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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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免于衰老的
南子
我曾驚嘆過這樣的奇跡——
比如火車
躲過了黑色隧道的追蹤獨往獨來
它的鳴叫聲里有著陣陣彎曲
一半埋在土里
另一半被暮晚的寒風(fēng)吹送
啊,這澄澈的棺木
帶來往昔
帶來凹陷在地面深處的陰影
以及人的失敗
除了它的鬢發(fā)開始發(fā)白
吹來的風(fēng)中有一些放棄
一切又都是新的
我呆呆地看著
仿佛它正和多年后的自己相遇
萬物有著自身隱遁的道路——
云的陰影
泉水噴向天空的遺跡
快車的汽笛在草木內(nèi)部鳴響
河流的脊背裸露出
舌尖上一粒細沙
——現(xiàn)在我加入到它們的形體
以燈火后面的陰影
以被巖石磨損后的咸澀音調(diào)
和一整座傾斜的水池
我收集萬物陳舊的傷口
消失在每一個單獨的事物中
其實萬物都有著自身隱遁的道路
不向任何人道及
心啊——你從高高的枝頭垂向我
垂向我灰眼睛的空虛
而你的注視是一種劇痛
像鳥在黑暗里在樹林
只被垂死的人看見——
看見一個失去榮耀的人
活得像一簇松針
尖銳黝黑冰涼
而這都將是對我的饋贈——
如果這些饋贈將形成一種新的遮蔽
如果這些不為任何人捕獲的光
不是為重回事物至深處的幽暗和寂靜
那么它一定是為我的心所需要,所驅(qū)馳
看見萬物內(nèi)部的美是可怕的
一些事物在膨脹
而另一些在變輕
我愛這世間萬物
我要和她一起起伏動蕩
生活
這神秘的質(zhì)問者啊
它昏濁著并無覺察
自己正投身于一道陰影如陷入一場昏迷
命運的胸衣就這樣被裹緊了
而我在這里
我一直在這里
凝神于事物內(nèi)部的核心
遲疑地看清它成為它們
成為這不死的卑微的形體
和來不及命名的萬事萬物
不必猜測生活的遠方在哪里
但我會感激它秘密催殘過我的——
就像感激
一個無形而闊大的世界
那里有無數(shù)像我這樣的弱小者
曾被褪去了愛的胞衣
天賦在逝去
可是在誰的低低的哭聲中
我好像聽見了
一只鳥兒日出前輕彈著露珠的歌曲
使我免于衰老的
不是時間不是
生活分泌出的鋸齒形的陰影
也不是像神一樣
給烈火添水的愛情
——雖然它曾以極度的謙遜
搖憾過我的靈魂
而真正使我免于衰老的
是大自然
它不統(tǒng)治不命名
以自己的痛苦
擠壓出比詞語更大的甜澀果實
我沿著它
回到最初的饑餓
這萬物之所是否來自遙遠的內(nèi)部?
我深躬
連綿,沉睡著的山川的堤岸就在我的腹中
討債者。勞動者。送葬車呼嘯而過
掀開他們衣襟下隱藏的巨大力量
生的力量
孕婦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她投在地面上的陰影被反復(fù)折疊
分娩成許多個
——生活如此古老
一日有如一生
而所有的起伏終將平靜
像入夜的河流暗含著某種真理
再也寫不出輕巧的詩了——
世界在外面發(fā)瘋
鳥群有疾河流變暗
魚蝦不知所蹤
而一個集體主義者有他全副的武裝
孤立著的人意味著擁有了更多的沉默
現(xiàn)在是冰雪時間——
跨過三省的霧霾
含著一枚濕漉漉的鳥的羽毛找到我
在我的身體里制造出寂靜
孤獨是一個高音
在一個牧場和另一個牧場
人吃著羊談?wù)撝?/p>
談?wù)撝鼈兊拿ず头箭g以及
與弱者一樣的膽怯溫順易受驚的性情
羊不知道,人有時也是羊
是它們的
從一個柵欄跳到另一個柵欄的同類
我的筆有著直立的影子
它穿鑿過深夜里筑起的城墻
每一響聲里的驚怵
于我都是一種可怕的對稱
現(xiàn)在,它有如一個失去王國的標本
被放置在萬物之中
沒有形狀和邊際
在那里或者從來不在
我常常對著它發(fā)問——
何時能順著垂暮的方向
用母語寫下生與死萬物的始與終
人世間殘暴的善意以及
世代相續(xù)的徒勞?
我不喜歡這個詞
在我的聲音被打開之前
它意味著歸還——
意味著我轉(zhuǎn)過身去
錯誤就會中止
腳不再被碰傷
而石頭就在那里
意味著花朵向所有的人開放
它要開始它正開始它已開始
縫合好人和壞人之間的裂隙
意味著它被所有的人命名
從此到彼
在明與暗之間
唉,和解——
現(xiàn)在它拖著一條曲折的細線垂落下來
我多少理解了
人世的命令和請求
到處都是的光
收容了世間萬物無盡的虛榮
現(xiàn)在正向每一個單獨的無言的事物
致以最后的,深深的歉意
我認識的事物太少——
只知道
鳥是投擲在天空上的黑汁
云是落在失意者身上的傷疤
湖泊是輕的一把椅子使人失重
而內(nèi)心的道路往往始于一次背叛
我知道弱者永遠是強者的敵人
葵花低著頭
對所有隱形的事物懺悔
以極度的謙遜搖撼我的靈魂
我還知道
相愛者把陰影寫進骨骼
力量在失去
肉體因冷卻而獲得了輕盈
只是——我所知道的
是否就是這個世界的表象?
就像我懂得信仰在這個時代如同黃金
無知而昂貴
我忍住行將腐爛的軀體
不給一座山崗多余的樹林和石頭
——我認識的事物真的太少
就是這樣
我愛花蕊間江河的流淌
愛冬季的山間樹
緊縮的漿果分泌著從未面世的豐盈,無名
我愛被微風(fēng)吹拂的夏夜
以及睡夢中流淌著不可知的混沌
——春夏秋冬
仿佛無盡的生生滅滅
我還愛著已經(jīng)出現(xiàn)或永不出現(xiàn)的所有人
他們——
善于用自己的身體捂一塊冰
對所有隱形的事物懺悔
我愛著我還愛著——
這完全的愛
有如我的一生
是對美及美德徒勞的嘗試
——帶著喜悅愧疚還有溫柔的苦楚
愛著這世界慈悲的腰身
我知道這個地區(qū)的夢
來自冰凌的反復(fù)敲擊
一半的雪吸進所有城鎮(zhèn)的胸腔
而另一半被單色的暮光阻隔
我知道這個地區(qū)的夢
會有另一場秘密的傾訴
白色像證詞一樣閃光
并從身體的裂紋中取出一座孤城
我知道這個地區(qū)的夢
重現(xiàn)中亞古代的天氣
那些德行減少到潔凈的程度
減少到原諒
為下一個消逝埋下伏筆
我知道這個地區(qū)的夢
像白雪渾身洋溢著肉體的天真
它只是微笑
當(dāng)它面對人世間的枯萎與蓬勃
融化時未免沸騰
剔去地面上易于飄浮的事物
剔去多余的顏色
剔去彎曲
如果這樣還不夠
最后再剔去快節(jié)奏的舊臺階
幾乎在同一個地方
它連接著不死
它是否平整
是否有自身的邊際
是否孕育出非凡的人類
在內(nèi)心生養(yǎng)烈性馬匹
以增加它的寬廣和重量
如果這樣還不夠
那就都剔去
在最后一次給明天運送沙石的天空
不是沒有盡頭的也不是
只有這么一種叫“沙子”的東西存在
——每一粒都在打開無邊的宇宙
還有寂靜
它自己孤零零地站著
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細
最后爬進我的身體
與我合二為一
——你知道的
我一直在尋找這么一個地方
它是否平整
復(fù)活的魚是否已從無盡的漲潮聲中獲???
即使看不到它的臉
也能從它深淵般的腹中
將我以及眾多無名者的兒女們
再次生育
多么寂靜
烏倫古河水敞開的地方
不斷有鳥的翅膀在撫摸
我在河的一隅走著
我總是遇到風(fēng)
——黃昏,帳房,炊煙,山巒般的惆悵
此時我來到這里時是一個孤單者
像一個暮年的人不說話
但我愛上了烏倫古河
我去過草原
獨自一人曾穿過更漫長的黑暗
我已不相信
河的兩邊有岸和岸上有美好的傳說
我的腳往往經(jīng)過了什么便有什么開始消失
隨黃昏而來的寂靜是烏倫古河的寂靜
它一再融入身體
像另外一條河流
秘密地奔向不可知的地方
關(guān)于烏倫古河
我可以說出更多——
一如我此前懷著愛,鄉(xiāng)愁以及被侮辱的記憶
現(xiàn)在我墜入舊夢的氣息
像有什么在改變
那不斷地從筆尖墜落的憂郁之辭
那束縛我內(nèi)心的用桃木打造的十字架
我拒絕你
因為你曾拒絕我內(nèi)心那無邊無際的曠野
和想要長眠的愿望
我是無名的
我總是緊張地攥緊你其中的風(fēng)和陽光
噢!我那么小
小到要融入你那
曾蒙受過羞辱、泥塵的一部分
魚是不說話的也不咳嗽
但它卻在整個的水里面
吐骨頭
夜里新開的曇花是不說話的
三百里只熄滅一朵
對過往的香氣有一絲謙疚
我喜愛的蜜蜂是不說話的
它隨時射出的暗器
也只是褪了色的一根針
紙是不說話的每天
它都在消除我變壞的聲音
不多不少
像地上不飄浮的回聲
作者簡介:
南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區(qū)。2007年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第23屆“青春詩會”。2008年就讀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年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著有詩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記憶》、《游牧?xí)r光》、《精神病院——現(xiàn)代人的精神病歷本》、《蜂蜜獵人》,歷史人文隨筆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長篇歷史小說《樓蘭》,長篇風(fēng)俗小說《驚玉記》等。現(xiàn)居烏魯木齊,為某報副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