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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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煒詩集
宋煒
其一
我在峰頂觀天下,自視甚高;
普天之下,我不作第二人想;
日出只在我眼中,別無他人看到;
日落也是我一人的:
我走出身體,向下飛,
什么也觸不到。
我才是世上第一個不死的人。
2008.05.05
其二
在山上,我獵取的不是樹木
或林間獸。
我只砍伐黃金、白銀與青銅。
我在巔頂目擊的
也不是太陽從云間的噴涌,
而是太陽系
在頭頂?shù)男煨焐稹?/p>
2009.11.07
0
站在灰云下更灰的屋頂,
手扶避雷針,他鳥瞰多雨的沐川縣:
糖果廠多么甜,豆瓣廠多么咸,
米倉多么香,倉鼠多么肥,
木樁間的陰影多么寂靜,
電線上的鳥多么黑,
自行車多么遠。
1
櫻桃樹下,那一片園中的小菜畦
還保持著零亂的翠綠嗎?
斑鳩,山兔,巖鷹,貓頭鷹,
蛞蝓,柴蟲,塘中的魚,還有飛碟
不時在對面的山嶺上降落,
帶來與夢境混同的可疑的光。
而在紗窗上練習(xí)攀巖的壁虎
有一天跌落于酒壇中。
2
更多小人滑倒在田埂上。春雨如油
讓他一病難起,甦醒時
隨手撬折耳根療疾。
赤腳醫(yī)生踩踏軟泥前來,足心一痛
一塊骨朵般的茨菇被喚醒。
桑樹上,空空的雙肺迎風懸掛,
春天的翠綠沿著葉脈或肺脈
鉆進心底,再和芽一起冒出頭頂。
銅人就這樣長出亂發(fā),絲絲如注
頭皮風涼而白凈,雙目也通明。
阡陌間,村莊細小而清晰,一生都被看完。
他看春天具體而微,就是一桶井水,
一篾桑葉,一樹櫻桃,一場涼絲絲的雨。
3
學(xué)習(xí)巫術(shù),觀師時
他看見農(nóng)村的表叔一邊喝酒
一邊念觀音咒。后者的小兒子
摔壞了腿,于是他含了一口井水
像噴葉子煙一樣,將水霧
灑向小兒子的壞腿:腿立時
變成了翅膀或輪子,滿院里亂飛。
這小哪吒一晃就沒有了蹤影。
他余興未了,又朝天井
吐一泡口水,于是鄰居的中飯
煮到晚上還是一鍋生米。
他啊,高高興興喝他自己的小酒。
4
他在河邊飲水,喝入了幾條小魚。
他像一只盛裝清水的杯盞
在盈滿;不,他像一只透明的人形魚缸
在換水。一尾小魚在穿越他肺葉的
血腥水草,一粒蝌蚪
在等待流水莫須有的四只腿。
他也如蝌蚪一樣,以為所有的水生物
都會長成女人;他還想如燈草和尚一般
輪番住進她們的身體,
在那些溫暖的水草間穿行。
他呀,識得她們的水性,在里頭游刃有余。
而她們繼續(xù)潛行,魚翔淺底,
渾不覺這隱秘的樂趣
正令她們加速,直上了青云里。
5
他在草臺上搭起一個班子
搬演一部川劇。他不變臉,卻一心聽
幕后幫腔的高音,比繡花針更像一個奸細。
他的體態(tài)如空氣,只有通過
光線的變化或光景的遷移
才能偶爾得以一瞥:全然是白花花的飄影。
但他實在是如此輕盈,幾乎不在原地。
只有更美的嬌娘能挽住他的閃爍,以及
他的定睛。這時節(jié)哪一個才是看客?
好呀,他的輕薄與跳脫如一個孫悟空的筋斗云,想當初
浪子燕青也不過如此。
6
他經(jīng)過白鐵鋪子,金屬閃光,鐵砧亂響。
他自己就像個白鐵鋪子,收集了街面上所有的光,
比太陽還明亮。
他趿著木屐,吊兒郎當?shù)?,他一個人的游蕩
比整個集市還要擁擠。
為了讓錢財進一步迷糊他的心竅,
他不見棺材不掉淚:棺材
只是另一具盛裝糧食的方斗,
而淚水是澆淋棺木的養(yǎng)分。
他越山涉水,扛上這只斗去走山。
為了收租或收尸,他像個
攆陰的地理先生
走遍了房山和旗山。
7
他曾經(jīng)有一懷清潔的肺,寂靜的呼吸
吹動過水面上風車斗轉(zhuǎn)的輪子;
如今他的雙肺中長滿雜草,
含金量如一只割草的鐮刀在銹蝕。
他心中的福田如今只是山腰里
一個單身女觀音的廟產(chǎn):泥胎中的
泥心與泥肺,離真身有多遠?
連豐收也未能激起他古老的性欲。
呀,收割后的田間充滿了蟋蟀干旱的叫喊。
8
這些都是游戲中的深奧知識:
側(cè)耳傾聽響簧的音律,注目于
陀螺暈眩的旋轉(zhuǎn),以雙腳
踐約跳房子時的風水流程;
或以木頭人自比,失卻了提繩的牽引。
時光就藏在這些事物中間。
如今他用一只探照燈
向其照射,時光又現(xiàn)身于這些
一一 掠過的聚光下,并暴露出
它們未曾磨損的質(zhì)地。
而提線的手埋伏在墻角的暗影中
等待他的重臨。
轉(zhuǎn)個彎,只須一個回首,
昨天保持原樣,在臺階上等他回家。
家人們正把豬油揉進雪白的泡粑。
9
此刻,他頭戴寶塔形高帽,腳踩高蹺
像云朵一樣掠過頭頂,一晃
就到了涼橋:我得以仰望他開衩的褲襠,
聽睪丸一陣亂響;
此刻,他乘紙鳶到來,
我追著他地上一路滑行的影子,
他飛越城墻的一刻,我架上云梯
坐在旗桿頂端的旗斗里,去摸他鷂尾似的衣袂。
我猜他懷中揣著一張魯班先師的繡像。
就這樣,他并不借力助跑
起身踏上云端,看見了
落日在遠山間的盛宴。
也有別的人目睹了這盛大的一刻。君不見:
一只小陽雀,
飛過沐溪河;
站在花枝上,
看倒太陽落。①
0
多年以后的這個三月
他已不再傷春或病酒。
一切都變了,他不再能
傾聽植物抽芽或開花的語言,
因為他的頭腦中全是用生鐵
鑄就的一塊砧,但缺少哪怕是
零星的敲擊。如今他的春天
在體外,在來世不及的
另一次生活中,或者
在從前的某個三月。
有時,他用一種寂靜的聲音唱歌,
歌聲雖小,但很清晰,
仿佛遠到天邊的人也能聽見;
有時,他專注于內(nèi)心不為人知的
歡樂,用黃雀、蟋蟀或陣雨的語言
保持沉默。在那個春天,
他對面的旗山是神仙的世界,
他的身體是一座花園。
① 所引為貴州山歌。第二句原文為“烏江河”,此處置換為“沐溪河”。
2003.04.04-12,初記
2015.10.14,重抄
這一天,我獨自上了蜀山:這先人的地界,
這懸掛在空中的、云霧彌散的兜率天。
歧路因青紗帳而更加糾纏,我在帳內(nèi)嗅著
苞谷粑的奇香,卻找不到被這異香供奉的人。
你就是這個人,我的先人板板,這不容置疑的
事實,順著它的藤,能摸到你的瓜瓞綿綿。
你一個人住在這山腰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周圍是一些山農(nóng),一些陸地神仙,為你打點小生計。
你看著山腳下的變化:鐘樓立起,有點擋你的
視線,卻讓你聽到了晨鐘暮鼓,雖然是電動的;
你也同意地師把底下的河水關(guān)起來,哪怕
不善的排污系統(tǒng)會讓這死水更臭,但這人工湖
會讓風水變好,游人會不時來擾亂你的清修。
難道你真想清修嗎?
更遠的
旗山上的鴉雀口,那個與你目光呼應(yīng)的埡口,
它把自己的底細,它的全部土特產(chǎn)
暴露在你眼前:苦筍,菌子── 獨腳箍與三塔菌,
還有出沒在竹木間的圍子(他們說其實就是
傳播病毒的果子貍,但被你以死者的權(quán)威否認了),
這些東西,這些亂你心曲的口腹之樂,你是替我
看見了:我是因為它們才回來,不是因為你?
現(xiàn)在你躲了起來,你有使一座大墳隱身的法力?
不,是我才擁有使你的墳?zāi)拱徇w的能力:我一直
想像遷都一樣,把你遷到離我更近的地方,但哪兒
又比沐川離我更近呢?
難怪我
昨天夜里在一個你也認識的哥們家的露臺上小飲,
透過夜色搜索你的磷光,靜聽夜聲,還以為是蛙鳴,
此時一想,才知道依然是你生前一貫的大聲嚷嚷──
你并不允許我動這山上的一草一木。好吧,我穿行
其間,分開一叢苞谷林,一下子看見了你的臉。
唉,你的臉呀,早已經(jīng)面目全非,由一些描紅的陰字
構(gòu)成:你自己的大名居中,你妻兒的大名居右,其中
奔哥放哥渠哥,也俱有了妻兒,獨獨我還卓爾不群。
莫非我真想卓爾不群嗎?
山腳下,
順著大橋,過了三關(guān)樓,再過紅旗橋,往老虎槽方向
就是紅燈區(qū),這可是你生前沒有登臨過的樓臺。
現(xiàn)在這兒滿樓紅袖招,我騎著洋馬兒,倚著斜橋,
衣衫輕薄,態(tài)度更輕薄,和一撥哥們在此落草。①
你能看到,我有時并不真是卓爾不群的:她們以為我是
柳下惠,其實是柳倒痱。這正如我的寫作,
來源于生活,并且低于生活。我知道你死后的生活
也與此相同:不可能等于、更不可能高于生活。
對,讓他們生活去吧。我想,我和家人們
把你埋在了蜀山,同時就把我們自己也埋進了
這沒有根部的、熱汽球一般漂流的兜率天。
① 此句借用唐人韋莊詩:
曾經(jīng)年少衣衫薄,騎馬依斜橋,滿樓紅袖招。
2003.05.29,上午初記于沐川
2003.06.11,重抄于重慶南坪
這兒有太多足可追憶的事物,一座山
仿佛一座倉庫,供我在一些隔世的遭際中
檢索出眾多輪回不已的小跡象:我曾在
上墳后來此,收閱亡父在一縷青煙中的留言,
或與兄長合力偷走一具斷頸的佛頭,
并漁獵一只與佛頭長像雷同的團魚。
而此刻,這些都不是我之所欲,我想探訪的
是一個從方寸之地把自己夸張成方丈的人,
他的盛名,下南道的地方志里早已連篇累牘。
但這兒顯然還不夠大:這座充斥著往世的
財庫之山,看起來容不下他的隳突:
他視整個沐川縣為他的福田,而他
逡巡于阡陌間,桑樹與梓樹都因他而栽種。
是他,使縣委,是的,并且是縣委書記的
城建規(guī)劃儼然有了兜率宮才有的風景:
豆腐西施在東門菜市上開小灶,他則
開小差,遠離山門,帶上妹子與鍋碗,
在河谷中安排好營地,野炊且野合。
可他并沒因此而蛻變?yōu)橐粋€改革者①,
他要做的,也不是解開千千結(jié),而是化整為零,
把世界打成一個總結(jié)──他甚至想用它
一舉把城關(guān)鎮(zhèn)的每一個喜兒都扎起來。
只有我,在與之相呼應(yīng)的這座空山上,
遠眺著這個幻境。頭頂上,香積廚的吊扇飛旋,
大風之下,一只蒼蠅以為這瘋狂的鐵器
在轉(zhuǎn)經(jīng),于是緊叮在一灘油漬上一動不動,
像我多年前在這兒的一次打坐,盤旋且盤踞。
那么,我可以等待嗎?仗量時間的容器
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可以決定等待的結(jié)果。
要是在以前,一只自鳴鐘陪我獨自數(shù)息,
時間慢條斯理,甚至?xí)紶柾nD
用片刻的寂靜增加我的耐力,于是,他終會出現(xiàn);
但現(xiàn)在,時間寄生在一只手機里,
而總有來電催促,說菜已上桌了,
時間就像急火爆炒的空心菜,老得飛快;
于是,他永遠被滯留在回山的道途。
我想,也許他去得太遠,成了方外之人。
在某一剎那,他甚至已經(jīng)圓寂了。
方丈,方寸,全是托辭。他可能從來就
沒有在時間里出現(xiàn)過:如果他是一個
行事守時的人,我會在他的體內(nèi)找到一只鬧鐘。
但他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連皮囊也沒有。
我環(huán)顧四象,發(fā)現(xiàn)周遭的所有泥胎
其實也一直在看我:那種眼光是目送。我知道
我該走了,山陰道上,不可能與任何一個歸人相遇。
①此寺名為“解結(jié)”,但沐川人念“解”作“改”,如“解開”為“改開”;念“結(jié)”作“疙”,蓋因死結(jié)被形容為疙瘩。而“疙”,方言音通“革”,故沐川人又戲稱解結(jié)寺為改革寺,謂天朝一旦改革,死結(jié)即解。
2006.05.07,初成于沐川解結(jié)寺
2014.02.28,重抄于重慶袁家崗
一、避世書
唉,地球如此之老!──冰雪消融、林木毀敗、河流枯涸,
一如我的渙散,我的衰損。但地球儀
足足轉(zhuǎn)了上億年,才拋出這些記憶,同時也
拋去了未來,用它令自己暈眩的離心力。
即使如此,你還是看見了:它比我年輕!
我只用四十年就拋出了一切:之前的所有荒唐事,
以及之后的……啊,你看出了還有之后嗎?
我惟一收獲的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明天,
一個袖珍的、只有你才能目睹的小末日。
而在世界開始的第一天,我還以為
其實是上帝度假后的第八天,萬物
都要由我來安排,或者,任我制造事端。
我可以是任意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向你致歉),
比如,是施耐庵。在我動筆以前,
世界是個戲臺,所有人都在等待,
而我忍住了世界,在一個小洞天中。
不,其實我更愿意
在市梢盡頭一爿傍村的小酒店中坐定,
用一種仿古的醉態(tài)讓景色與人物引而不發(fā)。
我讓魯達只是一個用衣袖揩鼻涕的小兒,
袖子里還沒有長出拳頭。但一瞬之間
他就會亮出刀子,脫穎而出,和我一起
在長亭中歇息,當路叫酒。他總是按捺不住。
遠處,幾只山雞在松林中覓食的時辰,
另一條好漢在松下剪徑,四顧無人,
只好獵走了這些下酒的飛禽。這一刻,你在哪兒?
你隱匿在這些紙頁里,即將在筆端涌現(xiàn),
卻看見早有人在你之前施施然前來,唱老大一個肥喏,
而我仍自不去睬他:既然他早已奚落了山花,
又涂毒了麋鹿,我又何以
不讓你也一出場就沉魚落雁?哦,既得隴,復(fù)望蜀,
萬千頭緒就這樣在我的樸刀下迎刃而解。
當我拉開帷幕,這些人的亮相全都大手大腳,
仿佛無師自通。而這些,正是我昔年的行狀。
看吧,世界是一臺宴席,
我不會把它寫散。如果生活給了我糧食,我就
好好把自己餓著,只用它來釀酒。正是這樣的
如饑似渴使我知道了,生活不提供愛,因為
愛是大饑餓,連被愛都不能使之滿足。
我喝到的由此而既非花醴,也非寡酒;
吃的也是:剛得了鹽,又來捻酸,也算是
得了些滋味──即使你如此可口,我也不想
吃下你,只是在你身上留下足夠深的牙印
(我要表明我已到此一游,雖然這些字跡連生長的樹木都能將它們愈合。)
是的,我沒有得到過你的臉與身體,
但我有了這些被子與枕頭。更早以前
因為有了飛機,我就再沒見過燕子與蜻蜓。
你看,我還是我自己!
我沒搞過夢露,并不意味著我不喜歡美女,
我沒去過吳哥窟,并不表明我討厭旅行。
同樣,我還沒死過,并不是說我就不會老了。
愛也是小事情,小得無所不在,四處彌散,
像一堆無從整合的零碎,誰也不能還原其本來面目。
愛有面目嗎?如果有,長得像哪一朵姚金娘?
世上如此多美好的女人,我竟未擇一為妻,
對此我感到內(nèi)疚:對迷宮來說,
她原本可以是一條直路,把我導(dǎo)出淵藪。
現(xiàn)在,我已被齊腰深的女色淹沒,
現(xiàn)在,我的微笑是帶有歉意的,我的
每個表情仿佛都在說:對不起。
而閣兒以外,迎接我的梆子卻照樣細吹細打,
你聽,他們唱:“不信春光厭老人!”①
我夠貧窮了吧?
但我不要,反而繼續(xù)喪失。
這世界從來就沒有被得到過,只有給予。
我打算從一個討厭的人變成無趣的人,
體內(nèi)外一片蛙鳴。我戒酒,駕長車遠行。
我走了,我在墻上畫了個守門人,他至今
都還在工作。而我將在路上蒸發(fā),讓他難以目送。
陽光照在我的身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只有我
看見斑馬失去了身上的條紋,斑點狗遺落了身上的黑點。
可這也沒什么不好?。核鼈円廊皇邱R和狗。
我朝手心吐唾沫。
既然不能額手稱慶,我只好含羞搓手。
這個暖冬已經(jīng)夠熱烈了,我不用
再以高燒來取暖,烘烤自己的身子骨。
我可以像狗一樣在地上隨處睡覺。
我至少要跟兩條以上的土狗睡在一起。
你看,垃圾堆里全是吃的,是一個好廚房。
會有兩種溫暖來照應(yīng)我:一種是太陽,一種
是狗兒起伏的呼吸和粗糙的披毛。
如果雨來了,我就搖腦袋,亂抖身子。
如果你來了,我就搖尾巴,陽光灑落一地。
你的出現(xiàn)使萬物聚焦于你的臉與身體,
而你不在的時候,世界只是一場煙霧。
我相信我所擁有的道德不過是一種習(xí)慣,
繼而是風俗、疾病、迷信,最后,是節(jié)日。
但你如此避世,
把可以推遲的一切都延至死亡之后,
或如我一般,躲進節(jié)日的狂歡中,
像神像在壁龕中避雨。但這樣更好:
正因為我們從來就沒在一起,分手才更加突出:
像一排凸起的盲文,瞎子都能看見。只有我
視若無睹,把你視為烏有:你只是一個可能的人,
足以讓我等待。我還可以按我自己的意愿來塑造你,
多年后,你的重新出現(xiàn)會比今天更加光彩。
看呀,轉(zhuǎn)彎抹角,吹糠見米,一張粉臉近在眼前──
就算你永遠不會出現(xiàn),但你的來臨,
不,是來生,也早已迫在眉睫!
二、晚景小記
我回到鄉(xiāng)下,看見自己與許多紅辣椒一道
在場壩上曬太陽。我們把夏天搞得有多熱啊。
我手搭涼篷,就以為在眼前安裝了空調(diào)?
事實上,我的額角與頸子出產(chǎn)了許多鹽。
看,我們還把這個夏天搞得如此咸濕!
并且,我對自己的款待也不盡人情,不然
我為什么要讓自己斟上這一只滿杯?
是的,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半杯。
作為一個古舊的整體主義者,我要求
一切都是完備的,包括殘云、余燼與垂死。
其實我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沒有晚年。
這世上有太多人為了成為先驅(qū)而放棄了下半生。
一生太短,無法容納,還不如抽身離去。
我如此極端,要不然飛起來吃人,要不然
就潛到海底看星星──天塌了,海水也溢滿陸地。
如果我自己的衰老與地球暗合,為什么
我們的末日不能是同一天?假若地球等不及我這個
急切而甜蜜的大限,我會對世界說:請?zhí)崆埃?/p>
① 引自賀鑄詞《浣溪沙》。
2007.01.01,初記于解放碑
2007.02.17,重抄于鵝嶺周宅
到現(xiàn)在為止,你對我來說是一個身體,
但我要你擁有更多身體,一個大身體。
你吸引了山脈與流云,像那只
懷孕的、田納西州的壇子,高高鼓起。
我可以住進去。我也可以順帶著
把一片草原放進你的身體,把蜜桃林
種進你胸前雙乳正在拉開的抽屜里。
唯一可以航行的地方是你的血液(它是B型的)。我不想到別處去尋找另一個好子宮。
但我用什么迎接你:灰心、性病和赤貧?
我是誰?一個外來者,卻擁有
和你丈夫和兒子都有的要求,也許,還有父親的。
既然萬物無常,擁有即失去
我也可以安于現(xiàn)狀:永不得到你。
你看我,鞭長莫及,又洋洋得意。
我在園子里晾衣時,也會把
這首詩用夾子晾在風里。
我對自己的問候是:早安,老爺!
早安,阿斯匹寧!早安,安定!
但是,你不止是有身體,你還有
比身體更虛無的前世和小歷史。
作為一個探險者,不,一個考古學(xué)家
我要你的體內(nèi)的廢墟、骨殖和血脈。
對于這些,我要么落空,要么兼得。
我并不滿足于做一個見縫插針的奸細
或見獵與見色時都要心喜若狂的刺客。
我要進去,我要探索你繁復(fù)的下水,
一套良好的設(shè)備總成,一個好子宮。
雖然你遠遠的在京師,像一個宮殿,
但進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物,我
想象中的未來并不在那兒等待。
你身體的深處是一個空舞臺,甚至你自己
也沒在那兒起舞。我要的正是這空無。
我的幻想與虛構(gòu)正在入侵你的身體。
這不是一般的意淫,不被對方感知。
而你能。你正經(jīng)受著我的進入,
用你的空,來撫慰我更加空無的幻覺。
這種力量,有如業(yè)力,當然,天生有
欲力的向度,使Karma和Kama在一瞥之間①
被你混淆一體。這也使你的空
變得空前具體,就像你的小球耳環(huán),
懸浮或漂搖著,如一只中空的行星。
而你的手鐲打造得辛苦,是一個空心的銀河系。
我每次看你,猶如仰望一個正在運行的天體:
當月亮凈身,它從不用水,而是
隔著整片天空去引用地球上的潮汐。
于是,你的身體不再只是你自己,
還有山脈、流云,和更多美麗的鄰居:你身上
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融入萬物的。
由此,你的身體值得占有無窮的絲綢與布帛,
但我不要這些,我只要那一個:
你的值得我獨自占有的大身體。
你來了,用一條大街來傳導(dǎo)你的氣息
(如果我站得更遠,你會用掉一個銀河系);
你走了,世界頓時空空如也;
你朝我轉(zhuǎn)身,仿佛離去的萬物又都隨你歸來。
唯有你,能使菜市場和小酒館熠熠生輝,
也唯有菜市場和小酒館,才能拯救我的靈魂。
即使這并非遺言,我也要對你說:
我之等候你,好比一個酒鬼之苦等酒熟──
是的,死疲塌賴地,我就是要喝到這一口,
我寧愿守在天鍋旁,死在出酒三分鐘以后。
① 梵語的英譯:karma,業(yè)力。Kama,欲力。
2008.05.27,初記于袁家崗
2015.10.17,重抄于沙坪壩
──寅木年仲春,在縉云后山站樁、打坐,冥想中得句
清明已過,但身體仍在過節(jié)。
五臟的雜貨鋪開門迎客,
客人是風,主人是氣:他們要風氣往來。
肝是今天的值日之神,他的宿醉
終得疏解,開竅于目,看到的
杜仲與梨皆非樹木,是藥與果實。
對這些,我全都置若罔聞,
并不驚訝于六腑中各種器皿
被這些風氣擦拭,散發(fā)稀薄的光明。
其間,肺是何其輕簡,他
大松一口粗氣,被自己一再梳理,
又讓塵埃在尾閭落定;而樹葉
發(fā)出了擊掌聲,是要與饑腸呼應(yīng)?
呀,我的鼓腹中莫非還有饑腸在潛伏?
我的饑腸里也能有數(shù)不盡的排泄物?
你看,不止是屁。自家水與黃金矢,
全都是食物在往生(它們紛紛棄我而去)。
胃則是一庭黃土,摶身為器,卻又
空空如也:孔竅之間,諸臟之神
也都一一出離。當此疏離內(nèi)景,
即使再細密的心思(或再合于時令)
也只是內(nèi)里的一次小糾結(jié):至多是
一首詩腹稿的書寫。于是一只小鳥
來我頭上遺矢,在他看來,我呆若木雞,
對周圍所有的美都不置一詞,
既無色心,色膽也消歇,
甚至對自己都不構(gòu)成威脅。
2010.05.03,初記于縉云后山
2010.06.23,重抄于沙坪壩
從重慶袁家崗的小山上
一個猛子扎進成都平原的泥地里,我并沒
呆若木雞,而是空若木魚——
我的體外是因我的倏然停駐
而脹滿了園子的急匆匆的行色:
我既來得蹊蹺,也就不免
去意未明,再難另謀出路?
我只是站立于此,像避雷針一樣收集天氣,
收集明亮的風暴的能量,讓身體乏力。
汞在脊柱中流動,猶如升降機。
身體若非教堂,何須供奉?
黃庭空空,何來姹女嬰兒?
我的鑰匙丟了,再不能打開肚臍。
我也從此不再與女人做愛,只與那些
類似女人的燒杯與蒸餾器?
內(nèi)視之下,我一眼就看出
大麻才是我千嬌百媚的快活風俗娘,
我的明妃、空行母或如意寶。
等我出了禪定,舉頭望天,
月亮果然萬無一失,仍然懸若明鏡。
我能尋思些什么?如果有,會是什么
配得上如此適合云計算的良夜?
算了吧,我對數(shù)學(xué)一貫無知,甚至
因此而中斷了易蓍和神圣幾何。
我寧愿依舊做個冬烘先生
搓手,跌足,以高燒取暖,
生下來就住在火葬場旁邊,鑿壁偷光
用烈士的油脂點亮燈盞。
瞧,萬物的影子搖曳,在傾聽,在首肯。
2011.01.01夜中,初記于成都龍泉驛
2011.01.04夜中,重抄于重慶袁家崗
——酒中讀苦瓜和尚石濤之山水冊頁,見纖毫畢現(xiàn),乃眉低眼落,得此
頁一
一開始,我就知曉他失卻了祖國,
熱愛殘山剩水已多年。
而我比他更甚:無論他鄉(xiāng)或故土
全都不得著落——我的舌底里,全是苦。
由是,我看他也好虛無,但他
卻看萬物密不透風,全聚在一頁紙上,
既可徐徐展開,也任他緩緩收攏——
我和他,竟如急驚風撞見了慢郎中!
我,死候在一個津口,喚船家過來渡我;
他,不管不顧,徑自在酒后攜一卷山水去到虛空,
眼花耳熱了,再收取一軸銀河回到房中——
就算枯坐窗前,他也早就搜盡了奇峰。
(我則被他畫在岸邊,鬼頭鬼腦,細數(shù)其間溝壑。)
怪不得當他背轉(zhuǎn)身子,溫酒、煎藥,
便有一管筆代他在山水之間游走——
看啊,毫毛過處,花朵零落,他遽然
從一個踟躕的策杖者化身為峻急的跳澗虎!
頁二
一旦毛了,他即摔卻杯子, 硬生生
把一叢山林和城池從地面上拉起,
壁立在一個突兀的空間里,猶如一面鏡子:
他和他的詭計,如今要面面相覷。
再一次,他作壁上觀,自上而下的打量
令這片多出來的天地細致而且擁擠——
在其中一片水滸邊,我兀自蓬頭跣足,
演練一種軟沓沓的水磨功夫:
先是試水,然后摸著石頭過河——而我
本想駕一輛紫河車,讓一具肉胎
把我往生到天邊外,站在云端
目送飛鵠,向長庚這位老友遙遙頜首。
像我這般,一個天上的人,竟被他
只用一滴墨汁就在紙上淹留!
而他早就存心鋪排好了這個過場:
只要我還想過渡,他就把小艇
畫得永不解纜,而河水一直流淌,
不漲起,也不跌落——
一開始,我就知曉:他不曾想到
在他去休之時,把我也一筆帶過。
頁三
他樂得如此:把十方世界忘卻八九!
上岸之后,無論大乘或小乘
皆是他的棄舟——一個陸地神仙,
只合在山谷里盤桓或漫游。
刻舟求劍?打死都不是他的路數(shù)與追求。
我,蹀躞復(fù)蹀躞,至今沒有上路;
他,行行且復(fù)復(fù),早已抵達了窮途。
他說:“一鞭斜日歸來晚,只有青山小慰人?!雹?/p>
青山是什么?他的小嫂子、姨妹兒和老丈母!
我說:“不信春芳厭老人,老人幾度送余春?”②
老人何謂?我的殘花、敗柳與寡酒!
在他看來,萬物皆錦繡,而我
則注目織就它們的、密匝匝的針腳。
他不像我,一定要人生有涯而美色無邊,
正如他遇林而返,我卻在林中樹的根部,
檢點那些蟻穴與菌株。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認
我早已歷盡蒼桑:蒼天已老,桑田焦黃。
而他也同意,萬物已暗中錯位,互藏其宅——
彼時,我和他俱不再顯人相,而是
旁生為山田中被甘泉澆灌的一些植物:
一個是黃連,一個是苦瓜。
我們一個可藥,一個可蔬,足以
把這片殘山剩水熬到天盡頭!
彼時,萬物來獻,供于眼目,而我們
只為其中一件小事而激動得發(fā)抖:
聽清風吹拂樹木,看溪水沖洗山谷。
①石濤《山水四段圖(之三)》題句。
②賀鑄詞《浣溪沙》。
2012.07.27初記,袁家崗
2014.02.26重抄,沙坪壩
正午的寂靜中,透過竹節(jié)窗
我看見一只斗雞,毛快禿光了
痩削,昂揚,頂冠腥紅,
在孔雀園遍植香草的小道上
特立獨行──他似乎知道
周遭并沒有一只孔雀,也沒有
另一只得勝凱歸或零星逃竄的雞。
整個天地,只有他煥然一新,
在運行這片近乎呆滯的風景。
但突然間,一陣熱風來襲,一個
莫須有的女子從碧天中憑空降臨。
她艷麗的印花筒裙令空氣和陽光過敏,
時空受激,一下子變得異常喧響,
氣溫也驟然上升。我頓時一身雞皮,
毛骨悚然,差點化身成為另一只斗雞。
可她對這些變化渾然不覺,處變不驚
仿佛她早就在這兒無聲前行。
我是在哪一刻看見她的?
最先,我只看見她擺動的臀部
(如果我盯著這裹緊的兩瓣死看,
它會是一個憑空多出來的舞蹈,
甚至與她的細腰與纖足無關(guān));
然后,我再向上看她的頭頸:烏發(fā)
一半垂下,一半盤在后腦,
而頂上,是一只紋絲不動的水缸,
立即就喚醒了我早已備好的渴意。
只一瞬,我就飛到了她頭頂,去察看
隨她豐臀的扭動而蕩開的水紋──
不,我還沒這么唐突,也沒有
急吼吼沖下樓,繞到她正面
張大色眼,從頭到腳,飽覽她的秀色
(如果我這么做了,為了這
面對面的打量,她應(yīng)該長出一張
經(jīng)得起端詳?shù)哪槪核钦l?)。
我只是佇立窗前,呆望且癡想:
在此之前, 這世上曾有誰能在化日之下
如此搖曵、滿盈卻又滴水不漏?
啊,我要,我要在她身后的空氣中
鋪掛一張緊貼她后背與腰窩的床單,
然后消失在她身體的上方──
我要騰出這個空間,不,我要
騰空我和她的身體,讓一只斗雞
與整整一個孔雀隊遭遇。
2013.08.12,初記于景洪橄欖壩孔雀園
2014.03.18午時,重抄于重慶沙坪壩天鑫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