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玲 曾子芙

天道人道兩難全
——論呂翼《冤家的鞋子》的兩難未知結(jié)構(gòu)

◎夏 玲 曾子芙

呂翼的小說《冤家的鞋子》塑造了三個鮮活的人物，漢族女子開杏在和漢族教書先生胡笙戀愛期間，被夷人漢子烏鐵搶了去，開杏在烏鐵的強奸和強迫下，被迫和烏鐵成婚?；楹?，雖然烏鐵盡力對開杏好，但是開杏卻日夜思念胡笙，冷漠無情地對待烏鐵，而當胡笙來到開杏身邊時，開杏又推開了胡笙，以至于胡笙判斷開杏對他沒有愛，烏鐵和胡笙為了逃避情感困境，都選擇了奔赴抗日戰(zhàn)場，二人在戰(zhàn)場上成為并肩戰(zhàn)斗的好朋友，在后方的開杏等待著二人歸來……

這篇小說突出的特點是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提升，這個故事看起來是一個愛情故事，也有人把這個故事看成一個抗戰(zhàn)故事，其實故事的內(nèi)在深層結(jié)構(gòu)是一個彝漢文化沖突的故事，是一篇有著深層兩難未知結(jié)構(gòu)張力的小說。文學中的兩難結(jié)構(gòu)最先由黑格爾在其悲劇學理論中提出來的，黑格爾認為，真正有價值的悲劇不是出現(xiàn)在善惡之間，而是出現(xiàn)在兩難之間。未知結(jié)構(gòu)是指文學作品中人物的未來不可知，而且讀者如果對人物的未來結(jié)局，有所期望的話，會陷入一種難以選擇的兩難矛盾困惑中，在拿不定主意中陷入思考。兩難結(jié)構(gòu)對讀者的作用，用作家余秋雨的話說：“是它把這個構(gòu)架放在里邊，沒有結(jié)論，讓所有參與的人都投入進去，看這個作品的時候，覺得這里有讓我無數(shù)的可以思考的余地，我一會兒贊成這一邊，一會兒贊成那一邊，我永遠在這個作品當中，我是個徘徊者，這個作品就偉大了。”［1］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果能夠營造出這種讓讀者陷入兩難的未知結(jié)構(gòu)，能夠讓讀者思前想后，到底是喜歡誰？期望結(jié)果如何？沒有一個結(jié)果，最終是陷入了矛盾中，在這種矛盾中產(chǎn)生一種悲壯、滄桑的閱讀經(jīng)驗，同時，在閱讀之后還能繼續(xù)思考，有余韻悠長之感。呂翼《冤家的鞋子》這篇小說的張力在于它讓讀者在閱讀時，進入了一個兩難的未知情景，兩難情景結(jié)構(gòu)，可以讓讀者得到一種陌生化的體驗，進入形而上的深層次思考，這一點許多基層小說創(chuàng)作者沒有認識到，也很難做到的。我們來看呂翼是如何成功設(shè)置了這一情景的。

一、鞋：從物象到意象到象征

在《冤家的鞋子》中，除了人物外，主人公之一的開杏手工做的那一只布鞋（后來成了一雙）也是一個角色，甚至是一個比人物更為重要的角色。

鞋子在小說一開頭就出場了，收場的還是鞋子。鞋子和女主人一起上場時，就作為人們對家的惦記對象而出現(xiàn)：“這樣的鞋子，穿在腳上，會讓一個在外奔波的人，勞累消減，會讓一個想家的人，內(nèi)心平靜?！保?］巧手能女紅善于做針線活，是開杏作為一個漢族女性的文化傳承，也是開杏心靈手巧、勤勞聰慧的見證，小說中細致生動地描寫了開杏做鞋的選料、工序、動作、式樣、心情、神態(tài)等，還寫了開杏擺攤賣鞋的營生環(huán)境，在這里，鞋子成為了漢族民間文化的一個有具體形態(tài)的承載物，成為一種象征表達。這只鞋子在開杏這里是愛情的信物，開杏想象著這雙鞋子能穿在情人胡笙的腳上，而夷人烏鐵卻一見到這只鞋，就渴望著自己能穿上這雙鞋，這只鞋讓烏鐵向往、羨慕和夢想，他把“能穿上一雙鞋，一雙女人做的布鞋，作為最大的夢想?！保?］烏鐵的這個愿望強烈地貫穿小說的始終。

對開杏來說，布鞋是情義的寄托物，自己對胡笙的情義難斷，她任何時候都守護著這只鞋，這只鞋已經(jīng)不是一個物了，而成為寄托開杏情感的一個意象一個象征了。而烏鐵也一定要這只鞋，對他來說，這鞋也是情感、溫暖和家庭的象征，當開杏讓他從她賣鞋攤子上的鞋中挑選一雙鞋來穿時，他說：“那雙鞋比這更好，我是看到了那只鞋后，才下決心和你在一起的……”［4］開杏則是憤怒的：“你！你做夢吧……你要那只鞋，呸，下輩子吧！”開杏和烏鐵的矛盾，表面上看，是給不給鞋的問題，其實是予不予情的問題，是情感和文化的矛盾。

當開杏和胡笙見面后，知道胡笙要去前線，她連夜趕工將這一只鞋做成了一雙鞋，想將這雙鞋送給上戰(zhàn)場的胡笙，但是她沒有找到胡笙，而是遇上了同一天上戰(zhàn)場的烏鐵，烏鐵大聲叫到：“開杏，把鞋給我。”開杏堅決不給烏鐵，但也沒有把鞋送給胡笙。

而在開杏等待這兩個上戰(zhàn)場的人時，她思前想后，想到生離死別的人還沒有得一雙鞋穿，她想方設(shè)法要把這雙鞋寄到戰(zhàn)場上去，這雙鞋給誰寄去都有合理的一方面，但是也都有不合理的一方面，寄鞋給誰？構(gòu)成了開杏選擇上的兩難，小說中沒有交代開杏到底是要把鞋寄給胡笙還是烏鐵，留給讀者一個未知，讀者如果幫開杏選擇，也會陷入兩難境地。

結(jié)果鞋還是沒有寄出去，開杏卻得到烏鐵“光榮了”的消息，開杏從他人口中去了解烏鐵，理解了烏鐵的情感，為自己沒有給他一雙鞋而后悔，開杏對這雙鞋的處理的兩難結(jié)束了，她已經(jīng)決定要把這雙鞋給烏鐵了。她最初的選擇是將鞋燒給烏鐵，但是“又改變了主意，忙將鞋從火堆里刨了出來?！币驗闊龞|西給死人不是夷族的風俗，為了讓烏鐵得到這雙鞋，她來到烏鐵家的夷寨，請祭司給烏鐵念經(jīng)，這雙鞋卻招不來烏鐵的魂，當她離開夷寨時，要將鞋埋在烏鐵故鄉(xiāng)的土里，因不合夷族風俗被阻攔。

這雙鞋送不出去，寄也寄不出去，燒又沒有燒成，做祭品也不行，埋了也不行。對開杏來說，是難處理的，鞋的結(jié)局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未知？誰最終會成為鞋的主人？在讀者的猜想中，讀者也在選擇，這雙鞋到底穿在誰的腳上，更合適？當讀者在內(nèi)心開始選擇時，進入了一個兩難的情景，讓胡笙成為鞋的主人吧，胡笙沒有烏鐵那么看重這雙鞋。讓烏鐵成為鞋的主人吧，讀者和開杏一起經(jīng)歷了一個堅決不給到后悔不給再到找不到給處的心理變化過程。這雙鞋讓小說成功地讓讀者進入了一個兩難未知的結(jié)構(gòu)，同時，這種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了人和人生的復雜的多面，復雜的多面使人感覺到人生的豐富和我們?nèi)菀拙砣氲目赡苄?，這一點非常重要?！保?］

最后，烏鐵回來了。讀者也認為鞋這回可以穿在烏鐵的腳上了。但是，烏鐵卻沒有了穿鞋的腳……讀者非常希望的事情落了空，讀者的難過、不甘心和遺憾，增強了作品的悲劇性。這篇小說的兩個男主人公都上了抗日戰(zhàn)場，但是，小說沒有正面描寫戰(zhàn)場上情況，卻寫這個鞋子找不到腳的細節(jié)，一樣讓讀者產(chǎn)生了戰(zhàn)爭的悲愴感，甚至這種震撼的感覺比那些套路小說的戰(zhàn)場套路情節(jié)更能觸動讀者的深層審美體驗。鞋子還是沒有主人沒有結(jié)果，鞋子的歸宿還是在未知狀態(tài)，鞋子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鞋沒有個“了斷”，但是生活還會繼續(xù)，那繼續(xù)的生活中還有許多許多難以消除的矛盾和困惑，在讀者的想象中，這兩人的生活還是未知的是兩難的……。

在這篇小說中，鞋子的情節(jié)設(shè)計是巧思，鞋子的波折，完成了這篇小說的兩難情景結(jié)構(gòu)設(shè)置，鞋子到底給誰好，一直讓讀者陷入一種自己和自己進行辯論的情景，而最后到底是沒有結(jié)論的。這篇小說有其他的優(yōu)長，但是文學中的兩難結(jié)構(gòu)的成功設(shè)置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這篇小說中的鞋子是一個物象的深井，透過鞋子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人物復雜多變沖突的內(nèi)心。

二、道：對立到差異到融合

一篇小說要真正達到富有文學性，應(yīng)該讓讀者在一個較為寬廣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上，去復合性地體驗、反思、考量角色，對人物產(chǎn)生復合的愛、恨、嘆、贊交纏的感情，這一點《冤家的鞋子》做到了。

我們來看兩個男主角，這是夷漢兩個不同民族的典型形象，兩人外形、氣質(zhì)、文化和性格不同，烏鐵是野性尚武的騎馬的彝族漢子，胡笙是文弱的漢人教書先生，如果你看了小說，我來問你，他們兩個誰的感情更真實？誰的感情更打動人？誰更有男性氣質(zhì)？你會在這些問題上陷入兩難選擇。我們一開始是痛恨烏鐵搶人的“惡”的行徑的，但是隨著小說的進展，當我們對站在烏鐵心理背后的夷族文化中的血性野性有所了解并理解后，我們的恨慢慢地消解了，對烏鐵我們慢慢地有了同情、理解和敬畏……人物的行為、情感和心理的不同，是因為他們后面的民族文化心理之“道”的不同。

小說中的三個人物，人人都陷入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兩難，陷入了情感期望和自身所得的兩難，小說通過對烏鐵、胡笙和開杏生活的地域環(huán)境、民族文化、風俗習慣慢慢地進行描寫，無論是烏鐵的蠻橫搶人，還是胡笙的優(yōu)柔寡斷，還是開杏病態(tài)的洗澡情節(jié)，后面都有民族文化心理的強大慣性在起作用，比如：在哪個時代，夷族男人搶人在他們民族的眼里，這確實不是做了好大的壞事，相反，在夷族人眼里，這是一種英雄行為。比如開杏的過度清潔自己的行為，看上去太夸張，但是結(jié)合當時漢族女子根深蒂固的貞潔觀來看，也是非常合理的。小說中敘述了漢族和夷族不同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是人物的歷史的、地域的、民族的、文化的印痕，讓人物的“不對頭”的行為合理了。在這里兩難之所以難，是因為從兩個人的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看，鞋子給誰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正像黑格爾說的，是兩種合理性的沖撞。如果讀者深入地思考下去，那不合理的就只有民族文化自身的許多東西了。

在小說詩意化隱喻化的敘述中，作品中給別人造成悲劇的具體個人，好像都不是真正的悲劇的責任者了。作品的前半部，造成作品中人物悲劇的是人物背后的民族文化沖突，是因為夷族文化和漢族文化的不同之“道”，造成了烏鐵和開杏的一個真愛一個深恨的矛盾，烏鐵以搶來得到愛，而得到后的表現(xiàn)又是那么的有“誠意和擔當”，有“耐心和毅力”“努力地在懺悔、在修正、在彌補，該出力的時候出力，該花錢的時候他就花錢”［6］，開杏以清洗自己身體的繁瑣儀式來對抗污濁的被占有，卻不愿意徹底反抗，選擇逃跑出去，重新回到心上人胡笙的懷抱，只是用冷漠冷戰(zhàn)來和烏鐵互相熬著也對抗著，開杏可以說離開烏鐵也難，留在烏鐵身邊也難。倆個人不像是夫妻，而是敵人，而這兩個人的后面，是兩個民族的習慣、觀念和情感方式在沖突。

小說人物之間表面的情感沖突轉(zhuǎn)變?yōu)閮蓚€民族之間深層的文化沖突，這種沖突成為小說敘事中的主要沖突，而小說人物中每個人內(nèi)部的心理沖突根源更為復雜，情感的倫理的文化的風俗的性格的原因，都有分層次的揭示。這種復雜性，使得人物不再是平面人物，而是圓形立體的人物。同一個人物，在讀者閱讀時，也不再是要么可恨要么可愛的人，不再只是只能觸動我們單一情感的人物，而是讓我們的多種情感都能被激發(fā)，每個人物都有可貴的一面，也都有讓人嘆惋的生命中無法彌補的缺憾。

小說的前半部對人物的行為、情感差異后面的兩種民族文化的一些對立面進行了呈現(xiàn)，人物表層上是情感沖突，內(nèi)層是民族文化在沖突，小說深刻的一方面，正是在人物的民族文化心理矛盾中開掘出來的，當我們了解了人物后面的文化因素后，我們再難簡單地單一性的譴責或者是贊美人物，讓我們思考兩種文化的差異，思考民族文化形態(tài)的隱形影響和對立結(jié)構(gòu)是如何導致了人物的天生的悲劇，從而體驗不同民族的人物精神世界的不同結(jié)構(gòu)，窺探漢族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夷族文化的差異，在這種窺探中聰明的讀者還會對兩種文化的優(yōu)劣進行反思。

而小說的后半部，因為抗日戰(zhàn)爭，漢夷兩種文化因為共同對敵，走向了相互支持、相互支撐和相互融合，烏鐵和胡笙在互不知道對方和開杏的關(guān)系時，因為抗擊侵略者，在共同的“七尺男兒，能坐以待斃嗎？能熟視無睹嗎？”［7］的家國情感激勵下，胡笙是喊著“這個沒有愛的地方，這個因為愛而讓我傷痕累累的地方，已沒有讓我留下了的必要了”，再加上漢族士人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驅(qū)使，走向了戰(zhàn)場。烏鐵是“知道自己這樣和開杏熬下去，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與其這樣庸庸碌碌的生，還不如轟轟烈烈的死”選擇下，也在同一天報名，共同受訓，一起出征抗日?！伴_杏身邊，兩個不同來歷、不同身份、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男人，在大難來臨之時，居然有著相同的選擇和主張。”這讓開杏驚異。

他們選擇的“道”是比自己本民族的道更大的道，他們各自的道也從過去的對立和差異走向了融合，而在戰(zhàn)場上“他倆十分投緣，想得在一起，說得在一起?！薄霸谝黄鸾?jīng)歷了多少炮火，經(jīng)歷了多少與日本鬼子面對面的肉搏，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倍嗽趹?zhàn)場上互相認同互補長短，在歷史上，云南的夷漢兩種民族文化的融合也在抗日戰(zhàn)場上形成了合力，讀者期待著在兩人的融合中，他們生活中的悖論也會消解。二人最后面對死亡時，互相重托：誰活著，誰就穿那雙鞋，并善待開杏。

官報烏鐵死亡了，開杏因此走上了祭奠烏鐵的路，在這趟旅行中，開杏更多地了解了烏鐵的經(jīng)歷更深入地了解了夷人的文化風俗，也慢慢理解和接納了烏鐵對她的愛，而最后回來的卻是再也穿不了鞋的烏鐵。開杏喊出：冤家呀，你叫我咋個了斷……。換句話說，還是一個難字，是生活和情感上的漫長的兩難。小說在結(jié)尾處再次顯示了兩難結(jié)構(gòu)的特殊張力。同時，也以這個兩難訴說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

世事還在延續(xù)，還有許多未知的因素，但決定一個人過去情感的民族文化和群體心理因素，還會在未來起作用，還會左右人以后的行為，這篇小說的深層次文學意義也正在此處。

（夏玲系昭通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曾子芙系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學生）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