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蒙 單三婭
關(guān)于文藝的通信
◎ 王 蒙 單三婭
王蒙:
名人的去世總會引起一些騷動,掀起一片漣漪。這要歸功于媒體。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可以讓人回憶起一些年代,生出幾許感慨,反觀一下我們的思路。
汪國真的去世又一次引發(fā)了關(guān)于詩的討論。這使我想起了幾乎忘卻的事情。應(yīng)該是上世紀90年代初,他的人和詩曾風靡一時、傳抄一時,尤其是在青年學生當中。書攤上、海報上、電視節(jié)目中,他的形象也雄踞一時。我實在有些想不通,寫了一篇《莫道國中無大將》,發(fā)表在《中國文化報》上,其中有這樣的話,“這只是一些排列規(guī)整、讀來順口的警句、格言和流行歌詞的拼湊或翻版。以往從詩中可以獲得的那種對生活獨特的感受,那種令人回味無窮的韻味,那種引發(fā)心靈悸動的光點,那種使人震顫的力量,這里全然沒有?!?/p>
現(xiàn)在回看,我依然延續(xù)當時的觀點。我寫此文的出發(fā)點,是把詩看得“至高無上”,不安于汪詩居然被捧到了一個很高的境地,慨嘆曾經(jīng)滄海的民族,居然為一掬小水歡騰起來,是不是表現(xiàn)了一種文化饑渴?我泱泱詩國是不是應(yīng)該有更深邃更高端更震撼的文化追求?汪國真的作品不是不可以有一席之地,卻不應(yīng)該被出版業(yè)和傳媒界捧為上品,而用這樣的“詩”滋養(yǎng)青年,多少是誤人子弟!
到今天,憂慮早已成為慣常,一切都被時間抹平!詩的欣賞水平越來越低,出版物越來越濫,“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早已是既成事實。
當代人對于詩的標準似乎越來越模糊了。我以為除去一些硬性指標外,最重要的,詩要寫出自己的獨特感受,此時此刻也罷,此情此景也好,此生此人也行,針對性地有感而發(fā),又能引起普遍性的共鳴,還能找到自己獨特的語言。詩,最忌抄襲照搬,最忌寡然無味。以這個標準來衡量,汪國真真算不上一個我心目中的詩人。也許他有些句子寫得有些小味道,但并不新鮮,似曾相識。就拿他最為人稱道的詩句來說,“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只要彼此愛過一次,就是無憾的人生,當我們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個真實的自己”;“給我一個微笑就夠了,如薄酒一杯,像春風一縷,這就是一篇最動人的宣言啊,仿佛春天,溫馨又飄逸”……這些句子,都像警句格言的薈萃。還有“月圓是畫,月缺是詩”、“飄來的是云,飄去的也是云”等等句式,似乎是不假思索的排列式,顯見得他一直停留在一個摹仿者的階段,還沒有找到屬于他個人的獨特的詩的語言。無怪乎這些天,他是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詩人,都成了一個討論的話題。
我這人討嫌,往往把標準定得較高,你說我在某些方面不大寬容,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也總嫌你說“maili”(維吾爾語:也罷)。為了生存,當然必須妥協(xié),時?!耙擦T”,但是現(xiàn)實中,馬虎、平庸、得過且過難道還少嗎?我們對自己的文化環(huán)境滿意嗎?我們國人的審美難道不是已經(jīng)到了一個極需提高品格的時候了嗎?我們不是有過輝煌的詩歌和藝術(shù)嗎?“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如果一鍋燴,大家找齊,那就是削了山峰,沒了品格。寬容不是淡漠,不是得過且過,那恐怕才是最大的災(zāi)難!
我在一個新聞單位工作了30年,報社里頗有幾位被稱為詩人的同事。其中一位在剛剛被任命為《詩刊》雜志主編的時候,英年早逝,無緣他向往的工作崗位。還有一位,曾經(jīng)獲得大學生詩歌一等獎,但每當我們說他是“詩人”時,他就臉紅。我想,在中國,散見于各行各業(yè)像汪國真這樣甚至超過他的詩人大概不在少數(shù),汪自己就曾對朋友說過一件事:有一次他到北大演講,一個同學站起來說:汪國真,你這樣的詩人我們學校能找出一千個,你敢不敢比?汪說自己當時挺尷尬,不知怎么回答。其實他內(nèi)心也是有掂量的,自己的作品突然之間變得那么火爆,底氣何來?這位同學叫板得好!一旦有了許許多多詩寫得不錯而又不以詩人自居的人,那么被戴上“詩人”桂冠的人就必得是像模像樣的了。也就是說,像汪國真一樣的詩歌愛好者和習作者再多一些,真正的詩人便因此會在這個土壤中產(chǎn)生出來。
說來說去,還是太較真兒。我也知道,有時太較真兒會置自己于可笑的境地,較真兒是需要與對方有共識的。一切的存在都有存在的理由和必然性,只是我們心中的格調(diào),不能降低。
三婭
2015年5月3日
三婭:
你的較真兒不無道理。你說的一切,還都停留在議論層面,又不妨害他人的存在和自由,也沒有形成“語言暴力”,所以還是在寬容的范圍之內(nèi)。
但說實話,汪國真本來不必要講太多。他的成功與其他一些傳播明星、暢銷明星、選秀明星、“超女”與“好聲音”一樣,可以說首先是傳播的勝利,是民粹性的勝利,也是大眾流行文化當中,比較健康、比較文明、比較容易接受、比較讓人輕松的選擇的勝利。無論如何,人們不能不肯定,汪國真選擇了美好、善意、親切、祝福,他選擇的是微笑與溫馨,選擇了語言的“冰激凌化”、準“巧克力化”與不無小補的“雞湯化”。汪詩的特點:一個是大體上不背離真善美的大方向;一個是語言風格文雅而又淺顯,容易被多數(shù)受過初中教育的人理解接受;一個是心理撫慰按摩、口味甘甜微酸;還有就是有一定的趣味性、向上性。不足則是缺乏深刻性與創(chuàng)造性,同樣不足還有缺乏真切性與質(zhì)樸性。它們難于說是精神攀登的果實,它們更接近于自戀求伍的啼喚。
也可以說,這類的詩,有些部分屬于詩表演、語言游戲而不是詩本身。正像這類的學術(shù),更多的是包裝、應(yīng)景、忽悠、詞令炫耀而不是學理的進展,更絕無“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求、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與獻身;這類的演講,更多是“名嘴秀”而不是真理的閃光與莊嚴。那些華麗短句,更多是優(yōu)秀中學生作文而不是文學;而另一些人的那些罵罵咧咧,更多是吸引眼球與賣弄而不是擔當與義憤。
汪詩有相當一部分是優(yōu)秀的流行歌詞,沒有人譜曲,可惜了。宋詞中也有不少本來是當時的流行歌詞,可惜的是,汪遠遠沒有達到蘇、辛、柳、周(邦彥)的水準。也許如果不是一片溢美,不是粉絲的吹捧,而有人對汪說點實話,提點更上一層樓的要求,他后來應(yīng)該有更大的進展。
當然,作為讀者受眾,你那種就高不就低的趣味是太好了,我對之贊美還來不及。但是從整個社會來看,流行詩正與流行歌曲、暢銷書、春晚聯(lián)歡、電影大片……之類一樣,有權(quán)利獲得一定的地位并得到適當?shù)墓膭睢?/p>
汪國真現(xiàn)象還提醒了我們,大眾正在空前參與到文化生活中來,我們的文學,我們的詩正在擁有更廣泛的作者與讀者,文化民主正在向前推進。但是文學、詩歌,不應(yīng)僅有民主化、大眾化、流行化這樣一種走向,它同時還應(yīng)有另一種追求,就是期待精英、高端、經(jīng)典、撼動心魂的力作。文學受眾的數(shù)量,遠遠不如作品質(zhì)量與壽命——即一個作品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重要。古代民謠與流行歌詞包括許許多多千家詩萬家詞,當然意義不容小覷,但是談到中華詩史,我們也許在重視《詩經(jīng)》《樂府》的同時,會特別注意到屈原、李白、杜甫……直到龔定庵。而歷代成千上萬的二三流詩歌作者,卻只會隨著時間而越行越遠、越來越淡。隨著市場的發(fā)展、網(wǎng)絡(luò)的普及、全面小康的實現(xiàn),會有更多的泛民化、暢銷化、時尚化乃至消費化的文學作品出現(xiàn),對它們的要求與估價,不能與對經(jīng)典作品、經(jīng)典作家的要求放到同一個籃子里。
前兩年一家大學出版社網(wǎng)站發(fā)布網(wǎng)民“最讀不下去的書”,其中包括了中國四大名著與一批世界名著。非經(jīng)典化,是一個在市場化、娛樂化的過程中無法避免的現(xiàn)象。當然,除了流行以外還必須有高峰,除了淺顯以外還要有“高大上、深切新”,除了一時熱鬧以外還要有耐咀嚼與深思的營養(yǎng)與厚度。最后,我們必須回歸經(jīng)典,必須回報我們的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偉大的傳統(tǒng)。
對于汪國真,我還有一個看法,他與某些傳播明星不同,有呆氣與執(zhí)著的一面。在電視上我看過他參加選拔節(jié)目主持人的活動,他被指派去采訪一個自殺未遂的女子,他問人家的問題是“你是怎么掉下水的”,引起了譏笑。評論者說,當然是自己跳下來的,如果不是,如果是被推下去的,就不是自殺了。汪國真的舉止模樣相當老實。還有據(jù)報道,他曾經(jīng)回答媒體,說要學好英語,翻譯自己的詩,以便獲得國際大獎。這固然說明他第一不懂什么英文也沒學過多少英文,第二不懂什么是國際文學獎,第三不懂什么是文學翻譯,但他的老實、他的泥土氣息是超級可贊的了。他雖然曾經(jīng)小有風靡,但不像某些傳播明星那樣富有攻擊性、擴張性、傷害性,這年頭,還算好人好同志嘍。嗚呼!
我想說,在對于輕飄的時尚化作品保持寬容的同時,精英們還必須與廣大讀者交流,共同認識與建設(shè)文化、文學、詩歌的高峰。歷史還會產(chǎn)生高手,我們的文化、文學、詩歌,還大可期待、大有精進的希望。你說不是嗎?
王蒙
2015年5月5日
王蒙:
有一天讀周嘯天的詩集《將進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如果說,你去年在有人對他獲魯迅文學獎吐槽時寫文駁斥網(wǎng)絡(luò)輿論,我那時還只是對《鄧稼先歌》一首有好感的話,那么這次,我自認為對周詩有了較全面了解。他原來不是一個詩歌客串者,而是一個受過系統(tǒng)古典文學教育、有對古典詩詞多年研究的學者。他的獲獎有必然性。他還是一個想擺脫傳統(tǒng)羈絆、想以詩歌對現(xiàn)實發(fā)出聲音的人。于是,他的被吐槽也似乎是必然的。
碰巧就在讀過周詩不久,有機會在青島中國海洋大學的“行遠”詩歌評獎中見到周嘯天本人。見了面,糾正了我原先對他的一些設(shè)想。想象他應(yīng)該是一個個性張揚的人,但現(xiàn)實中的他,卻是聽得多說得少。自信,不爭,坦然。他說:“有人說,你周嘯天超女也寫,翁楊戀也寫,多么卑微,我說,沒有卑微的題材,只有卑微的人,人家袁枚還寫蚊子呢!”提起網(wǎng)上對《鄧稼先歌》的吐槽,他說,“我覺得一點都不沮喪,我同情他們,覺得他們怎么夠不著。我寫《鄧稼先歌》,是看到鳳凰衛(wèi)視采訪鄧稼先夫人,過去知道‘奉獻’這個詞,卻不知道還有人奉獻到這個程度。他與夫人剛結(jié)婚不久,就從人間蒸發(fā)了。我不寫這首詩,會長久不安?!笨磥恚車[天有足夠豐富和強大的內(nèi)心世界。
他對古典稔熟,對今人今事也不隔,言之有義,有悟,我喜歡聽他談詩!有人剛看了周詩的前幾句,就認定是“直白淺露”,發(fā)出一片罵聲,可是下邊的好詩句呢,他不看了!現(xiàn)在人讀完幾十行詩的耐心都沒有了,大多是輕點一下,幾頁滑過,淺嘗輒止,似是而非,就敢下結(jié)論了。短視淺見的人容易被忽悠,容易憑印象憑感覺憑喜好跟風下結(jié)論。其實將俗詞俗語大白話入詩古來皆有,關(guān)鍵不在用不用白話,而在怎么用,在除了大白話之外有沒有更高級的,有沒有詩意、詩味、詩韻、詩性、詩心。觀周嘯天詩集,但凡一事一人,皆可成詩,俗語典故,皆為我用,褒貶譏刺,自成道理。有人也許不喜歡,我卻時有痛快之感。
我贊成你對周詩的態(tài)度,欣賞,又覺得不像有人說的“唐詩之后有了周嘯天”,你還希望周詩“能不能再往深邃里走”。周嘯天不是淺嘗輒止之輩,他自己也說,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魯迅說,“一切好詩到唐都已做完”,他的結(jié)論決非沒有道理,但唐之后也不是無人趟出路來?!疤圃姸嘁载S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錢鍾書語),應(yīng)該說是標準不同而已。
又不得不說起汪國真。兩個寫詩的人,卻是兩種不同的被大眾接受的命運,實可玩味。在對傳統(tǒng)的接續(xù)上,在境界的寬厚上,兩人根本不是一個等量級,但相反汪詩卻更受追捧。也許是因為周詩人的痛點不是風雨、微笑、遠方、飄逸等等,沒有“吹拂少年的心”。如今最麻煩的事之一,就是人們已經(jīng)不知道何為好詩、何為庸詩了。整個民族,在文化上不能“接著說”,有斷層,許多事都得“從頭說”,接續(xù)不上。之所以李白杜甫等大家還被人稱贊,不過是前人有言,“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歷史上已有定論。
前不久在北大,參加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主辦的“中國之聲青春與詩校園原創(chuàng)詩作頒獎典禮”,卻發(fā)現(xiàn)好詩原來真是不易被社會認可。評委從幾千首詩中選出12首,作為優(yōu)秀獎、三等獎、二等獎、一等獎。你上臺頒發(fā)的一等獎,我以為并不見得比次獎的好,據(jù)說一等獎是因為各位評委都投了它的票,但并不能證明大家都認為它是最好的,而且好詩并不總是被一致認可的。評委由央廣領(lǐng)導、詩人、詩歌研究所所長、“文藝報”主編諸君組成,發(fā)言中似乎是各說各話。這樣看來,我以為很有可能在第一道關(guān)口就把為數(shù)不多的好詩漏掉了。你在頒獎時說,希望有“再單純自然些”的好詩出現(xiàn)。我看也是,選出來的這些詩,普遍“作”,如一等獎《我》。我的直覺是,應(yīng)該有更好的,卻沒被認可。
環(huán)境塑造天才,社會認可,很重要。有人會說,你說周嘯天的詩比汪國真的好,我就覺得不是。確實,汪國真打動了一些人,周嘯天打動了另一些人,完全不在一個場域,基本沒有重合。所以不在于有沒有好詩,在于我們把什么叫做好詩?我們的環(huán)境催生什么樣的詩?我們從什么意義上談詩?我們這個時代還有沒有對好詩的共識?最終,在這個技術(shù)時代,我們還想不想要好詩?
最近怎么談?wù)撈鹞也⒉簧瞄L的詩來了。誠如所說,詩歌真的衰退了。如果繁榮,哪里輪得上我在這兒說三道四?
三婭
2015年5月24日
三婭:
哈哈,我們不得不說起詩來,因為中國詩有自身的困難。古典體的詩有需要創(chuàng)新突破處,新詩又有頗多歧見。
古典詩是一棵別具特色的中華文化大樹,你要寫就要與之匹配,與之靠攏,過去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就是這個意思。舊體詩有一套程式,字數(shù)、音韻、平仄、對仗、用典……以及某些字詞的“入詩還是不入詩”,都有一套說法?!凹t樓夢”里的詩人,寫了比較不常見的字詞,必須說明前人詩中用過這種字詞,他或她的詩作才能被認可。這是很要命的。不懂這些,你寫出來的就被視作不倫不類,牛頭不對馬嘴,不如寫順口溜、三句半、快板。
太匹配了卻又陳陳相因,模仿借用因襲。有你的詩不多,沒有你的詩不少,新篇和沒寫新篇一樣,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歷代喜歡詩詞的文人與官員都非常多,有的寫得相當講究,雅致、幽美、古色古香,除了毫無新意以外,什么都不缺。例如乾隆皇帝,寫詩數(shù)萬首,沒有一首流傳。
至于周嘯天,他有儒者風,謙虛沉靜,自信自足,對生活興致盎然,對古典詩詞的詩意、詩語、詩味、詩趣爛熟于心,所以他寫各種大小新鮮事物,新鮮話題,游刃有余。他對于詩歌寫作的最大貢獻就在于,溝通古今中外雅俗新舊雜純,寫出了既新又古、既雅又俗,既歡聲笑語又揮灑慨嘆的生動活潑的舊體新詩詞來。雖然仍然大有改進的空間,畢竟是平添了源遠流長的中華舊體詩詞的幾多活性活力,增加了化用古老語匯與口語新詞的時代性。他以巧為掌握的音韻文體句式表達現(xiàn)代生活,產(chǎn)生出古雅、幽默、巧妙與驚喜,這又怎么能與汪國真相提并論?
我從來不輕視流行歌詞,宋詞當中有的就是當時的流行詞兒?,F(xiàn)代流行歌曲中《天涯歌女》《夜來香》《采檳榔》《鄉(xiāng)戀》《橄欖樹》的詞兒都寫得不錯,汪國真的詩順順當當,舒舒服服,略帶深沉的醉意與酸意的微笑,討人喜歡,給人撫慰。按歌詞評,他至少可以打七十九分。按詩要求,他平均可以打五十九分,個別好的可達七十三分。
我寫的讀周嘯天《鄧稼先歌》的文章,把報紙嚇了一跳。當時正值魯迅文學獎剛公布名單,社會上議論紛紛,嚇得編輯們一是問我為什么要寫此文;二是寫編者按,放在文后,說明不是報紙約稿,而且說是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這像是當年運動中為釣魚稿即靶子稿寫的按語;三是把文中說到的某年某月恰恰該報早已刊登過我談周詩講好話的文章字樣刪去??傊钦f明王蒙一人惹禍,不是報紙膽敢蹚渾水。想象一下他們大驚小怪、變顏變色的情狀,不免覺得對不起報社的老朋友們了。
好在北京還有個《新華文摘》,之后堂堂正正地摘發(fā)了周詩多首。我想起了國人愛說的一句話:“不信邪?!?/p>
最近參加了電臺“中國之聲”與一些大學聯(lián)合舉辦的“青春詩會”,又參加了青島中國海洋大學詩歌活動,深知人們愛詩,但好詩何其不易!有些青年的詩風多少有點往裝腔作勢上走的架勢,令人不安。
詩與生活是互動的,淺生活造就了淺詩。好詩既不是“做”出來的,也不是“裝”出來的。
最近出了一個余秀華,她一下子就把人都震住了: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xiāng)/而它們/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余秀華的強烈令人大驚失色。余秀華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預(yù)先洗滌清純了她的大膽的詩句。你會感到悲壯,而不是低俗。而余秀華的詩突掀輿論高潮也證明了當前的好詩有多么少。當然,余詩的熱乎也不過為期有限。我們需要更深沉、更創(chuàng)造、更振聾發(fā)聵與醍醐灌頂?shù)倪M擊靈魂的詩作。噫吁嚱!危乎高哉!詩道之難,難乎哉?未必難于上青天!
王蒙
2015年5月30日
王蒙:
昨天一同觀看了《憂郁的星期天》,居然是一部并無太高預(yù)期卻有意外收獲的好電影。以至于觀影之后,我們和幾位年輕人久久沉浸其中,討論細節(jié),對影片未有特意交待的情節(jié)進行各種推斷。
不知你同意不同意,這部德國電影有著德國制造般精密的質(zhì)地。前邊出現(xiàn)的人物關(guān)系,都為后邊的發(fā)展打下埋伏,而后面的結(jié)局,都在前邊有過非?!肮?jié)約”的鋪墊??催@種電影,你回想、猜想、聯(lián)想,不敢也不想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但是它又妙在并不拘泥,并不順著你的思路走,而讓你有出乎意料的慨嘆。比如德國軍官漢斯以中校身份重返布達佩斯時,已不是當年求愛不得跳河被救的落魄子,你會以為,憑他對舊友的感恩、對故人故地的情義,他會對猶太人網(wǎng)開一面;在他確實表現(xiàn)出與其他納粹軍官的粗魯方式不同時,你又以為他可能是辛德勒一類的人物;在他對自己早年的愛戀對象說出自己已婚時,你還會想到他可能是一個“正人君子”;在他一步步表現(xiàn)出對金錢的極度貪欲時,你還在試想他會給救過自己的猶太朋友留條活路;直至他騙財騙色達到了瘋狂地步時,你依然不相信他會最終親自目送當年的救命恩人走上開往集中營的列車。那位善良的猶太人至死相信救命之誼遠遠超過金錢之力而不愿給他送上贖金。
整部電影更加出人意料的一筆在于,這位一生得意的德國人,居然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再回布達佩斯時,在他80歲生日的慶祝晚宴上,斃命于被他送死的猶太恩人曾經(jīng)為自己準備的一瓶毒藥,而這個下毒者,正是他早年情迷的女人。一個古老的以牙還牙的主題,在攫取了你的情感、獲得了你的價值認同后,又一次得到了新生。到此時,你長舒一口氣。
不能不服的是,德國人對自己的反省之無情!在與其他民族的人性相較對比之下,這種自我批判達到了頂點!
此片導演兼編劇諾夫·舒貝爾(Rolf Schubel),到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仍然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我不得不想起中國的電影。比如說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歸來》,是著名導演的力作,是根據(jù)著名作家的小說改編的,由兩位著名大演員領(lǐng)銜,就連幕后的彈琴者,都是大鋼琴家郎朗,陣容不可謂不強。題材涉及人生、人性,施展的余地不可謂不大。但令人失望的是,我一直看到最后,也沒有等來期待中的觸動、感動。我自認為還沒有愚鈍到麻木不仁的地步。我曾因為這位導演的才能與人爭執(zhí)并為之辯護,但這次我真正地投降了。這位導演似乎還停留在早年成功的外在渲染上,如一開始男主人公的夜晚逃亡、女主人公聲嘶力竭的叫喊,高音喇叭、街頭標語、鐵路天橋、街道干部……氣氛都對,但是待陸焉識與妻子真正進入二人世界的心靈交集時,卻未有建樹。在他們的私下接觸中,人們沒有看到聯(lián)系他們之間親情關(guān)系的無形紐帶是什么,發(fā)揮了什么作用。當鋼琴出現(xiàn)時,多少帶來了一些希望,因為鋼琴在電影中往往是用來打開對美好情感的回憶、宣泄生死相戀的愛情的重量級道具,然而在《歸來》中,卻沒有發(fā)生任何作用,一首《漁光曲》,沒有真正起到冰釋、暖心的作用,反而讓人感到鋼琴的沉重與多余。而在《憂郁的星期天》中,鋼琴自始至終成為一個所有人的聯(lián)系物和觸痛點,鋼琴曲是原作小說的出發(fā)點,是最神妙、最震撼靈魂、最獨特之處。在《歸來》中,當陸焉識終于找到機會給妻子朗讀多年前自己在受監(jiān)管時寫給她的信了,那是他自己的血淚傾訴,是困境中唯一的精神支持,但他卻像讀著其他什么人的信件,不僅自己無動于衷,更沒有打動對方,也沒有讓我們觀眾心中一顫。
大導演尚且如此,我們還能要求那些新近闖入影壇、耍弄財富、耗費青春的如《小時代》的制作者們嗎?《小時代1》公映時,我們曾經(jīng)好奇于它的名稱而去影院看了一下,出得影院,它說什么我全忘了,但我的時間和票房卻給了它。而這票房,也確實是如今最硬的道理。中國真是個大市場,大得讓所有想玩一把的人都賺了。
我喜歡看電影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的聚眾娛樂性。一塊屏幕前,少則幾人,多則十幾人幾十人上百人,彼此之間似有一種無聲的即時交流。如果碰上所謂的好電影,還有之后討論一番的余興,回味幾許的余味??上ВF(xiàn)在這樣的電影少之又少了。
電影是個好東西,但電影的“娛樂性”到底是什么?我至今沒弄明白。
三婭
2015年8月26日
三婭:
《憂郁的星期天》原是一部小說,香港放映時名為《布達佩斯之戀》,是為了從名字上增加娛樂性吧?我反正只能為這個更名而搖頭。
你對該電影制作的分析已經(jīng)非常到位。與這部電影相聯(lián)系的是,當年確實有一首叫做“憂郁的星期天”的神秘的、帶有驚悚意味的鋼琴曲。網(wǎng)上說:
是匈牙利自學成才的作曲家賴熱·謝賴什(Rezso Seress,1899—1968年)譜寫于1933年的一支歌曲。據(jù)說……由于歌曲中流露出攝人心魄的絕望情緒,數(shù)以百計的人在聽了它后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請看,文藝不僅有娛樂的作用,而且有奪命的沉重。與此同時,有人提出質(zhì)疑,認為這是唱片商的營銷需要制造出來的噱頭。那就是說,文藝還有商品功能,如你所說,在他們那里,票房才是最硬的道理。
后來,德國作家尼克·巴科夫把這個故事寫成了小說。而此部影片,正是根據(jù)這部小說改編而成。電影把神秘的樂曲與精神重壓,與二次世界大戰(zhàn)、與法西斯毒瘤的災(zāi)難結(jié)合了起來,與匈牙利二戰(zhàn)中曾是軸心國家的特殊背景結(jié)合起來。而且它勾勒了一個四角的戀情故事:愛情、戰(zhàn)爭、美貌、美食、藝術(shù)、死亡、背叛、復(fù)仇、投毒……那么多動人心魄的元素交織碰撞在一部兩小時的影片中,不但有“看點”和“賣點”,更有它的德國式的精當。
其實我非常討厭“看點”“賣點”這一類詞兒??纯丛蹅冏约哼@里吧,多少從業(yè)者似懂非懂地將這些商業(yè)化字眼饒舌賣弄,沒有了真情,沒有了頭腦,沒有了靈魂。這種說法,就和一個人愛上了某個異性,解釋自己愛的是其人的某兩個點或三個點是一樣的。甚至于認為中華文化、民族特色也是由幾個元素、幾個看點組成的。例如出個旗袍,出個古琴,出個毛筆字與龍,就是中華文化了。于是藝術(shù)不必融會貫通,只需拼湊就可以了。悲夫!
回到《憂郁的星期天》。淺薄的人當然只會滿意于其中的賣點,但是“星期天”更看重的是對于人性的挖掘與拷問。為什么一個鋼琴曲會這樣地具有匪夷所思的殺傷效果?難道這不是令人看到了人生與社會乃至人類神經(jīng)的荒誕、壓抑與恐怖的一面嗎?呆鳥式的漢斯,拙笨地求愛遭拒以后立即投河自殺,著實傻得可愛,而在投靠了法西斯之后,他的拙笨“提升”為卑鄙、惡毒、貪婪與全無心肝。呆鳥變成了惡魔。作曲家兼鋼琴家的憂郁氣質(zhì),在尊嚴與愛情,正義感與人文底線都遭到了踐踏之后,他選擇了死亡,他完成了為情人歌唱伴奏的此生心愿,他向自己的頭顱扳響了手槍。猶太店主不能相信法西斯當真會壞成這個樣子,他不能相信被他救過命的漢斯會對他背信棄義,落井下石。他天真地無法理解與相信希特勒的“排猶”,他說,只不過他的父母都是猶太人,他才成為了猶太人,言外之意自己又何罪之有?這個世界有過怎樣的瘋狂與邪惡!
看了此片對一個小小的餐館也有了別樣的感覺。有誘人的肉卷,有風味,有人性,有交易,有愛情,也有音樂與種種的愛怨情仇,美夢與遺憾,笑靨與淚水。影片的第一男主人公正是小餐館的猶太裔老板。
影片中美女同時愛著兩個男人的相當暴露的鏡頭,可能會讓我國觀眾感到難以接受。但是實話實說,這種鏡頭與其說流露的是淫蕩,不如說是天真,它至少比觀看電視上的一方出軌、另一方情殺、碎尸掩埋的殘暴故事,還不斷加上“背叛”“戴綠帽子”“縮頭烏龜”之類的腐朽煽情用語不是更惡劣。
娛樂不是你一“娛”我一“樂”那么簡單,娛樂應(yīng)該滿足人們的寄托情愫、好奇心理、揪心懸念、追美崇善、宣泄稱快……的心理意愿。小平同志說過,他看小說是要“換換精神”,一大批科學家院士都是金庸迷,梁啟超提倡“興趣主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娛樂,其檔次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三槍拍案驚奇》以明星上演無厘頭搞笑、達到電影制作者與觀眾同步白癡化為娛樂,《無極》以莫名其妙卻又故弄玄虛為娛樂。好萊塢則有另一套話語體系,他們的影片,如《速度與激情》,以驚險特技駭人聽聞為娛樂,至于《辛德勒的名單》,以人道主義的情懷為莊嚴的宣示,同時以深情感動來撫慰提升受眾的靈魂,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般娛樂的高度。
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有天才的導演,他們會鋪陳視覺的盛宴與自嘲一下中國的土鱉與貧窮,他們還會模仿西方的手法,玩兩手洋活;或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絞腦汁出新意。他們?nèi)鄙俚闹皇俏幕母c藝術(shù)的靈魂,他們?nèi)鄙俚氖菍τ谌松莫毺囟⒌母惺芘c深思。在需要深思的地方,他們常常只是耍一點小聰明,例如英雄為了“天下”在最后關(guān)頭成全了實力;例如為了讓一個女人受挫到極點,沒有任何理由地不能認出自己的丈夫……以至于我們這些觀影者泄氣、失望,也全然沒有了“娛樂”的滿足感。問題不在于電影有沒有或能不能追求一些娛樂性,問題是娛樂性中仍然可以有良心、有同情、有義憤、有對于生活的發(fā)現(xiàn)與關(guān)注,有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有憂郁的鋼琴曲也有二戰(zhàn),有法西斯的橫行與正義的最終勝利,而我們這里,一提商業(yè)片、娛樂性,導演想到的首先是“扛罵”,他們根本不能理解,娛樂、票房同時也還能夠扛起對人生的深入探索與對靈魂的認真審視來。
什么時候能夠出現(xiàn)真正的藝術(shù)家呢?僅僅技術(shù)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的是好學、深邃與豐滿、真實的心。
王蒙
2015年9月1日
王蒙:著名作家
單三婭:資深編輯、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