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 楠
蝴蝶
苑楠
黃昏從遙遠(yuǎn)的西天鋪疊,溫婉而頹唐的余暉寧靜地?fù)肀е揭?。那碧綠色的顫動著地水面好似在集聚著一場期待已久的蓄謀,在水渦與山崖交界的地方有成群的蝴蝶。淡紫色的、明藍(lán)色的……亮白色的蝴蝶,追逐、嬉戲——在一片沉靜之中現(xiàn)出無以抵擋的鮮活。
這枚奇特的夢,它出現(xiàn)在我的睡眠里許多年了……而我對于蝴蝶的鐘愛,也恰恰如同這潛藏在我睡眠里的夢境一般,除了我,無人知曉。我愛著那種生靈,在每每如死亡一般沉寂的睡眠中,我獨(dú)自享受著她。只是對我而言,睡眠,只不過是另一種死亡。每每,當(dāng)沉睡中的我被妻子那晃動的雙手搖醒,呼吸到仿若隔世的光,我就會聽到她的那句,“睡得跟死人似的?!边@是我妻子在很早以前就使用了的比喻。那個時候,死亡于我還很模糊,它只不過是一個名詞,聽上去顯得那樣單薄,單薄并且遙遠(yuǎn)。它讓我心生隔膜?!案裟ぁ笔且环N怎樣的氣息?一旦嗅到它,“酒精”就開始在我體內(nèi)產(chǎn)生效力。借著這股頹唐勁頭我伸出了手,將手指貼在那扇窗子上。那扇在黑暗中陪伴我的玻璃窗,在漆黑的夜晚是它無數(shù)次地陪伴著我,卻也是它將我與它之外的一切隔離開。
這沁滿涼意的玻璃,已經(jīng)伴隨我度過了我的大半個生命。從我坐進(jìn)吊車的那一天起。
我的妻子,她平靜的、不曾摻雜任何思索的眼睛,是那種被比作“杏仁”樣的美麗女人的眼睛,有瞪圓的形狀??赡欠菝?,在時光的流逝中卻總讓我感到亦如死亡般沉寂的空洞。無以形容的隔膜,又在我望向她那雙眼睛的時候,如煙霧騰起在我們之間,漸漸制造出一塊兒近乎絕望的距離……就在我妻子她那無時無刻不存在著的沉默里,我的身體連同我的心,持續(xù)墜落,她的沉默像一枚經(jīng)年的釘子,我就這樣一下、一下,被安寧刺穿。
那一份安寧啊,好似星際間一抹淡淡的云煙。
故去的時光又開始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那些夜晚,我常常坐在破舊的躺椅上,看著她——我的妻子,她用一臺掉了皮脫了漆的,暗黃昏沉了的縫紉機(jī),不停地縫補(bǔ)著我們經(jīng)年使用的床單、被套、枕套……轉(zhuǎn)輪,在她的手掌中耕作,吱呀吱呀,一個個補(bǔ)丁連同縫紉機(jī)發(fā)出的那種沉悶的、斷續(xù)的聲響充溢整個空氣。我坐在破舊的躺椅上望著她,而空氣又仿佛早已被那不朽的聲音抽空了,一切的一切,在夜晚,陷入到巨大的空洞(那種“空洞”的制造的彌漫,在我看來,一點兒不亞于浸在湖水里的尸體)。
我真搞不明白我們的“東西們”為何總是不停地在破,又為何,一個接一個縝密的窟窿要不停地被用來發(fā)現(xiàn)跟彌補(bǔ)(這難道會是窟窿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嗎?)。我的不明白,也如同我無法改變她總在我胡言亂語之后給我端上那一碗熱湯面。我的妻子,她在用她的方式平息,修繕、維持著生活的樣子,維系她跟我過的日子??擅慨?dāng)吃掉她做給我的面,夜里睡覺我通常就夢不到蝴蝶了,我通常會因了夢不到蝴蝶而緊張得出一身冷汗,我從夢中驚醒,在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能力夢見蝴蝶的一刻我掙扎著醒了過來,躺在對我而言已然變得陌生了的床上,我用力地摩擦手指、皮膚,在潮濕的床單上我把自己蹭得生疼。不僅如此,我還要側(cè)過臉去,用臉蛋使勁兒地摩擦那個變得陌生了的枕頭……然后,我開始不停地拉抻被子,用一種奇怪的安慰以梳理那被夢驚出的一身冷汗。
那些夜晚,坐在破舊的躺椅上,我常常依著椅背望夜空。夜晚的天空總有那么一瞬,是漆黑無比的。黑暗,讓躲進(jìn)角落里的星星都異常明亮;黑暗,重又讓一些事物美好了。在黑暗中,它們藏匿起棱角、灰塵,甚至滄桑,在夜的彌漫中,一切正變得親切,曼妙,而充盈靈光。很多時候,我就這樣望著,望著,就望到了那一雙眼睛。光芒,突地從記憶的深淵里迸發(fā)出來。我遇見那個叫做胡蝶的女人——不,她那時還是個女孩——那一雙眼眸中有著令我撕心裂肺的存在。她懸浮于空氣里的音域,時常令我像觸碰了包裹在花瓣深處的“蕊”的甜美跟神秘。而她,于風(fēng)中奔跑的姿勢,就好似追逐羽翅的震顫,是那樣的鮮活,竟賦予生命本身可感的色澤與溫度。
是她引誘了我。雖然我近乎可恥地接受過這樣的腔調(diào)??晌抑溃撬钗业纳玫竭^蘇醒,短暫的蘇醒,在偷襲中蘇醒。我甚至因此呼吸到了那種令我迷醉的混雜泥土的花草氣??墒?,我卻沒能抓住她,我沒能把我的生命和她的震顫鏈接,我沒能因此重生……直到她和另一個男人驕傲地,也近乎絕望地離開了這塊兒“巴掌大”的土地。
那晚,我做了一枚關(guān)于“蝴蝶”的夢。那晚,我第一次在我的夢里遺精。
我對于這個女人的幻想,太過無窮盡。我的幻想,甚至使夢境成為我“英雄主義”的搖籃。我幻想著有一天我將用同一種奔跑的姿勢拯救她,我將在奔跑中背起她飛翔,我將在飛翔中將自我拯救……可這些幻想始終被我藏在了比夢境更加安全的地方。我藏匿它,那被藏匿的伴隨身體存在的秘密,也是具有靈魂的。只是沒有人會知曉如此這般存在著的靈魂又可以再將誰吸附,也或者,它渴望去吸附的人是誰?而我敢肯定的只是,在我的幻想肆意蔓延的那無數(shù)的黑夜里,我的妻子她從來就不曾察覺過。
那些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樣,過得平和、庸常、無聊。
那些夜晚,我在被妻子丟掉的平穩(wěn)的呼吸中,獨(dú)獨(dú)地墜落到只屬于我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我又一次看到了紛飛的蝴蝶。那大自然的精靈用起伏不定的姿態(tài)在我視線里逡巡,它們時而鮮明,時而模糊,它們忽遠(yuǎn)忽近在光耀的迷離中飛舞。那些擁有翅膀的精靈,在氣流的開闔中閃爍、升騰、自在舒展。蝴蝶,它在用翅膀向我回眸。而我卻在這滿是渴望的回眸中,硬生生地跌進(jìn)高空中一座堅固并且冰冷的鐵房子。壓抑,一股巨大的壓抑在我的胸腔里積聚,我感到肋骨正被刺痛,我不得不做出極端夸張的呼吸,就在我抬眼的瞬間,我撞見了我妻子她那對渾圓,空洞又拼命撐大著的瞳孔。
我的一生都用來做懸浮了。我的一生都用在以不斷起伏的形式,維持生存最基本的需要。
在妻子看來,我是過于瘦弱的。她曾用一只手指指著我的頭說,整個工地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么瘦弱的男人。妻子在說這話的時候,還曾刻意地盯住我,她的目光從我的腦門出發(fā),一路向下,在一個令我無比難堪的位置停下來,隨之停頓的是她的話音。很多時候,我想她也許是在等待我回應(yīng),可在我看來,我,一個過于瘦弱的男人,唯一有力的回應(yīng)就是沉默。沉默的我,默不做聲,我望著她的那只停留在半空中的粗糙的手指,就像是一支卸了膛的手槍,像疲軟了的彈弓,也像是一支俗氣的靶子……沉默的我,默不做聲的我,用以回應(yīng)這充滿諷刺的靶子的,是我游移的目光,以及一張近乎呆滯了的面孔(如果這種場面被我的孩子看到,他定會被嚇到,習(xí)慣地躲進(jìn)被窩里……不,他長大了,十四五歲了,都到大城市去打工了,如果再被他看到,他是要笑話我們,他會的)。我必須承認(rèn)我確實是瘦弱的,這和我不滿120斤的身體成正比,和我1米69的身高成正比,而我想我的瘦弱它或許還和我整日提在手里的那只灰黑色的杯子(它大多數(shù)時間裝的是酒)有關(guān),和我無時無刻不在做“低下”狀的肩胛和頭顱有關(guān)。任誰也分不清我到底是醉,還是醒。每天,我都跟著這座鐵房子一起升空,你們站在下面張望我,你們對我只是淡淡地看幾眼。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你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你們對于你們要做的那些事情樂此不疲,你們喧鬧、聒噪、你們專注于那些獲得跟失去。你們對我只是淡淡地看過幾眼,也或許是坐在鐵房子里的我正巧看到你們望天空時候的樣子。而在我眼里你們那樣子,你們……其實也因為這樣的距離而變得扭曲了。坐在鐵皮房子里的我,竟可以這般無所顧忌地望你們,我可以甚至可以注視薛三,我就像瞥見一只螞蟻一樣,目睹了薛三站在墻角旮旯里撒尿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個大晴天太陽照得窗玻璃很刺眼。太多時候,我跟著那塊兒鐵皮一同升了上去,在逃離相對外部世界的嘈雜之后,它體內(nèi)藏有令人癡迷的孤寂,我樂意品嘗那歡喜的孤寂。
是的,有時對于孤寂的癡迷,也是使我成為“瘦弱的”的一部分。
我突然地在想起什么。當(dāng)潮濕而冰涼的液體將我漸漸吞沒去,當(dāng)我的視線開始被急促的水流所模糊,我正在想起來:如果不是薛三再次向我追問那件事情,我絕不會與他打賭,我本就沒有必要與他打一個賭。用我妻子的話說,我是缺少血性的,我的妻子用這句話嘲諷我,可我卻無數(shù)次地以此運(yùn)用來慰藉我的膽怯。我說,有什么啊,只要我還活著??墒茄θ脑捳Z挑逗出了我靈魂里早已不知還存在著的一個自己,在多年以前,當(dāng)我無法不選擇走進(jìn)鐵皮房子的那刻,就昏死在我身體里的自己。那個曾經(jīng)在人群里滔滔不絕,卻在背地里被議論嘲笑的我啊……如果不是那次工傷事故,哼,也許我沒有機(jī)會走進(jìn)鐵皮房子來享受安寧。我說過,我的一生都是在鐵皮房子里度過的,在起伏不定的升降里,我才體味到真正活著的感覺,就是這般體味消磨了我對之前所有的記憶,我曾決定什么也不再言語,有什么啊,只要我,還活著。此刻,我又一次撞見了薛三那張臉,那張堅硬的臉也正在水流的急促中變得扭曲起來,它在來勢洶涌的水流之中,被分解、被迷離,它變得輕飄。水流,巨大的水流向我涌來,它們聯(lián)合,進(jìn)發(fā),它們截取我的呼吸,叫我驚慌失措,它們迅猛地沖擊我的肺門,沖——沖——在巨大的恐懼中,我又一次對自己的意識喪失了控制。我撞見幾萬蝴蝶閃動了翅膀和著薛三被無限擴(kuò)散的臉,向我襲來,飄渺更熾烈,它們向我襲來一波,高過一波……
被我想起來的事情就在這涌動的急流中,列隊、集合。
在那片空曠的工地上,傍晚即將來臨的時光最是無聊。沒有任何娛樂足以排遣天色漸變時分所放射出來的寂寥。這也是一天當(dāng)中最為令人疲沓的時刻。我的妻子,她總是在這個時候來找我。她提著我那個灰黑色的杯子(她在杯子里灌了兌水的燒酒),遞到我手上,然后她會心不在焉地在我的面前站上一會兒,也有時候,我們彼此相背,說著一些關(guān)于工期和活計的事情。我們對于彼此的懈怠,就像我們習(xí)慣的生活一樣平常,就像那種懈怠就像長在后背上的一顆痦子,不曾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窺視吧。我還從來不曾想要去我妻子的身體里找尋些什么(不,我說了謊,我曾經(jīng)在酩酊大醉的時候,瘋狂地?zé)o恥地占據(jù)在妻子的身上,試圖開掘能夠鏈接我生命意識的記憶,可惜……我失敗了,我的失敗讓我的妻子不悅,我的失敗讓我自己懊惱,我更因此感受到我對自己的羞辱),我的足以讓我在酩酊大醉中都不再升起幻想的妻子,有時她甚至成為了一張喪失了身體而飄忽在我周遭的輪廓。
我注定是無法在這個熟悉而陌生的體內(nèi),栽植我的那種對于蝴蝶樣的追尋與幻想了。甚至無法移植。我的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蝴蝶,也許它的出現(xiàn)不需要理由,我甚至不曾刻意翻越它時間上的起始與過程。在薛三和我打賭的時候,我妻子的背影恰恰剛消失在這粘稠的空氣里。薛三實在比我魁梧得多。這是不爭的事實。在我們這塊兒工地上我真的是最瘦弱的男人,更何況站在我面前的有著某種特殊權(quán)力的薛三(他是包工頭的小舅子),他的身高與體重,令很多人望而生畏。在此之前,我很久沒有擠進(jìn)人群里去說過話,特別是那些放射著寂寥的傍晚。我似乎知道,這樣的傍晚,會伴隨無聊一同滋長出混合了焦灼和自大的元素,它們會在小如螞蟻的人們的心底里發(fā)了芽,它們躁動著,毛乎乎,隨時準(zhǔn)備要爆發(fā)。
雨,不會下太久的。是薛三一再堅持的話。然而,若不是此刻太陽出來透氣,工地上的七月總彌漫著蜻蜓。雨水跟灼熱,前赴后繼。太陽出來,我們就開工;遇雨,我們就要停工;開工的時候,我們?nèi)淌苤茻幔赏9?,更加令人不安?/p>
雨,不會下太久的,薛三一再這樣說,他說這話的氣勢東倒西歪。往常,我從不會插嘴,即使他刻意戳我的肩膀?qū)ξ易龀瞿欠N幾近輕蔑的笑,我也只不過是把頭低得更低一些而已。此刻,薛三并沒有戳我的肩膀,我提著妻子剛拿來的酒,輕輕地呷了小口,我抬起頭看看薛三,在他的臉上也并沒有顯出多少笑意。我想他是在向我詢問,他只是想要知道這事情。咽下去的那口酒,在我的舌尖留下一陣灼熱。其實我和他們一樣,和這塊兒工地上的每一個小工一樣,我們不希望下雨,而且除了無法預(yù)料的,由于雨水所耽擱的工期會造成的損失外,我更不愿在雨里看著那個孤單的鐵皮房子,看七零八落的雨滴肆意敲打在他身上,看那種生成了鐵銹的暗黃色傷口在他的身體間滿布。有好幾次,我在大雨里走向它,我在雨的敲擊中貼近他冰冷的身軀,我發(fā)現(xiàn)順著那扇孤單的窗子流下來的雨水,就好像掛在一個蒼白了的面頰上的淚滴。
我是多么地忍受不了,無聲的鐵皮的哭泣。
而我卻說,雨,還會下下去。我說這話,完全出于薛三看我時疑惑的眼神。他沒有戳我,他也沒有笑。
不,雨不會再下了。薛三看著我,又一次說。
他的眼神開始從游移變得有一些堅定,它開始偏離開我的視線,從我站立的方位移開,向周遭,向更多的人蔓延。人群由此升騰起微細(xì)的騷動,我于是聽到幾聲唏噓的附和,就像芨芨草那樣的毛乎乎的唏噓,聲音很輕,但很真實。
雨,還會繼續(xù)的。我根本不假思索,那騷動的魔力它劃過我的耳膜開啟了我的嘴巴,這讓我意想不到。
不,雨是不會再下啦。薛三轉(zhuǎn)回的眼神,如同聚光燈從高處撒下的光芒又在低處形成匯合,它猛烈地射向我,它又一次射在我身上。我本就不應(yīng)該再說話了,從他那股神氣里我已經(jīng)看到了那種遠(yuǎn)遠(yuǎn)越過了“我”之外的東西。而酒精的分子卻在我身體里擴(kuò)散,它們奔騰著,召喚,我于是舉起杯子,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對我而言,這真的不過是一場關(guān)于雨水的探討罷了。我不想再低下頭,我說,雨,會繼續(xù)。
那天后來的事情,被一場遲鈍的疼痛感所遮蓋住,酣暢淋漓。
薛三的拳頭打在我腦門的時候,我正在望著一只低飛的蜻蜓,思索它飛翔的架勢。就在那個瞬間,我就被薛三打暈了。他厚重的拳頭厲害地碰撞在我頭上,一種疼痛從我的頭頂炸裂,傳給了站在人群中的人們。在我倒下去的瞬間,人群開始聒噪,聒噪而后又靜寂。在我倒下去的瞬間,還有一縷陽光肆意地晃過我的眼,在昏暗中發(fā)射出一種惱人的熱量。就在那個瞬間,我竟在稀薄的光亮里撞見了那個女人。她在混亂中出現(xiàn)(她總是在混亂中出現(xiàn),在夢中,在比夢更隱秘的時刻,以及所有突如其來的瞬間。有時,當(dāng)我妄圖揣測,我在死亡瞬間會看到什么時,她甚至都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答案),她的出現(xiàn),讓我為我所挨下的這沉痛的一擊感到慶幸。也許,那些高大的人們會因此而看到瘦弱的我在倒下的瞬間,面帶微笑,愚蠢而懦弱。
那天后來的事情,被無邊的黑暗遮蓋了,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妻子坐在我床頭,她望向我的眼圈,微微發(fā)紅。還疼嗎?我的妻子的手撫摸在我腦門上,對于一個大夢方醒的人,這種撫摸卻更像是一種告知,它告知我,那記拳頭該是打在了這里。沒事了,我淡淡地說。
你不是不愛說話嗎?
今天怎么倔得不行?
薛三說不下就不下吧,你跟他犟什么?
說你瘦弱吧,你還逞強(qiáng),被打暈了不是更鬧笑話?
在我睜開眼睛之后,在我表示我醒過來之后,妻子的嘴巴像一架支好的機(jī)關(guān)槍開始了掃射。我的頭在這一連串的問題里感受到發(fā)難般的疼痛。薛三給我的那一記拳頭,大不了讓我疼一回,睡過去再醒來。而妻子的話卻讓我這般無所適從,它的邏輯,她的語感,甚至她說話時候的神氣,讓我在清醒之后,又變回混沌。她讓我有些疼痛難挨。我不說話并非因為我害怕薛三,我說話也并非因為我要犟嘴。我不說話,就像此刻,我不再回答妻子的問題。
傍晚,妻子說薛三拖了人來問我醒過來沒有,他還送來了一壺酒。妻子說,她已經(jīng)代我應(yīng)了,明天就回工地上去。我喝著薛三送來的酒,獨(dú)自坐在院子里,在漸漸黑上來的天空里一切變得涼爽了,我坐在破舊的躺椅上,風(fēng)吹著那棵桑樹葉子沙沙地響。我抬起頭望天,一大朵兒烏云在頃刻間聚合,它們又開始像是被召喚而集結(jié)的軍隊,在西天蔓延。一個響雷之后,閃電就穿透了夜空,豆大的雨點兒傾盆而瀉。喝著薛三送來的酒,我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
陰雨不僅澆滅了薛三嘴上的火焰,還潮濕了他的眼睛。只是那種潮濕,比燥熱更加恐怖,它能使某些物質(zhì)發(fā)霉。
我看見蝴蝶了?;蛟S為了緩和尷尬,也或許只是無聊,我湊到薛三耳邊說。
哪呢?薛三暗淡的眼神撩起一絲神氣。
不在這。是那天你把我打暈的時候。
騙人!薛三站在我的吊車旁邊。那時候根本就沒有蝴蝶,他不屑地說。
可那蝴蝶很美,你真沒看見嗎?我的話里隱隱地帶出了一絲挑釁。
蝴蝶,有什么了不起?薛三低頭瞥我一眼,我聽出他的話語里的酸澀與輕蔑。
蝴蝶是誰?薛三沉默片刻之后,一臉詭秘的笑。
是不是他的笑,激起了我存于心底的邪惡?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該是都住著一個天使和魔鬼的結(jié)合體吧……它們相繼出沒,此起彼伏,它們輪回比晝夜還快,比天氣的驟變還要令人不知所措。我想,薛三,他跟工地上更多的人一樣,他跟我的妻子一樣,是那種永遠(yuǎn)都不會去看蝴蝶的人,即使蝴蝶就在他們身邊翩翩起舞。他們是無暇去專注那種生靈的,就像他們談?wù)撍贿^是像在談?wù)撃亲鳛槁曈懱鞖怅幥绲恼勝Y一般的蜻蜓。我相信,這世上有種美,高大又兇猛的人,未必能夠看得到。即使,在被我妻子和所有工地上的人都懼怕的薛三那里,他也是看不到的。我篤信。
又一些被我想起的事情,正在這股寒冷卻也溫?zé)岬臍庀⒅絮r活起來。
在水流的奔涌中,在越來越劇烈的沖擊中。我又一次看到那座潛藏著的博物館,那扇無比迷幻而奇異的門。那是一扇擁有墨藍(lán)色的,帶有波痕紋理的,水晶質(zhì)地的門。我望到那扇門里成千上萬“蝴蝶標(biāo)本”。它們安靜地落在那兒,靜止使其具有肅穆的美感。它們美得無以言說。它們美得讓我再次想起這女人的樣子。她的消失也有著近乎“悲劇”的美。可是,當(dāng)我想起“消失”,當(dāng)這枚詞語的音階,在我的舌尖以回縮的姿勢發(fā)出,我的胸腔卻似乎被什么在擠壓,呼吸艱難,我知道那是另一種物體,絕不僅僅是淚水。
我告訴薛三,蝴蝶是一個人,她是一個女人。我望到薛三諂媚而出神的笑容。
我告訴薛三,蝴蝶就是蝴蝶,它們一群、一群存在,它們美得無法形容,它們擁有著神秘而奇特的色澤,它們帶有獨(dú)特的體香,甚至在它們飛舞的瞬間,天地間的一切都喪失顏色。
我告訴薛三,它們存在著,有時在夢里,而有時就在那個地方。
薛三在我的講述里,慢慢地安靜了下來,我開始看到他眼神中的驕縱被某種帶有水痕的物質(zhì)所覆蓋著,我越講越有興致,我迷戀并陶醉于這講述中。我講蝴蝶靜止時的模樣,四翅豎于背部,腹修長;我講它的形狀——那并不規(guī)則的帶有波浪感覺的身體,煽動出令人向往的,在空中,在氣息流動中的曼妙;我講它的觸角,那不易被捕捉的纖小的存在,與蛾類的形狀多樣不同,它只有棒狀或錘狀的一對;我講蝴蝶的翅膀,那具有鮮明色澤的單薄的片片,是那樣脆弱又是那樣靈動。這特殊的雙翅型,一片自然地銜接在一片之上,更加體現(xiàn)出翅膀的闊大(那對稱而精致的美,多么叫我迷戀!它曾喚起我對庸碌生活的結(jié)構(gòu)的審視,好多次,我在睡夢中運(yùn)用魔法將一切重組,埋布,集合,我因此感受過巨大的幸福);我講它靠采食花蜜——這人間的盛宴而存活,活動微小卻充盈了尊嚴(yán)與自由……是薛三的眼神給我錯覺。他讓我試圖相信,我的講述在某種程度上引導(dǎo)了他的思維,甚至引導(dǎo)他的感知能力,我引導(dǎo)了一個高大者對瘦小者的尊重與崇拜。在講述中,我甚至體驗著薛三帶給我的,我與妻子從不曾擁有的生活!是的,是薛三眼神中的迷離(讓我看到一種崇拜),比妻子更加讓我感到生活的生動跟樂趣。我甚至給薛三講述蝴蝶。
講述,讓我產(chǎn)生錯覺,我竟然發(fā)現(xiàn)我在描述上具備天賦。對于一種生靈的熱愛,在不斷激發(fā)我對生命存在的興趣。這種發(fā)現(xiàn)也令我失控,令我在講述中迷失。我失控。我竟然給薛三講起了那座“博物館”,(我把那枚吞咽在我心靈里的秘密告訴了薛三,我告訴他在那個美麗的蝴蝶的棲息地,那里面收藏著蝴蝶美麗的肩胛骨的激蕩,我告訴了薛三,令我感到后怕的是我竟然如此按捺不住,把我那因此多年的秘密了薛三,這樣一個與我的靈魂并不親近的人。)就在我給薛三講述那座“博物館”的那天夜晚,我夢到,那只閃動著那像大海一般的藍(lán)紫色光暈的蝴蝶王被釘在了木楔上,我似乎在夢中感受到一種被穿透的疼,蝴蝶被釘在木楔上,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凄美而慘烈。在那個夢中,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周身像是陷入火海,我在巨大的掙扎和無法言說的痛苦中,驚醒。
你知道什么是蝴蝶嗎?薛三帶著嘲諷的笑容望向我,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不得不看到他握在手中的那只逼近死亡邊緣的蝴蝶的幼蟲,一只正在流出清湯的毛毛蟲的軀體。
一刻,所有的美感和因為他的崇拜才在我的頭腦中曾升起的那么一點兒飄忽的愉悅,就在一瞬間灰飛湮滅了。不,我竟然連把那感覺“消滅”干凈的能力都喪失掉了。它們被迫地變成一塊兒狼狽而無法視人的,酸臭的石頭,它在沉落,沉落,獨(dú)獨(dú)地墜入我心的邊緣。一陣作嘔感,從我的胃里翻涌上來。我的腿,竟因此發(fā)軟。我想要逃離,卻不知去路。就在那天夜里,在那張曾被我熟識也陌生過的床上,我那么利落地觀看到了一對近乎動物般的蠕動著的赤裸的身體——我的妻子和薛三,他們翻轉(zhuǎn)的節(jié)奏,卻連動物那一點兒野性的美感都不具備,他們直白得有些可憎。我卻并不憤怒,我坦白令我關(guān)門而去的實在不是怒目,我唏噓那更多是因為在我看來的,它們實在不美觀。我的妻子依偎在薛三身體下的臉龐,依然是空洞的,在那份空洞里,只有幾聲呻吟宣告著她的獲得。只有那幾聲飄浮在空氣里的幽閉的呻吟,讓我感到我的妻子,還活著。也許薛三不過是想以此來羞愧我僅存的自尊吧……他是否能夠考慮到我的自尊?你真的知道蝴蝶嗎?薛三那張充滿譏諷的臉,在夜的寒風(fēng)中飄蕩,我其實是不應(yīng)該回家的,此刻,我應(yīng)該為了追趕工期而待在我的鐵皮房子里,為了追趕工期所得到的維持我和妻子生存的錢。我其實沒有必要在休息的中途走上一遭的,我從來不愿意為了回家看上她一眼,而浪費(fèi)掉那可憐的休息時間,我太累了,貧窮和勞累會使人喪失情趣的,一種畸形的喪失。生存一如蟻族的我們,會明了??墒?,就在那個因為看到被薛三陰險的手指掐死的蝴蝶的幼蟲而無比沉郁的夜晚,在那段短暫的休息時間里,我竟離開鐵皮的保護(hù),沖向家門,我想用涼水狠狠地澆一通自己。其實我也做到了,就在我關(guān)門而去之后,在夜風(fēng)潮濕而油膩焦灼我的瞬間,我大步流星走回家,我打開晾在膠皮板子上面的黑色油桶(我家用來曬水洗澡的油桶,黑色的大桶,是我從工地上偷回來的),水柱,肆意地在我的身體上廝殺,水的流動在使我復(fù)活。
在我的理解中,告密者,本應(yīng)該是一種高貴而有思想的動物,在順應(yīng)實事的種族中,他們代表著悖逆和反叛的精神。然而,薛三向我妻子的告密,卻與他們形成的掩藏和茍合一般,被我所不齒。我甚至希望,我的妻子與薛三若是可以真的拋卻我的存在,真的出于一種高貴的需要……那樣薛三就不用讓他淺薄的生命,給“告密者”這高貴的頭銜掛上羞恥的面具。我的妻子和薛三是不是聽到了我關(guān)門的聲音,我無法確定,但是他們聽到了我打開水流,聽到了我歡快的洗澡,聽到了我的歌唱。我在洗澡時候竟不自覺地唱起了歌。當(dāng)我的妻子一臉煞白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薛三已經(jīng)穿上了衣服(他的第一枚扣子就扣錯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薛三沒有逃跑,即使我的妻子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下,然后做了好幾次推搡的動作,如果這個畫面出現(xiàn)在一部小說或者電影里,簡直是黑色幽默的典范,因為那個時候,即使不整齊他們?nèi)匀皇谴┲路模?,我才是赤身裸體。在他們面前,我下意識地,也充滿羞澀地捂住了自己的私處。
一些奇異的事物正在被我想起,在越來越深的湖水中。迅猛的水流在我的上方積聚,它們越來越模糊了邊際。水在覆蓋,在填埋;也在開闊,在遠(yuǎn)離。在我上方那片流淌的天空中,翻卷的浪花似云朵一般。我對死亡的恐懼竟然在瞬間靜止,在仰望與驚嘆中,它戛然而止。水流,仍然急促地向我沖來,沖向越來越無力侍從的我……
在邁向死亡的休克中,我還來得及想想那個身影。她曖昧地徘徊在我被暗礁勾劃的弧形傷疤的邊緣。她不是我的妻子,可我真的想不起她的模樣了,在我和她之間,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氣味,那氣味維系著我在喪失的呼吸。在水流不斷地沖擊中,我的記憶開始出現(xiàn)短路,一部分記憶在觸手可及的眼前,而另一部分卻仿佛被水流擊中,隨著水分子消失不見。越過這個曖昧的徘徊著的身影,那座博物館又一次清晰涌入我眼前。在我邁向死亡的休克中,它比我在夢中見到的更加真切,更加神奇,更加絢麗。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其實比起所有我的奇特的夢都早,又或者說,我所有其他的夢境不過是它的分支,是它被分解、被凸顯的部分而已。在越來越迅猛的水流中,我借助水流的力量打開了那一扇墨藍(lán)色的,帶有著波痕紋理的,水晶質(zhì)地的門。那扇寬闊的門正向我打開,我因此感受到來自明媚的光澤,它是那樣的溫暖,它神圣地?fù)嵛恐w舞的蝴蝶的翅膀。在門打開的瞬間,蝴蝶的標(biāo)本,紛飛。巨大的美妙的蝴蝶的群,像一股火光,在水流中飛翔,沖——沖——
妻子說,薛三之所以動手打我,不是因為我說了什么,而是因為我每日坐在鐵房子里的那張臉,他早已厭惡至極,我的那張像死人一樣冷酷的臉。自從那個尷尬而好笑的夜晚被戲劇性地結(jié)束之后,我的妻子竟然主動和我說話了。她開始不斷提及我走進(jìn)鐵皮房子之前的歲月,那些歲月那么久遠(yuǎn)了,她怎么還要記得?而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她在講起那件我一生都不會再復(fù)述的工傷事件時候嘴巴就會不自覺地劃拉到薛三的身上,薛三說那次你真的不該……我沒有允許她把話在我的耳邊說完,我的妻子她是這樣說的,她的嘴巴輕而易舉地說出了薛三這個名字,就像面對一個過于瘦弱的我,那個夜晚的茍合根本就不曾存在或者不曾被我撞到。她和薛三到底是什么?我竟然有些無法理解了。
妻子那些話語,就如同此刻奔涌的水流,像巨大的籠子把我連同我的幻想一并在收攏。它將我從這空洞的世界的存在里,分割。也許岸上本就沒有傳來過任何聲音。我頭也不回,我不去看薛三的那嘴臉。我只在意蝴蝶,一大片、一大片色彩奇異的蝴蝶在水的深處震顫。冰涼的水,電流一般沖擊我精神的紋路。我懷念起那扇玻璃——冰涼的玻璃。它曾是我處于高空的依賴。除了在它上面映有一張與我對視的自己的臉,還有它始終默默完成著的保護(hù)我生命的使命??晌覅s又無時無刻不在為它害怕。很多年過來,我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就被它的不存在、被一種懸空,荒誕地般嚇出一身冷汗。
它的不曾存在,也如同在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人知曉,坐在高空吊車上的我每一天都在思考的降落的神奇。我甚至迷戀每一種姿勢。老舊電視機(jī)發(fā)出刺啦的聲響,它不斷地將一場完美的跳水表演分割成一個又一個投水的姿勢,我卻在這種分割中感受到姿勢的美妙。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覺得人生就是由不同的姿勢串聯(lián)起來的。而對于那被狹小空間中一次又一次無窮盡地、空洞地抬起的我,在高空中迷戀的正是那種投入的姿勢。那姿勢,甚至有好幾次喚起我對飛的渴望,只有飛向低處、飛向深處、飛向內(nèi)里,才使我想到生命是真實的。
在水流的聚集中,在我越來越下沉的姿勢中,我終于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女人。我肆無忌憚地想起了那夜晚,我曾清晰地獲得過的真實。
在那個夜晚,我用了一個月的工錢包了一個女人。那個夜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無法逃脫的美——無法逃脫,縱使在漫長的空洞的生活里我無數(shù)次地試圖忘卻。那天我的妻子,曾跑到工地上找我,可是工地上的人對她說我很早就收工回家去了。我不知道那個夜晚,我的妻子,她經(jīng)年的沉默并沒有因為那個夜晚而爆發(fā)得不可收拾,又或許那個夜晚早已在扭曲了她沉默的目的和意義。在庸常而平靜的生活中,或許是我給予了她更加可怕的沉默。我的妻子,并沒有對那個夜晚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借題發(fā)揮,她對我的指責(zé),不過是因為我的不歸。那個跟胡蝶長得很像的女人,雖然不一定具備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胡蝶的倔強(qiáng)和膽量,雖然她不一定具備那個走失的胡蝶所具有對我的控制和封存的絕對能力,但是她起碼敲開了我心靈深處隱秘的需要感。這是在胡蝶走后,我不曾具備過的,即使是我因為生存無法不在妻子身上完成那個過程,我也從沒有把它完成得淋漓盡致,完成得具有藝術(shù)的追求和美感。我那種形式,過于毛躁,粗糙,潦草了,我對于我的妻子,也許過于虛偽了,對于我的生活。我甚至都不如薛三躺在我那張床上的時候真實,他知道他在要什么,而我不知道。當(dāng)這一切沖擊我的腦門的時候,一股酸澀的味道就開始在我的眼睛里積聚,我的腦海在晃過我妻子那張空洞而沉默的臉,我不由自主地為那張臉畫上淚珠,我的腦海閃過我妻子哭泣的面龐。
我終于想起來了。當(dāng)太陽照射在那間出租屋的南墻上,我蘇醒過來,可女人已經(jīng)離開,遺留在空氣里的彌漫著動物一般兇猛的氣息讓我悲傷,一股酸澀的味道從我面頰滑落,我在碩大的陽光里品嘗到好似暴雨的淚滴。我不能不因此懷念胡蝶,因為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感到胡蝶的消逝,她帶走了她的靈魂跟身體,也帶走了我的生命和記憶,在我瘋狂地占有了一個酷似胡蝶的女人的身體之后,在我因為欲望而喚醒了一絲人的需要的時候,我的瘋狂和溫柔竟然像一把刀,殺死了胡蝶和我的過去。這把刀竟然如此鋒利,它竟然比我的妻子,比我經(jīng)年的歲月,比我在那歲月里的忘卻和忍耐……更加鋒利。酸澀,那股味道,后來被我擴(kuò)大在很多我無法接受的場面里,在我因為工傷事故而有些川流不息的話語里,在我因為話語而獲得的荒誕的現(xiàn)實中;在我懷念胡蝶、在我羨慕投入的姿勢,卻不得不孤獨(dú)地待在鐵皮房子里來面對夜的冰涼時;在我因為妻子的熟睡而獲得無盡失眠的夜晚,望著她那張空洞卻好似隱藏著另一個天地的臉;在我面對薛三手中的蝴蝶的幼蟲那慘痛的樣子時;那股酸澀,還在于我如此自大地對薛三講起我的女人,當(dāng)然我講的不是胡蝶,而是被我瘋狂占據(jù)過的胡蝶的替代品。那股酸澀啊,還出現(xiàn)在當(dāng)我看到我的妻子與薛三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中對那個被我瘋狂地占有了女人的一絲抱歉,我甚至覺得,在我的生命中,這個拿著那軟塌塌的錢離去的,不告而別的女人才是一個讓我做了一回真正男人的女人,她的消逝因此具有了某種“悲劇”感。這雖然不是肅穆的悲劇,原來“悲劇”,也是有“奇偶”的。我就是在那一刻充滿瘋狂地口無遮攔地告訴薛三,我有過一個這樣的女人,我對她掠奪過,我在她身體上實現(xiàn)了男人神秘的快感。我甚至宣言,不怕薛三把這事件告訴我的妻子。我在對薛三講述這些的時候,我的目光從堅定到猙獰,到毫不在意,我撿起一根木棍兒在略帶潮濕的地面上,畫起蝴蝶……我才是我自己的告密者,是我的某些需要,背叛了我的另一些。
酸澀,那味道它還如同此刻我的和湖水混合在一切的分泌物一般。
在水流越來越迅猛,意識越來越混亂,生命的跡象越來越渺然的時刻,我的眼瞼終究沒能阻擋住它自然的流露,我在那一刻,在混亂與無力中,突然有了一種對于陽光的渴望,對于呼吸的渴望,對于愛。一些什么在喚醒我,喚醒我身體的某個私處劇烈的震顫。很多次我在睡夢中遺精,而直到它們干燥,變成微細(xì)的痕跡,我都不曾知曉我妻子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過嗎?除了那一次,就在我瘋狂地占有了這個消逝的女人之后,在我生活的地盤,在工地,我再也沒有聽到、看到甚至嗅到一絲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訊息,她甚至消逝的比胡蝶當(dāng)年還要徹底,我因此斷定她是需要這點錢的,這點錢該是被她派上了急用,她長得是那么像胡蝶。我還能清晰地記得一個離開我快要十年的女人的樣子嗎?又或者她變化了的容顏難道可以被我簡單地拼接?這個消逝的女人真的喚起了我無法告人的需要,我的隱秘的需要在深夜的夢里把我變成了一只俊美的蝶王,在那個夢中,我和那只紫色的美得一塌糊涂的藍(lán)蝴蝶(就是后來被我夢到釘在了木楔上的)接吻,那只絢麗的蝴蝶和我完美地結(jié)合著,我竟在睡夢中引發(fā)了床的顫抖,它打破了多少年來的寧靜,就在妻子掀開我的被子望著我的時候,我看到了她驚恐失色的表情。那之后很久,我喪失了做蝴蝶夢的能力。盡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這有什么啊,只要我還活著。我卻知道我喪失了一種夢的能力,為著這種喪失,我痛苦至極。
是我把薛三帶到了那片市郊的湖水邊的,是我借著酒勁引領(lǐng)了他和自己。
就在我再次夢到那座“博物館”之后,那個清晨,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欣悅,我?guī)еθ宦房癖?,雨,在那個時候開始下,它從細(xì)密變得綿密,從稀疏變得驟聚。是我?guī)еθ巳脒@湖水中的。是薛三與我的辯駁,是薛三打在我頭上的那一記拳頭,打碎了一種死寂;是薛三和妻子的并不美觀的翻滾引誘了我的歌唱,也引誘了蝴蝶的再次出現(xiàn)。也許沒有我,薛三一輩子也不會在這雨季里來游泳。我跑下水去,我根本不曾惦記薛三被我甩掉在哪兒了,我根本就是忘記了還有個薛三存在,我的英雄主義的情懷正在雨和水的結(jié)合中泛濫,我的腳步根本就是停不下來了(我想著,這塊兒工地上終于再也不存在一個如此瘦弱的人了;我想著,我從此再也不必理會薛三的那張嘴臉;我想著,我的妻子終年不衰的沉默,終于可以被這水流阻擋在我的生活之外了,而且這種阻擋是否擊碎她,至少使她扭曲,使她變得有那么點兒撕心裂肺)。我想著那座“博物館”的大門在水流中打開的樣子,光線射在深深的水暈中,當(dāng)它照射在蝴群,那些翅膀發(fā)生反射、折射、漫射,它們在形成如同彩虹般絢麗的色彩,那神秘的誘惑……我在水流中,將手掌不斷地舒展開,任由它在經(jīng)由水分子的律動,而變得越發(fā)輕松。
投入。我不斷飛向低處,飛向深處,飛向內(nèi)里……
雨越下越大。暴雨席卷湖水,浪花似的云朵,離我越來越遠(yuǎn)。它,越來越遙遠(yuǎn)。
當(dāng)碧綠的湖水在我面前展開來,袒露出她的腰身,我仿佛能夠望到水底深處掩藏著的赤裸的悸動,那種美妙的鮮活。后來,工地上人們傳言,說是水怪要奪我性命??尚Π桑∵@世界上竟真沒人知道我不過是迷戀上蝴蝶。他們不知道“自殺”這個具有殺傷力的詞,我根本就背不起。我只是尋覓,親近,那被藏進(jìn)我靈魂深處的精靈。
我的妻子與薛三的呼喊一陣又一陣擊打著水面向我傳來,在湖水的漩渦里,我隱約望到那些倉惶的身影和面龐。
責(zé)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