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密
生死相依
沈曉密
1
木軍走出醫(yī)院的時候,一陣大風(fēng)刮過,風(fēng)卷著落葉撲到他的臉上身上。他打了個趔趄,手上的拐杖差點滑落到地上,腳下的路像埋了許多地雷,他茫然地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唉,往后的路該怎么走???
一輛救護車在他的眼前呼嘯著把落葉卷起,漫天飛舞的落葉很像靈車上拋落的紙錢,醫(yī)院彌漫在揚塵和雨點般的落葉中。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醫(yī)院,醫(yī)院已經(jīng)漸漸模糊了。在他的遠方有荒冢幾堆寂寞寥落;在他的身后,有樓宇林立人群熙攘,他明顯地意識到,醫(yī)院就是架在生死路上的奈河橋,躺在醫(yī)院無疑是躺在了生與死的街口,要么重生,要么一死。而生無疑是走向了復(fù)雜;而死無疑是走向了簡單,他看了一眼那只空空的褲管,又在追問:究竟生是一種錯誤?還是死是一種錯誤呢?
的士從嶺上滑下來就把無數(shù)道彎甩到了身后,再往前的路是筆直的,白花花的路面像掛在陡壁上的瀑布,瀑布瀉于潭,而路則入了夕陽?;蛟S夕陽是天上的潭,路端就是那枚拋入潭的石子。彌漫的光暈漣漪般地在他的眼前擴散,隱約可見的山寨籠罩在光暈的下面,屋頂上的炊煙慵懶地往天上爬,爭著搶著為山寨的黃昏涂上最后一抹顏色。山寨晃動著由遠及近,他的心口的火漸漸燃起,灼痛的感覺向全身漫延,臉上滲出了大大的汗珠。
山寨啊,你在等待怎樣一個殘缺的生命。他閉上眼睛幻想著山寨無數(shù)個朝霞升起晚霞落幕,他想象有個黑夜,母親的下腹一陣陣劇痛,她的臉上滲出了大大的汗珠。山寨的轆轤嘎吱嘎吱地搖來了黎明,那彎小河貪婪地把太陽扯到水面,濕漉漉的山寨掩映在綠蔭之下,太陽的光芒透過濃密的枝葉在屋頂?shù)拿┎萆蠞姵鲆环终Q的圖畫,這是山寨的儀式。伴著院子里的黃狗狺狺不止,山寨迎來了又一條嶄新的生命。山寨的雨露滋養(yǎng)五谷,五谷健碩了他的生命,他長大了。當他有了健康有了俊朗有了知識,山寨就以一種相同的儀式把他送出了山外。他想起當年離開山寨的那個早上,想起沐浴晨陽,駐足于吊橋上面吟唱的那首歌,眼淚就止不住地落到那只空落落的褲管上:我要走了彎彎的小河,你在流淚層層浪波。我要走了涓涓的小河,你在追我個個漩渦。啊,家鄉(xiāng)的小河你聽我說,我去尋找種子在你的身旁,開遍幸福的花朵……
2
師傅,停車吧,停車吧。木軍的嗓子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你看你走路不方便,我還是送你到家門口吧。司機放慢了速度,眼睛里閃現(xiàn)著略帶疑惑的光。不不不,我想在吊橋上站會兒,往前的路自己能走。好,那你小心!
木軍顫顫巍巍地飄忽在吊橋上,月亮掉在河里,微波把月亮揉成了碎銀;他的影子掉在河里,漣漪把他的影子撕成了碎片,月影和他的身影破破糟糟地在河面上擴散著……水若浮云橋若虹,眼前的景象是那么虛幻,他強烈的感受到自己就是大夢里的角色,浮生若夢優(yōu)孟衣冠,他曾看到小河旁邊那片池塘上面的荷花有二十五次田田地盛開,又有二十五次萎萎地凋落;他曾看到腳下的河水有二十五次忽閃著精靈靈的光,又有二十五次沉睡得像條死去的生命。他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在舞臺上演繹劇本里的情節(jié),還是在現(xiàn)實中書寫生命里的故事,他長久地被夢糾纏著。此刻,他呆望著河面上破碎的影子,眼睛里射出瘆人的光,他想起同樣的夏夜,一個美麗的女人依偎在他的懷里,那女人渾身上下擴散著喇叭花一樣的香氣,一浪一浪的像小河涌動的漣漪,她的乳房柔軟得像被漣漪推到岸邊的沙包,她的笑聲叮叮咚咚地掉在河里,嘩嘩啦啦地流向遠方……他意識到,這一彎背負著沉重苦難的吊橋也曾背負過沉重的幸福。
3
那個女人的名字像她的笑聲,她叫金鈴兒。木軍的額頭和眼角滲出了液體,金鈴兒啊金鈴兒,往日你的笑聲是洞房花燭下的一杯紅酒,沾上它就醉;如今殘留在腦際的笑聲像巫師手上的鈴鼓,每一點叮咚都是一句咬心的讖語,摻和著撕心裂肺的懸念。金鈴兒,你究竟是在天國笑還是在凡塵笑呢?
木軍心頭的痛苦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他的全身開始痙攣,失控的痙攣通過他的單腿和兩只拐杖傳導(dǎo)至吊橋上,吊橋篩糠似地抖動起來,像一條奄奄一息的毒蛇。他預(yù)感到這樣站下去,他的肉身一定會栽倒在他的影子上,一個大大的漣漪過后,痛苦也就付之東流了。生命呢,生命是什么?或許想到死,一切都變得簡單,他似乎找到了一個對抗痛苦的辦法,死是早晚會發(fā)生的事。他抬起拐杖重重地點了幾下橋面,發(fā)出卡登卡登的聲響。他不由自主地躲到了一堆殘垣的旁邊,偌大的世界咋就這樣局促?池塘邊的蛙鳴鴨噪似乎在辱罵他;滿天星斗對他翻著白眼,就連岸邊的楊柳也比比劃劃地指著他的鼻子。他看到殘垣上的喇叭花筆盈盈地開放,一抹殷紅由濃烈變?yōu)楣训?,從邊緣蔓延到花蕊。他的眼睛里忽閃著奇怪的光,這喇叭花的形狀多像小學(xué)校園那位老人手中搖晃的鈴鐺!金鈴兒啊,我的金鈴兒……他甩開拐杖發(fā)狂似地趴在花叢之中,偌大的世界像一片荒蕪的墳場一樣冷寂。
4
木軍出現(xiàn)了明顯的幻覺,情景再現(xiàn)般上演了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幕,朦朧中:一眼飛泉懸空而落,山谷間飄動著撲朔迷離的霧,山頂上燃燒著綺麗五彩的朝霞。淺潭之上,半水半天的巨石不知記憶了多少年輕人的海誓山盟,耳鬢廝磨。木軍的心一陣狂跳,急切地把金鈴兒拽入懷里,他的臉上落滿霞光。金鈴兒掙脫了木軍,敏捷地撩起一捧潭水揚到他的身上,一陣鈴鐺般的笑聲過后就板起了臉:木軍,這四年大學(xué),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有了你。金鈴兒的表情像寒冬的潭水。將來的日子可不比在這兒戲水,你要想好。特別是我還有個孿生妹妹銀鈴兒,我應(yīng)該告訴你她雙腿殘疾,將來要靠我養(yǎng)活……
木軍省略了以往那種典雅式的沉默,他毫不猶豫地扯過她濕漉漉的手,眼睛里透著異樣的堅定。放心!放心!放心吧金鈴兒!他感覺此刻所有的表白都是頭頂上的那一朵浮云,面對金鈴兒,他的心變成了腳下的巨石。他操著渾厚的嗓子,空曠的山谷回響起他的聲音:從今天起,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你是否愿意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嗎?我—愿—意--金鈴兒的眼淚線兒一樣地掉在石上。山谷墜入了沉寂,兩個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肉身強烈地融為一體。一陣小風(fēng)刮過,日頭躲進了云朵,生怕驚擾了兩個年輕人的夢。那眼泉水更加猛烈地下瀉,泉水撞擊著潭,涌起層層波浪;波浪撞擊著石,石上有水的漣漪,水上有石的花紋。如此相生相伴,編織著亙古與永恒……
5
軍兒--軍兒--木軍隱約聽到了母親的呼喚,母親的呼喚夾雜著黃狗的狺狺不止。他起身拾起拐杖,身下團團簇簇的喇叭花經(jīng)不起他身體的重壓而過早凋零,金鈴兒一定死了,像身下的喇叭花一樣凋零。
他萎縮在殘垣的背面遲遲不敢出來。他害怕母親的眼淚,他看過母親太多的眼淚,母親的眼淚像那眼泉水,到底在臉上沖出了溝壑,深的像河床,淺的像渠。他又在想那個多情的早上,村頭的轆轤嘎吱嘎吱地搖來了黎明,濕漉漉的山寨像長了臂膀似的把他和金鈴兒攬入腋下。母親一只手拉著金鈴兒,一只手抹著眼淚,他嘗到了母親眼淚的味道,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然而卻是靈魂里淌出的喜悅。鄰家的嬸娘像個校園里的孩子,聞到金鈴兒鈴鐺般的笑聲就風(fēng)一樣的進門。她抱著寶兒,把粗糙的臉貼到金鈴兒花兒一樣地臉上:這孩子真是太惹人喜歡!你懷里的孫兒才惹人喜歡呢。緊接著又是一陣鈴鐺般的笑聲在山寨飄......
往后的幾天,鄰里們常常見到母親發(fā)髻高綰,嘴角上翹,臉上一道一道的線條擰在一起,她的身影在村寨游來蕩去。于是鄰家的嬸娘嘲笑道:木軍還沒結(jié)婚,你倒像個出嫁的新娘。母親揚起手臂重重落到嬸娘的肩上:你這爛婆娘,自己報著孫兒滿山寨得瑟,你別饞我,來年金鈴兒就給我生個孫兒給你看。哈哈……
6
那天,日頭像臨盆的孕婦,煎熬著把那道灰蒙蒙的霞光推出云層。天邊或許有一股陰風(fēng)把云扯成了纖細的直線,欲斷欲滴,像產(chǎn)婦臉上的汗。院子里的黃狗追趕著尾巴嗷嗷地打著轉(zhuǎn),幾只公雞也過早地跳出了草窩,嘎嘎地叫著黎明。母親昨天在臉上涂抹的脂粉讓午夜的淚浸得魂魂畫畫的。霞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漏到屋子里,零亂的光落到她的臉上,她瞇著眼睛,掃了一下熟睡的木軍和金鈴兒,輕輕地摸過他們的頭,自語道:夢啊夢,你把我嚇死了呀!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被察覺的笑,慶幸著夢里的鬼魂沒攪了我的醒夢。
當日頭艱難地晃悠到頭頂,就見一輛客車卸下許多帶槍的黑衣人,黑衣人羊糞蛋兒一般滾落到路的一邊,片刻間便直挺挺地站立著,如同燎過山火的桑榆。母親看慣了這種場面,她知道過后定有一組車隊呼嘯而來,奔往遠方那片誘人的山水。她無數(shù)次想象車里面坐著的那個貴人的摸樣,又無數(shù)次嘲笑自己思緒的離奇?;蛟S那個貴人死了,會與山寨的鬼魂在那片山水間共舞,若那個貴人成了我天國的鄰家,我一定問問他在凡塵的時候想些什么。她的視線移到了禾田,禾苗枯萎,土地上的裂紋如同天上的閃電,她祈盼龍王降福,轉(zhuǎn)瞬間能有一場綿綿細雨。她深吸了一口熱乎乎的空氣,緩緩地呼出,全身像卸了背簍,頓覺輕松了許多。她回望一眼身后的土屋,默想,軍兒啊,往后你盼雨的感覺絕不會像一個癡情的男人念想一個久別的新娘。
木軍—木軍啊—寶兒不行了啊。嬸娘的撕心裂肺的呼喊,給這悶熱的晌午又添了幾分焦躁。木軍和金鈴兒沖出了土屋。見寶兒的臉如同早上天邊那道霞光,灰紅灰紅的,他的眼角下尚殘留著兩道淺淺的淚痕,口中吐著白沫奄奄一息。木軍踹響摩托車,金鈴兒抱上寶兒,欲奔縣城醫(yī)院。不想路遇黑衣人攔截,那黑衣人臉上的表情像山谷間的亂石,古怪、冷峻、剛硬。嬸娘瘋也似的跑來,跪在地上給黑衣人磕頭。幾經(jīng)折騰,終于揉軟了黑衣人的心腸,于是放行,摩托車飛也似地狂奔,消失在流火的路上。嬸娘感恩戴德,回家取上一籃子雞蛋送給黑衣人,那情景好像老區(qū)的百姓送別可愛的紅軍。
7
很有可能,是人無法擺脫死亡才虛構(gòu)了天國的神話,究竟有沒有天國只有人死了才會知道,然而鬼魂就像空氣一樣,他時時伴你,你卻聽不到他的讖語?;蛟S凡塵的悲慘是天國的節(jié)日,這天,若天國有日頭,一定格外燦爛;若天國有山寨,一定鼓樂和鳴,在天國的名冊上又寫下了兩個名字:金鈴兒,寶兒。就在摩托車射出路面的那一刻,一個年輕和一個年幼的生命便闖進了天國的門,而木軍卻長久躺在了凡塵與天國的交口。無名的液體掉進了他的血管,凡塵的天使以微薄的力量阻斷他通往天國的路。
永別金鈴兒和寶兒那天,一道道閃電把黑黢黢的天空劃出了一道道傷痕,似乎在大雨來臨之前,天空要暴光土地的影像,天上的閃電便是地上的裂紋。怕是老天爺知道一場大雨過后,干旱的禾田一定會欣欣向榮,還是留幾張日暮窮途的底片吧。
火化場淹沒在雨霧中,像掙脫了檣櫓的舟。雨點在地面上啄起一股又股一濃烈的花香,天空上飄來一股又一股肉身燒焦的氣味。花的氣味與肉身燒焦的氣味攪合在一起,一股腦地塞進了活人的鼻孔。天地就是這樣,把你喜歡的和不喜歡的一同送給你;把你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同降臨到你的頭上。煙囪冒出的那縷青煙在天空中打著轉(zhuǎn)兒,眷戀地撲向地面,那煙是鬼魂的遺言:我的木軍,我舍不得離開你。奶奶啊你在哪里呀……
雨霽。天上多了一道七彩的虹,山寨遠方那片山水的旁邊多了兩堆矮丘,兩堆矮丘摩肩守望,在天國那一邊續(xù)寫著母子般的情緣,彩虹散去,兩堆矮丘卻持久地凝固在那里。
8
人就像被圍困在園子里的猴子,猴子絕對吃不到園子以外的果子,而人的能力也超越不了神的掌控,人能做到的僅僅是一點微薄。神無心奪走木軍的性命,一瓶接著一瓶的無名液體到底把他點醒。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看到那幾個守候的天使,滿臉堆著神圣,那神圣在神的眼里一定又是一種淺薄。剛剛逃離一死的木軍,尚沒有放縱七情的能力,只是安靜地流淚,他的嘴角痙攣了幾下,便發(fā)出顫巍巍的聲音:金鈴兒好嗎?寶兒好嗎?病床前圍攏的人把預(yù)先編好的謊言說給他聽:金鈴兒受了輕傷回老家調(diào)養(yǎng)……寶兒的病已經(jīng)痊愈,與他的父母去了那座謀生的城市……木軍聽罷,頭在枕頭上晃動了兩下,迷離的眼睛里射出疑惑的光,隨即關(guān)閉了沉沉的眼皮。他的母親和他的嬸娘把無邊的傷悲隱于深處,雙雙抱頭毫無聲息地癱軟在床下。
9
月亮剛從云罅中鉆了出來就把清冷冷的光灑于繁華,路燈亮起,宛若天上的點點星光,星光眨著惺忪的眼睛靜觀這個它們看不懂的世界。交融的光輝均勻地鋪滿了病房。這個晚上,木軍對這光懷有強烈的排斥,甚至恐懼。他開始回憶一個光影交錯的晚上,金鈴兒約他去她的臥房。他從門的縫隙看到一雙雪白的腳搭于床頭,每個腳趾都那么精致,淡綠色的腳趾甲微微戰(zhàn)栗著,反射出晶瑩瑩的光,像十粒寶石。她的頭向斜后方耷拉著,一頭長發(fā)垂向地面,發(fā)絲像榕樹長髯一樣呈現(xiàn)標準的棕紅色。她的下巴微微上翹,暗紅色的頸子無力地延伸下來,乳房在淡紫色柞蠶絲小衫的后面柔軟地展向兩側(cè)。木軍刻意把這影像和感覺持久地拖延,他不想馬上推開臥房的門。門的縫隙鉆出一股幽香,他無法描述幽香的氣味,像茉莉、像百合、像月季;像鮮花盛開的野地被風(fēng)抓起的氣味,又像鄧麗君的情歌纏綿地撫摸著他的心魂;也像山寨里濕漉漉的霧,絲絲縷縷滾過他的額頭、胸膛、下身……此刻,他明顯地意識到他的感覺是生命交錯顯現(xiàn)出來的幻境,如同一個長久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即將接受皇帝的臨幸。他想象那個妃子不知道用多少凈水洗身,粉黛塑顏;不知用那一雙纖細的手,多少次把床前的燈火點燃又吹滅……而我,還有我的母親,用了多少熱的血和咸的淚找這道門縫呢?他擔(dān)心他并不結(jié)實的肉身和持久與困苦為伴的心魂,能不能撐得住這份命運的臨幸。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手機在他的衣袋里痙攣。他到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鬼頭,你就在門外??!金鈴兒起身下意識地按住胸口:你把我嚇死了呀。哈哈哈……一陣鈴鐺般的笑聲彌漫在光影交錯的臥房。木軍,這次你帶我回山寨,別把你弄得像個要飯花子似的,讓我的臉上無光。金鈴兒說著,從床底下取出一雙锃亮的皮鞋。這是我給你買的皮鞋,你穿上讓我看看。木軍扯過金鈴兒的手,皮鞋掉在了地上……
病房頂上的白熾燈眨了兩下滅了。他痛恨人的思緒怎么不像燈一樣受控,持久地煎熬他早已厭倦了人的靈性,人為什么要有思想和欲望?若人的心魂也有一個開關(guān),他一定關(guān)掉它讓思緒長眠。他能用文字組合一篇又一篇漂亮的文章,他卻不能用文字為他的心魂組合一片又一片寧靜的夜空。在他看來,堅強是勇敢的懦弱,是為了掩飾求生的欲望而為自己臆造的一個體面的托詞。死,何嘗不是一種別樣的勇敢?死是勇敢者的探險。白熾燈眨了兩下亮了,他看到燈光下依然是那兩只錚亮的皮鞋,目光又游離于那條空落落的褲管上,身體忽悠一下癱軟在床上。他開始籌劃死,死是一件唯一能讓他感到一絲松快的事。他閉上眼睛想做一次凡塵的美夢,然后勇敢地去往天國。啪的一聲,懸掛在燈下的氣球爆裂,氣球里裝的千紙鶴撲到他的臉上被子上。唉,凡塵啊,為什么還要有許多溫情。
10
木軍昏昏沉沉地醒來,他的床邊坐著一個隱去姓名的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告訴他金鈴兒真的沒死!木軍失控般地大笑,他或許是嘲笑心理醫(yī)生的膚淺,把他當成了懵懂少年。心理醫(yī)生板起臉:我告訴你,她沒死就是沒死!她只是受了過度的驚嚇而失語,所以沒有辦法跟你通話。說罷,心理醫(yī)生把一臺手提電腦放到了他的眼前。視頻清晰地映現(xiàn)出“金鈴兒”的影像。木軍像一個久弱的病夫吞服了過量的人參,全身燥熱,繼而顫栗。心理醫(yī)生給他服用了“舒樂安定”才使他有了些許的安靜,于是一粒粒漢字在他的眼前滾動。
江南紫衣:木軍,親愛的。你不要死,一定要等我,等我能說出話的那一天做你的新娘。
北國牧人:不死,不死了……我,我的金鈴兒。
江南紫衣:我要對你說,人生短暫,生命不能重復(fù)。當你感覺自己不容易的時候,應(yīng)該記著所有的人都不容易,要因為你的存在,給你的愛人和一切跟你有關(guān)的人帶來一些好運,要是沒有能力帶來好運,也不要給他們制造痛苦,要是一個人因為你而使生命蒙難,那是你的罪惡。你要是死了,就是為我的生命蒙難!
北方牧人:我……我……我……
江南紫衣: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你是否愿意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嗎?
北方牧人:我……我……我記得……
江南紫衣:親愛的,牢牢記著我們說過的話,好好的活著。等著我吧,等著我能說話的時候做你的新娘……
……
不知道為什么上帝要賜予世人編織謊言的能力,或許現(xiàn)實的苦難與理想的美好是生命深處潛藏的對手,有了美麗的謊言,世人在遭遇現(xiàn)實困難的時候,才不至于絕望。
世人繪聲繪色地編織謊言,如同沒有翅膀才雕塑天使。而且,有一種謊言是說給自己聽的,木軍持久地活在美麗的謊言里,面對視頻里虛幻的影像,他似乎找到了與命運和解的理由,他跋涉在美麗的謊言里,謊言就是他美麗的真實。他寧愿相信視頻里那張鮮活的臉不是銀鈴兒,他想讓那張鮮活的臉陪著他一起走。走啊走,走進活著而又不醒的長夢……
11
母親的呼喚愈來愈近了,她沙啞的聲音把山寨的夜叫得凄涼。可憐的母親啊,這段日子,你在忍受著怎樣一種致命煎熬?這是兒子的罪過。那個濕漉漉的早上,你把一個完整的肉身赤裸裸地交給了我;這個凄涼的晚上,我歸還給你的卻是殘缺的生命。木軍披著冷冽的月光投奔到了母親的懷抱,母親身邊的那條黃狗搖晃著尾巴,持久地搖晃著尾巴。
12
五年后。早上。
軍兒,去吧,去上班吧……媽沒事。母親說這話時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木軍戴上假肢穿上棉衣,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一陣涼氣鉆了進來,他打了個寒顫。屋外,滿眼是濃重的霧靄。山巒,屋宇,還有通往學(xué)校的路都埋在霧靄里。他艱難地上路,院子里的黃狗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趨,狗拖著沉重的腿在雪地上畫出了曲曲折折的線。木軍看到狗的眼睛里有眼淚,像是送別一個無有歸期的親人。
從打母親臥床,他就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母親的死亡。他知道死是早晚會發(fā)生的事,他能做的事只有生者的堅強。他恐懼他的堅強像母親米缸里的米,愈來愈少了。他不敢想母親真的走了,他還能堅強地活?那日,他虛弱地坐母親的身旁,扯過母親的手持久地放在胸口。他想起了楊絳的文字,那文字夢魘一般變成了聲音在耳邊繞來繞去:最早是錢源走了,后來是鐘書走了,從此我們仨就走散了。他知道,總會有一天,楊絳說的那種情境會降臨到他的身上:最早是金鈴兒走了,后來是母親走了,從此我們仨就走散了……
木軍到底接聽了母親咽氣的電話。頃刻間,他手上的粉筆嘎巴一聲折斷了,掛在教室窗戶上方的那盆虎尾蘭掙斷了吊繩砸在了地面上,花盆碎了。他的頭皮麻炸,全身開始顫抖,眼前一黑,打了個趔趄,隨即趴在講桌上。他完全知道他擔(dān)心事遲早會發(fā)生,噩夢一般,夢的可怕就在于醒來后還繼續(xù),揮之不去,躲避不了,只有接納的份兒。他開始意識到他需要站起來,求死不能就躲不開生,生就要站著往前走。他對著自己默念一個謊言:讓你母親去吧,那是一個溫情暖意的天國。母親,凡塵給了你太多的磨難,天國會還你太多福分。去吧,去吧!
山路上的腳印扔在他的身后,長長的一串。他站在山岡上再一次凝望這座山寨,他看到遼闊的莽原被雪覆蓋著,悠長的山路在雪面上匍匐,像肌膚上的一道傷痕。眼前這一彎懸于冰面之上的吊橋啊,不知鋪滿了多少母親的腳印,如今成了母親走向天國的路卻留不下她的腳印,再也留不下了。
他看到,吊橋上有一對年輕人瘋狂的親吻。他知道瘋狂的親吻預(yù)示著一條新的生命將要誕生。躁動過后,那對年輕人會想到嗎?當年,爺爺和奶奶在吊橋上親吻才有了父親,父親和母親在吊橋上親吻才有了自己,如今自己也在重復(fù)著先輩們的生命歷程。然而,卻都是這彎吊橋上的過客。
他隱約聽到了院子里銀鈴兒的哭聲。那哭聲悠遠空靈,似煙若霧,渺渺茫茫。唉,那是銀鈴兒心里的幽怨還是生命的詠嘆?他忽然感覺那哭聲飄在頭頂,再入云端,激越哀婉,百轉(zhuǎn)千回……
他把母親葬于金鈴兒和大寶的旁邊,他與銀鈴兒為他們焚燒了磚房、棉襖、櫥柜,米糧、飯鍋、點心。一縷青煙在空中游移擴散……死者收到的或許是生者的愿望。那柱香火尚未燃盡,母親和金鈴兒還有寶兒就安居樂業(yè),豐衣足食了。銀鈴兒挪到金鈴兒的墳前,點燃了她生前寫的《閨房日記》,哭著唱著喊著:姐,我把它歸還給你,你在天國那邊把你想說的話接著寫下去吧…… 一張一張成灰的紙片在空中飄啊飄,飄啊飄。飄!
木軍把銀鈴兒抱起放到牛車上。老天似乎一改往日的慵懶,舒展起無邊的廣袖,把天地扇得一片渾然。剎那間,生死一統(tǒng),墳影與人影被大雪裹挾著消失在無盡的蒼茫。
雪片障眼,木軍看銀鈴兒的臉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他悠地跳上了牛車,死死抱住銀鈴兒,銀鈴兒抽出雙臂,一只手摩挲著他的頭,一只手在落滿雪片的車板上寫下了四個大字--生死相依。
雪停了。牛車在山路上滾出了兩行輪印,那輪印悠遠而綿厚,怪誕而蒼涼……
沈曉密,字:漢卿。男,1960年生于上海,現(xiàn)定居于黑龍江省密山市。當代作家。 198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早年創(chuàng)作樣式以小說為主,有小說發(fā)表于《萌芽》《春風(fēng)》《丑小鴨》等國家和省級刊物,發(fā)表作品十余萬字。1982年擱筆。到2008年重新拾筆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樣式由以小說為主轉(zhuǎn)向以散文為主。
散文,小說散見于《中國散文家》《青海湖》《廣西文學(xué)》《芳草》《北方文學(xué)》《散文選刊》(旅游文學(xué)專號)《散文世界》《散文家》《華夏散文》《東方散文》《無名文學(xué)》《當代文學(xué)》《西部散文家》《中國作家》《參花》《時代文學(xué)》(增刊)《人民日報》《黑龍江日報》等國家和省級文學(xué)報刊。并有散文收錄《世紀精美散文選》《中國當代優(yōu)秀散文作品選》《散文十家精選》《中國當代散文大觀》《中國旅游散文優(yōu)秀作品選》《全國散文作家精品集》《中國散文大系》《存在的見證》《2012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2012中國散文經(jīng)典》等文學(xué)典籍。散文長卷《重逢》曾獲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2013年散文創(chuàng)作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