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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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得浮生十年殤,換得與君數(shù)日長
劉悅文
黃塵清水三山下,變更千年如走馬。
“蕓兒,好久不見?!薄澳J(rèn)錯了,我是方若?!薄翱磥矶脊治依狭?,你都不認(rèn)識我了?!薄翱磥碚媸枪治依狭耍愣疾徽J(rèn)識我了?!崩先俗旖且黄玻劬ψ兊没煦纾瑤е荒荷?,像兩口只剩下淤泥的深井,但那不是渾濁。是霧氣把他的瞳孔暈染的溫潤而復(fù)雜,熠熠發(fā)亮。
被他看一眼,像是淋了一場雨,渾身濕透,大腦像是一塊吸滿了回憶的海綿,濕漉漉的,一滴一滴向下打擊,敲擊著腦中的黑白鍵,心也充沛的能擰出水來。而他決然不是三十年前的他了。他就那么輕而易舉地說出了我深埋在心的一句“老了。”我仿佛聽到了當(dāng)年舊弄堂里水龍頭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不是他哭了,是我。我逃避性地低下了頭,看到了他那雙沾滿新泥的皮鞋。這么多年了,他還是習(xí)慣穿皮鞋,還是那么講究,就像他當(dāng)年永遠(yuǎn)精致的油彩。
閉上眼,再開啟。當(dāng)睫毛與眼皮一同抬起的那一刻,我已決定把我的情緒扔走。我不能認(rèn)出你。
我也不是三十年前的我了。
一同往常,場內(nèi)依舊是人聲鼎沸、座無虛席,稱得上是熱辣滾燙。不同往常,從今往后,我就可以在后場幫工了!
“蕓兒,今天可是你第一次為師父畫臉,可小心點!別給我丟人咯?!薄斑@您就放心吧。我早就在師兄們的臉上試了好多次了,可不會出錯的。”“行行行!哈哈,毛頭蕓兒也會干活咯?!薄皫煾?!”你嬌羞地、咯咯地笑著。
我悄悄地躲在紅幕布后,看您錦衣華服、花團(tuán)錦簇,看你咿咿呀呀、滿堂喝彩。鑼鼓喧囂中,如潮的掌聲猛烈的能把我撲倒,而我眼中的您身周真真放著光。
我會忘了東京三月繁枝疊迭的早櫻、忘了三亞六月炙熱奔放的蔚海、忘了北平九月層林盡染的紅楓、忘了黃刀鎮(zhèn)十二月明亮鬯然的極光,忘不掉你。
你帶我看遍了姹紫嫣紅,留給自己的——卻是斷井殘垣。
1968年9月,北平。秋風(fēng)蕭瑟,所剩無幾的枝椏,光禿禿的赤裸地佇立在刺骨寒風(fēng)中。香山上的紅葉久久不愿給自己染上色彩,渺小的一切都同這國家微不足道的螞蟻一般蜷縮在自己安靜的蟻穴。
聽師兄師弟們說前兩年那位因為受不了屈辱跳湖的作家竟得了外國諾貝爾文學(xué)獎,可早已不在人世間的他卻沒有這個福分拿獎了。但更氣憤可嘆的是,這個獎項居然順給了一個日寇。多可惜!我來不及向您義憤填膺地抱怨,就被您叫去畫臉??茨鷮︾R臨妝,認(rèn)真的模樣怎樣都不能讓我相信這是我最后一次為您畫臉了。
平日里老鼠都不敢溜達(dá)的街道,現(xiàn)在卻是熱鬧非凡??罩小⒌厣仙M了五顏六色的各式傳單,墻上、門上貼滿了端正肅穆的毛主席畫像,紅紅綠綠的全是紅衛(wèi)兵的袖章和軍裝。人群的正中間,跪著一排人。你就在正中間。你被掛上了“大戲霸”的木牌,站的遠(yuǎn)遠(yuǎn)的我卻能清晰的看見那粗糙的麻繩在你的后頸硬是勒出了一道道紅印。你一直低著頭、閉口不言也避不看我。那些平時搶著票看你戲的街坊鄰居們爭相恐后的朝你扔著臭雞蛋、爛白菜。你的頭埋的更深了,我看不清你臉上的表情。你也許想著忍忍就過去了吧,我也是這么想的,忍忍就過去了。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同你我一般搪塞回避,你身邊那個紅衛(wèi)兵就站了出來,他覺得他應(yīng)該做點什么。
“你,你,你老實交交交…代!”這結(jié)巴的聲音真是聽不出他內(nèi)心的兇狠,除了惡心只有滑稽。
這不是前幾年被你拒絕收下的一個學(xué)徒嗎?沒錯,我記得他!他從小說話就結(jié)巴,卻癡心要學(xué)京戲,幾月教導(dǎo)后你不想耽誤他,就讓他走了,沒想到他今天在這里報復(fù)你!可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現(xiàn)狀卻不容忍我加減著腦中的道德教條,他實在是變本加厲。他那猥瑣污穢的手掌牢牢地扣住了你的下巴。
“你快快快…舉報方方方方…蕓!”你終于忍不住了,狠狠地濺了他一臉口水,像極了我當(dāng)年甩他的一臉茶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不到便想殺了天鵝。
他開始打你了,一拳一腳,傷著你的肋骨,刮過你的臉龐。從小習(xí)武的你此刻卻毫無還手的機(jī)會,只能任由那猩紅混沌的液體一點點的侵蝕你,滑得我的心尖兒顫的生疼。我真的真的再也忍不住了,我推開看熱鬧的人們,奔向你,不顧一切地,奔向你。也許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擁抱,只是想讓你撐下去,只是想對你說句——對不起。
你用眼神隔離著我,你掙扎著,前后扭動著肩膀,可是那十字木板把你扣得太緊太緊,你開口了,說了第一句話,“滾”我資本家女兒的身份也只有你知道。
我仍想不起那一日我是如何離開的現(xiàn)場。我只記得我走到了河邊,你陪我一起洗過衣服、洗過菜的小河。
岸邊的狗尾巴草還是生得茂盛,水面平靜的沒有一點波紋,她先試探性的伸了一只腳進(jìn)去,然而因為身體疲軟無力,重重地摔了下去。沒有無拘無束下沉的環(huán)節(jié),直接整個人完全浸沒。她等著最后一顆氣泡浮出水面然后爆炸,那樣就平靜了吧。但最后一顆氣泡遲遲也沒有浮起,只有重物墜入的聲音,他又及時救了我一命。
我被迫離開了你,回到了我上海父親的身邊,乖乖嫁給了一位世家公子,他風(fēng)云政壇、馳騁商界,我則為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去世得很早,留給了我龐大的家業(yè)和一雙兒女,如今兒女也雙雙成人,孝順貼心。大女兒從小發(fā)現(xiàn)我喜歡聽程夫大師的一曲《霸王別姬》,費(fèi)盡心機(jī),在我五十歲壽宴上如愿請來了這位殿堂級的大師。
這一次,花團(tuán)錦簇,似錦華衣,亦掩飾不住你內(nèi)心的悲戚。鑼鼓喧囂的舞臺上,唯見你一人的孤歡,而臺下卻是我一生的離散。“當(dāng)年拼卻醉顏紅”,現(xiàn)在的你站在舞臺中央比往昔耀眼,你還是會叫我一聲蕓兒,只可惜我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蕓兒,我是趙夫人了。灶臺旁的那位不再年輕的女子,系起了圍裙,仔細(xì)地熬著那一碗相思紅豆湯,小火慢燉,青煙繞梁,一下就煮了三十年的光景……
你看,這世界再車水馬龍,我們還是會在斗轉(zhuǎn)星移中相遇??上q月如歌終不遇箴言。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