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南
從蘇州走出去的柯巖
朱子南
說來,柯巖是從蘇州走向北京的,由此成就了一位詩人,一位作家。她還是蘇州大學的校友。而現(xiàn)在,她走了。早就想寫這一篇文章,但心情總是不能平靜……
檢閱書架上柯巖贈送的《柯巖文集》六卷、《柯巖研究文集》三卷,以及《尋找回來的世界》《癌癥≠死亡》等各種小說、報告文學、詩歌的集子,濃重的茫然涌上心頭,各種集子上她的簽名手澤仍在,而人走了,走了。人走了,留下的是在文學領(lǐng)域里,由多種體載創(chuàng)作的作品,那是曾經(jīng)影響過一代又一代少年兒童,曾經(jīng)引發(fā)全國熱議思考的,而她的報告文學,是連同樣以報告文學著名于世的黃宗英也認為是自己強勁的對手。
我想起了她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來蘇州的情景。她是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參加江浙滬組視察來蘇州的,在下榻處給我來了電話約去見面晤談。我如約去了,離上次見面已過去將近有十年了。但接待的人說,柯巖隨視察組出去了,還沒有回來。于是,等吧。在休息室里坐坐,又到門口去望望。如此過了大半個小時。去外面視察的人大代表回來了,卻沒有見到柯巖。可能是聽到有嘈雜的人聲吧,她從里屋出來了,原來,她并未外出,而是在里屋等我呢。于是她在里屋,我在外屋,互相等著。那時沒有手機,聯(lián)系不方便,便鬧了這么個誤會,她等得心焦,我也等得心焦。一見面,哈哈一笑,我說她為什么不出來看看,她說這一等可耽誤了不少時間,只能長話短說了。本來,她是要同我詳細談談對近期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看法的,想了解一下蘇州以及江蘇文壇的情況,還有,那時蘇聯(lián)已經(jīng)解體,她也想了解民眾的反應,畢竟這是一件大事。談了有半個多小時吧,要吃午飯了,我這才告辭。臨別,她送了我蘇聯(lián)解體前思想界出的一本談蘇聯(lián)學界思想狀況的書,還有一張名片,約好了可以隨時互通電話。那名片上印了她的5個主要的頭銜: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中華文學基金會副會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她還有多個頭銜,但這名片上的,卻已經(jīng)涵了她主要的社會工作和所從事的主要創(chuàng)作門類:小說、詩歌、報告文學。
我又想起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同柯巖初次見面的情景。1985年11月4日,我收到了她發(fā)來的電報。我事先曾去信,約在方便的時候見面對她作一次采訪,以寫作一篇關(guān)于她的報告文學。那時,我已發(fā)表了以報告文學作家為寫作對象的如黃宗英、陳祖芬、理由、李若冰等的報告文學?,F(xiàn)在,她來電約我去上海,說正在上海參加一個詩會??墒?,在這個電報里說她在上海參加海洋詩會,并沒有說她在上海下榻何處,也沒有提及會面的地點,這該從上海這“?!崩锖翁幰捒聨r?從近日的報紙上見到消息,說上海電臺正舉辦海洋詩會,于是作推斷,上海電臺肯定知道來參加詩會的柯巖住于何處。
到了上海,去了電臺,電臺的人說柯巖住在上海音樂學院招待所。打電話給柯巖,說正在等我,告訴了我住的房號,又關(guān)照了一句:不要在招待所門衛(wèi)處登記,這要在會客室里談話了,不方便,要我直接進她位于四樓的房間?!龑懹兄膬和姟丁靶∶院卑⒁獭?,有人見了她也會戲稱她為“小迷糊阿姨”的,有時也確實會犯一些迷糊,可現(xiàn)在,又細心了,連怎么進門,都關(guān)照好了。
這次談話,真是談暢了。我一進門,她就說了,“你提什么問題,我答什么問題?!碑斎皇紫日劦氖菆蟾嫖膶W。她認為,對寫作對象的采訪,實際上是一種發(fā)現(xiàn),是在原有的素材基礎上力求新的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是對人生的發(fā)現(xiàn),而對人生,無法朦朧。她要在采訪對象中挖掘出他心靈的春天,對熱愛生活的人來說,心里沒有冬天。一個文學工作者,只有不斷追趕太陽,不斷純潔自己,才能使自己在不斷登攀中作出貢獻。
其實在生活中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對于柯巖,她不就是要把生活中實實在在存在的美告訴大家么?這或許也是她寫作報告文學的契機。而她,熱愛生活,心里也確實沒有冬天。
我在采訪中,提到她是我所在的蘇州大學的校友。建國后,高校多次調(diào)整,她就讀的國立社會教育學院幾經(jīng)撤并,也并入了蘇大。她是在1948年秋從武漢考入社教學院的。在有關(guān)柯巖的報道中,都說她原名馮愷,這并不正確,馮愷只是她的曾用名。她原名馮成保。她看到過社教學院印的校友錄,“在性別欄里,把我寫成男的了,告訴他們改過來吧。”那也是,馮成保,男性的名字,編印校友錄的人一時查不到資料,就望名定“性”了。她也確實豪爽,有男兒的氣概。曾在蘇州市文聯(lián)工作的段炳果同柯巖在社教學院是都在藝術(shù)教育系但不同專業(yè)的同學,柯巖在戲劇組,段炳果在美術(shù)組。在1985年段炳果同我談話時還記得,那時的馮成保鑰匙圈上掛著的那個銀灰色的金屬“小炸彈”,居然是她的名章。一個小姑娘用上了炸彈形的圖章?她解釋:人生就是戰(zhàn)斗么!
馮成保變成柯巖,是一個飛躍。她在1949年蘇州解放后去了北京,進入了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從此開始了她在藝術(shù)上新的追求。馮成保也變成了柯巖。她說,“我們中國人把綠綠的小樹稱為柯,巖呢,是大大的堅硬的石頭。巖石上是很難長出樹來的,因此,凡是能在巖石上成活的樹,它的根須必須透過巖石的縫隙尋找泥土,把根深深地扎入大地?!蹦恰按蟮亍?,是人民吧,只有深深地進入到人民中,才能有生命的活力吧?而后,在生活中也有了新的起步,認識了賀敬之。在聽賀敬之講課時,訝異于這位到青藝講課的曾是《白毛女》的作者是那么年輕。而她作為課代表,也使他們兩人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但是,他們的結(jié)合,柯巖說來是那么平常,那么沒有浪漫,也就是到外面散散步吧,就這么一起走過了近六十年。
這次交談,真是我問什么她答什么的,包括她的文學觀,她的生活歷程。
完成了這次采訪之后,我寫了報告文學《依然追尋、依然追尋——記柯巖》,發(fā)表在大型雙月刊《女作家》上。但是這篇作品在作為報告文學名家的柯巖看來,并不出色。在發(fā)表之前,我曾把文稿寄請柯巖審閱。她回信說:“對這篇文章說點什么呢?寫法是新的,材料中也有新的,但是不是介紹得多,發(fā)現(xiàn)得少?和以前那篇文章比,我更受益于前者??赡軙r間太倉促吧?也可能是我談得太倉促。”還是寫報告文學的一個基本要求:要有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應該是多元的,而不應僅僅是滿足于有這么一點新發(fā)現(xiàn)。
柯巖提到了“以前的那篇文章”。那要把時間再往前推了。那是1981年了。那時,我正研究報告文學作家,也同秦兆基先生一起撰寫報告文學作家的評論文字。為了了解柯巖走上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一些情況,我1981年11月去信,提了5個問題,希望柯巖能作介紹。她那時正病著,1981年大半是在住院治療,“醫(yī)生不允許我工作,您的信至今才能給我,遲覆請諒?!笨吹剿匦诺拈_頭這一段,該是我有歉意了,打擾了她的休養(yǎng)。在信中,她以小小的字寫滿了兩張紙:
我開始寫報告文學,是在粉碎“四人幫”后。經(jīng)過整整十年被迫與創(chuàng)作絕緣的日子,我急于感受偉大祖國各條戰(zhàn)線的呼吸脈搏,除在下邊生活之外,我參加了一系列的全國性大會:科學大會、財貿(mào)大會、教育大會、科技大會、公安戰(zhàn)線積代會……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文代會……接觸到各條戰(zhàn)線的許許多多的實際問題和優(yōu)秀代表人物。十年來,雖然被揪,被斗,被迫不寫只字,但我活著,活在祖國的土地上,活在人民的懷抱里,愛著,恨著,斗爭著,在解凍的春天里,這些感情一旦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問題及人物相撞擊,就必然成文。至于,寫報告文學而不是寫小說,就因為我要把活生生的事實講給人們聽,指給青年看。因此,我的報告文學都是真實的。我怕任何一點失真會在某些本來就悲觀失望的青年中更增加思想混亂。因此,我要讓我的報告文學都經(jīng)得起客觀實際的檢驗?!?/p>
柯巖以詩化的語言回答了我的問題:她是怎么走上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她對報告文學真實性的堅持,她對報告文學功能的定位,她對報告文學作品所注入的愛憎感情……
也有她沒有在信中作答的:“您問,‘您的詩人氣質(zhì)是如何作用與影響報告文學寫作的?’我想,這是您的,也就是評論家的事情,而不是我的事情,不應我回答?!彼哑で蛱呋貋砹?,但這確實是我同秦兆基在寫作關(guān)于她的報告文學評論時研究、思考的問題。
我把寫成的柯巖報告文學評論初稿寄給她審閱,她在1982年6月1日的回信以小字整整寫滿了5張紙。在信中,她提到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重大原則問題:
你們用了很大的篇幅談“童心”、“童趣”……如果我理解得不錯,我想你們對我是高度稱賀——“不失赤子之心”及“天真的想象”,“坦率的表達”……赤子之心,天真,坦率……都是必需的,但“用孩子的眼光”、“兒童的心理”、——去思考及觀察生活,則是遠遠不夠的了。也許因為我同時又是搞兒童文學的,我深知兒童由于年齡特點的局限性及生活經(jīng)歷的淺薄,往往帶來他們觀察生活及判斷事物的幼稚和膚淺,有時——甚至很多時刻,還是片面的及錯誤的,他們的率真且常常帶有缺乏思考的痕跡……因此,不要說寫成人世界用兒童的心理及眼光來觀察是不應該的、錯誤的,就是寫給孩子看的兒童文學時,也要用成年人的深思熟慮來幫助孩子正確的、全面的認識事物,豐富他們的想象,并逐步建立正確的世界觀。在兒童文學領(lǐng)域中很嚴峻的思想斗爭之一,就是:是幫助孩子正確及順利的進入成人世界(當然用的是適合他們年齡特點的藝術(shù)手段),還是作者蹲下去說話,把自己降到兒童水平。
因在評論她的報告文學中涉及到關(guān)于“童心”的問題引出了她對于兒童文學的一些看法,這對我是一大收獲了。柯巖寫詩,寫兒童文學,寫報告文學,我在1985年曾去信問她,在她所從事的這多種文學樣式中,哪一種寫來最得心應手,哪一種寫來則感到有些困難?她在12月6日回信說:
所涉及的各種樣式中,我的實踐是兒童文學最難,因除了遵循一般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律外,還必須遵循兒童的心理學及教育學的原則。兒童越小,其年齡心理差異越大越細微。給較小的孩子寫作還需考慮他的輔導者(老師、家長)的心理特點。上乘的兒童文學既要征服兒童還要征服家長,是很難很難的??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認識到這一點的。
她在這一信中還說,“我所涉獵的樣式我都喜愛。”我原以為她會說寫作報告文學最難,也以為她會最鐘愛報告文學。對我這個喜愛并研究報告文學的人,她還是實話實說。
我們修改了這一題為《真誠·詩思·意境——柯巖報告文學的美學評價》的評論,當然也在評論中談到了她是如何以寫詩的才情、詩的意境融化到作品中的。這也是她曾在信中談到的,詩人的氣質(zhì)是如何作用與影響報告文學寫作的這問題,該“是評論家”來回答的。這篇文章在一家大學學報刊發(fā)后寄給了她一本。
在與柯巖的交往中——通信、會面,一個強烈的感受是她的真誠、豪爽。她不像有些成名人物那樣,把自己的地址、電話號碼保密起來,唯恐人打擾。其實,會有多少無聊的人以攀附為榮呢?她幾次來信,都寫到了她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要我直接打電話聯(lián)系或?qū)懶偶乃抑??;蚴牵斑€需要什么,來信?!边@十余年來,她幾乎都在病中,動手術(shù),休養(yǎng),但又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忙于各種活動、寫作。檢閱她的來信,信的開頭幾乎都是,“因最近心臟病發(fā)作,躺了些天,遲復請諒”,或是,“全家都病”,或是“最近身體一直不好,家中還有病人,遲復請諒”。寫來極淡定,可那是怎么樣的“病中”啊,右腎切除,心臟搭橋!在上海、在蘇州的兩次見面,也見到她室內(nèi)的一個小桌子上放滿了藥瓶,這該是怎么堅持著以病弱之軀還在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在工作著,寫作著,接受著采訪。應該是我抱歉的去打擾她,而她回信卻總是“遲覆為歉”。而1997年2月27日的那封來信,卻是為了一件小事:“近來我因身體不好,三年內(nèi)連續(xù)動了兩次大手術(shù),與各方均少聯(lián)系,不知你是否仍在蘇州大學任教。昨天托一位老同志打聽,才知地址,匆匆寫幾個字致候?!边@一打聽,卻原來只是為了稿費,“你有一筆稿費寄到我處,現(xiàn)轉(zhuǎn)上?!辈欢嗟囊还P錢,她都是如此地放在心上,還托人打聽了我是否仍在原址。這樣的認真,還不讓人感動么?何況是在動了兩次大手術(shù)之后!
柯巖走了,在2011年12月13日那天走了。在柯巖大姐逝世5周年前夕,爰以此文作為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