕對不可能。過了一會劉向齊又接上話頭,實在不行,咱們在城里找個養(yǎng)老院,把他送過去,那里有專人護理,比我們自己照顧得都好,你說行不行。娟雯依舊態(tài)度堅決,這和雇人沒什么兩樣,不行。顯然劉向齊有點冒火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日子還咋過?娟雯立即應(yīng)道,劉向齊,你什么意思?劉向齊說,我沒什么意思,我白天累得勞命鬼似的,晚上又睡不好,讓誰誰也受不了。娟雯說,你能不能小聲點?劉向齊正處在激動之中,不再收斂,說,我聲音就這么大,小不了。娟雯也不再客氣,你既然把話說到這里了,就明說了吧,什么叫日子還咋過?劉向齊我告訴你,這個家沒人請你來。劉向齊似乎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說,我他媽發(fā)賤行不行。娟雯怒斥道,你把嘴放干凈點……
兩人越說聲音越高,再吵下去,就難收拾了,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就用右手不停地猛烈打擊床板,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像是打擊一面厚皮鼓似的,驚著了他們,這才住了聲。從這一夜開始,劉向齊回家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一開始,說地里忙,一兩天不回來一次,后來,一個星期也難見著面,最后,十天半月才可能過來一下,回來后,娟雯也不給好臉,他也只能站一會,就離開。兩人結(jié)婚時,劉向齊讓娟雯搬他那去住,娟雯不知出于什么考慮,沒同意,兩人才在娟雯的房子成了新家,而劉向齊原來的房子并沒有處理掉,還在,他不回娟雯這里,住是不用愁的??吹絻扇艘驗槲遥[成了這個樣子,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心想,要是我死了,他們就不會這樣了,日子也就安穩(wěn)了,而死對于我來說,已是尋常事,是不用害怕的。
死的心思一出,我顯得格外激動,開始為死尋找著機會。有一次,娟雯推我外出散步,在路上看到一截兩尺多長的鐵條,我讓娟雯把鐵條拾起來,說這么好的鐵,丟在這里可惜了。回到家后,娟雯已忘了拾鐵條的事,我就把鐵條藏在了床邊,第二日,娟雯上班后,我就把鐵條拿出來,把墻上的一個電插座給敲碎了,沒有任何猶豫,就把鐵條伸到了電插座的銅片上,不曾想,這電打不死人,接上電后,我的身子像是中彈一樣,猛地一緊,一陣麻痛傳過,鐵條被擊落到地上,夠不著了,我的第一次尋死以失敗告終。還有一次,我的嘴和牙與右手通力合作,從床單撕下一條來,想用這個布條勒死自己,可是,我只有一只手能動,把布條在脖子上纏繞了好久,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這一次,非但沒讓自己咽氣,反而布條纏在脖子上,像是給戴上了一個花哨的圍脖,起了保護作用。我的這兩次尋死,都引發(fā)了娟雯長時間的哭泣,邊哭邊向我述說,像是在數(shù)落一頭搗蛋的驢崽。也是在發(fā)現(xiàn)了我有了尋死的念頭,娟雯進行了嚴(yán)密防備,所有的刀具、繩索、鐵器都遠(yuǎn)離了我住的小臥室,并且,娟雯還把床單多余的部分全部剪去,促我死亡所有的路,都給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七年了。七年,說起來,并不算很長,可對我來說,卻像是掉進了一條狹窄而綿長的河里,在水中沉浮,死不了,卻活得不自在。死路在何方?我常常咿咿啊啊地發(fā)問,可始終沒有得到回答……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進了病房,打斷了我雜亂的回憶。我看到,喬二蛋提著兩大包東西走進了病房,正在愣神的娟雯,終于回過神來,站起來,去迎喬二蛋。喬二蛋把東西遞給娟雯,問,蒲叔咋樣?娟雯說,這一天一夜還好,沒有太大的發(fā)展。喬二蛋說,這就好,這就好,邊說邊走到我的病床邊,大大咧咧地對我說,蒲叔,沒啥大不了的,誰還能不得病,現(xiàn)在醫(yī)術(shù)這么高,啥病治不了呀,你老就啥也別想,好好地養(yǎng)病噢。說了這幾句,喬二蛋回過頭,想再安慰娟雯幾句,一看,娟雯的眼是紅的,顯然是沒有休息好,好像還哭過,突然意識到什么,問,這一天一夜都是你在這守著?娟雯點點頭。喬二蛋又問,劉向齊沒來?娟雯說,剛才來了一次,又走了。喬二蛋問,他就沒有替換替換你?娟雯像是又要落淚,把頭扭向了一邊。全哈爾托熱都知道劉向齊和娟雯的情況,喬二蛋也自然了然于胸,一切全都明白了,便破口大罵起,這個狗日的劉向齊,他媽的還是不是人,老岳父在醫(yī)院里躺著,也不知來照應(yīng)一下。
喬二蛋罵完,對娟雯說,你在這等著,我去找劉向齊,讓他過來,他要是不來,看我不把他的蛋仔擠出來。說完,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看到喬二蛋閃出病房的身影,娟雯搖搖頭,長嘆了一聲,唉……
喬二蛋沒有把劉向齊叫來,更沒有把劉向齊的蛋仔擠出來,傍晚時,倒是把老婆余碧翠派到醫(yī)院來了。余碧翠煮了軟松的白米飯,燉了雞湯,分別用兩個保溫飯盒裝著提進了病房。娟雯為我喂了幾口飯和小半碗雞湯,自己也吃了一些,把飯盒洗干凈后,遞給余碧翠,向她致謝后,讓她回。余碧翠卻說,她晚上來照顧我,讓娟雯回家歇去。娟雯不同意,死活不依余碧翠。而余碧翠也堅決不走,兩人爭執(zhí)了半天,想想總是自己一個人拖著,也不行,娟雯才勉強同意了,向余碧翠交代了注意的事項,含著淚兒離開了病房,許是太勞累了,走時,步子總是走不穩(wěn),打著晃晃。
余碧翠是余伯庸的女兒。要說,在整個哈爾托熱,我和余伯庸的交往是最深的,可以交生死。當(dāng)年,我到了部隊,就在余伯庸所在的連隊,他還是我的班長,他作為老兵,行軍打仗,休整訓(xùn)練,全都是他在照顧我。后來,來到新疆,到哈爾托熱屯墾,幾十年了,從來就沒有分開過。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和余伯庸就像是兄弟倆一樣,我有難事他幫,他遇到溝坎我助,沒事的時候,兩人就湊在一起喝酒,逢年過節(jié),都相互走動,處得比親戚還親。余伯庸去世后,他的孩子也沒有和我疏遠(yuǎn),依舊當(dāng)親戚來走動,所以,那天,娟雯推著我到瓜地避雨時,余碧翠表現(xiàn)出的過分熱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娟雯走后,余碧翠打來一盆熱水,為我擦了臉,擦了腳,還找來一張硬紙殼子當(dāng)作扇子,輕輕地為我扇風(fēng),像是在照顧一個奶孩子一樣。余碧翠的無微不至,不由地攪動了我的心潮,淚開始在眼里閃動……
很多年來,我就像一個商販夸贊自己的商品一樣,說自己已死過了無數(shù)次,說的時候,總是高聲大氣的,意在炫耀。把傷疤示于人看,視死亡磨難為快事,我知道這不正常,按現(xiàn)在的話說,是患了心理疾病,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有機會,我都會給別人大說特說我的死亡經(jīng)歷。在我這無數(shù)次的死亡中,最為慘烈的,當(dāng)屬在馬梁子戰(zhàn)斗中挨了炮炸。
當(dāng)年我跟著那一男一女兩名黨的要人來到了延安,算是成了隊伍上的人,卻沒有被分進戰(zhàn)斗部隊,而是讓我去管茅房,也就是掏廁所。廁所一共有兩個。每天天不亮把廁所里的屎,裝到柳條筐里,挑到一里外的野地,再挑幾筐干土,撒在廁所下面。盡管我整天被腥騷惡臭包圍著,伺候著各色干稀不勻的屎以及女人來事時用的紙與棉,我卻心甘情愿,樂此不疲。要不是幾個月后,胡蠻(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對胡宗南叫法)領(lǐng)兵打來,也許我會將掏廁所進行到底。記得那是來年三月,整個邊區(qū)突然緊張起來。這個時節(jié)已是早春,河里的水開始開化,有些冰層薄的地方水開始流動,夜靜時還能聽到嘩嘩的響聲,盡管開春了,寒冷依然嚴(yán)重,薄棉軍衣穿在身上,并不能遮擋多少寒氣。和往常一樣,我披星起床,縮著身子挑起糞筐向廁所走去,一擔(dān)屎尿挑走,挑上干土回來時,有個人向我跑來,讓我不要干了,到廣場上去集合。我不知道這人叫我去干啥,便隨他去了,到了廣場,才明白,是戰(zhàn)斗部隊來后勤挑選人,以補充戰(zhàn)斗員。
來挑兵的人,大高個,長條臉,細(xì)眉眼,鼻孔朝天翻,怎么看都像一個強壯的猴??吹竭@人的長相,我覺著面熟??晌易孕『苌匐x家,更別說到陜北的延安了,能認(rèn)識這里隊伍上的人,是不可能的。這人見人聚齊了,亮開嗓門一聲高吼,把我們一幫喂馬的、養(yǎng)豬的、做飯的、燒炭的、掏糞的,還有幾個首長的警衛(wèi)人員,集合在一起,逐個觀來。到我跟前時,他站住了,問我,干什么的?他走近了我,我仔細(xì)一看,突然腦子里閃出一個人來:三刮子。于是,我就沒有急著回答他,定著眼看他。他見我不回答,也細(xì)看了我一眼,也許也認(rèn)出了我,我們幾乎同時發(fā)問,你是三刮子?你是泥娃子?
我問,怎么是你?
他問,你咋跑延安來了?
三刮子是告訴了我的身世后騙了頓紅薯飯后不久,又逃離蒲家店的。有一日后晌,平靜的村莊突然亂了起來,三刮子被五花大綁,由村西頭的蒲壯苗的三個兒子押著,來村池塘邊的一棵老榆樹下,被吊了起來。然后,蒲壯苗的三個兒子,輪換著,用皮鞭抽打。這種景象不多見,人們都從地里、家里出來,聚在池塘邊看稀奇。一開始,對于蒲壯苗家為啥要把三刮子吊起來毒打,人們不解底細(xì),紛紛勸說,說三刮子過得跟狗一樣,窮得像個游鬼,欺負(fù)人家干啥。但了解原委后,人們不由得都動了怒火,高喊著,打死他,打死他這個禍害。原來,這日半晌,三刮子餓得不行了,一頭撞到蒲壯苗家,想討口吃的。當(dāng)時,蒲壯苗家的人都出去干活去了,家里只有一個剛成人的閨女在家。這閨女心善,可憐三刮子,見他進門討要,便給他端了一碗剩飯,他蹲在蒲壯苗家的廚房前,呼呼拉拉地把飯吃了,進到屋里給那閨女還碗時,見閨女正坐在床前做鞋。興許見人家閨女生得美貌,動了歹意,餓虎撲食般把人家閨女撲倒在了床上。也湊巧,這個時候,這閨女的二哥回家來,見三刮子正在撕扯妹妹的衣服,那閨女的奶子都露了出來,不由得怒火升騰,持起門邊的一根棒槌,把三刮子打暈,捆了個結(jié)實。這場打,一直打到日頭落了,蒲壯苗的兒子才住了手。說先吊三刮子一夜,第二天送官。說來還是自家人親,子夜時,三刮子的嫂子悄悄摸到池塘邊,把他放了下來,對他說,孽障兄弟,趕緊跑吧,跑得越遠(yuǎn)越好,再不要回來了。
誰曾想,他卻當(dāng)了兵。
三刮子和我相認(rèn)后,閑話起來,還沒說兩句,他想起了他的使命,這才開始行公事,他問我,到延安來干了些啥?我答,掏糞。又問,會使槍嗎?我答,會使。問,啥時學(xué)的使槍。答,平時我們也訓(xùn)練,好幾種槍都弄過,只是沒放過真彈。三刮子問我了這些話后,定著眼看了我好一陣,再問,給你杷槍能不能放響。因為他在家鄉(xiāng)的行徑,我看不起這人,聽到他這句話,有意沖他,你以為就你能,別說是槍了,你給個原子彈,我也能點著。到邊區(qū)后參加學(xué)習(xí)時,常聽人說美國人給小日本撂了原子彈,其實并不知道原子彈是個啥,因為和三刮子治性子,說了大話。三刮子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說,有種,行吧,算你一個。最后,余伯庸把幾個確實沒摸過槍的人留下,對我們說,你們跟我走,去殺胡蠻去。
被三刮子選中,我被領(lǐng)到戰(zhàn)斗部隊后,就分在了三刮子的班里,他是班長。三刮子本是一個鄉(xiāng)痞無賴,咋就像是雞蛋被孵化成了小雞,不但當(dāng)了兵,還成了一個指揮員。故鄉(xiāng)與延安山水相隔,路途遙遠(yuǎn),我怎么就跑到這里來了,三刮子也是疑惑重重。我們倆都心懷疑慮,走到了一起。三刮子問我,我不敢把火燒荊家牲口棚的事告訴他,我問三刮子,他也不愿把他怎樣當(dāng)上兵的告訴我。在我們相互詢問時,我有恃無恐,我放火的事,他不知道,而他在家鄉(xiāng)干的事,我都十分清楚,出于好奇,我有意逼他,說他不告訴我,我就把他在村里干的渾事,全都匯報出去。三刮子聽我這么說,并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才開言,不像是對我說的,更像是自言自語,誰知道這一仗下來,還能不能活下來,如果被撂在了戰(zhàn)壕里,雙眼一閉,說不定連口棺材都混不上,渾事也好,好事也罷,還能咋樣?
三刮子的話聲音很低,卻像是炸開了一聲響雷,把我驚住了,看他的神態(tài),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我趕緊說,我說著玩的,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不會把你的事亂說的。他說,無所謂。稍停了一個,又對我說,不過,現(xiàn)在是在革命隊伍中,不允許叫外號小名,以后你不能再叫我三刮子,要叫我的大號,余耿住。
我趕緊點頭。從此后,就我而言,三刮子變成了余伯庸。
馬梁子的戰(zhàn)斗是早上打響的。此前,我們都貓在戰(zhàn)壕里。天亮后,班長余伯庸對大家高聲喊,大家都聽著,趁著這會兒沒事,趕緊吃干糧,吃飽了好攢足勁打他狗日的胡蠻。不知怎么了,本來好好的,但聽了余伯庸的話后,我卻不由得打起抖來,我知道,這不單單是因為寒冷,更多的是因為懼怕。我心里明白,我的這個表現(xiàn),不利于戰(zhàn)斗,更會讓人笑話,便握拳咬牙憋氣,想控制住自己,誰知,越控制顫抖得越厲害,像是篩糠,更像發(fā)高燒打擺子,如果是身上有虱子,那一陣也會全部抖掉了。就在我想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做著努力時,一把凍土向我撒來,直襲門面,隨著凍土的襲來,余伯庸的怒罵應(yīng)聲而至,你看你個慫勁頭,戰(zhàn)斗還沒有打響,就嚇成了這個球樣子,還他媽想點原子彈?余伯庸用凍土襲打,不留情面地叫罵,還是沒有讓我鎮(zhèn)定下來,身子仍然抖個不停,我給部隊丟了臉,心里恨自己,不由得想哭,磕著呀說,我……我……我也不……不不想這……這樣……話沒說完,這時,天空中傳來嗡嗡嗡的響聲,像是天上架了許多紡車,在不停地紡著線兒。聽到響聲,余伯庸再沒時間理我,立即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向著全班人員喊,胡蠻的飛機來了,趕快隱蔽。余伯庸的話音落下不久,飛機飛臨了陣地上空,開始向陣地投炸彈。說來也怪,當(dāng)從天而降的炸彈在陣地上炸響時,我的害怕突然就消除了,身子不再打抖。非但身子不再打抖,骨子里的那種犟硬又挺了起來,竟然還敢側(cè)過頭看飛機轟炸。在我看來,飛機就像是一只大鳥,它投下的炸彈就是鳥拉的屎,所不同的是,飛機拉的屎落到地下,能轟然炸響,一些戰(zhàn)士被炸上了天,一時間,整個陣地硝煙四起,血肉橫飛,有一聲炸彈轟響過后,一只被炸斷的胳膊,從空中飛來,落在了我的面前,這只胳膊似乎覺著冤屈,雖然脫離了身體,卻還在握拳發(fā)狠,表現(xiàn)出一幅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飛機轟炸過后,胡蠻們開始進攻,余伯庸從地上躍起,指揮著大家投入了戰(zhàn)斗……
我們打退了胡蠻的兩次進攻后,胡蠻停止了攻擊,戰(zhàn)斗短暫間歇,余伯庸趕緊組織大家填充彈藥,加筑工事,大約半個小時后,戰(zhàn)斗再次打響。這一次,飛機沒來轟炸,火炮披掛上陣,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響,一發(fā)發(fā)跑彈落在了陣地四周,騰起的火光和煙塵,把太陽都遮蔽住了。
直到今日,我都沒有搞明白,我是怎樣挨的炸彈,我只知道,也就是在這次炮擊中,我的半個臉被一塊彈片剜掉了。更沒有搞明白,我只是被炸了臉,身體的其它地方都沒有傷著,竟然莫名其妙地死去。這一次的整個戰(zhàn)斗,后來被稱為延安保衛(wèi)戰(zhàn),共設(shè)置了三道防線,打了七天七夜,馬子梁的戰(zhàn)斗,屬于第一道防線的一部分,我所屬的教導(dǎo)旅二團,在陣地上堅持了三天,轉(zhuǎn)入第二道防線。部隊撤離后,當(dāng)?shù)乩习傩?,無法忍受尸體腐敗散發(fā)的氣味,也想著讓亡者入土為安積點善德,自發(fā)地來到陣地前,準(zhǔn)備把那些尸體掩埋了。他們就著陣地邊的兩個炮坑,又往深里寬里拓了一下,把一具具尸體抬到坑邊。也就是在村民們向土坑里拋尸體時,我醒了過來。那是一個傍晚,因為沒有云的映襯,太陽顯得有些孤獨,似乎十分落寞,神情低落地欲隱入地下?;椟S的天光,濃厚的血腥,讓綠頭蒼蠅萬分興奮,它們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撲向尸體。蒼蠅對尸體的迷戀,無以復(fù)加,一開始,村民們還想把蒼蠅轟開,做了一番努力后,不得不放棄了。村民們抬哪具尸體,蒼蠅就從那具尸體轟然飛起,然后又迅速落在另一具尸體上。那一刻,一定是我的血肉模糊的臉,讓一群肥碩的蒼蠅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在我的破臉上翻飛停落,像是在進行著辛勤的耕耘。蒼蠅的襲擾,深深地刺激了我,讓我的神智恢復(fù),我在死去了四天后,再次醒來。我醒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身處何地,今夕何年,是身上壓著的尸體,讓我回想起慘烈的戰(zhàn)斗,血光與火光在腦海里替換著閃掠,讓我產(chǎn)生了無邊的后怕,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奮力掀開壓著我的尸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可以肯定地說,我的奮力站起,嚇著了村民,他們四散跑開,有一個人邊跑還邊“詐尸詐尸”的胡喊。我雖然站了起來,但沒有實現(xiàn)有效堅持,隨即又倒了下去。在我倒下后,村民才從驚恐中掙脫出來,慢慢地向尸體靠攏,確認(rèn)了我還活著,這時,有一個老漢站了出來,把我背到身上向家中走去。人們都稱這個老漢“老杠子”。老杠子一心擁護共產(chǎn)黨,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全都送到部隊當(dāng)了兵,二兒子在不久前的橫榆(橫山、榆林)戰(zhàn)役中陣亡,還沒有從悲痛中解脫,由我想到了他的兒子,所以,見我還活著,這才毫不猶豫地把我背回了家。老杠子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請來郎中為我醫(yī)傷,定時為我換外敷草藥,一日三餐一口一口地喂我,因為我的腮幫子被炸通了,漏湯漏水,他就用一個長桿木湯匙把小米粥送到我的嗓子眼,助我咽下,為了緩解我的疼痛,解除我的寂寞,沒事的時候,他還扯著嗓子為我吼秦腔,每吼一句,都憋得臉紅脖子粗,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只老年公雞在打鳴。在老杠子的精心照顧下,我的傷好得很快,半個月后,臉上開始脫痂,又過了不到十天,我就能自己吃飯了,因為少了半張臉,嚼食時總是感到十分別扭,吃食總是往一邊集中,我明顯地感覺到,我吃飯的速度已大不如從前了。
我在老杠子家養(yǎng)傷,住了兩個多月,傷已完全好了。這個時候,我打聽到,教導(dǎo)旅在隴東一帶活動,便告辭老杠子,前去尋找部隊。還真讓我找到了,見到余伯庸時,他被我嚇了一跳,我少了半張臉的模樣,和鬼怪沒啥兩樣,在我深情地叫了他一聲班長時,他還被疑云包圍著,問我,你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我說,我是蒲泥。我們曾生活在同一個村莊,也知道我叫蒲泥,他當(dāng)時去挑選我上前線,也問了我的姓名,但總歸對這個名字不熟,或者說淡忘了,聽我報上大名后,他還是疑團重重,蒲泥?見他想不起來,我才說,敢點原子彈的。這時,余伯庸才恍然大悟,驚喜交集,你……你還活著?也不等我答話,接著道,你怎么變成了這個鬼樣子?隨即就感到自己的問話十分愚蠢,道出一句話來,讓我摸不著頭腦,真不知是禍?zhǔn)歉Q健?/p>
對于心臟大面積梗死的說法,就跟當(dāng)年全民學(xué)哲學(xué)時,給我講內(nèi)因、外因一樣,云里霧里的,怎么都理解不了,我對心臟大面積梗死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心口時不時地劇烈疼痛。那一刻,夜已深了,住院病人和陪護病人的人大都睡了,整個醫(yī)院寂靜下來,也就是在這時,我的心口又疼了起來,像是有一只強有力的手,在抓捏我的心臟,讓我難以忍受,下意識地喊叫起來。我在寂靜中的突然喊叫,就像夜貓子叫一樣,嚇人。我古怪而響亮的喊叫,嚇的余碧翠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像是要躲避什么迅速跑開,跑到門邊才停下腳步,回頭驚悸地看我。余碧翠見我只是不停地喊著,并沒有其它舉動,才顫著腿腳回到病床前,喊了一聲蒲叔后,問我咋了。
我不能回答她,仍然是一聲連一聲地喊叫,余碧翠不知怎么了,趕緊去叫護士。護士是一個矮胖的小姑娘,圓嘟嘟的臉上長了一對圓眼,明亮放光,十足的急性子,走路不是走,而是小跑。其實,我的喊叫聲她已聽到了,余碧翠去叫她,還沒有走到護士站,她已經(jīng)小跑了過來,跑進病房后,只是瞄了我一眼,又一路小跑而去,叫值班醫(yī)生。值班醫(yī)生是一個年輕男人。說他是男人是因為長著突出的喉結(jié),說話憨實渾厚,其它的,就都不像個男人了,細(xì)皮嫩肉,粉臉白脖,細(xì)條身子。因為身子細(xì)長,白大褂穿在身上,顯得肥大,為了使白大褂看上去更為合身,他在大褂的背后,用一個別針別起個折皺,這樣,就顯出了腰身,走路一搖三晃,且如貓在走動,悄無聲息。值班醫(yī)生搖晃著緩步來到病房,見我喊叫得凄慘,用細(xì)長的食指點在下巴處,想了一會,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對護士說,給他打針安定吧。
護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眨眼的工夫就把針劑拿來了,動作麻利,把針為我打上,這樣,我才慢慢地安定下來。這時,護士看看表,又到了一個基本護理的時段,便為我測體溫,量血壓,把測得的數(shù)據(jù)記錄下來后,準(zhǔn)備離去,卻被余碧翠喊住了,對護士說,也給我量一量血壓。護士顯得十分熱情,聽了余碧翠的話,馬上放下血壓計,為余碧翠量起來。量了一遍,似乎不相信測得的結(jié)果,又捏動血壓計的皮球,再次測量,看到數(shù)值后,不由得小聲驚叫了一聲,余碧翠問咋了,護士說,咋這么高。余碧翠問,多少?護士答:180、130。余碧翠應(yīng),真是太高了。護士問,你的血壓一直都高嗎?余碧翠說,高血壓已有十年了。護士問,平常都怎么控制血壓?余碧翠應(yīng),吃藥。
有藥控制,不應(yīng)該這么高呀。
蒲叔是在我們瓜地里犯的病,我心里著急,白天賣了一天瓜,晚上又守在醫(yī)院里,今天還忘了吃藥了,也許……
這可不行的,這樣很危險,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那可咋辦?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是按時吃藥,好好休息。
蒲叔躺在這里,娟雯已守了一天一夜,我不幫幫她,這個坎是邁不過去的。
話說到這時,護士不再多嘴,迅速離開了病房,幾分鐘后,又返了回來,遞給余碧翠兩片藥,沒有多的話,直言說,把藥吃了,像是在命令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余碧翠謝了護士一聲,把藥吃了,護士接著說,現(xiàn)在,這個老爺爺睡著了,你也抓緊睡一會,過上兩個小時,我再給你量一下。余碧翠本想再對護士道聲謝,可話還沒出口,護士已不見了人影。護士走后,余碧翠見我雙眼緊閉,以為我睡著了,便伸了一個懶腰,也趴在床頭,欲睡一會。針打過之后,我的疼痛減弱了很多,腦子卻疼了起來——不是真正的疼,而是來自于情感上的痛楚。
余碧翠和護士的談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小刀在剜我。我癱瘓了,作為女兒,娟雯對我的侍候也是應(yīng)該的,給她造成再多的麻煩,也都合乎情理和世道。關(guān)鍵是,娟雯和劉向齊感情裂了個大口子,看白天倆人的情形,已很難再修好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要是我不癱瘓或者早點死去,娟雯也落不到這個天地。壞姻緣,可是天大的罪過,更何況,娟雯是我的女兒。眼下,又是因為我的病,把娟雯逼到了兩難境地,生活完全被打亂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娟雯攤上了一個背時的爹呢,可是千不該萬不該把余碧翠也搭攪進來。余碧翠這孩子是個普通職工,承包土地是為了生活,白天要賣瓜,披星戴月的,本來就忙得腳不點地,晚上還要來陪護我,人家與我無親無故,憑什么要牽帶人家。人家也有病,血壓那么高,鬧不好也會出人命的,要是因為自己,讓余碧翠出現(xiàn)不測,那可就罪孽深重了。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恨自己。要想使這一切都過去,不再給人造成牽累,唯一的辦法就是早點咽氣,只要這口氣不在了,一切也就變得圓滿和順暢了。
眼下,維持自己這口氣的,就是那些掛在床頭瓶子里的藥水,在我想來,只要這些藥水不再向身子里灌注,這口氣就會早一點斷了。天呀地呀,日呀月呀,哈爾托熱呀,我從來沒有負(fù)過你們,請成全我吧。這樣想來,我便用健全的右手,毫不猶豫地拔掉了扎在左手臂上的針頭。病床上方的屋頂,鑲著一個卡槽,用于掛吊瓶的鉤子嵌在卡槽里,可以來回滑動。雖然右手還算鍵全,但早已笨拙不堪,在拔針頭時,也許是用力不當(dāng),致使藥瓶大幅度地晃動起來,還牽引著掛吊瓶的鉤子在卡槽里滑動,發(fā)出不小的響動,響聲讓余碧翠驚醒,看到眼前的一切,又給嚇著了,失聲叫了起來。
余碧翠的叫聲再次驚動了醫(yī)生護士。護士快步跑進病房,醫(yī)生也隨后輕手輕腳進來,見我拔掉了針頭,醫(yī)生同樣是沒有說話,默了一會,對護士說,再扎上吧。他們又要為我扎針,我自然不情愿,又大喊起來,讓我死吧,讓我快點死吧。我是發(fā)不出準(zhǔn)確聲音的,我的喊叫,醫(yī)生和護士都聽不明白,也就不起任何作用,護士扯過了我的手臂。我堅決不讓扎針,于是張揚起右手胡亂抓撓起來,有一下拔掉了護士的帽子,抓住了她的頭發(fā)。這個時候,我想起了一句俗語,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也許,只有我下了狠手,才能讓他們產(chǎn)生懼怕,不敢再輕易為我扎針,我才能早點死去。在這種想法的驅(qū)使下,我死命地抓住護士濃密松軟的頭發(fā)不松手,并且連聲喊著那句話,讓我死吧,讓我快點死吧。我不計后果地用力,抓痛了護士,她一直尖聲呼叫。醫(yī)生見狀,上前幫忙,要扳開我的手,醫(yī)生的手也不像個男人的,十分柔軟,在我的手上弄來弄去,不像是要扳開我的手,倒像是在對我的手進行撫摸安慰。我死死地抓住護士的頭發(fā)不放,醫(yī)生軟綿的努力,自然難獲成功。似乎醫(yī)生也被激怒了,對余碧翠喊,快喊蒲護士長過來,這個死老頭子,不配合治療也就算了,怎么還害人?這句話是對喉結(jié)與聲音的補充,有點男人味了。
娟雯家住的樓房,離醫(yī)院并不很遠(yuǎn),大約有七八百米的路程,很快,娟雯就趕到了醫(yī)院,進到病房時,我還抓著護士的頭發(fā),把護士的頭按在病邊,使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我的無禮讓娟雯感到十分震驚,無比憤怒,走到我的病床前,厲聲對我說,松開。娟雯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她的聲音具有很強的震懾力,隨著她的聲音,我?guī)缀跸氚咽炙砷_了,一轉(zhuǎn)念,我如果這樣放棄了努力,一切都將前功盡棄,他們很快就會把針給我扎上,我的生命還得延續(xù),便沒有聽娟雯的話,又用上了力。娟雯見我還不松手,依舊厲聲喝道,松開。我還是不松,娟雯被氣糊涂了,完全沒有想到護士的感受,咬著牙說,你給我松開……話拖著長音,像是在完成一句復(fù)雜的歌調(diào),同時抓住我的手搖晃起來,使本來已停止尖叫的護士再次高叫起來。護士的叫聲,讓娟雯明白過來,她的做法也是錯誤的,趕緊松開手,瞪圓了雙眼,死死地盯著我,見我依然無動于衷,突然恨恨地說,再不松開,我就先死在你面前。說完,一頭向病床前的墻上撞去,好在,余碧翠眼疾手快,迅速地拉了娟雯一把,這一撞才沒有撞出力量,避免了頭破血流。
娟雯撞墻把我嚇著了,立即松開了手,手一松開,護士馬上跑到了一邊,嚶嚶地哭起來,邊哭邊埋怨我,老爺爺,我為你打針吃藥,用心護理,你不感激也就是了,你怎么能抓我的頭發(fā)呢,你看你看,抓掉了這么多頭發(fā),唔唔唔……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到,我的鬧騰嚴(yán)重過火了,不但傷了護士的頭發(fā),也傷了大家的心,情理不容,愧疚難當(dāng),為了懲罰自己,抬起右手,狠命地打自己的老臉。不能讓我再無休止地鬧下去,無奈之下,娟雯扯過一條毛巾,讓醫(yī)生幫忙,把我的右手捆在了床幫上。
這一夜,我完全平靜下來,是在拂曉之時,這個時候,值班醫(yī)生把心電圖儀抱進了病房,為我做心電圖。做完后,把打印出的圖遞給娟雯看,娟雯的臉木木的,看完后把圖遞給了醫(yī)生。醫(yī)生說,看來維持不了多久了,護士長,你們家還有什么親人,讓他們都回來吧,也好見老爺子一面。
娟雯點點頭,算是同意了,臉上掛起了長淚,像小溪一樣,無聲地流淌著。
令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兩個在新疆境內(nèi)的外孫子還沒趕回,遠(yuǎn)在萬里之外的繁榮卻趕在他們前面,回到了哈爾托熱。
繁榮見我在床上躺著,不能動彈一下,手還被捆在床幫上,景況凄涼,不知是真的心中難過動了感情,還是裝假扮相,眼立即就紅了,淚在眼中打起了轉(zhuǎn)。盡管繁榮淚光閃爍,卻絲毫沒有打動我,更沒有激起我的激動,我只是淡淡地瞄了他一眼,就擰過頭去,不理睬他。繁榮是霞妹與荊澤群的兒子。霞妹與荊澤群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叫荊繁華,老二叫荊繁榮。雖然我撫養(yǎng)了他們十幾年,但從來沒有真心接受他們,從骨子里對他們進行排斥……
我是在一把火燒了荊世旭家的牲口棚,逃離蒲家店五年之后,給爹娘寫了一封信。那個時候,我們已開始在哈爾托熱開墾建農(nóng)場。許多人本想著打完仗、剿完匪后,返回故鄉(xiāng),該干啥干啥。這個愿望誰都沒有實現(xiàn),上級下了命令,讓我們從戰(zhàn)斗部隊轉(zhuǎn)為生產(chǎn)部隊,兩年后,又成立了兵團,徹徹底底變成了老百姓,讓我們扎根新疆屯墾戍邊。當(dāng)了這么多年兵,服從命令慣了,轉(zhuǎn)業(yè)變成老百姓屯墾戍邊,大家也都沒啥意見,最讓人鬧心的是,想成個家卻成不了。哈爾托熱別說女人了,就是連只母兔子都難找,因這,隊伍開始不安定,有無事生非的,有開小差的。其實,對這些當(dāng)了多年兵的軍墾戰(zhàn)士成家的事,領(lǐng)導(dǎo)們一直惦念在心里,前前后后,從湖南、山東等地招來了許多女兵,由組織出面拉郎配,于是,很多人都順利地成了家。盡管有組織做靠山,可我卻沒有順利成個家,我少了半張臉,丑得沒了邊,女子見了我,就跟見著活鬼似的,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連相對以坐的機會都沒有,如何找到對象?說來,女人們看不上我的面相,還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我自己對于成家這事,不上心,這些年來,我心里還惦著霞妹,她就像是彩虹一樣,珍藏在我的心中,怎么都抹不去,心里裝不下別的女人。所以,在大多戰(zhàn)友們都相繼成了家,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后,而我卻依然是獨身一人。我沒有順利地找到老婆成個家,讓早已是排長的余伯庸非常著急,給我出主意,說就我這個鬼樣子,能把人嚇?biāo)溃覍ο蟠_實困難,實在不行,就寫封信回老家,看有沒有農(nóng)村女孩子——哪怕是寡婦跟我。我離家這么多年了,平常時,行軍打仗在死亡線上滾爬,開荒造田累得跟拉磨驢似的,沒有工夫回想往事思念爹娘,聽余伯庸這么說,盡管沒激起我成家的強烈愿望,卻勾起了我的思鄉(xiāng)之情,想爹娘想霞妹,便同意給家寫封信。余伯庸早我加入部隊,識的字比我多,就由他代筆,給老家寫了封信。信盡管是錯字連篇,還是把我要表達(dá)的意思表達(dá)清楚了,在信中,我向爹娘和奶奶問了好,問了霞妹的情況,敘述了我離家這些年的情況,當(dāng)然,在余伯庸的堅持下,也流露出在老家找個老婆的想法。
我是在信寄出去兩個月后,收到回信的。我永遠(yuǎn)也不知道娘是通過什么人了解了信的內(nèi)容,更不知道由誰代筆為我寫了回信。因為,在土改時,我家被劃為地主,爹攢的所有的地被瓜分,也就是在所有的地契被收走的當(dāng)晚,爹沒有想開,用作為腰帶的布條把自己吊在家中的那棵棗樹上。爹上吊尋死,奶奶沒有經(jīng)受住打擊,從此一病不起,在爹死了半年后,也踏上了黃泉路。而娘在一九五六年,患上了肺癆,維持了不到一年,也追隨爹和奶奶去了。當(dāng)時,對于這些情況,我都一概不知,收到回信喜不自禁,信上的字我認(rèn)不全,就讓余伯庸念信。余伯庸在念信之前,自己看了一下,看得是大驚失色,額頭上還冒出汗來,他邊擦汗邊顫著聲對我說,你干的好事!原來,娘在信中,除了告訴我爹和奶奶、霞妹的情況后,還告訴了我放的那把火所造的孽。幾年前,我在荊家放的那把火,除了燒死了荊家的三頭耕牛,兩頭叫驢,一匹供人乘騎的雜毛騾子外,還讓一個年僅十二歲的放牛娃死于非命。娘在信中說,那個放牛娃也姓荊,他爹是荊家的長工,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給荊世旭家放牛,夜晚就住在牲口棚里,那天,我在牲口棚下灑了燈油,火燃起后立即就把牲口棚吞噬了,放牛娃沒有跑出來,被活活燒死了。解放后,因為放牛娃的爹苦大仇深,被推舉為農(nóng)會主任,威風(fēng)得很。這些年來,荊主任動不動就到我家尋釁找事,一直在打聽我的下落,他早已放出狠話,說只要我敢回家,就活剝了我一層皮。娘在信中再三囑咐我,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回家來,也不能讓家鄉(xiāng)的人知道我的下落,在老家的找媳婦的事趕緊斷了念想。
余伯庸在給我說信的內(nèi)容時,一直入在恐懼之中,話都說不連貫,你……你燒死……死人這……這事,我我我……我給你捂著,在哈爾托熱也……也就你你……你知我知……經(jīng)了寫信的事,余伯庸也再不提為我找對象的事了,我也無心找,就一個人過著。
最終,我能成個家,并且有了至親的骨肉——娟雯,一切都緣于后來霞妹找了哈爾托熱。
那是一九五九年春天的事。春天,在遙遠(yuǎn)的哈爾托熱,并不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季節(jié),雖然時令行到了春天,但所有的一切還都處在寒冷之中,大地被白雪覆蓋著,寒風(fēng)還是像小刀子一樣,刺得人臉生疼,樹木花草萌發(fā)還為時尚早,天暖還在漫長的等待之中。那天,我們要干得活是積運肥,干了一天回連隊,碰到托兒所的一名保育員,她告訴我,這天,有一個娘們來連隊找我。因為我是個光棍漢,平時,很多人都喜歡拿女人和我開玩笑,每當(dāng)開這樣的玩笑,我也會和開玩笑的逗兩句嘴,聽了保育員的話,我又沒有正形,嘻笑道,那娘們就是你吧?你要是真的想我了,晚上爬你床上去。保育員說,就你個鬼樣子,誰想你?你敢爬我床上,我家老孫就敢把你的雞巴割下來去喂狗。我笑答,那就算了,我還得留著雞巴尿尿呢。保育員不再和我說笑,沒有和你開玩笑,那娘們在大禮堂前待了大半天了。保育員這樣一說,看來她說的話是真的了。怎么會有女人找我呢?我滿懷疑惑趕緊向大禮堂走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在大禮堂前確實有一個女人,除了女人之外,還有兩個孩子,這女人和孩子興許是經(jīng)受不了寒冷,都把手抱在胸前,來回走動著。我快步走過去,近前時,那女人是背對著我的,我開口道,你這是……我的話沒說完,女人轉(zhuǎn)過了身子,看到女人的面,我的心顫抖起來,一時間肝腸寸斷,熱淚盈眶,深情地叫了女人一聲,霞妹呀……
霞妹乍一見著我,被嚇了一下,下意識地去抱那兩個孩子,看我叫她霞妹,疑云翻滾,您是……我的淚已流出了淚眶,霞妹呀,我就是你的泥哥。泥哥?你怎么……說來話長,看你們凍的,趕快跟我回宿舍吧。我住的是大宿舍,一間房里住了四個單身漢,無法安排霞妹和兩個孩子,我只好把霞妹領(lǐng)到了余伯庸家。余伯庸離開故鄉(xiāng)時,霞妹還小,近20年過去了,他早已不記得霞妹這個人了,見我領(lǐng)了一個女人來,雖然不明情況,他和她老婆還是顯得十分熱情,倒了開水讓霞妹和孩子喝著暖身子,余伯庸把我叫出屋,問我這是咋回事,對于我的往事,我一直沒向外人說過,現(xiàn)在霞妹找到了哈爾托熱,我就把我的事全都跟余伯庸說了,由此,他也明白了,當(dāng)年我放火燒荊家的牲口棚并置一個孩子死于非命,全都是因為霞妹,或者說是因為我戀著霞妹。余伯庸得知事情原委后,更不放心了,你這個霞妹,是有家有室的人,咋跑來找你來了。我說我也不知。余伯庸說,你先把情況摸清楚再說,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錯,要知道,她可是個地主婆呀。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鬧鬼子時,荊世旭當(dāng)過了日本人的維持會長,有一次,還協(xié)助日本兵抓住了兩個八路軍,這兩個八路軍后來被鬼子殘害了。日本人投降后,他搖身一變,倒成了抗日功臣。解放后,這些事都被得到清算,算是罪大惡極,所以,在鎮(zhèn)壓反革命時,荊世旭一家被處決了六人,只留下了一個遠(yuǎn)嫁的閨女和荊澤群。荊澤群雖然把命保住了,卻沒有好日子過,凡有風(fēng)吹草動,就要被拉出去批斗。也就是在年前臘月間,當(dāng)?shù)嘏d修水利開挖人工河,荊澤群被押到工地,監(jiān)管勞動,在用小車推一車土爬一個漫坡時,沒有穩(wěn)住,人與車一道從坡上滾了下來,被車幫砸破了頭,死在了工地上。荊澤群死了,霞妹帶著兩個孩子,沒辦法挪日子,便找到在安葬娘時收起的我寫給家里的信,在爹娘和奶奶的墳前,以及荊澤群的墳前各大哭了一場,便帶著兩個孩子,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路尋到了哈爾托熱。
余伯庸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顯得十分高興,對我說,既然她的地主男人死了,你又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有很深的感情,正好你們湊成一家。霞妹和我也是這個心思,但說到我和霞妹結(jié)婚,我還是存有擔(dān)心。余伯庸對我的擔(dān)心最明白不過了,說,老子出生入死打下了江山,現(xiàn)在又把哈爾托熱開發(fā)成了農(nóng)場,誰敢給我們找不痛快,老子就和他刺刀見紅。余伯庸發(fā)了狠后,還是和我商量了一下對策,囑咐我,要把霞妹的身世隱瞞起來,就說她是個貧農(nóng),因為死了男人,才來找我這個老鄉(xiāng)的。我說,組織上要去調(diào)查呢?余伯庸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政治處的主任嚴(yán)大牙,在蘭州戰(zhàn)役中,老子救過他的命,這事,我去跟他說。余伯庸果然神通廣大,政治處很快批準(zhǔn)了我和霞妹的婚事,發(fā)下了結(jié)婚證書。婚事放在三八節(jié),當(dāng)晚,客人都散了,繁華和繁榮也在外間的房里睡了,我和霞妹也躺在了床上,這個時候,霞妹再也控制不住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哭了起來,整夜都沒有止住淚水,把枕頭浸了個精濕。
我已經(jīng)絮叨絮叨說過無數(shù)次了,我的這一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死亡,有自己的,有戰(zhàn)友的,有正義的,有無辜的。我經(jīng)歷的所有這些死亡,都隨著時間的消弭而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霞妹的死,讓我銘記在了心中,一想起來,就想哭上兩聲。
那是來年的三月,連隊組織挖大渠大會戰(zhàn)。大渠,是哈爾托熱對一種渠道的叫法,也叫排堿渠。大渠的作用是為了降低地下水位,排除鹽堿。大渠挖到哪里,哪里才能開墾荒地,把地下水位降下去,鹽堿排干凈,荒地才能變成良田。連隊計劃,地開化后,要對駱駝圈子進行開墾,這之前,必須要把大渠挖好。因為時間緊,連隊組織了大會戰(zhàn),臨上工地的前一天,連隊進行了工作動員,指導(dǎo)員揮舞著胳膊,為大家鼓勁加油,并且說了死話,任何人都不能請假。那時,霞妹已肚子撅了老高,眼見著就要到生產(chǎn)月份了,動員會后回到家,我對霞妹說,你眼看就要生了,咋去挖大渠,要不咱給指導(dǎo)員說說,你就不要去了。霞妹卻露出為難神色,你又不是沒聽著指導(dǎo)員說的話,不許請假,再說了,全連懷孕的女人又不是我一個,要是指導(dǎo)員照顧咱,那些女人也會要求照顧,這樣,指導(dǎo)員的話不就等于沒說嗎?我說,你說的也在理,可是,要出點啥事,可怎么好?霞妹說,我還沒那么嬌氣,又不是頭產(chǎn),自己注意點,干不了重活干輕活,不會出事的。我只好說,那你可要照護自己。
誰曾想,上工地的頭一天,就出了事。那天一大早,指導(dǎo)員見霞妹準(zhǔn)時來到工地,還對霞妹進行了口頭表揚。霞妹撅著個大肚子,干不了其它的活,就在渠幫上給大家倒土。臨晌午時,突然間,霞妹的肚子開始疼起來,隨著疼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向下身涌進,霞妹知道情況不好,這是要生了,便高聲叫喊起來,她的喊聲,驚動了所有的人,我快步爬出渠道,奔到霞妹跟前,得知她要生了,就扯著嗓子喊衛(wèi)生員。工地離連隊有十幾公里,把霞妹送回連隊已不現(xiàn)實,衛(wèi)生員顯得十分沉著,急命大家趕緊去找柴火,把找來的柴火圍成一個圈點著,扯過兩件皮大衣鋪在了火圈里,這個時候,霞妹的羊水已破,衛(wèi)生員趕緊讓霞妹躺在了皮大衣上?;叵肫饋?,霞妹的生產(chǎn)還算順利,不到半個時辰,娟雯在熊熊大火圍成的圈子中,發(fā)出了響亮的哭聲。壞就壞在孩子出生后,血沒有止住,一直流個不停,衛(wèi)生員一時也沒有辦法。就在這個時候,送飯的牛車趕到了,衛(wèi)生員就讓把飯桶卸下,指揮著我和幾個強壯的男人,扯著皮大衣的四角,把霞妹抬到了牛車上,等衛(wèi)生員在車上坐定,趕車人揚鞭策牛,向農(nóng)場衛(wèi)生隊趕去。我沒有坐在車上,而是跟著車跑,一開始,霞妹還傳出哼哼聲,跑出不到五里地,霞妹的聲音就弱了,車到連隊時,霞妹已無聲息,而連隊離衛(wèi)生隊還有三公里的路,事不宜遲,趕車人繼續(xù)趕著牛車奔跑,就是這樣,還是晚了,當(dāng)車到了衛(wèi)生隊,把霞妹抬進產(chǎn)房,醫(yī)生稍事診查,矜持地把頭搖了一下,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事似的,對我說,對不起,對不起,節(jié)哀吧……
聽了醫(yī)生的話,我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本來,霞妹的生命像是一團火焰,燃得正旺,產(chǎn)生大出血卻如一股強風(fēng),把焰火給吹熄了,霞妹走進了黑暗,再也沒有明亮起來。霞妹死后,我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一下梳理,這個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實,我就是一顆災(zāi)星。我的出生本身就暗含不祥,我早不出生晚不出生,偏偏要選擇深秋里的雨天臨世,我的生母在秋風(fēng)冷雨中生下我導(dǎo)致了什么樣的后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可以想到的,母親在雨中產(chǎn)下我,精氣兒亦得遭受到嚴(yán)重毀損,不可能再像一般人一樣保持健康,就算是還能活在世上,也一定留下無數(shù)的薄弱環(huán)節(jié),稍有風(fēng)吹草動,神氣兒就會四處飄散,攏不到一坨。我爹蒲平娃一家,也許存有許多遺憾,但也平安生活,我的加入,就像是在靜塘中投入一塊石子,讓這個家動蕩起來,鬧得雞飛狗跳,不可收拾。我的生性倔強,意氣用事,更是不可饒恕,那把火,一定把我家與荊家的關(guān)系燒裂了一個大口子,無法彌合,霞妹在那場大火過后,便被指責(zé)、埋怨、歧視包圍著,猶如掉入一個深洞中,難見天日,更何況,那把火還傷及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真是罪孽深重。在霞妹死后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霞妹不惜萬里跋涉來找我,是懷揣著美好希望的,對于能找到我見到我,一定想象得跟進了天堂一樣,可我又給她帶來了什么?除了讓她有了短暫的安全感、歸屬感,緊接著就是流盡鮮血,命歸荒原。霞妹要是不帶著孩子尋我而來,也許日子昏暗得不透一點光亮,但總還能挪得動,不至于就這么早早地死去……
如此想法,就像是一根繩索,緊緊地捆住了我,讓我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那個時候,我就產(chǎn)生了死的念頭,以謝深重罪孽。要不是娟雯的存在,我也許就在霞妹的墳頭邊,割斷喉管,以血還血。娟雯一出生就沒了母親,存活下來也受到嚴(yán)重威脅,好在一個禮拜之后,余伯庸的老婆生下了余碧翠,于是,余伯庸的老婆就在一個哺乳期內(nèi)奶了兩個孩子。余伯庸的老婆是一個窈窕精秀的南方女子,奶子也像玩具一樣小巧精致,這樣的奶子難以承擔(dān)哺育兩個孩子的重任,一時間,讓娟雯和余碧翠同時吃飽成了萬難之事。在我和余伯庸為奶孩子的事煩愁不堪之時,是繁華與繁榮讓這個事情迎刃而解。他們那時,也就十一二歲,一定還不懂得催奶之術(shù),但他們的聰慧讓他們記住了我和余伯庸的交談,得知了魚湯最能催奶,便于一個星期天,自作主張地跑到二十公里外的黑水溝,砸開一個野泉已開始開化的松軟冰層,用一把破笊籬在泉水中打撈野生狗魚。那些魚們已在厚厚的冰層下委屈了整整一冬,冰層被破壞后透進的光亮和清新的空氣,讓它們興奮不已,紛紛從泉底的深處,集聚在在冰口處,爭先恐后地想重見天日,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危險,不等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它們就被一把笊籬打撈起來,離開了故鄉(xiāng)水域。這樣,也就沒費多少事,繁華和繁榮就撈了大半桶狗魚,兩人用一根木棍抬著,回到了連隊。
繁華與繁榮啥時離開連隊的我并不知道,整整一天,我沒見他們的面也沒有往心里去,直到天光暗了時,才察覺到他們的消失,感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一年已過,盡管我心里明白,他們不僅是荊澤群的后代,也是霞妹的骨肉,他們與破壞我與霞妹的姻緣毫與關(guān)系,但心里總是別不過勁兒,看到他們就想起了荊家人的欺男霸女,自然也就不待見他們,從來沒有給他們好臉過。這一次,他們沒吱一聲就消失了一整天,天快黑了還不回來,讓我氣上心頭,心想著等他們回來,一定要好好地對他們收拾一番。他們回到家中,我見抬回了半桶狗魚,氣才消了大半,可是依舊沒有好氣,厲聲喝吼,出門也不說一聲,要是出了事該咋辦。說完,對著他們的屁股,一人踢了一腳,飯在鍋里熱著呢,自己吃去。
余伯庸的老婆連續(xù)喝了幾天魚湯后,奶子的情況大為改變,就像是一個氣球被充足了氣,迅速膨脹,比原來大出了一圈,奶水也快速增多,并且,在兩個孩子吃了一輪之后,能快速補充,從此后,兩個孩子就再沒有挨過餓。娟雯能活下來,繁華與繁榮是立了大功的,對此,我對他們心存感激,也時常心想,今后要對他們好一點。但,想是想,做是做,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從荊家強霸霞妹的陰影里掙脫出來,對待繁華與繁榮還是原來那樣,就像飛天鷂子見到絨嫩雞娃子一般。他們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是他們的唯一寄依,而我又煩見著他們,所以,在他們還沒有成年,我就讓他們相繼參加了勞動,一個到基建連去當(dāng)了一名和泥的小工,一個到畜牧隊去放牧牛羊。
也許是遺傳基因所致,他們一脫離開我,天地就變得開闊起來,讓他們天生的經(jīng)營頭腦暴露無遺,繁華在工作之余常常會游走在與農(nóng)場相鄰的公社村隊,用十分低廉的價格,偷偷摸摸地從社員手中,收購雞蛋鴨蛋、野菇家杞、干魚咸肉等副食品,鬼鬼祟祟地在基建連出售。他也知道,他這是在搞投機倒把,被抓住后,輕者批斗游街,重者勞改勞教。可是就是不收斂,他想盡辦法,努力著不使自己的行為敗露,在連長老婆坐月子時,他送去了三十個雞蛋,順利地堵住了連長的嘴,在指導(dǎo)員老娘生病時,他送去五斤咸肉,讓指導(dǎo)員臉上樂開了花。那個時候,物資極缺,有錢也買不到東西,他的投機倒把的行為,在職工們有急用時解了急,大家都為他捂著蓋子。人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團政治處也曾來調(diào)查過,都被連長、指導(dǎo)員給擋了回去,一直相安無事,私下里就掙了一些小錢。繁榮與繁華相比,要規(guī)矩得多,他不搞投機倒把,而是在每天放羊時,帶著一把鋒利的鐵锨和細(xì)長的繩子,邊放羊邊挖甘草,日日都能挖一大捆。每日收牧回到畜牧隊,就著馬燈的昏黃燈光,把甘草剁成一樣的長節(jié),用鐵絲捆好,放在羊圈里晾曬,然后,每個月想辦法把甘草運到縣城,賣給縣藥材公司。繁榮挖藥材掙外塊,讓很多人眼饞,有人也學(xué)著他,在休息的時候,去挖甘草,卻被縣上的草原管理部門人員收了鍬繳了繩,還恐嚇道,再敢破壞草場,讓你們到勞改隊去吃飯。這些挖甘草的人不服氣,問荊繁榮能挖他們?yōu)樯恫荒芡?,管理人員沒給問住,回答說,荊繁榮有采藥證,你們有嗎?
如此,繁華與繁榮便顯得十分富有,也不忘接濟我和娟雯,娟雯的學(xué)習(xí)用具和過年的新衣都是他們給買的。這樣一來,兩人就開始不安分,一九七七年,不知是怎么想的,兩人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哈爾托熱,臨走時,寫了一封信塞到我的門縫里。信上,用簡潔的文字,對我表達(dá)了養(yǎng)育他們的感謝,囑咐娟雯要好好工作,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他們母親的忌日,替他們?yōu)槟赣H燒點紙錢。娟雯為我念了繁華繁榮留下的信,讀著讀著就開始流淚,最后竟然泣不成聲,念不下去。我聽了他們的信后,一動不動,一直坐在一條破凳子上發(fā)愣,是落在窗臺上的兩只晚歸的麻雀,用雜而碎的叫聲喚醒了我,透過窗玻璃看到身披金色夕陽的麻雀,我長嘆了一聲,自語道,本就不是同一個林子的鳥,飛就飛罷。
再得到繁華與繁榮的消息,是在十幾年之后了。那個時候,全國上下都在叫喊著,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就是在那一年的夏秋交際之時,繁榮邁著大步子回到了哈爾托熱,他一副十足的老板派頭,花衣革履,油頭粉面,手提著大哥大,逢人就抱怨哈爾托熱太落后,沒有信號,大哥大用不成。他回來后,為我和娟雯以及娟雯的孩子帶了幾大包東西,他原先并不和我親熱,也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爸,這次回來,卻改了口,對我一口一個爸地叫得親熱。他親熱的喊叫,讓我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也就是他這次回來,我和娟雯得知了他們離開哈爾托熱后的情形。他和繁華離開啥爾托熱后,跑到了最南邊,一個倒騰水果,一個坐在街頭為別人修補破鞋,掙了一些錢后,繁華開了個專門經(jīng)營水果的超市,他成立了一個藥材公司,隨后,他們的生意就越做越大,繁華把水果賣到了東南亞各國,繁榮也在藥材行里成了當(dāng)?shù)氐凝堫^老大。只是繁華好景不長,在一次馬來西亞行走時,被一幫地痞綁架,最后丟了性命。繁榮這次回哈爾托熱,是來收購甘草的,他一公斤濕草出到五毛錢,鼓動大家去挖甘草,一時間,整個哈爾托熱的人,就像是牲口逢到了發(fā)情期,十分興奮,大人小孩都騎著自行車,趕著牛馬車,開著小四輪,蜂擁到荒原之上,挖甘草,于是一卡車一卡車的甘草運出了哈爾托熱,一直到第二年臨過年時,他才住手,為我和娟雯各丟下五萬塊錢,在他母親的墳前留下幾聲嚎哭灑下滿面淚水,返回了南方。
這次,繁榮再次回來,已與上次時隔了近二十年,雖然他把頭發(fā)染得漆黑,身著考究的衣服,也難掩他的老相,他也六十多歲了。他接到娟雯的電話時,正乘坐著自己的寶馬坐騎往公司里趕,把手機放下,命司機不要到公司了,直接去機場,正好有一班飛機要飛往烏魯木齊,買了票就飛上了天,下機時是下午三點,這個鐘點正是新疆正午時,于是,他連飯都沒有吃,緊急租了一輛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哈爾托熱趕,到達(dá)時,太陽還沒落下,帶著滿臉倦意和滿身霞光走進了我的病房。如此馬不停蹄,所以比我的兩個外孫子還提前兩個小時趕到。兩個外孫子不是各自回來的,他們還帶著妻小,每一家各三口人合起來六口人,走進我的病房時,天光已經(jīng)很暗了,也許是娟雯與繁榮心緒過于木然,便都沒有開燈,所以外孫子兩家人進到了病房里,娟雯與繁榮都沒有認(rèn)出來他們是誰,是外孫子們試探性地喊了聲媽后,娟雯才回過神來,這才開了燈。外孫子兩家人各自與他們的母親、婆婆、姥娘以及舅舅、舅爺打過招呼后,列隊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們并沒有像繁榮見到我時那樣,熱淚盈眶,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一家人全都到齊了,他們誰都沒有離去,各自找地方坐下。對于他們的想法,我是明白的,難得一家人湊齊了,想一家人在一起多待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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