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 芳
躲在光陰里的貓
⊙ 文 / 王 芳
王 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出生,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北京文學》《散文選刊》等,已出版散文集《聆聽遙遠的呼吸》《彼岸風吹》。
一
“喵嗚,喵嗚——”,聲音輕而弱,斷斷續(xù)續(xù),不像春天在屋頂上狂奔求偶的壯年貓叫春時那樣急切與狂野,也不像撒嬌的寵物貓那般矯揉造作。深夜,這個聲音頑固地隨風飄蕩,打破夜的岑寂,把我從夢的香甜里叫醒。仔細聽時,它又沒有了,剛剛迷糊睡著,它又響起來!我的腦海里出現一只不足月的小花貓,撲閃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少年時經歷過的恐懼,在不經意間再次侵襲了我。
那天晚上,我聽到一只大鳥的叫聲劃破長空,凄厲而陰冷,巨大而不安,從我的夢里叫到夢外。我猛地坐起,在叫聲斷掉的那些分秒里,懷疑那不過是一個黑色的夢。然而,叫聲再次傳來,清晰,巨大,令人毛骨悚然。學校集體宿舍是一間大教室,住了五六十個人,借著微弱的夜色,我看上下鋪的同學,每一個人都睡得香甜,好像根本就沒有大鳥的存在。我不敢叫醒任何一個人,因為可怕的不是那些別樣的聲音,而是恐懼本身。我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我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爬下床,走出寢室,來到月亮底下。大鳥的叫聲再次傳來,陰森,堅冷,確切。我的胃開始痙攣,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我開始嘔吐,恨不能把整個胃都吐出來。吐完后,我又抬頭看掛在樹梢的月亮,那晚的月亮很圓,很白,在西邊孤零零地駐著。我癡癡望著它,也不知過了多久,鳥不叫了,月亮也被云遮去了半邊臉,我的胃好像回暖了些,我才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天亮后,我先是悄悄起身去看我待著看月亮的地方,看看那里是否有我的嘔吐物,以確定我昨晚是不是在做夢。我發(fā)現那地方還殘存著明顯的嘔吐過的痕跡,它足以證明那一切都是真的。我問同學,昨晚那只大鳥叫得那么大聲,你們沒有一個人聽見?沒有一個人理我,她們不喜歡我神經質的詢問,就像我平時總喜歡給她們講一些在我看來真實存在而對于她們猶如天方夜譚的事情時一樣。然而,那只大鳥的叫聲,怎么可能沒人聽見?
許多年過去,我常常會想起那個晚上,一想起,巨大的恐懼還會一拳擊倒我。我期待又害怕再次聽見那只鳥叫,但是,它沒有再叫過了。深夜聽到貓叫聲時,我直觀地感覺,是那只鳥化成了貓,光陰流逝,帶走了一些不相干的東西,但并沒有改變核心,歲月使我強大,也使那些曾經強大的,變得弱小。
我推了推身邊人,他翻身悶悶一聲,干嗎?我說,聽,一只小貓在不停地叫??!他說,沒有啦,根本沒有聲音,你神經過敏。我拖他坐起來聽,他不耐煩,說,沒有,絕對沒有。轉過去又睡著了。——那聲音還在,時斷時續(xù)。
二
為什么我會再次聽見這樣的叫聲?這叫聲是真的存在還是如別人所說只是我的幻聽?
第二天下午,我窩在藤條編成的吊籃里,享受午后悠閑的光陰。蒙眬欲睡之際,“喵嗚——喵嗚——”,弱弱的貓叫聲再次沖擊我的耳膜。窗外市聲喧囂,路邊人聲和車聲嘈雜,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以準確地捕捉到如此輕微的動靜。但是,那聲音雖弱卻清晰,破空而來,使我無法忽視它在我腦海里構成的畫面。
終究,許多年沉寂,那時的叫聲還是來了。如果這聲音真的存在,那么,這只小貓一定是在向我呼救,我不能再坐視不管了。我再次推了推身邊人,交代了一聲,顧不上他詫異的目光便跑下樓去,在一大叢四季青中尋找,然后,又翻遍草地和長刺的玫瑰花,那叫聲忽東忽西,仿佛故意和我捉迷藏,這使我無法找到貓的影子。我瘋了一樣一寸一寸地尋覓,非要找到它不可。我已經不是那個晚上任由大鳥侵襲、只能無助地嘔吐的女孩了,如果一個求助的生命得不到我的幫助,我將無法原諒自己。
這時,我看到人工培植的草皮底下,蚯蚓緩緩蠕動,試圖突破土層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落在玫瑰花瓣上,吮吸著香甜的汁液;大莖花綠色葉片的倒刺上掛著我袖口上的細紗。貓繼續(xù)叫著,一聲長,一聲短,聲音時斷時續(xù),但根本不見蹤影?!斑鲉琛鲉琛?,那微弱的聲音慢慢地變得有些冷,仿佛在嘲笑我的無能,又似乎訴說著自己的可憐。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小貓死去的僵硬之態(tài),還有那雙哀怨的眼睛里透出的悲涼,我再次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許多令人無能為力的往事撲到腦海里來——比如雪夜里溫暖的擁抱漸漸松開,某本日記的鎖再也無法打開;比如容顏在流逝的光陰里無可避免地蒼老,依舊濃稠的情意只能面對永生的分離;比如長夜無果的等待后在門縫里留下的紙條,以及他人床上顛倒黑夜與白晝的溫柔……
直到夕陽拉長萬物的影子,將草地鍍上一層金光,直到站在樓上俯視我的那個人猛地叫我一聲,喂,回家啦,沒有貓!周圍竊竊發(fā)出的聲響才猛地一齊收回去,大地一片寂靜。此刻,我的胃里翻滾著一種灼熱的氣息,我又想吐了。這次,不僅要吐出胃里所有殘存的食物,我還想把心和肺全部吐出來。我使勁回憶高中時我聽見大鳥叫聲的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許它是解開我聽見貓叫之謎的唯一鑰匙。
三
記憶一片模糊。除非童年,我不喜歡回憶過往,漸漸地,那些希望忘記的事,真的就如風飄散、似雪消融了,以至于當我想要追究時,根本找不著依據。
近些年,不少電影開始流行對青春的懷舊,無論是《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還是《致青春》或者《左耳》,全是從高中到大學時代的事,對我而言,那是遙遠而陌生的。我似乎從未經歷過青春。一個姿色平平、家境貧困、乏善可陳的女孩,有什么青春可追憶呢?即便有,也被自己死死捂住,就像當年夏天捂著一個長起來的胸……
事實上胸還是挺拔地長起來了,眼波也漸漸有些瀲滟,有時候我拿著小鏡子偷偷地照,也會被自己的眼睛嚇住,那目光是多么清澈而又灼熱啊!多年以后,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他對我說,別動,讓我再看看你的眼睛,它在黃昏的陽光中格外美!他便成了我一生一世相伴的那個人。——那么,在這之前,當我眼波瀲滟時,第一個看到它美的人在哪里?或者,這眼波投向的那個人在哪里?曾經有過這樣的人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當年有人幫我確定了這樣的一個人,并且由于他的存在,各種險惡的言語流箭般向我射來。為了保護自己,我穿上了厚厚的盔甲。莫非,聽到大鳥叫聲的那一晚,是我穿上盔甲的時刻?一定是的。
后來,我經歷了很多,那情愛的鏡花水月、人間的歡愛——想來想去,不過如此,也就漸漸看淡。時間是最好的利器,分割,重合,終將一切挫骨揚灰,區(qū)區(qū)一副盔甲,又算什么?這副盔甲,在我擁有一段陽光明媚的情意、一個感情篤定的愛人之后,最終卸下了。我想起我的愛人,在成為我的愛人之前,他在火車上流著淚給我發(fā)信息,告訴我他是如何以一生相托付,請我即便把目光投向他人,也一定不要不理他。在他的委曲求全中,我開始懂得,愛是連尊嚴都可以擊潰的東西。從此以后,我的心里還能存下什么,留戀什么呢?絢爛已經歸于平靜,誰又想過仍會涌起萬頃波濤?
那么,在這樣的日漸淡泊寧靜的時光里,這突來的貓叫聲,是否預示著什么?
可以確定,站在夕陽之中,我真的又想吐了,并且,我想把整顆心都吐出來。
四
或許,只是因為有些決定要做?
最近,我一直在畫鋼筆畫,有時候一天一幅,有時候一天幾幅,這些畫,從童年到現在,從現實到幻想,包羅萬象,但是不變的是畫中的兩個人,或父女,或愛人,總是牽著手。
鋼筆畫于我這個從未握過畫筆的人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選擇了它。我說不出為什么,一看到它干凈簡潔的黑白線條,便確定它契合了我表達的需要——有些情緒,文字不能表達,而畫面則可以。生活中出現或沒有出現的場景,在黑白的線條下浮現,一筆一畫地安排與延伸,無不體現著人內在的渴望。我知道,它比文字更直觀又更隱晦,它通過空白處的安排窺視我的內心。我并不躲避,相反,我在畫里面優(yōu)游自如。畫與自我相互撫慰,這是之前沒有想到的事。
聽見貓叫聲,是在畫畫之后的第四個晚上。我回過頭去翻看畫冊,被自己驚呆了!畫面里熾烈的情感全部傾注在一個虛構的人物身上。我又回想起近來常做的夢,竟然是一個全然陌生卻心心相印的白衣少年,陪我走過山山水水。夢中的海天,開闊而湛藍,天地間隔著一條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大堤,空氣明凈,畫面干靜,被牽著手的我,心情篤定,平靜歡喜。
平等的靈魂相吸,彼此懂得,互相安慰,我對于愛的夢想,不過如此。在夢中實現過的東西,在現實里又何嘗不是正實現著呢?面對世界,我向來強大,想求得的會自己去拿,不想要的必定果斷丟開。我想,我在等待離開??墒且粋€事物,我們?yōu)橹冻鋈康母星?,最后選擇丟棄,誰會甘心?在愛的世界里,習慣是最可怕的東西,有時候我們恐懼離開,無法接受丟棄之后不可預知的生活,只不過是因為我們以為自己已經付出全部,已經無力嘗試新的一切。
相愛的時候,我們會希望地球停止轉動,歲月不再流逝,會覺得全世界最真最深的情意,不會超過自己,只有那個用嘴巴喂自己糖果的人才是歸宿。事實上,離開之后,新的旅途會有新的驚喜。為了使離開的態(tài)度更為決絕,我曾經做過最果斷的事,躲進某一個女同事的屋子里,看尋找自己的那個人如何在房子里不斷地打電話,燈如何一夜不眠,在天亮之前他怎樣絕望地發(fā)出嘆息。當我看到他寫給我的信,看到信中的誤會我咬牙哭泣。
想起這些,我仿佛再次看到存在于光陰深處的那只貓,一直磨著尖利的爪子,半瞇著眼,只露出指南針一樣的瞳孔,伺機而發(fā)。
五
這個春天的雨,一直下到了夏天。下得人心里起了霉。
時間是最壞的東西,也是最好的東西。現在我知道,我失去了與那個我決意離開的人永遠告別的勇氣。所以那只大鳥又來找我了。可它被我佯裝的強大逼到角落,變成了一只貓。
動物中我最討厭的是貓,它們爪子鋒利,目光深邃且變幻莫測,春天求偶的聲音凄惻尖厲,喜歡弓著身子走路,落地輕巧,靠近人時,無聲無息,撲向物時,迅猛準確,它們喜歡和人膩在一起,表現出無邊的溫柔繾綣,卻又不讓人主動靠近自己,一旦靠近便迅速逃離。貓身上的一切都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驚悚感、神秘感,這使我害怕它,又忍不住愛憐它。
在某一場戀愛中,我被說成了一只貓,僅僅因為我的“爪子”容易傷人,而我溫柔的呼吸可以使人沉醉。這令我驚訝不已,一個最討厭貓的人,偏偏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貓?這真是不可思議之事??墒?,聽見這只貓細弱的叫聲,我還是追了出去,我想去救這只瀕危的貓。但它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或許,它要死了。
然而,我還是找不到它。我又想吐了,吐出我的胃、我的心和我的肺。
在往事的反復糾纏中,甜蜜與苦澀攪拌在一起,使人分不清往昔與現實的變化自哪天始,也不知道怎樣收拾一場被自己抓得七零八落的情事。但忘記,在時間開始之處已經開始。就算它派一只貓來,難道我真的非得每晚聽它凄惻的叫聲?
或許某天,一直躲在光陰里的這只貓,又該變成一只鳥,或許,它從此就閉上它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