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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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紋中的大理
任林舉
任林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四屆魯迅文學院高級評論家班學員。近年主要從事散文、文學評論、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先后在《散文選刊》、《美文》、《讀者》、《文藝報》、《人民日報》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字近二百萬。散文《岳樺》被2009年全國高考作文試卷選作閱讀理解試題。曾獲 “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和“魯迅文學獎”。
風駕上云或云憑借風,攜裹著印度洋的溫熱與潮濕,翻越哀牢山系,繼續(xù)向東,向北,穿過點蒼山南端峽長的山谷,穿過幽暗的時光與歷史,長驅直入,一直抵向大理——中亞大陸這塊豐腴、隱秘的腹地。之后,一場又一場粗暴而溫純的浸染,一次又一次呼嘯或無聲的潤澤,終于在蒼茫山水之間的僵硬與冰冷中激蕩起千般嫵媚與萬種風情。
于是,自然的靈秀之氣開始在天地間彌漫、蕩漾,乾坤和暢,巽坎通達,草木滋長,鱗潛羽翔……巍巍然的蒼山與盈盈然的洱海開始了千萬年的對望、守候。十九峰周行不怠,以十八道山溪的日夜傾注,成就了洱海的寧和與澎湃;洱海水碧波萬頃,以其至陰至柔的澄澈與混沌接納、映射、應和著蒼山的雄渾與偉岸。在一場浩瀚的涵養(yǎng)、化育中,吸納、凝聚了自然靈秀之氣的人們,則如能行走、會呼吸的蒼山、洱海一樣——剛健、挺拔,而夢幻的云飄在頭上;溫婉、柔媚,而性情的花開在心里。
多年以前,當我第一次涉足云南,云南在我眼里還只是水中的月、霧里的花。太多的自然和人文景觀,美得炫目,反讓我目迷心癡,無暇細細感悟和品味。對于那一方水土、一方人,自然也就沒有清晰的印象和深刻的理解。所幸,臨行帶回一只用大理特有石材加工而成的精美花瓶,讓我在以后的時間里,可以經常近切地或遠遠地瞥它一眼,并因為那些好看且難解的花紋,一次次反芻、回憶起曾經的云南之行和恍如夢境的云南。
獨立而孤零的石瓶,擺放在我目光所及的書架上,有時看起來僅僅是一個經過打磨的石塊兒,甚至與更細碎、微小的石子或沙粒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有時,卻在我的視野中突然高大起來,宛如一座龐大的山體或巍峨的峰巒,但不論如何,我都感覺它是有生命的,它的赤裸已經透露了深藏于石體內部的生命信息。
石的紋絡沿著光滑細膩的石面延伸、波動時,有如一種云在天空里翻滾、流散;有如一種聲音在某種透明的介質上留下了回蕩的蹤跡;有如一種神秘的語言,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地娓娓道來……長久的凝注與玄想,不能不讓我經常在心底生出疑惑:那些美麗的花紋究竟喻示著什么?是歲月的滄桑、美好的情感、細密的心機在石胎上的沉積、固化,還是某種生命形式的特殊表達?到底誰握有破譯它們的密碼?
忽一日,我的心與眼驟然明亮起來。從石瓶的花紋里,我看出了蒼茫的山影、廣闊的大地、悠悠的云水和繁復的田疇、城池與房屋……一幅絕世秀美的圖畫,如傳說般在視野中閃射出奇異的光茫。但畫面中并沒有人的蹤影。我理解,沒有人,是因為與自然相比,人畢竟是渺小的,在世上停留的時日也是短暫的,完全可以在一種恢弘、恒久的敘事當中將其略去。在山的心里,在一塊石頭的心里,人類也許只能在那些極其細小的紋絡里棲息,而那些縫隙般的紋絡也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原來,大理的一切,它的風花雪月,它的山色湖光都刻印在一塊獨特的石頭之上。很難考證,大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銘記著什么,是有關大理記憶、認知的全部還是部分,是支離破碎的片段還是空空如也完全與大理無關,但我擁有的這塊石頭似乎確實銘記了大理的一切。也許,它是由蒼山深處的一縷山魂所化吧。
我銘記著石瓶上那一絲一縷、一條一塊的紋理走向與色彩布局,期待著再一次重回大理時,將心中的圖畫和實際的地理、山水進行比較,以判斷我的心與一塊石頭的心或一個地域的心到底存在多大的偏差,多遠的距離。 然而,當我終于有機會再一次走在大理古城的老街之上,我卻無法確定,我正在行走的長街或短巷對應著石瓶上的哪一道花紋,眼前的房屋與院落應該隱沒在哪一塊色斑之中。我只能如一滴被劫持的水,隨洶涌的人潮在那些明亮或幽暗的街上,在奔流的時間里,以一種難以擺脫的慣性向前行進。不斷向后移動的街道、房屋成為我的岸,阻擋了我眺望的目光,我看不到遠處的蒼山,也看不到近在眼前的歷史以及藏在暗處的往事;我聽不到洱海的翻騰與喘息,也聽不到自己以及自己內心發(fā)出的聲音,一切都被市聲的嘈雜所淹沒。人生中幾近常態(tài)的懸浮感與隨波逐流,時時縱容著隨遇而安的麻木,而此時,我卻在些許的眩暈里感覺到有一些看不見的碎片正從生命里脫落下來,漸行漸遠,一路遺失,一路空落,一路隱隱作痛。
我終于忘記了自己的初衷與方向,迷失在古鎮(zhèn)錯亂的維度里,分不清是現(xiàn)代人走在古代的路上,還是古代人走在了現(xiàn)代的路上。古代的商賈、馬幫和現(xiàn)代的游人相互擁擠、沖撞甚至交疊著“流淌”在同一條街上或巷子里,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走進,有人走出……
后來,我們在喜州的楊家大院停了下來,尋階登上古城的制高點,這才發(fā)現(xiàn),無論古人今人,從遠處看人們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無論是進城的或出城的,僅從那些匆忙的腳步看,都難以判斷他們行走的目的和意義;無論聲高的還是聲低的,此時都是無聲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更像夾在兩個語句中間那個多余的手勢,本沒有什么含義或讓人看不出有什么含義。
一杯清茶在手,幾縷淡淡的幽香便隨絲絲裊裊的霧氣升騰而上。雖然只走了很短的一小段距離,那水汽飄然的形態(tài)就已經消隱,但在更高更遠的空間里,它們仍在繼續(xù)著一種不可見的飛升與繚繞。它們像紅塵里一束搖曳的光,扶搖直達青天深處,傳遞著自泥土而來青翠、寧悅的信息。于是,有一些晶瑩閃亮的靈魂,便如順光而降的鴿子,紛紛收攏起撲打著的翅膀,停落于那些表情怡然的人們頭上,潔白、純凈,一個平凡的下午便因之而變得妙曼、美麗起來。
當古城的建筑群從腳下向遠處伸展時,一排排翹著屋檐的黑色屋脊便如一排排有力的翅膀,向遠處依序排開,仿佛有一股生發(fā)于歲月深處的托舉之力從腳底注入,并向上以不被察覺的速度抬升起來。由此處放眼,休說近處的蒼山、洱海,就是廣袤的云南全境,也已在環(huán)視中一目了然。盡管視野中的事物還是顯得有一點兒模糊、抽象,但那已是另一種境界的“精確”與吻合了。一切有關自然的鋪排跌宕,一切有關歷史的起承轉合,一切有關人事的細節(jié)沖突,再一次簡捷而又復雜地顯現(xiàn),一如那些我曾對望許久的石紋。
從最北端的梅里雪山,到最南端的西雙版納;從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峰,到海拔76﹒4米的元江谷地;從常年積雪不化的永冬,到綠色從未消失的雨林;從雄視八荒然而早已悄然寂滅的天朝、古國,到孔雀尾羽般星羅棋布卻依然美麗依然熱鬧的民居、村寨……其間雖然僅僅900公里的跨度,卻含括著春夏秋冬四季冷暖的交替;諸朝歷代人事蒼桑的變幻;千般萬種的誘惑、千山萬水的阻隔、千變萬化的世態(tài)炎涼、千回百轉的興衰成敗……
之于云南,大理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或切口,即使醉人的春天以及三月的好風光,也不過是一段令人血涌心跳的短暫抒情,真正的敘事總在季節(jié)之外,在更加廣闊、幽深的時空中豁然展開——青的山、綠的水、紅的土、黃的花、鈷藍色的天空、潔白的云朵和高山上的雪有時竟然難分彼此……
如此豐饒、美艷的自然,如此奇絕、險峻的環(huán)境,讓置身其中的每一個生命同時承受了壓迫和牽引兩種相反的力,從而也使這個地域的人文景觀在巨大張力的作用下演繹出無盡的雄渾、壯麗和色彩斑斕。從狼煙四起的南詔變亂,到血雨腥風的滇西抗戰(zhàn);從卓絕艱苦的茶馬古道,到四通八達的現(xiàn)代旅游觀光之路,期間有多少英雄志士以豪情、氣概詮釋了跨越歷史的悲壯?又有多少勤勞智慧的人們以心血和汗水滋養(yǎng)了覆蓋古今的繁榮?摩登的城市、古老的鎮(zhèn)子、齊天的高樓、典雅的老宅、汽車飛奔的路、騾馬攀行的“道”,還有隨時光之水生生息息起起落落的人們……那么多歷史的風云,那么多的前塵往事,那么多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都如山間的野草和枝頭的葉子一樣,聲勢浩渺地葳蕤起來,又悄無聲息地枯萎、飄逝;也如歲月長廊里的一盞盞燈火,依次亮起,又依次泯滅。
對于這樣一個復雜、艱深、妖冶、瑰麗的存在,誰能夠打馬或駕車縱橫馳騁,一路沿著山的路徑、水的津脈將其一尺一寸地踏查與撫摸?如果不能以飛翔的方式,你還敢奢望抵達嗎?你只能止步于某一道幽深的溝壑,在荒涼里妄自嘆息; 如果不能以云的方式,你還敢妄想觸碰嗎?你只能匍匐在某一山腳之下,在暗影中徒然仰望;如果不能以夢的方式,你還敢希求理解或懂得嗎?你只能徘徊在某種真實之外,在表象的遮蔽下,清清醒醒地茫然無措。
找一個最形象、貼切的比喻,云南就是一個心性高傲、美麗風雅的絕代佳人,但它卻是一個難以超越的高度、難以靠近的目標、難以破解的命題。任何一個與她對視的人,不論古今,其信念、心智、能力、性靈無不要經受超乎尋常的考驗。面對這樣的存在,誰敢說自己真正理解、懂得或愛?也許,我們曾牽過她的纖纖素手,也許我們曾感受過她的氣息、溫度,也許,我們也曾幸運地觸碰過她的紅唇,但我們卻忘記了,或者并沒有時間和機緣安靜下來,與她對坐,凝望她的雙眸,體察她幾千幾萬年的身世,讀懂她的心思、情意和宿愿,最終,我們依然會與她擦肩而過。懂得,一直是真正進入一種事物的關鍵所在。
據歷史記載,從公元937年大理古國建國開始,一直到公元1253年消亡,期間共有22位皇帝,先后有10位出家做了和尚。這10位帝王中,除了第二代皇帝段思英被迫遜位出家,其他9位都是自愿放棄江山社稷而皈依佛門的。好好的榮華富貴,好好的江山美人,說不要就不要了,這事兒若放在一個生自窮鄉(xiāng)僻壤,出身貧寒卑微,沒享過什么福,沒見過什么錢,沒掌過什么權的人頭上,自是難以理解,斷不可為;就是放在“龍子龍孫”生下來便金磚鋪地的皇族身上,也是一件唐突得不可理喻的事情。回望中國歷史,幾百號皇帝隊伍中,充其量也不過那么一兩位“犯傻”和出格兒的。那么大理國這些錦衣玉食、盡享榮華的帝王們,為什么最后要選擇一條清苦寂寞之路呢?是因為好日子過得實在膩煩了,還是真如人們所猜測的那樣,因以修佛為榮而深結佛緣呢?
對于大理國這段歷史以及9位皇帝出家的原因,由于找不到太多可靠的資料進行考據,一些史學上的空白便多以野史甚至傳說作以填充。金庸小說《天龍八部》里描寫的那個段二,不知道對應著大理歷史上的第15代皇帝段正淳還是第16代皇帝段和譽,或許是二者的合體吧,但其人生軌跡卻有著較為“傳神”的“典型性”,頗合當時、當事的“情”與“理”。段二雖然生在全民敬佛的時代,年少很難有時間和心情專心事佛,他最大的執(zhí)著就是風流成性,癡愛女人。據說,并不愿意當皇帝的段二幾乎把所有的心思和光陰,都花在研究生活情趣和欣賞各式各樣的女子上,飲酒、吟詩、幽會,無所不用其極。他一表人材,地位尊貴,為人謙和,能文能武,又懂得欣賞每一個女人的好處,即如伯樂與千里馬,如鐘子期與伯牙,有了意中人就全身心地投入,一心一意對那個女人好。最重要的是他還懂得珍惜、心疼每一位有緣的女人,不讓女人因為自己而落寞、凄苦。而那些女人們,也自然心醉神迷于他的風流瀟灑、敦厚溫存,在那樣一個封建專制的時代里,他們真?zhèn)€是把男歡女愛的韻事玩到了極至。但出人意料的是,正玩至酣暢處,他竟突然來一個華麗轉身,撒手凡俗諸事,遁入空門,讓一切緊盯著他的目光,不論是艷羨的還是嫉妒的,紛紛跌落塵埃。這正所謂物極必反吧!
其實,人生的境界,有時只是一念之差或一步之遙。香艷與悲涼,執(zhí)著與放下,熱烈與淡然……景到至美,情到至濃,自然又生出幡然轉身的愿望。想當初,《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若不是從那個香艷的美夢里醒來,而是繼續(xù)與警幻仙子把人間的至情至愛享受完,他也不至于拼卻一生的熱情去追逐一個易散的幻影,大半生保持著旺盛的情欲,對每一個妹妹都是那種“心里眼里”、癲狂癡迷的情狀。由此說來,生活在云南這樣一個至善至美的地方,很容易就看全了人間美景,很容易就享盡了人間的至情至性,也很容易就悟透天地陰陽的玄機并頓悟而隱。我等之所以讀不懂,悟不透,正是因為還差那么一步或許多步沒有走到位。
我站在古城垛口間舉目四望,凡從這城里經過的人,古往今來、男女老幼、官商士卒都清醒著,惟有山河如夢。山河在如夢的自然運行、演變過程中,修成了自己的道,本意也并不一定要所有的生命都必須遵從,卻希求一種相濡以沫、相和相隨、休戚與共的互動。而人,只要是醒著,就醒成了自我,忘記或背棄了自然,就會把自然的恩澤和意愿拋在腦后,埋起頭來只想著自己的事兒,只走著自己的路。
就這樣,一茬一茬的人走了,離開了古鎮(zhèn),離開了城市,有的為了生計拉起了馬幫,有的為了和平發(fā)動了戰(zhàn)爭,有的為了家道遠走夷方,把家邦留在身后,把妻兒留在身后,把一些拼接或分解生命的日子留在了身后;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朝代或時代轉身離去,為了追逐時間與未來的許諾,把山河留在身后,把歷史留在身后,把那些悲歡離合的往事留在了身后。
不經意間,古城的落日便染紅了半面天空,在自然之夢即將消散的時候,人們就要拖著疲憊的身體踏上歸途,在更深更冷的夜色里尋索起自己的夢。
如果說一個美好的下午已經讓我在安恬中盡享了如夢的時光,這時我也已經醒來了,我也要和世世代代、城里城外的人們一樣,去趕自己的路了。
創(chuàng)作談
多年前熱愛武俠,最佩服的是那種內功深厚的大俠,身上很少帶什么耀武揚威的武器,憑著一口丹田氣走遍江湖,需要出手時,隨便操起一雙筷子、一截樹枝都能削鐵如泥、制敵于死地。功夫到了家,無招勝有招,“器”也自然因人而利。我一直認為那是武俠的最高境界。至于為文之道,也是同一個道理。一個有“真氣”的作家,應該不那么計較寫什么的。我認為,不管寫什么,都能“寫”出作家的功力,不管寫什么,也都能寫出作家的品性、情感和境界。文學歸根到底還是人學,任何外物,任何文學形式或表現(xiàn)手法,最終都不過是作家傳神、載道的“器”或“體”。一個作家是不是有靈魂,靈魂的成色和分量,都會通過文學作品中的景物、人物、故事等流露出來。對于高明的解讀者來說,你無法隱藏和逃避。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