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楊鎣瑩
一切不如從那時說起
⊙文/楊鎣瑩
楊鎣瑩:一九八六年出生,文學(xué)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執(zhí)教于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外婆去世那年我還小,虛歲八歲不到,為了能借三姨一家的便利在油田子弟小學(xué)讀書,我謊報了年齡充十歲,讀三年級。記得那是個明媚的上午,我正在學(xué)校聽課,忽然班主任輕輕敲門同任課的老師在門口說了幾句,任課老師點了我名字,示意我走過去。跟著班主任下樓,校門口已經(jīng)停著車接我。記憶中我似乎沒有發(fā)問,也許是那種不大自然的氣氛讓我保持了一路上難得的沉默。車子一路向著郊區(qū)駛?cè)?,路面開始顛簸,車窗外變得塵土飛揚,在一戶賣燒紙的店鋪前,車子停了下來,大人下去買了幾大捆土黃色的燒紙和粉色的冥幣放進了后備廂。我還只是張望著,沒有什么情緒。
到了村子里,記憶中并不太寬敞的進村的土路上站著很多人。挨家挨戶的門口都站著兩三個人。車子停了,外面的人把我從車?yán)锉Я讼聛?,我跟著大人們走進去才看見已經(jīng)站在外婆家場院里的父親,沒一會兒,母親則由著兩個親戚攙扶著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她哭得渾身顫抖,聲音并不大,嘴里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胸口起伏得厲害,感覺隨時都要背過氣去。我這時候忽然感到了一種恐懼,忙要跑過去,卻不知道被誰給攔住抱了起來。
里面的舅舅、舅媽、哥哥、姐姐們都在忙活著,門口聚集了好幾個青壯的人,而我被抱著一路向場院里面走,便看見了正中間停著的一口棺材。抱我的人從旁邊忙活的人中間擠過去,我則從上面看到我的外婆神色安詳?shù)靥稍诶锩?,面如金紙,穿戴整齊。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的場面,這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參加的葬禮。
那時的我,絲毫沒有感到恐懼,似乎外婆只是如平常那樣來看看我,待了些日子便回去了一樣。時隔多年,我有時候想起來,便覺得那場記憶中浩大的關(guān)于死亡的儀式,潛移默化了我后來對于死亡、離別,甚至人生的一些思考。畢竟,在我年幼的心靈中,死亡沒有讓我產(chǎn)生恐懼,甚至過度的傷心也沒有,仿佛我在那時候起就相信那些故去的人只是暫時離開了我們,而多年之后,我們和他們還是會再次相見。我似乎那時候也明白,年長于我的人,我對他們總欠著一份橫亙著時間和空間的了解。比如外婆,最初印象里她就已經(jīng)年邁,我并不知道她年輕時候的模樣,也不會清楚她年輕時候的所思所想,連著很多關(guān)于她的往事,也都是后來從母親和姨姨、舅媽們的閑聊中慢慢知曉的。我感知到了時間與空間的阻隔,冥冥中感受到它們無聲的力量。
我出生之后是外婆幫著父母親照顧的我,那時候小舅舅的孩子也剛出生,所以外婆在照顧我之余也要趕到外縣去。那時候父母工作都很繁忙,每周的休假只有一天,而那一天往往也有別的事情分派。外婆在的時候,情況還好。外婆不在的時候,母親就托人幫忙找保姆來帶我,保姆換了幾個,不是做事太粗,就是太不盡心,我口渴的時候沒人喂我水,我四處亂爬也沒有看管我,于是先后換了好幾個,還是沒有特別合心意的。等著小舅舅那邊來了別的人照顧小孩,外婆還是被母親接過來了。
印象中外婆的話似乎不多,即便說話也不像別的東北女人那么大聲,但是她抽旱煙卷。她從不對著我吸煙,但是陪著我的時候,她會拿著裝煙絲的藤條編的小圓簸箕,一手從一沓切好的白紙上捻一張,另一只手往上面細細地裝上煙絲,然后雙手朝著相悖的方向轉(zhuǎn)幾圈,捻好一根煙卷放在簸箕的旁邊。煙卷一頭粗一頭細,都仔細地碼好。
我那時候和外婆睡在里間的小暖炕上,印象中外婆沒有穿過除黑、白、灰之外顏色的衣服。即便是在冬天,她還是習(xí)慣里面穿著白色的襯衫,而不是像別的人那樣穿秋衣。每晚睡前,外婆都先要安頓好我,我雖然睡不著,但也很安靜地躺著,看著她把外套、褂子、襯衫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暖炕的一角。我的小衣服也如是。那時候還沒有蒸汽熨斗,外婆和母親都是拿烙鐵熨燙衣物,有時候時間緊,廚房那口大鍋的鍋蓋上(當(dāng)然里面不能是燉著菜)也會放著假襯衣領(lǐng)子和假襯衣袖口。我后來還看過母親拿搪瓷水杯裝滿的熱水當(dāng)烙鐵熨燙她買回的假襯衣袖口。
事實上,印象里記不清外婆說話的聲音了,想不起來的也沒辦法用文字來形容。外婆應(yīng)該是很安靜的人,也許是因為我太小,她沒有同我講過很多往事,或許也講過,只是我忘了。對于外婆的了解是在她去世之后,從母親和其他人那里聽來的,然后我拼出了幾塊關(guān)于年輕時候的她的殘片。
家里的相冊里保存著外婆最早的一張照片,那時她已經(jīng)是位老人了。我那時還很小,被外婆抱在懷里,母親和四姨分別坐在外婆的兩邊。我脖頸上系著的紗巾是媽媽的,聽媽媽說是我嚷著要戴的。外婆神情平靜,抿著嘴唇,頭發(fā)向后梳成圓髻,一絲不亂。排行老幺的母親和我說,在她最早對外婆的記憶里,外婆就是這樣的發(fā)式,多年不變。
外婆一家最開始生活在沈陽,家境頗為富裕。不過從清末民初時,家里人多半已經(jīng)不做官了。外婆是正室的外曾祖母的女兒,還有一個比她小一點的妹妹是二房的太太生養(yǎng)的。至于外婆的哥哥們,一個去了日本留學(xué),一個做了教書先生,還有一個在政府里謀職,后來的年月里都四散東西了。至于她的姊妹們,只聽親戚說起過那個和她年歲相當(dāng)?shù)拿妹秒m然人在遼寧,卻因隔母所生,早年間就已斷了聯(lián)絡(luò)。
據(jù)說,外婆小時候是頑皮的,喜歡抱著一只哈巴狗,還喜歡跑去和廚房里干活的仆人的孩子們玩兒。有舒服的房間不待著,喜歡煙熏火燎的街道;拿著好吃的點心卻偏要換鍋巴吃;拿著錢偷偷去外面買羊肝來喂小狗;在廚房里碰倒了油壇子,踩著油一路跑到客廳里,新買的地毯上踩了一溜腳印。據(jù)說外婆回憶起那時候就說那是命啊,生來是小姐少爺,上學(xué)啊逛街啊出入都有轎子坐,可她不像別人那么安分——她倒是更喜歡街上的叫賣聲和煙熏火燎的小攤子,喜歡那種熱鬧勁兒。至于她怎樣和當(dāng)時奉系軍隊里供職的外祖父(即外婆的前夫,她嫁給我外公之前的男人)相識結(jié)婚,家勢怎樣敗落,為什么沒有和外祖父南逃避亂,怎樣從沈陽又一路向北,換了名字在一個農(nóng)村落腳生根,就只剩了草灰蛇線的脈絡(luò)了。
據(jù)說年輕時的外婆曾和占據(jù)一方的胡子頭的千金義結(jié)金蘭,這期間的波折從幾個姨姨的口中聽得一二。還有后來日本人來了,占領(lǐng)了全東北,他們的日子怎樣熬過來的,也僅僅聽得了幾件小事。而新中國成立后,據(jù)說一封來自臺灣的信件被同村的人誤拿去卷了煙卷給燒掉了,外婆也就不想再去尋親了,她說那些老人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故去了,在那邊也早就安家落戶,就不找了。
那些遙遠的過去,我看不見。外婆在世的時候,我也沒有仔細地詢問。很多時候,我們所謂的理解都不過是一種后知后覺,留著很多情緒只能自顧自地追溯和想象,發(fā)酵成一種別樣的滋味。
我多次去過沈陽,很想在那些大街小巷找一點與外婆有關(guān)的“過去的氣息”,但是沒有找到。城市間大同小異的布局,大到鱗次櫛比的樓房,小到門口鋪面的裝潢。唯獨不同的是這里的口音。印象中外婆的口音似乎又和他們這些本地人不同了,不是說鄉(xiāng)音難改嗎?我也說不清楚外婆的祖上又是從哪里遷居到這里的。一切過往都好像煙消云散一樣。而在我到國外留學(xué)那幾年間,幾位親人也先后離世,等我知道的時候早已諸事落定。我似乎總與外婆的身世有種天然形成的疏離感。
二〇〇八年的圣誕節(jié)假期,我在巴黎的住所里開始寫小說。想來這個舉動并沒有什么嚴(yán)肅的成分,我始終沒有確切地想過要寫書,當(dāng)我在鍵盤上敲字的時候,我想著如果有一天它們會被印出來,那真是謝天謝地了。于是,我在某個落雪的夜晚,一邊鍋子里煮著肉湯,一邊在電腦上敲字。我不知道為什么,第一個冒出的形象是一個模糊的、熟悉的、小小的身影,那是我的外婆,那時候她還小,還只是一個元宵節(jié)為了看花燈,抱著小狗偷偷溜出去的小丫頭……差一點就應(yīng)了《紅樓夢》里的小英蓮元宵夜走失的情節(jié),好在家仆們據(jù)說是在落雪的石階上找到了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外婆和那只變成小雪球模樣的小狗……
我似乎在腦海里看見了那一幕,紅色的燈籠被飛雪吹著打著旋兒,映著地上的雪影子是淡淡胭脂紅的一團暈。她也許就是《京華煙云》里那群民國初年人的裝扮,頭上落著細細的雪,手凍得通紅,但還是緊緊地抱著那只小哈巴狗,坐在某戶大門前的石階上。那一片賞燈的熱鬧,夾雜著爆竹聲聲和夜空里綻開的煙火?!以趶V袤的時空里,希望可以看見某種可以觸碰的真實,然而,真實總比虛構(gòu)的故事要難得多,它佇立著,或者被掩埋,或者被忘記,說它清晰吧,又是模糊的,說它模糊呢,又有著一種來自血緣深處的召喚。
曾經(jīng)和朋友閑聊,說起我們八〇后這代人是無所謂“鄉(xiāng)愁”二字的。即便要說“愁”,愁的似乎也不是“鄉(xiāng)”。說起來有趣,我生在東北,長在東北,十七歲高考才離開東北去了天津,此后十多年里,攏共算起來僅有一年多的時間是在故鄉(xiāng)陪著我的父母的。我原本以為十七年的生活足夠我去描摹一點這里的風(fēng)物人情了,但是我卻發(fā)覺周遭平常的一切要轉(zhuǎn)換成語言說給別人,總還是碎片。而說起我身邊的人呢,我自己都還未定性,又怎么能了解得透徹?我那時反倒是去寫民國初年的南方生活異常得心應(yīng)手,后來聽我的責(zé)任編輯說出版社社長看了我的文稿,還以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老太太。想想這一切由來也是相悖的,只是悖行得足夠遠,似乎又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回到了原來的方向。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坐在老家的出租車上,已經(jīng)無法和司機師傅說清楚我要去的地點了。我在商場里面閑逛,售貨員問我是不是外地人,說我口音不像,看著樣子也不像。我回到從前讀書的中學(xué)外面,想透過大門看看里面教學(xué)樓和大操場,卻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大門還記得,大門里面的一切早就和記憶里的不同了。更別說那些從前常去的小鋪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新拓寬的街道,街道的名字我都很陌生;新建的樓盤名字不是“普羅旺斯浪漫風(fēng)情園”就是“榮耀威尼斯水城”;新開張的鋪面,留給一半都是小資咖啡館和音樂小酒吧。這些完全可以在任何一個城市里看得到。
剛結(jié)束學(xué)業(yè)回國的那段時間,我的確感覺到一種不適應(yīng),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對勁兒。我和在北京工作的中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們喝酒閑聊,他們回鄉(xiāng)也都有類似的感受。他們離開了故鄉(xiāng)和故人,在別的地方落地生根,結(jié)婚生子。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早就不以血緣上的親疏遠近來區(qū)分了。正如我早就變化的口味——總覺得母親做的飯菜里鹽放得多了點。
故鄉(xiāng)是一種離不開又回不去、似有若無的存在。如同沒有辦法做一場時空旅行去眼見年輕時候的外婆和年輕時候的父母一樣,如同很多人也來不及看到你的現(xiàn)在和你的未來一樣,很多的碎片要你自己去連綴、去勾連,力求讓這些殘片之間有了某種細若游絲的羈絆。
年邁的外婆在外人的眼里不過是一個性格倔強、對子女溫柔、對人客客氣氣的鄉(xiāng)村老太太。她所有那些可以被我形容的華彩,只能從她飲食起居的細微之處得以參詳一星半點兒。據(jù)說我的外公去世之后,村子里沒了人寫對聯(lián),外婆自認是女人,不方便給別家寫,但是自家的春聯(lián)都是她寫的。連著后來重新謄寫的家譜,也是外婆的手筆。聽說“文革”期間,她當(dāng)年從家里帶出來的幾幅字畫還有兩只瓷瓶都被收走了,她的兄弟們的照片為了避免帶來麻煩也都燒掉了。外婆也許想安心做一個鄉(xiāng)下婦人,只是在她一絲不亂的發(fā)髻和永遠漿洗白凈的、直挺挺的領(lǐng)子和袖口上,仍看得見她早年生活留下的一點印記。當(dāng)然,還有她的豁達,她堅持讓母親讀書,理解母親遲遲不肯結(jié)婚,她認為女孩子要強沒有壞處,她覺得人可以窮,但是要洗好臉,洗好澡,衣服破的地方要仔細用針線縫補好。她晚年很固執(zhí)地拒絕住院,她說她一生都不要進“三院”:一是法院,二是醫(yī)院,三是養(yǎng)老院。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所以她才會在感知自己時間不多的時候,仍勸著母親回家去照顧我,那晚便安詳離世了。
我有時候思考起血緣的牽連,這本來也不是為了質(zhì)疑,只是后輩并不認識前輩,前輩們成為一個個供后世子孫瞻仰的符號,填寫在家譜中,逢年取出來掛起紀(jì)念。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光景,爾爾。留下來的那些真實的、非符號化的紀(jì)念留在后輩的骨血里。待他們自己在某一個輪回里變成一個名字,變成那棵大樹越來越頂端的枝丫,那種紀(jì)念的挖掘也許很像某種考古發(fā)現(xiàn)一樣吧。
在處處可以是故鄉(xiāng),又覺處處是他鄉(xiāng)的現(xiàn)今,很多人靠著那些名字在找自己身上那份與生俱來的牽連,在每一個擁擠的春運,每一個擁擠的清明,每一個擁擠的端午,每一個擁擠的中秋……
我忽然記起來,那年外婆下葬,挖好墳塋的土里透出些紅色棺木的顏色,那是外公的紅色棺木的顏色,那種紅色很顯眼,旁邊的人都在說當(dāng)年的棺木選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