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韻
無限豐富的啟示:文學、家庭、社會
——自述
蔣韻
幾年前,我和丈夫李銳曾經(jīng)參加了一個名為“重述神話”的寫作項目,并為此共同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人間——重述白蛇傳》。在對這個中國人家喻戶曉的神話傳說故事的“重述”過程中,我們著重強調(diào)了一個有關“身份”的問題,小說中所有的人物幾乎都陷入了一個“身份”的絕境之中:一半是人一半是蛇的蛇孩兒,為了在人群中掩藏他天性中的蛇性而倍受磨難;無論怎樣悲傷卻只會笑不會哭的笑人,命中注定只能被人群判定為白癡;被使命和良心所絞殺的神圣的除妖者、以及無論怎樣選擇都必將是叛徒的男人;當然,最重要的,是那個選擇了放棄“靈異”的身份而自愿做一個人間凡人的白蛇白娘子,我們強調(diào)了她的自愿放棄以及九死不悔,但她最終卻沒有逃脫被做為一個“妖孽”誅滅的悲劇性命運。應該說,我們賦予了這個老故事一些新的東西,也顛覆了一些東西。后來,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作家突然問了我們一個問題,她說:“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白蛇為什么非要做一個人呢?她為什么非要生活在這么丑惡的人間呢?”
我們的小說中有這樣那樣的追問:對人性、對眾生、對悲憫、對善惡,等等,但我們就是沒有追問過,白蛇為什么非要做一個人。那是我們整個故事的基石,假如,這塊石頭動搖了,我們的小說也就傾斜和坍塌了。但,我要承認,從此,這個追問,這個大大的問號,如同一只巨鳥的翅膀,在我心里投下了影子。
中國民間的許多傳說故事中,不乏這樣的文本,一個仙女,或者一個靈異的妖精,因為羨慕人間,或是被一個人間的凡俗男人所吸引,于是,毅然下凡,為此演義出了一幕又一幕感天動地的故事,比如織女和牛郎,比如七仙女和董永,比如白蛇和許仙。她們無論是天神還是妖孽,無一例外,都渴望在塵世間,在茫茫人海中,擁有一個家,一個小小的家園;她們共同的理想,樸素而簡單,那就是在這個凡塵里,和她們的愛人、孩子,過男耕女織的家庭生活。為此,她們不惜觸犯天規(guī)、天條,以及人間的律法,放棄她們神和靈異的身份,融入人世間。
毋庸置疑,賦予她們這理想的,創(chuàng)造了她們的,當然是人自身。所以,與其說那是她們的理想,不如說是人的理想,民間的理想,草根大眾的理想。擁有一個家園,過男耕女織的生活,這理想誕生的前提,首先,應該是對自己生存的這個世界的肯定、贊美,甚至是詩意化。但是,這強大的信心來自何處呢?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是可以寄托人的信賴的嗎?在千百年來幾乎不曾間斷的戰(zhàn)亂、災禍、饑荒、苦難的重重籠罩之中,是什么力量,讓人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現(xiàn)實生活的美好,足以吸引天上的仙女下凡、洞中的妖孽入世?一個安寧的家,男耕女織的平凡人生,有什么樣的魅力,可以使光輝的神仙歲月黯然失色?或許,它并不平凡,它是世世代代苦難中人對“此世”的頑強期許、訴求、寄托和希望,是人對自己柔情似水的纏綿安慰,那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對地上天國的描摹。
一個家。男耕女織,豐衣足食,相親相愛。
如此簡單,卻如此意味深長。
中國文學中永生的一個家庭,首當其沖,應該是《紅樓夢》中的賈家:榮國府和寧國府。這是一個貴族之家,在這里,“男耕女織”被置換成為“金紫萬千治國,釵裙一二齊家”的模式。只不過,作者曹雪芹借男主人公賈寶玉這一塊頑石的眼睛,清晰地、開天辟地無限傷痛地看出了,這個“詩書簪纓之家、溫柔富貴之鄉(xiāng)”的“他鄉(xiāng)”本質(zhì)?!凹摇币约八硭笳鞯囊磺?,比如秩序、比如倫理、比如功名、比如富貴,不再是一個歸宿一個理想,它們只是肉身只是皮囊的寄居地和驛站,而靈魂,則是終究會化成一縷輕煙,歸于無跡,不知所往。生命悲情由此而生,中國主流文學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母題就這樣被偉大的曹雪芹引入到了小說之中。于是,我們看到,世間最珍貴的東西:燦如春花的生命、潔白的青春、珍貴鮮活的少女之美、心心相印的愛情,這一切,在我們眼前,在這個被稱為是“家”的大觀園里,毀滅、凋零。這里,“家”不再是一個理想,一個寄托,而是一個終結(jié),一個嘆惋:“忽喇喇如大廈傾”,還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有一個重要的母題——鄉(xiāng)愁:家和家鄉(xiāng),做為一個被想念、懷戀的對象,千百年來,被中國的文人墨客,反復地、不絕地詠嘆著,有多少千古名句,活色生香地留傳至今。我生活的地方,黃土高原上的山西省,保留和開發(fā)了許多當年富商巨賈的“大院”:王家大院、曹家大院、渠家大院等等,當然最為著名的當屬“喬家大院”,它因為同名的電視劇和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而聞名遐邇。這些大院,高墻深院,堅固、冷峻、端正、不露聲色,和南方溫婉而靈秀的建筑迥然不同。我想,這也是當年張藝謀把一個南方的故事移植到了北方大院中的原因:他強調(diào)了那故事中的壓抑、饑渴和封閉。一個大院就是一個家庭,一個家族。在多年的洇滅和寂寂無聞之后,這些大院中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和榮耀、興盛與衰亡、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或壯闊或卑微或成功或慘痛的人生,漸漸如同島礁一般浮出歷史的水面。有許多次,我跟在導游的身后,走過一幢又一幢的院落,感覺著從那仍舊堅固的青磚縫隙中滲出的森森涼意,似乎觸到了一點歷史神秘的肌膚。大院猶在,而家族不存。也只有站在這重重院落的內(nèi)心和深處,也許才會更加清醒地、清晰地意識到,“家”的模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也可能才有更深刻或更困惑的追問,“家”到底是什么?
二十幾年前,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和丈夫曾沿著晉省前人的腳步“走西口”,徒步穿越了晉、蒙邊界,曾經(jīng)去到過一處陌生人的墳塋。那是在內(nèi)蒙古一個叫做“后大灘”的地方,墳塋里睡著的,是一個移民拓荒者家族幾代的前輩先人。沒有墓碑,沒有任何標記,一片連天接地的空曠之中,幾個墳墓組成沉寂的一小群。春天的陽光,徹照著,有一種輝煌的凄清和燦爛的荒涼。我倆靜靜坐在那幾座不知名姓的墳塋前,鄉(xiāng)愁和正午的陽光一起涌進我心里。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那金子般的陽光和我的感動,我想,這沉寂的、無名的墳墓應該是一座生命的紀念碑,紀念所有那些為了尋找家園而倒在路上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