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文

山水詩情景關(guān)系的嬗變
——以大小謝的承繼為例

楊國文

大小謝同為山水詩大家，一前一后，二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又有很大不同。謝朓的部分長篇山水詩對謝靈運山水詩有明顯的模仿痕跡，除此之外，謝朓在繼承謝靈運的基礎(chǔ)上，對山水詩進行了變革與發(fā)展。這體現(xiàn)在山水詩內(nèi)容不斷豐富，情景關(guān)系的處理走向情景交融；時空上，由移步換景走向定點透視；二人都善于用典，但是典故來源有很大的不同。

謝靈運和謝朓同為南朝的著名詩人，二人在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上都有著突出的貢獻。二人一前一后，后者對前者山水詩存在著模仿與繼承。于此基礎(chǔ)上，謝朓在內(nèi)容、視角、情景關(guān)系、典源這幾方面都與謝靈運存在明顯不同。

一、謝朓對謝靈運的繼承

大謝屬晉宋，小謝居于齊梁，二者一前一后，謝朓作為后來者，在行文寫詩方面少不了對謝靈運的模仿與繼承。比如謝朓的《游山詩》與謝靈運的《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這兩首詩都是山水詩的長篇，二者形成的山水詩的玄言意味很是明顯，尤其是突顯在詩的最后，“永志昔所欽，勝跡今能選。寄言賞心客，得性良為善”（《游山詩》）句與謝朓“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有異曲同工之妙，《游山詩》對《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有明顯的臨摹痕跡。二者都是同樣的題材，登山遠眺，眼前所見之景寄托了心中之情，借玄理抒發(fā)出來，給人一種深奧難懂的感覺。

此外，具有明顯模仿痕跡的如小謝的《游敬亭山》，詩中描寫的是深山幽靜的景物，與謝靈運所寫的山水詩結(jié)構(gòu)、手法、語言等方面都十分相似。《游敬亭山》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前四句寫謝朓登上敬亭山遠眺，接著五到十句具體描寫敬亭山的山光水色，最后八句由眼前之景引發(fā)出由衷感慨，結(jié)構(gòu)與謝靈運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如出一轍。具體詩句“上干蔽白日，下屬帶迥溪”中的“蔽”“帶”兩字的用法，對謝靈運的《過始寧墅》“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有明顯的模仿痕跡。對于這首詩明人胡應麟《詩藪·外篇》中提到：“世目玄暉為唐調(diào)之始，然此君實多大篇，如《游敬亭山》《和伏武昌》《劉中書》之類，雖篇中綺繪間作，而體裁鴻密，往往與靈運、延之逐鹿。”謝朓的山水詩長篇對謝靈運的山水詩進行了刻意的模仿，除了《游敬亭山》，還有《和伏武昌》《劉中書》等詩作。

謝朓在作山水詩的長篇時，多有模擬之作，但是如果用對謝靈運山水詩的評價標準來看待謝朓的這些有意模仿之作，總感稍遜一籌。故小謝不得不在大謝的基礎(chǔ)上，不斷地對山水詩進行變革，詩歌走向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

二、謝朓山水詩對謝靈運的發(fā)展

（一）描寫內(nèi)容更加豐富

謝靈運喜歡游于山水，刻意去深山大壑中尋找自然景物作為自身感情宣泄的載體。謝靈運所涉及的山水詩內(nèi)容大部分為出游所作，可以稱之為純自然山水。如《登江中孤嶼》：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懷新道轉(zhuǎn)迥，尋異景不延。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想象昆山姿，緬邈區(qū)中緣。始信安期術(shù)，得盡養(yǎng)生年。

這首詩說的是詩人站在江中的小島中，往四周所及之景。“亂流”“孤嶼”“云日”“空水”都是美麗的大自然景色，純天然的山水。除此之外，《富春江渚》《登池上樓》等詩描繪的都是同類內(nèi)容。

待到山水詩發(fā)展到謝朓，他不用如大謝般尋找深山大壑，時時處處都能體悟到自然之美。就內(nèi)容而言，謝朓不僅寫大謝的純自然山水，還增添了都邑山水方面的內(nèi)容。如《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這首詩是都邑山水詩的創(chuàng)造，這是謝朓對山水詩在題材方面的變革。詩人遙望京邑，看見眼前之景，尤其是“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兩句寫景之妙，看見眼前之景便引起心中之情。眼前所見的不是奇山異水，而是“飛甍”“京縣”“春洲”等景物，這對于謝靈運來說是前所未有的。謝朓的《入朝曲》則是仕途意味濃重。該詩也是將山水和都邑的仕宦生活相結(jié)合，這是山水詩內(nèi)容的不斷豐富。從二者的經(jīng)歷來看，謝靈運的山水詩創(chuàng)造主要在劉宋時期，政局不穩(wěn)致他受壓抑且政治上不得志。他只好縱情于遠離塵世的山水，于山水尋找心靈慰藉。謝朓則不同，他擁有相當強的適應能力。遇到仕途的沉浮，他沒有謝靈運那般憤恨，同時就不需要像大謝一樣寄情于山水、喜游于自然。

（二）由“移步換景”到“定點透視”的時空轉(zhuǎn)換

大小謝同為山水名家，但二者山水詩的觀察視角完全不同。謝靈運的山水詩視角并無固定的時間和空間，他的詩流動于外展，移步換景，多沿山水景物的變化而流動。例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全詩以“還”字為線索貫穿全詩，從石壁下來入湖，到岸邊乘舟，最后抵達東扉，將一路上的所見貫穿起來。詩人的視角一直是流動的，經(jīng)歷了從清晨到日落一天的光陰，眼前之景時時變換著。這首詩是突出的移步換景寫法，《登石門最高頂》《晚出西射堂》等都是采用了這種典型的寫法。

謝朓的山水詩結(jié)構(gòu)視角采用的是定點透視，在網(wǎng)狀的景物框架上，詩人心中之情有感而發(fā)。小謝“拉開了觀者和山水的距離，淡化景物局部的勾勒描摹，避免身在其中見木不見林的觀覽方式，駐足于遠距離的固定一點，使景物的整體盡現(xiàn)眼底?！币浴锻淼侨竭€望京邑》為例，“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這句詩就自然將詩人定位于三山之上。從這個視角，定點遠眺，看見了參差的房屋、繁華的京邑，又遠眺到山水美景。最后引出了不舍離去之情，一個悲傷的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除此之外，謝朓還有好多山水詩采取了定點透視的結(jié)構(gòu)技巧。比如，《新亭渚別范零凌云》：“洞庭張樂地，瀟灑弟子游，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觀潮雨》：“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既撒百常觀，復及九成臺，空蒙如薄霧，散漫似輕?！钡榷加泄餐奶攸c，詩人在處理詩的結(jié)構(gòu)時采取了固定的視角。

謝靈運的不斷換景造成可見的景物是不斷變換的，視角范圍廣，但是所描寫的景物都是客觀的，少了一分情在其中。謝朓則不同，定點透視的視角，可以抓住極具特色的景物。兩種不同視角造成不同的結(jié)果，在山水詩史上留下各有特色的山水詩作。

（三）理重于情走向情景交融

謝靈運歷來為人們詬病山水詩的玄理太重，易造成結(jié)構(gòu)分割。這點可以由其山水詩的篇幅得出，比如《富春江渚》詩中前四句記游，接著四句寫景，最后“洊至宜便習”到“外物徒龍蠖”共十句全是悟理，玄理意味太濃。同時悟理與寫景沒有很好地融合在一起，造成二者的分割，理重于情。《登池上樓》《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登永嘉綠嶂山》等詩的寫景詩句在全詩中所占份額較輕，說理（或議論）并未和寫景完美融合在一起。

對于這點謝朓對山水詩有很大發(fā)展，在他自覺追求下，山水詩走向了情景交融，這一現(xiàn)象在謝朓的大部分山水詩中略見一斑。如《郡內(nèi)登望》起端自然，尋常中暗寓曲折深邃，尤其是第二聯(lián)“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大筆勾攬蒼茫渾渺之景，傳達出一種整體氛圍和浩杳境界，令人感受鮮明、強烈，體味無窮。它十分傳神地表達了詩人登臨的特有心情，把景的描繪與情的感發(fā)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又如《高齋視事》：

余雪映青山，寒霧開白日。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披衣就清盥，憑軒方秉筆。列俎歸單味，連駕止容膝?？諡榇髧鴳n，紛詭諒非一。安得掃蓬徑，銷吾愁與疾。

開篇寫景，薄霧纏繞白日，乍暖還寒，遠眺所見宣城美景。接著敘寫自己的生活，生活優(yōu)裕但還是擋不住內(nèi)心的憂愁。正如眼前之景一樣，總會有薄霧般的愁緒縈繞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心中之情正合眼中之景，情景交融，寓情于景。還有上面提及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入朝曲》等都是謝朓自覺追求情景交融的詩篇。造成這種現(xiàn)象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從二人生活的時代背景來看，成詩的時代風氣是一大影響因素。時代風氣給二謝詩打上了不同時代的烙印。謝靈運山水詩創(chuàng)作時期，玄言剛剛告退，難以擺脫玄言詩。等發(fā)展到謝朓時，永明文人自覺向淺易流暢、明白如話的方向發(fā)展。

（四）典源由先秦變?yōu)閮蓾h之后

謝靈運在寫詩過程中善于運用典故寄予自身思想感情，典故熟練應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富春渚》中“亮乏伯昏分，險過呂梁壑”謝靈運將《莊子》里面這兩個故事運用得恰到好處，為寫景添了神來一筆?！妒诰徇€湖中作》中“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币痪淙∽杂凇毒鸥琛|君》：“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分忘歸”，意思是說山光水色使詩人心曠神怡，以致樂而忘返?！兜浅厣蠘恰分小捌钇顐俑琛币痪涞摹搬俑琛保浮对娊?jīng)·豳風·七月》一篇，詩中有“采蘩祁祁”等描寫春景之句?！镀咴隆肥侵芄诒芰餮?、出居東都時作的，此典故，帶有暗喻的意思?！拜螺赂谐鳌钡摹俺鳌保浮冻o·招隱士》一篇，其中有“春草生兮萋萋”之句。此外還有較多此類先秦典故，不一一列舉。

與之比較，謝朓所用典故的源頭有很大不同。如《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開頭借用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昂雨栆暰┛h”一句從字面上看似乎與上句語意重復，其實不然。這兒借用潘岳《河陽詩》“引領(lǐng)望京室”句，這兩個典故將詩人此時的境況表現(xiàn)出來?！吨浅鲂铝制窒虬鍢颉分小半m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 ?！被昧恕读遗畟鳌罚ㄎ鳚h）中玄豹的故事，暗喻自己沒有玄豹的聰明才智，善于避害?！缎峦や緞e范零陵云》“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敝小皬V平”指晉朝廣平太守鄭袤，“茂陵”指司馬相如。這兩句是說范云本想能如鄭袤那樣有聲望，自己也想像司馬相如那樣被贊賞。詩人用鄭袤的典故來勉勵范云，茂陵這句是詩人的自喻。此外，謝朓還有不少山水詩化用了此類典故，就典源的年代而言，多為兩漢到謝朓所在的年代。

綜上所述，謝靈運和謝朓都是詩歌史上的山水詩名家，二者對山水詩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謝朓在繼承謝靈運的基礎(chǔ)上，對山水詩進行了變革與發(fā)展，豐富了詩歌內(nèi)容，詩歌由玄理太重走向情景交融。并且二人的觀察視角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山水詩由謝靈運發(fā)展到謝朓就基本上趨于成熟。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 450001

楊國文（1993—），女，漢族，河北保定人，碩士研究生，鄭州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