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
冬天里的一把火(散文/三等獎)
□王菲
冬深的時候,我去鄉(xiāng)下看爺爺。
適逢大范圍降溫,天出奇的冷。爺爺住的房子像個古董,老舊的堂屋和正屋都已經(jīng)蒙上窗紙。是那種薄而透明的塑料紙,淺藍色,干干凈凈的。隔著窗子望出去,天便不再是雪漂了般的清白,藍瑩瑩的,似一塘波,可以滴出水來。又有陽光撒進屋子,便讓人感覺,疑似春天來了。
屋外卻是料峭,朔風也吹得緊,我便賴在爺爺滾熱的炕心上不肯下來。
老屋的窗子和房子一樣老舊,但也不再是早些年的那種格子窗。聽母親說,關東的格子窗是滿人留下來的,但當時糊在格子窗上的卻不是這種塑料紙,而是用油浸過的一種麻黃紙,油亮而密不透風,光線也暗。雖說糊上那么一層,內(nèi)外便是兩個世界,但顯然,也更嚴緊安適起來,生活倍覺安全和溫暖。
也聽過粉連紙一說,雪白的紙,糊在槅子上,槅子再嵌上窗戶,這是冬季用作防寒的。這樣的生活方式感覺上是在江南,我只想那粉連紙,它勾動著我的無限遐思,明明是粉連紙,偏又是雪白的顏色,這粉和白綴在一起,冬日里映在窗上,真是要多美就有多美,簡直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了。
爺爺?shù)目怀銎娴拇?,似一面火墻,暖烘烘的,熏得人昏昏欲睡,我坐在炕心上打瞌睡,爺爺坐在地中央的鐵爐子前加柴,玉米棒脫粒后干下來的穣,或者其它莊稼的秸稈,爐蓋子上扣著土豆,不多時便彌漫出濃郁的香味兒。我瞇著眼睛,這一切來得原始而真實,讓我感覺穩(wěn)妥,又恍如少年時光。
這在北方,火爐和火炕雖然糙得只是燒起來的一把火,卻是平常人家慣有的享受,這些散碎光陰剝落在日光燈影里,時不時的讓人回味,并覺出歲月的靜好。但在偏南一些地界,北方人過去,冬天卻是讓人煎熬著過了。
我有一個朋友,初冬的時候去了四川成都,回來后觸動最大的竟然是那里的冷。
四川省在中國西南,雖算不上最南方,但冬天來時溫度還是要比北方高一些。
朋友說,那里初冬,白日十幾度,夜里也不結冰,但那寒冷卻是無處不在的。那里沒有火爐和火炕,白天,外面有陽光還好過,但一入室內(nèi),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若不開空調(diào),那冷如影隨形,撲進人的身體里便不肯離去。
晚上睡覺時更甚,人家赤裸著上身,只著一條大短褲,還嚷著要開窗戶,說換換空氣,她卻在棉被里瑟瑟抖個不停。
她說,那冷,深入骨髓,如毒,透徹五臟六腑。
我沒在冬天去過南方,自然也無法體會那切膚入骨的冷,但聽朋友這么一說,覺得還是北方的冬天好,也便覺得那火炕和火爐燎起來的一把火分外的可親和可愛了。
我記得汪曾祺曾在他的文章《冬天》一文中寫過八個字: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在我這里卻是:家人閑坐,爐火可親。火爐的好,正因為一家人可以圍著它閑話家常,目光里盡是安詳和寧靜,然后,時光不知不覺地走遠,這是最幸福的事情。
這樣的幸福讓我想起喝茶,喝那種大碗
茶。
伯父在世時喜歡喝茶,就是大碗茶。他有一個自己專用的粗瓷大碗,老綠色,上面有花紋,看起來并不瑩潤有光澤,而且看起來很舊,仿佛經(jīng)歷了幾輩人的觸摸,卻老舊得有味道了。
伯父坐在爐子旁,水壺在爐子上呼呼冒著熱氣,一旁放一個方凳,方凳上一個茶壺,還有一個便是伯父的粗瓷大碗。那茶壺里茶水濃重,待水可入口,伯父便倒了來,用手端著,滋溜就是一大口,一口半碗便下去了。這樣的時光似乎只發(fā)生在晚間,大娘坐在炕心,我和大伯家的胖丫跪在炕上欻嘎拉哈,燈光明亮,室內(nèi)整潔溫暖。
這樣的時光真美,也走得悠然而倉促。
伯父這樣的喝茶方式,我總覺得有一種豪邁一種氣概在里面,雖然俗和糙,但卻覺得這樣的喝法才很東北,很爺們,甚至帶著匪氣。它能讓我們想起大餅子大碴粥的味道,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叼著大煙袋的大姑娘,想起吊在房梁上長大的孩子,甚至東北舊時那些烽火連天的歲月。
但這火爐也有雅在里面,唐朝詩人白居易在他的詩《問劉十九》中寫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首詩讀起來溫情脈脈,語言樸素親切,如敘家常,尤其是那“紅泥小火爐”幾個字,更是活色生香的美。
這樣的雅,如此細致,是釉了青花的瓷,潤澤靈動,也是周杰倫的歌詞: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起二奶奶和她的老房子,還有老房子里的那個泥火盆。但現(xiàn)在泥火盆在東北幾乎已經(jīng)絕跡了,這更讓我對它念念不忘。
每次回鄉(xiāng)下,我都會去那座老宅前看看,幾乎都是在冬天,便覺得是站在風口上。那些被風飄起來的雪粉,掃過額際和眼角,涼涼的,讓人有想流淚的沖動。
二奶奶的老房子早拆了,但想起故鄉(xiāng),想起小莊,想起從前,便總會先想起它。好像那是長在我心上的一個根,所以,每次回來我總會不自覺地多看它幾眼。
我對二奶奶的泥火盆之所以有深刻的記憶,是因為有了它那家里便分外的招人。二奶奶家總是人很多,東家阿婆西家大嬸忙完家里的活計便過來,兩手搭上盆沿,盤腿坐在炕上,眼睛也不看誰,話也不多,盡是鄉(xiāng)下人的穩(wěn)妥。
那時候,我覺得冬天的日子都是這么過的,不覺得好,也不覺得不好,因為母親每天都領著我去二奶奶家,趕趟一樣?,F(xiàn)在回想起來,卻成了回憶故鄉(xiāng)時最溫暖的一段。
我一直覺得二奶奶家是小村里人煙最密集的地方,大人們在那里相互打趣逗哏,一天里笑聲不斷。那笑聲如此親切自然,現(xiàn)在想起,那笑聲竟再也尋不來了。
東北的冷是出了名的,冬日里天寒地凍,恨不能呵氣成冰,但因為這火爐、火炕、泥火盆的暖,冬天卻讓人備加懷念和期待起來。但那期待如此短暫,倏忽間,那些好時光便如白駒過隙一般散在記憶里,飄著,遠了。
實習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