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花開

萬少楓

苦竹花開

萬少楓

一

年前的幾天，幾只燕兒銜來了春天的訊息。太陽朗照著，高高的，毫不刺眼，仿佛是一個溫暖的擁抱，慢慢地焐暖這個寂寞而蕭索的小村。水泥地干了，未硬化的小路也不復(fù)泥濘，微風中，盡是一股股生機的氣息。

兩個小家伙確實玩瘋了，跑東廂，竄西房，明明還在眼前，轉(zhuǎn)瞬間，又一溜煙地跑個沒影兒。總之，一回小村，兩個只飛出籠中的金絲雀，完全就不知收束了。一天，正陪著爺爺校對先祖札記，兩個小家伙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岸澹_花啦，開花啦，竹子開花啦?！?/p>

突兀的，我悚然了起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嗎？轉(zhuǎn)頭去看爺爺，發(fā)現(xiàn)爺爺神色恍惚，呆呆地愣住了，完全沒了往日的精明透徹，甚至連筆上的墨在宣紙上慢慢暈開也渾然無知。

沉默，沉默在小小的房間里越演越濃。小家伙不明白，拽著我想往外走，很是急切的樣子，眼淚已然要漫出了眼眶。可是，除了嚴厲地瞪了一眼，我實在無法向他們解釋許多。

“差不多也是時候了，再去看一眼吧！”話音剛落，爺爺就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二

爺爺終究是變了，與前時不同了，或更該說，是與想象中的前時不同了。

往年，一到年底，爺爺總會拉著我往山里的老屋小住上幾日，一是去看看還在的老友，另外則是去祭奠我的老師。但今年，不知怎的，爺爺說什么都不去了，即便那天我上山為恩師的墳?zāi)箳哐?，他也沒有過多叮囑，只是拿出一瓶藏了多年的好酒，讓我把之前整理好的讀書隨筆，一同祭給恩師。按他的原話：“縫縫補補十來年，介存的遺愿總算是完成了，至于剩下的，就得靠你自己了，畢竟，你是他弟子?！倍?，按照往常慣例，年前幾天爺爺都會暫作歇息，打打麻將，溜溜鳥，或者去找謝家班的老成員們談?wù)剺防?、說說趣聞?？山衲?，爺爺基本不外出了，遛鳥，打麻將，也只是心血來潮之際，偶有為之，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呆在書房里整理札記典籍。

“要是你在，明年這時候差不多就該整理完了。”每感力不從心時，他總在我耳邊感慨。要擱以往，他會給我仔細指出哪里的疏文欠妥，哪里注釋有新解，哪里的例證材料不大可靠。然而，今年他卻不再如此了，只讓我先通讀一遍，校注一遍，然后給他修改、點校、補充、謄寫，等裝訂成冊了，再讓我細細地讀。

還有，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爺爺越發(fā)的古怪了，時常自言自語不說，做出的一些事，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你說，對三歲半和一歲半的重孫講《三國志》《水經(jīng)注》《山海經(jīng)》，這不是對牛彈琴嗎？要是小孩能聽進去，那才叫咄咄怪事呢。偏偏，他還認真得不得了，倘若孩子聽著聽著迷糊了，他便厲聲呵斥：子不學，何以承道，給我仔細點聽。然后又繼續(xù)自顧自地大聲說著……

三

舊歷年的年底，畢竟才是咱中國人自己的年底。炮仗、煙火之類的，自不消說，單是那山間墳頭搖曳的燭火，就顯現(xiàn)出濃濃的年味來。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耆?、初一、初二、十三、十四、元宵，都要去各家先祖墳前祭拜。老家稱之為亮燈。通常，只需幾人帶上各房祭品，往墳頭一擺，焚燒，然后誠心地三叩首、三作揖，基本就算是完成了儀式。當然，繁復(fù)些的，還會買上禮花，寫上祭文。

除夕那天下午，一大家人剛吃過團圓飯。爺爺就嚴肅地說：“今年，男丁必須全部到位，至于女丁，除了小佳佳還要照看小馨蕊，其他的盡量都去！”盡管大家都不明所以，可沒人敢違了爺爺?shù)囊?，各自準備著自家的物什?/p>

不多時，我們就到了二爺?shù)膲炃?。祭祀是從爺爺高聲喊跪的那一刻開始的，但是，話還未盡，就見墳前齊刷刷地跪成了一片。父輩們是第一排，母親和嬸娘們是第二排，我則和幾個兄弟在第三排，至于大姐和妹妹，只能在第四排，但是，相字輩的男丁只有小浩洋一個，考慮到他的年紀，只好安排堂哥去照顧他，跪在了第五排。接著，耳畔響起了爺爺?shù)统炼榱恋穆曇簟鞘窃谀钫b祭文。一時間，周遭靜悄悄的，只有爺爺抑揚頓挫的聲音，呼呼作響的風聲，遠處鳥兒的啼鳴聲，在這蔚藍的天空里回旋、疊加、飄遠。祭文念誦完后，前排的將祭祀所用的香、燭、紙連同祭文一并焚燒，待到錢紙焚盡，方可一一上前叩拜、作揖。一切都在默默中進行，沒人交頭接耳，也沒人發(fā)出半點響動，更沒有人會插隊趕前，都是依輩按序誠心誠意地三叩首、三作揖，爾后再退回原處，繼續(xù)跪著。等到所有的人拜完，才能一同站起來。最后，放鞭炮、放禮花，畢竟，這是祭祀儀式最后的強音。

祭祀完這一所，自然還會有下一所，一直忙活到晚上九點多，我們才回到了家中。

之后，初一、初二、十三、十四、元宵，大體也是如此。不過，元宵的那晚，祭祀完最后一所墳，也就是爺爺父親的墳前，爺爺并沒有立即走開，而是緊緊盯著碑文久久不肯離去，我們上前攙扶，卻被他擋開了。說：“這是最后一次帶你們了，祭祀的事，我算是交托了，以后也不會再管了。讓我再好好看看！

四

年后，村子里的鳥鳴聲漸漸地恢宏了起來，道路上的腳印也越發(fā)的稀疏了。而我，本也要離開的，只是身上的傷還未痊愈，倘若堅持要走，路上定然會有諸多不便。同樣，手指受傷的堂哥也無法參與工作，只得滯留家中。既然堂哥未走，兩個小家伙也不可能先行離去。因此，每天除了和爺爺整理札記典籍，唯一的樂事，就是逗兩個小家伙。

馨蕊委實是小了些，說起話來都磕磕絆絆的，交流起來實在費勁得很。至于浩洋，就不存在語言上的障礙了。他最喜歡喜洋洋，因為喜洋洋特別聰明。每次，他總纏著我，讓我給他講比喜洋洋還聰明的人，自然而然的，我都會給他講《三國》，因為不管他有沒有將《三國志》聽進去，一些人名，一些事跡，他總是熟悉的?？擅看沃v完，他總會問：“二叔，你說的這個人怎么跟老祖講的不一樣啊，比老祖講的聰明多了?！?/p>

他哪知道我講的是演義，老爺子講的是正史，只是很想知道，又無從分別。一天，他居然跑到了書房，說：“二叔，老祖說你講的不對，但他講的那些人好笨啊，一點兒都不聰明！”我笑著摸摸他的頭，從書架的最頂上拿了以前我啟蒙用的《三國演義》。說：“想不想知道誰說得對不對！”小家伙拼命點頭?！澳嵌寰徒棠恪度龂?，你就知道誰對不對了?！毙〖一锪ⅠR叫好，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椅子，做出一副屏氣凝神的樣子。

“建寧二年四月望日，嗯，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帝御溫德殿，也就是說這個國王要在溫德殿這地方辦公了，就好比你爸爸去辦公室工作一樣……”

其實，爺爺一早就在門前了，只是不想打擾而已，靜靜地倚著門看著。余光中，我看見他欣慰地笑了……

時光總是匆匆，一轉(zhuǎn)眼，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離開的前一天，我?guī)е〖一锶ヒ呀?jīng)枯黃的竹林里摘了一顆籽，埋在家中的花盆里，灑水，施肥，放到了爺爺?shù)拈T前……昨天，小家伙打電話告訴我，種的那顆籽發(fā)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