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左右
特別推薦/徐紅暉圖
我的耳朵就是一座巨大的寺廟
陜西◎左右
我一直不承認我還活著。
我問故鄉(xiāng)的青山,山說它早已緘默不言。我問溪源,水說它的眼睛渾濁不清,無法看見。我問參天大樹,樹說它身老客鄉(xiāng),無心說話。我問遍所有的閃電,閃電只顧守著黎明的雨水,雨水是它唯一的幸福。
有光明堅守的閃電,是幸福的。我和一只灰鶴孤身一人,在青苔上行尸走肉。我披著時間的軀殼,身后的腳印,一瞬間都變成了灰鶴嘴里的食物。鶴說,它是我前世遺落在松塔上的靈魂。
鶴的哲學(xué),關(guān)于生命,它已美得催下夕陽的眼淚。鶴說:人必須自私地活著,即使已像死去。鶴說:一株草,比一粒塵埃的意志,雖然輕盈縹緲,但從不萬灰俱滅。
我身邊唯一的靈魂,你告訴我,我所拒絕的,是不是和一條大江一樣綿長而虛無?和一段歷史一般悠久而無盡?
生命中唯一的鶴,飛走了,婉拒我紅塵滾滾的眷戀。它的紅唇盤旋在山頂,將灰蒙蒙的靜謐,一尺一尺向天空堆積。
躲在巖石上的蘭草,細聲嘆息,回絕黑暗里逃逸的晨光。
天空偷偷掩蓋著自己烏黑發(fā)亮的肌膚,以閃電般的速度,在隱藏冬天殘留的陰謀。水底歡游的魚,充當(dāng)了潰不成軍的逃兵。魚鱗閃光,兵臨城下,山河動容。
沒有人會承認,刮風(fēng)是因為漏走了綠色的機密。沒有人會以身作則,像雨燕一樣在春天的詩句里掠飛,將巖石堅硬的真相赤手空拳刨出。一場雨,即將與春天展開一場無關(guān)草木生死但又有關(guān)生靈萬物的廝殺。溫和的風(fēng),抵擋著所有不長眼睛的刀光劍影,刷洗大地上手無寸鐵的子民。
弓箭射中了巨大的雷聲。所有的雨水,潛逃進了我的耳朵,在耳膜中組成一團漩渦。一陣風(fēng)刮來,一滴雨吹落,一朵花破敗,我聽成了百萬雄兵。一夜無眠,我將所有的好夢,預(yù)支給一條自唐自宋至今的長河。雨中撐傘的江南女子。天街的小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廟宇。王謝堂前燕子。它們是一首混亂無序的現(xiàn)代交響樂,在窗外驚天動地瘋狂揮舞。
有什么還不能原諒的!讓暴風(fēng)雨再來得猛烈一些。我的耳朵就是一座寺廟,我就是生靈萬物的佛。耳朵里安詳?shù)溺娐?,庇佑著這世間所有的驚恐。
我不想寬恕戰(zhàn)爭的過錯。遼闊無邊的大地接受了春天的激流虔誠的膜拜。
我靜下心來,學(xué)習(xí)仔細聆聽一只受驚的山雀的控訴。然后微笑看著它安詳?shù)嘏吭谖叶先朊摺?/p>
它曾經(jīng)也是我內(nèi)心敞亮的子民。
每到秋天,總有一把鑰匙,鎖上深夏的心門?;h笆也為牽?;ㄦi上荒蕪的幽徑。比如,夏天的遠逝,金秋的抵達。
有很多東西并不是鎖上了就會死寂,或者荒蕪。天空越藍,空氣越爽,灰塵越微。蝴蝶的裙裾越干越凈,蝸牛的觸角越細越長。所有的時光,在或深或淺亮出一把很粗的長鎖。
落葉,帶著它凌亂不堪的經(jīng)脈,將自己鎖入冷宮,戀上一段庭院深深的生活。
蝴蝶的秋天,心胸極其狹小。它懼怕蜜蜂無禮的入侵和塵世的干擾??墒沁@場懼怕,還是悄然到來了。
雪,封塵了茫茫原野。
雪,又打開了一個冰窟。
冬天,又是另一把鑰匙,鎖上了清爽和金黃的世界,打開了冰冷和雪白的寒冬。
我希望來年春天,我能夠手握這把鑰匙,輕輕敲響自然而循環(huán)的季節(jié)。
一枚發(fā)芽的蘋果,正被天空溫情窺視。
令人動容的芽孢,青里透紅,晶瑩透亮,比天空的純藍,還要透藍。它在密謀一場久而不遲的幸福。
大地上的俗事絞纏,倒不如一枚蘋果輕盈。它剛一發(fā)芽,便被閃電癡愛,被雨水追趕,被蜂蝶困擾,被花草蜜戀,被農(nóng)人惦念,被游客撫摸。只要它一露出腦袋,大地便為之傾斜。它一動不動,掛在枝頭,亂中叢生,意氣風(fēng)發(fā)。
秋天還在稻田的露珠上打盹。蘋果樹的口袋,也像螞蟻一樣,合上自己冬眠的封門。
干癟已久的牽?;?,早已心有不甘,開始盤上南瓜的細腰,使一株金黃色的南瓜花,流下了激動的熱淚。
老螞蟻爬上蘋果腳下,注視良久,擦響老花鏡推敲幸福的散句。
當(dāng)這枚芽孢開出驚艷的苞蕾,閃電很幸福地從天際露下臉來。
深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從山澗跑出來,跳到樹枝上去。像云雀一樣,帶走風(fēng)的彷徨。假裝與采藥的山人問路,與迷路的松鼠搭伴。山中一切的巧遇與邂逅,只不過是激動傳說的沖碰。必須學(xué)會控制一切神往,比如仙人指路,或者童子吹笛??刂颇_步云中行走的饑渴,控制每一滴水,與每一陣風(fēng)不辭而別的私奔。
緩急的聲響帶來輕靈的歌。杉樹的風(fēng)向,是春天彌留之際足以信任的指南。沿著溪水的上游,定會覓見一地純凈的往昔。
山和樹,是打通天梯的兩道門。珍禽兇猛,異獸怒吼。樹上的螞蟻和蝸牛,每年此時,總要開始一場無力而徒勞的賽跑。即使灰飛煙滅,或者粉身碎骨,爬上山和樹,是所有的生物,異常光榮的朝圣。
但愿我想去的地方,所到之地,比石頭的大腦還堅硬,比水的內(nèi)心還軟弱。如果風(fēng)輕輕一吹,我還能趴在果樹下,把黑夜惹哭。
但愿終南山的云煙,在草木繚繞的地方,能夠化成我柔情似水的天眼。
牧羊的老人,和不合群的山野,最后還是合群在了一起。
年小的羔羊逃離了一切可以逃離的,城市,人煙,狼跡。
喧囂,是聲音深處最疼的傷口。腦袋里晶瑩發(fā)亮的鹽粒,在傷口上肆意閃爍。我的耳朵,被蹂躪成一朵廢墟上的牽?;?。
占山為王是最美的背叛。從明天開始,我所抵達的地方,每一處都會隱藏著翅膀,疾馳怒放。
風(fēng)原諒了軟化的石頭,但我無法將往事堅硬地原諒。
我經(jīng)常去距離我最近的寺廟為自己的耳朵祈福。人活著就要放低身子,敬畏萬物,不論是世間的寺廟還是時空的耳朵。失聰?shù)纳钗乙蚜?xí)慣,安靜的靈魂每一天都在我身上降臨。大音希聲是一種境界,靜水深流也是一種境界。我的耳朵所渴望的,就在寺廟里:它是木魚聲聲,它是人心向佛,它也是老和尚一句話也不說時,對我的沾風(fēng)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