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有書無齋
◎周有光
1956年我從上海調(diào)來北京,住在北京大學內(nèi)民國初年為德國專家造的一所小洋房里,占其中兩間半房間。一間我母親和姐姐住,一間我和老伴帶小孫女住,剩下的半間作為我的書房、客室和餐廳,書櫥留一半放菜碗。另外,半間室內(nèi)還放置了一張小雙人床,這是給兒子和兒媳婦星期六回來住的。
國外朋友聽說我住在一名勝古跡中,來信問我德國專家是哪位名人。小洋房年久失修,透風漏雨,已經(jīng)破爛不堪。我在《新陋室銘》中寫道:“臥室就是廚室,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門檻破爛,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p>
改革開放之后,我們單位建造“新簡易樓”,這是北京建造住宅的開始。我分得兩大兩小四居室。我和老伴住一大間(15平方米);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的孫女住一大間(14平方米);保姆住一小間(8平方米),附帶放廚房用品;還有一小間(9平方米)成了我的書房兼客室。我的書桌很小,桌面只有90厘米長、50厘米寬,一半放稿紙,一半放電子打字機,拿開電子打字機后可以寫字。
我的書桌既小又破。一次我玩撲克牌,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張牌不見了,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它從桌面裂縫漏到下面的抽屜里去了。我請木匠來修補桌面,同時把一個郵票大的破洞補好了,桌子煥然一新。一位副部長來訪,他問我我的書桌為什么這樣小,我說大了就無法放小沙發(fā)和大書櫥。書桌雖小,但足夠我寫文章了。
上海老同事來北京,順便告訴我多位老同事的故事。大家羨慕我命大,躲開了“反右”運動,“在劫不在數(shù)”,能自由做研究工作。他們說寧可無齋而有自由,也不要有齋而無自由。我說:“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p>
人事多變。孫女出國了,我的老伴去世了,我家的空間忽然變大了,可我的心境反而
空蕩蕩且無處安置了。
(摘自《拾貝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