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張曉潤
像子彈在密林里被樹葉反穿
陜西◎張曉潤
很長時間,翅膀貼著地面,感受潮濕。
只有云朵無限的輕,但也并不絕對。比如雨來了,也烏青,也沉重。
原來,自然與人,也都有逃不掉的絕望的路徑。
在陜北,在七月的陜北,有一場雨曾帶來一場災難,他們用濃重的方言在現場尖叫、嘶喊。一種揪心的疼,是一場奔騰的山洪,瞬間帶走了年輕的生命。
物有冒犯,自然的一尊必先剖腹自刎。土地凄涼,人神痛哭。
突然在一種無限的比照里感恩陽光的慧慈,突然急切地想表達,在無限的風雨里,棲在一柄藍天的傘下,多么完美和感動。
熱淚為安靜的所得而涌出。
感謝風雨襲來,月亮的船只給出的交通;感謝風雨過后,太陽的頭顱給出的思想。
一場雨,把紅塵洗得足夠薄脆。建筑繳械,機器繳械,衣帽繳械,甚至靈魂繳械。
人間,只不過是一間紙房子,風吹過來,搖曳的燈盞不幸點起通天的大火。
努力把自己做成一根柱子吧,并拒絕油漬涂抹,只是在木質的外表下,頑強聚斂類似內膽的鐵。
遠離一場殘暴的雨,就是遠離靠近烏青的云朵,就是著力挽救自身的體溫。
也許,抱住門前的石獅,便有命活??捎姓l知曉,它曾是性命,而非玩物?
急驟的雨,像無數的牙齒,嗑在北方遲鈍的神經上。
鄰近的街市,它是十二樂坊的一坊啊,此刻,它沒有天籟,只有失所的芭蕉。
它要快速地醒來,像子彈在密林里被樹葉反穿。
逐漸縮小自己的影子,以便黑暗來臨能夠方便攜帶。
一個人,可以把部分有形的事物抓在手上,卻沒有機緣順著線索抓到影子的衣襟。
影子于人,實在是一個超凡的魔術。它是高級的間諜和神探,也是嚴肅的宗教和信徒。
它一邊身輕如燕,一邊又體笨如牛。
作為攜帶之物,它不同于刀具和獵槍,不具有風險,更不必言說輕重。
一生,如行李,不可隨意丟棄和閑置。
它執(zhí)著于一種追隨,不背向而行,不唇齒相爭,危難之時,雖無以出手相助,但卻能勇敢以靈魂交付。
這樣的影子與人,互為王室,卻無王室之爭,反為奴役,卻能至上至尊。
一個人無畏于盛夏的烈火,一個人打傘,只愿為飄忽的影子尋求弱小的清涼。
于此,高溫和火焰,均可倒在水銀的心尖和塔梯下的清泉。
無事,喜歡與影子用氣息對話,無酒無茶,卻也能相互照料和呈送。
偶遇星盞幾點,還可彼此照耀,借光抒情。
在啞巴影子面前,一個人,要勇于獻上有聲的覺悟和慈懷。
青春只是明月作伴,而影子總隨齲齒遠游。把太陽努力背在身后,將影子熱忱抱在懷中。
佛心在了,就沒有什么能拿走心壁上外表雖銹跡斑斑,但內里卻流螢的馬燈。
這夜晚的廣場了得,好像白天的人都病著,只有到夜晚才得到了集體的治愈。
這個夏天,流水細弱,遠方的禾苗收緊心臟。天空,唯一的太陽,它獨自歡樂,落不下傷心的眼淚。
城市里的人,把廣場的夜晚當作了最好的光陰,好像這光陰貧賤,可以大把地利用和修整。
聒噪,是這個世界留給頑抗的人們最好的抵御,我卻寧愿敗下陣來,我祈求人間寡淡,唯有鮮花寧靜。
我在這里幾度迷惘,不知這廣場香氣幾度,讓更多的人,如魚一般,帶著白膜和紅斑涌向傍晚的海。
我經過這里,幾度被重疊的腳印所羈絆。腳印都是大小不一的石頭嗎?為什么舉重若輕,好似巖礁隱于暗流的深處。
我尚未練就輕功,也不喜懸浮于這塵世之上。
如果熙攘過于垢病,我寧愿成為一個收取腳印的人,我寧愿褡褳破舊,而道路齊整。
我經過廣場,希望我入簍的腳印,女子的有紅綢的輕盈,男子的,都有秤砣的穩(wěn)健。而孩子的,如動兔在草上的行走和咀嚼。
在廣場,我沒有心愛之物。我經過,只想成為一個收腳印的人。
每一次彎腰、揀拾,都努力讓腳印與腳印撞出聲響,以拖延耳朵生銹、骨頭生銹。
一場雨扶正了八月的態(tài)度,我愿這世間既非火山,也非水岸。
在八月,風被框得太久,夢總是做得太遲,醒得也太遲。一些種子在絕望中睡去,一場雨來得緩慢,種子已無法大聲地呼救。
農人丟失了自己的舞臺,犁鏵深鎖,鋤頭深鎖,他們的眉頭深鎖。
一場雨來,我無法輕快地微笑和抒情,土地在不遠的地方喘息,我省下的雙肩,又怎么能代替生命的逼仄處被迫撂下的擔子?
在土地面前,他們是憂心的孩子啊,土地焦黃,饑瘦是母性的災難?。?/p>
八月,高樓的喧嘩是一種恥辱,它阻擾雁陣停留在虛構的盛景。讓雨水帶給農人芝麻大的消息吧,去掉混沌的部分,留下它攀巖而去的一絲陡峭。
城市里的人,他們的花朵是裙擺,可是蜜蜂已在遠處的地方倒下。
我是無助的葉子,沒有風,將我吹向葵花或更多植物的方向,沒有更大的雨水,推我成為一臂之力。
八月,需要更多的雨,給這個炎熱的人世降溫,我知道,太多的病體已無法掏出溫潤的玉石。
我在城與鄉(xiāng)之間艱難地喘息,我慶幸我還有良心,在土地受難的地點,還能捧出屬于我的憂愁和焦慮。
我慶幸,我心里還有小小的滾石,一直要急著滾過我曾與葵花并排而坐的土丘。
在八月,我的世界屋頂不支,容易滲漏。
就讓一場雨做一次遷徙吧!
用我個人的一點小悲傷,來澆灌針尖上,那個有瑕疵的一味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