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頤
西方寬容觀念的歷史嬗變及其現(xiàn)代啟示
文/林頤
一般來說,現(xiàn)代寬容觀念是指行為主體對于與自身(價值觀)不同的其他價值觀念的克制,其前提在于承認社會多元性(diversity)和差異性(difference)事實。從語源學上追溯,“寬容”(toleration)源于拉丁語“tolerate”,原意為“對令人厭惡甚至憎惡之事的忍受或者忍耐”(the enduring of something disagreeable, perhaps even abhorrent)。顯然,自古代至現(xiàn)代,“寬容”觀念的本質發(fā)生了某種偏移,即從消極的帶有明顯不快或痛苦的抉擇式忍受或者容忍,逐漸向具有積極性的對于社會多元性事實的克制與承認傾斜,這種轉向實際上也蘊含在從宗教寬容到道德寬容、再到積極寬容的發(fā)展線索中。
盡管古希臘社會早已產生了與寬容相關的理論,但中世紀神學宗教的漫長統(tǒng)治無疑為現(xiàn)代西方寬容觀念的確立和成熟奠定了重要基礎。至中世紀,隨著基督教的不斷興盛,不僅寬容理論集中于宗教領域,而且有關仁愛寬容以及針對異教徒而采取的不寬容措施也都是由宗教組織壟斷實行的,這一點在基督教的集大成者托馬斯·阿奎那的“仁愛”理論中有明顯體現(xiàn)。
阿奎那的理論核心之一在于提倡“仁德之愛”(the love of charity),也就是要求人們以仁愛寬容之心來對待他人。正如基督教誡命所要求的“愛上帝”和“愛鄰人”一樣,阿奎那強調,人們在上帝第一因的推動下以自身的理性欲望(intellectual appetite)作為人的本質去愛他人,對他人施以仁愛,而絕不加害于他人。仁愛本身不僅是一種德行,更是諸德之根。在此基礎上,阿奎那引申出宗教寬容觀念,主張對于具有共同的宗教信仰的人所表現(xiàn)出的尚未觸犯信仰基本原則的具有差異化的觀點或者行為可以施以寬容。
阿奎那的宗教寬容觀點在當時顯然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以“仁德之愛”為基礎的寬容觀念是對中世紀神學統(tǒng)治下宗教不寬容現(xiàn)實的“否定”,也為西方寬容觀念的近現(xiàn)代轉向提供了可能。
另一方面,阿奎那的寬容觀念顯然具有歷史局限性。其一,作為寬容觀念前提的“仁愛”本身的局限性。盡管阿奎那強調“仁德之愛”在其所建立的基督教理論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甚至作為“諸德之根”,某種程度上具有道德的至上性,但不可否認,占據(jù)根本地位的“仁愛”之德也是隸屬于上帝的,所謂仁愛首先是要“愛上帝”。其二,宗教寬容觀念反映了當時社會倫理準則的局限性。面對至高無上的神,毋寧說面對嚴格的宗教制度,個體沒有權利,更沒有能力發(fā)出異樣的或者充滿個性的聲音,否則難逃宗教極刑的懲罰;相應地,教會機構會以“神”的名義對那些破壞神權、違背教義的個體施以嚴酷懲罰??梢?,能夠建立宗教寬容觀念是以阿奎那為代表的中世紀基督教哲學的重要貢獻;但客觀而言,中世紀存在的“宗教寬容”仍是借上帝的名義傳播“寬容”,反映出宗教神權準則在社會倫理規(guī)范中所占據(jù)的絕對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道德主體自律能力的提升。
中世紀基督教的“寬容”觀念是由宗教倫理準則嚴密約束著的有限寬容,盡管它以“仁德之愛”為理論前提,但懾于神權威嚴之下的“仁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寬容”顯然帶有某種偏見,因而“寬容”仍然是受到限制的“宗教寬容”。隨著近代資本主義的不斷發(fā)展,寬容觀念逐漸擺脫宗教束縛,回歸人的現(xiàn)實生活,這里最有代表性的是洛克為道德寬容所作的辯護。
首先,洛克在《論宗教寬容》中有關信仰自由、公民政府與宗教之間關系的相關論述拓展了宗教寬容的限度。洛克認為,一個真心信仰上帝的人,即使他離棄父母或者脫離其國家的公共聚會和禮拜,也都不能因此而被宣判為異端;至于宗教本身,如果以拯救他人為理由而對改變宗教信仰的人處以極刑,并將其視為正當行為,這本身就令人難以理解。因此,洛克在對待“異教徒”的問題上主張采取寬容態(tài)度。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洛克贊同對“異教徒”采取寬容態(tài)度,但前提仍然是承認上帝存在,而“那些否認上帝存在的人,是根本談不上被寬容的”,也即無神論者不在受寬容的范圍之內。
其次,洛克有關個人自由權利的觀點為實現(xiàn)宗教寬容向道德寬容的進化提供重要動力。相比較于中世紀的宗教寬容以承認上帝權威并且以此作為指導人們行為的絕對準則,近代以降的西方社會隨著以自由競爭為特征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逐漸興起,人們日常的生活方式和觀念意識也逐漸發(fā)生改變,特別是主體意識的覺醒使得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必須擺脫專制權力的束縛,追求個人自由、維護自身權利。因此,洛克作為西方近代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有關尊重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權利”的觀點為西方近代社會規(guī)范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也將“寬容”概念擴展至道德得層面,并為其賦予了新的內涵。
道德寬容的核心內涵在于維護道德主體自由,尊重主體權利不受干涉。洛克以否定的形式規(guī)定了個體所享有的自由權利的內涵,也就是每個道德主體都有不可剝奪的基本權利,道德主體既有權利維護自身不容侵犯的基本權利,也有義務為維護社會權利或者說不干涉他者的正當權利因而規(guī)范自身行為的基本義務。道德主體有權利選擇符合自身需求的基本價值觀念,同時,也不得干涉他者做出相應的價值選擇。只有道德主體逐漸提升自身的主體意識,才能夠避免自身為內在的非理性或者外在的他者力量所束縛,避免主體囿于某種絕對主義而影響自身或者他者的價值判斷,從而實現(xiàn)自身的道德自由,也才能從客觀的層面實現(xiàn)道德寬容。
從宗教寬容到道德寬容,西方寬容觀念的發(fā)展完成了第一次轉變,也即逐漸淡化了具有宗教色彩的囿于神學權威的、以教會制度為基礎的被動性質的寬容,代之以提倡道德自由、不得干涉道德主體權利的道德寬容。原始的“寬容”概念中所包含的“對厭惡之事的忍耐或容忍”的被動的消極的色彩逐漸向著積極的規(guī)約道德主體行為的方向轉變。這實際上也是近代西方社會生產方式的巨大轉變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市民社會結構調整等客觀現(xiàn)實的主觀反映。
直到20世紀中后期,經(jīng)濟全球化的發(fā)展推動著西方社會乃至整個人類社會進入到新的發(fā)展階段,這一方面促使人類社會生產的社會化程度迅猛提升,另一方面擴大了全球范圍內各個民族國家地區(qū)之間的交往合作程度。世界不再是由某一個或某幾個國家(地區(qū))主宰的單極世界,而是突出多元合作、共同治理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诖?,以往建立在單純強調道德自由和主體自覺性基礎上的道德寬容觀念顯然已不適應時代的要求,相反,社會多元化交互融合的新趨勢急需一種能夠維護現(xiàn)代交互性倫理關系、協(xié)調多元化訴求,既敢于承認社會差異、又能夠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現(xiàn)代寬容觀念的產生,也即“積極寬容”。
有關“積極寬容”的內涵可以通過對現(xiàn)代著名思想家羅爾斯的現(xiàn)代寬容理論的考察予以理解。羅爾斯“現(xiàn)代寬容”觀念的提出,也經(jīng)過了兩個明顯的發(fā)展階段:
首先,羅爾斯在《正義論》一書中提出的寬容觀念繼承了西方近代自由主義傳統(tǒng),強調尊重道德主體差異及個人權利?!皩捜荨眳^(qū)別于某種權威的施恩行為,而是以人格的平等自由權利為基礎。但是,同時,“公平正義”的原則為“寬容”觀念劃定了界限。也就是說,只有符合共同體“正義”的宗旨時,“寬容”才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當其違背共同利益、甚至危害他人自由時,這種寬容就成為不合理的。換言之,維護社會正義成為了“寬容”與否的標準。
其次,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針對社會多元化的現(xiàn)實進一步完善了其寬容觀念,一改以往從自主個體出發(fā)的觀點,轉而選擇從現(xiàn)代民主社會的理性多元論事實出發(fā),說明要保持社會穩(wěn)定也要訴諸于自我之外的其他價值。為此,羅爾斯對合乎理性問題進行了詳細探討,認為“合乎理性”應包括兩方面內涵,即在他人也采取同樣行動的情況下,提出并遵守公平合作項目的意愿;以及認識并承擔判斷的負擔對于公共理性所造成后果的意愿。最終,理性多元化成為采取寬容態(tài)度的現(xiàn)實依據(jù),同時,有理性的人所堅持的相互性理念與承擔判斷的負擔所引起的后果的意愿又為寬容的實現(xiàn)提供了主觀保證。在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的“重疊共識”的支持下,現(xiàn)代寬容才能進一步貫徹。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羅爾斯為其“寬容”觀念增加了“合乎理性”的要求,使其更符合當代社會交互性的倫理范式,有利于對社會多元化的他者的包容、維護社會穩(wěn)定。
通過對羅爾斯的具有代表性的現(xiàn)代寬容觀念進行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近代以來,西方寬容觀念的發(fā)展又經(jīng)歷了從“道德寬容”向“積極寬容”的轉變。所謂“積極寬容”觀念,是建立在“道德寬容”基礎上的新型寬容觀念,是對“道德寬容”的積極的揚棄。一方面,“積極寬容”繼承了道德寬容強調道德自由、突出個體權利意識、重視道德主體自覺性的內在要求;另一方面,“積極寬容”承認社會多元化的現(xiàn)實前提,對異己的觀點予以“克制”與“承認”,在此基礎上尋求合作與共同發(fā)展。“積極寬容”較之于“道德寬容”具有更廣闊的視野,重視社會倫理結構中主體與他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因而是兼顧了道德主體自身與社會倫理雙重性的觀念。
由此可見,西方寬容觀念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從宗教寬容到道德寬容、再到積極寬容的歷史嬗變。宗教寬容盡管以“仁愛”理論作為基礎,但是在本質上依然建立在權威與個體的不平等的基礎上,因而反映了神權對個體的壓迫,體現(xiàn)為消極寬容,或者說,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縱向寬容。只有隨著社會歷史的不斷變遷,作為“容忍”的“寬容”才可能向著作為承認他者、承認差異性的積極寬容、橫向寬容過渡。由宗教寬容向道德寬容的進化體現(xiàn)出社會逐漸從蒙昧走向開化的進步,也反映出道德主體逐漸從無意識提升為有意識、從他律逐漸學會自律的自覺過程。
隨著當代社會全球化的不斷發(fā)展以及各個民族、國家、地區(qū)之間交往程度的不斷加深,那種簡單的以自我認同模式逐漸被新的突出主體間性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所消解,現(xiàn)代社會所呈現(xiàn)的交往多元化、差異化趨勢,正為實現(xiàn)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提出的“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積累條件。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積極寬容觀念,不僅繼承了重視道德自由、尊重道德主體權利平等的主體性特征,而且進一步強化了對社會倫理規(guī)范體系內他者的承認。這種“承認”基礎上的寬容,不是對異己的他者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社會矛盾的逃避或者冷漠,而是在于通過采取積極的寬容態(tài)度轉而尋求社會多元主體間的協(xié)調之道,從而解決現(xiàn)實的矛盾,其最終目標在于維護多元化共同體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西方寬容觀念的發(fā)展經(jīng)歷的兩次轉變對當代社會倫理道德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啟示。
首先,寬容不等于放縱,要理解有限寬容的必要性。無論是宗教寬容,還是道德寬容,抑或積極寬容,“寬容”概念的內涵發(fā)生了時代轉變,但無論哪種寬容都是有限性的寬容,寬容絕不意味放縱。所謂放縱,實際上是一種非理性的泛濫,是個體缺乏規(guī)約能力,進而只能被動的、消極的聽任他者擺布的表現(xiàn)。放縱的行為體現(xiàn)了個體的無能與懦弱,是缺乏道德主體性、價值觀念紊亂的表現(xiàn)。相比之下,寬容是對絕對主義的否定,但同時也絕不等于道德放縱;寬容是介于“絕對主義”與“放縱”之間的中庸之道,是道德主體理性精神的反應。特別是當代不同文明、不同民族國家和地區(qū)、不同社會成員交往程度不斷加深,社會倫理規(guī)范日益復雜的時代,道德主體之間積極寬容的態(tài)度更要注重合理限度的把握,在采取“積極寬容”的態(tài)度時,也絕不能毫無原則地放任一切不同道德觀念,特別是對危害社會和他人利益、危害民族國家穩(wěn)定的道德觀念要堅決予以否定。
其次,無論是近代社會的道德寬容還是現(xiàn)代的積極寬容,“寬容”都離不開“他律”機制的約束。道德寬容不同于法律制度的硬性規(guī)定,它在本質上是一種軟性的協(xié)調機制,主要通過提升主體的道德意識來約束和規(guī)范道德主體的行為。因此,無論是“道德寬容”還是“積極寬容”的態(tài)度,都必然充滿模糊性和不確定性。而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不斷發(fā)展,人與人之間、人與他者之間的社會倫理關系變得日益廣泛而復雜,僅靠軟性的道德寬容機制以及道德主體的自律實現(xiàn)社會生活的規(guī)范有序顯然不夠,還需要依靠法律等具有明確規(guī)定性的“他律”機制來約束,才能維護社會社會生活的正常運行。
最后,結合當前我國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狀,發(fā)展積極寬容,是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積極呼應,有助于推動我國社會協(xié)調發(fā)展。對于西方寬容觀念發(fā)展歷程的考察,當然對我國社會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示。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在提升我國社會物質文明水平、豐富人民物質文化生活的同時,也擴大了社會成員之間的交往范圍,增加了社會倫理關系的復雜程度,這也帶來人們利益訴求的日益增加,以及道德價值日益多元化的新情況?;诖?,傳統(tǒng)社會中非善即惡的道德評價方式已然不再適應社會發(fā)展要求,人們越來越注意到在單純的兩級評價之間還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善惡價值可能。這就使得以往較為簡單粗放型的道德價值評價方式逐漸向理性的寬容性的道德評價方式轉變,通過客觀、公正、科學、透明地分析道德行為的全過程,盡可能客觀地評價某個對象及其行為。特別是對異于自身的差異化觀點,道德主體應學會克制自己的情緒,以理性的方式采取積極寬容的態(tài)度,在包容中尋求合作、盡可能消除矛盾。實際上,這也是對當代我國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積極呼應與延伸,有助于維護社會和諧與穩(wěn)定。
【作者單位:天津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摘自《道德與文明》2016年第3期;本文系基金項目“天津市2015年哲學社科規(guī)劃課題”(TJZX15-00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