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艷
湘妹子的萬水千山(報告文學(xué))
○余艷
一家人長征,三代人解密
1935年除夕的這個日子,給舊時的大庸城平添了一筆驕傲。
大清早,天地間像注入了一股興奮劑,滿街都是扎著紅布條的年輕人。他們肩頭和腰間別著長短“家伙”,但臉上洋溢的全是掩不住的喜氣。這陰冷的早晨便注入了莫名的溫暖和品得到的甜蜜。隨后,零零星星的炮仗慢慢連成一片,喧天鑼鼓、傳統(tǒng)花燈、龍燈、獅子燈都舞起來。城里的、近郊的,還有像殷成福家這樣的鄉(xiāng)下的,都來了,大家全挺起胸脯,成群成片地排著隊,那個高興喲,大人們個個像孩子,孩子們個個像大人……
這是紅軍打勝仗后的第三個上午,說是開大會,殷成福是搞不懂的。一個農(nóng)家老太婆,整天下地、做飯、砍柴、喂豬一應(yīng)全包,不是女兒拖著拽著非拉她來,哪得空兒來看熱鬧喲。
那天太陽出得特別好,亮亮的,暖暖的。在臨時搭起的臺子上,殷成福最先看到臺上掛著的那面鮮艷的紅旗。這旗她認(rèn)得,前晌大兒子問她:曉得紅旗上那圖是么子不?她看了看:咋個像把割禾的鐮刀。
那另一個呢?
——就是個錘頭,還問么子嘛。
“有眼水,你老猜對了!告訴你咯,那錘頭鐮刀是代表工農(nóng)呢。鐮刀是我們的,錘頭是工人老大哥的……為啥叫工農(nóng)紅軍,就是這樣來的?!?/p>
兒子的興奮并沒澄清她一腦袋的漿糊:為啥子把這土工具掛到旗幟上,還扛著到處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點她明白,就是——這旗看著想著都特別親。
就是這份親這份近,讓她得知兒媳懷孕,她比照那旗幟的紅,在趕制孫兒的兜兜上,圍了旗一樣的紅邊邊。湘西民俗中,圍在孩兒下巴下的兜兜,既接涎水又是裝飾,還有一層深意:小孩兒戴上這個,就像拴牛樣地被拴住了,不會輕易丟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記得那天,小兒子九幺兒拿著結(jié)實好看的兜兜看來看去,“媽,給這上面再貼個紅五星……”7歲娃兒的一句話,讓殷成福笑了。
“好,我們?nèi)叶籍?dāng)紅軍,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紅軍了?!?/p>
九幺兒就在媽媽裝滿碎布線頭的大筐里,找了塊裁旗剩下的邊角紅布,殷成福兩下就剪了個紅五星縫上,一會兒,她試著把小兜兜戴在九幺兒脖子上,剛說“看看,好看不?”九幺兒一把扯下:我才不戴,我都是紅軍了!
進(jìn)入l935年11月,賀龍領(lǐng)導(dǎo)的紅二、六軍團(tuán)做退出湘鄂川黔根據(jù)地、進(jìn)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的準(zhǔn)備。最后定下19日從桑植劉家坪、瑞塔鋪分兩地突圍。
出發(fā)前的這頓晚飯,殷成福做得格外用心,省著留過年的湘西臘肉、土家糍粑都弄出來,帶不走就吃了。剩下的食物、包括地里的菜全給了鄉(xiāng)鄰。開吃前,老嗨(湘西女人稱丈夫)侯昌仟說話了:
“你們幺幺(當(dāng)?shù)卦?,叔叔)忙著隊伍上的事,一時半會兒不得來,不等了?!彼A送?,換一種嚴(yán)肅的語調(diào):“我們明天開始要一直往北走,記住,向北。老大、老二男娃我不操心了,小心防著槍炮子彈就行。九幺兒跟著我,背我也要把他背到底;幺妹、大梅跟著你們媽,不許掉隊!后面的事搞不清,女娃掉隊被那些砍腦殼的弄了去,那就慘了……”殷成福在桌下踢丈夫一腳讓他別嚇著孩子,侯昌仟沒理會,繼續(xù)說:“萬一有閃失,就是討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隊伍。找到隊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點要記死——死跟部隊!今天這頓飯吃了,下一頓再聚,說不準(zhǔn)就在總會師的地方建新家了。那時候,一家人誰也不許缺,一定都要在!”
這真是生離死別的一頓飯。也因為一家人再也沒能聚到一張飯桌上,殷成福永遠(yuǎn)只記得這頓飯香,嘴上念了一輩子,直到1973年臨終前都難以忘懷。
但她又千百次地怪怨老頭兒烏鴉嘴、刀子口。那頓飯的一句句哪是囑咐,一刀刀下去全見了血喲——
“一路討米、一路爬也要找隊伍”——是她老太婆;
“女娃掉隊被那些砍腦殼的弄了去”——是兒媳大梅、女兒幺妹;
小叔子侯昌貴戰(zhàn)場上沒事,擔(dān)架連卻累得他滾下了雪山;
而老嗨自己,沒“防著槍炮子彈”,走了。還把個九幺兒遺落在異地他鄉(xiāng)……
只有兒媳肚里的孩子,老嗨沒說。像躲過一劫,那孩子、那紅星兜兜會是什么結(jié)局、有怎樣的宿命,成了一家9口、祖孫三代跨越80年——巨大的謎!
死去的永遠(yuǎn)不能相見,活下的遠(yuǎn)隔萬水千山。鮮血與淚水,盼歸與望鄉(xiāng),尋找與等待,豈止是侯家的一部傳奇,那是共和國的一段血淚家史!
一頓飯吃得每個人心里憂心忡忡,千頭萬緒。殷成福自然懷念早些時候那吃糖喝蜜的日子。
大環(huán)境是整個湘西的歡天喜地:賀龍的部隊與任弼時、蕭克、王震的長征先遣隊匯合后,接連攻占了永順、大庸、桑植三縣。1935年初,紅二、六軍團(tuán)根據(jù)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組成了湘鄂川黔軍委分會,鉗制了湖南的敵人,策應(yīng)了中央紅軍戰(zhàn)略轉(zhuǎn)移。
小到他們自己,在紅二、六軍團(tuán)、在四野山鄉(xiāng),他們?nèi)耶?dāng)紅軍成了人人知曉的新聞。殷成福帶著女兒侯幺妹在后勤處被服廠做軍服、縫繃帶,業(yè)余時間發(fā)動婦女做草鞋、縫米袋。7歲的小兒子九幺兒和一只土黃狗蹦蹦跳跳地跟著,一家人到哪兒都被人笑迎高看著。殷成福啊,第一回抬頭挺胸,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
又哪里只是她殷成福,大庸的婦女們也相繼剪掉經(jīng)年的長辮子,梳起了革命頭;她們扯掉了束縛已久的纏足布,放開裹得變形的小腳;她們擺脫了童養(yǎng)媳的命運,相繼掙脫封建禮教的羈絆;她們甚至擔(dān)任起各級的婦女頭頭,走街串巷宣傳革命;而女兒隊員們,深入敵后搜取情報,幫助窮人翻身解放,還滿腔熱情一路唱著山歌來——
從前女兒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邊,紅軍來了世道變,砸斷封建鐵鎖鏈;
腳不纏,發(fā)不盤,剪個毛蓋變紅男,當(dāng)上女兵殺敵人,跟上隊伍打江山。
老嗨侯昌仟當(dāng)上了市區(qū)東北片的土地委員,每天紅袖套套手臂上一別,帶領(lǐng)鄉(xiāng)友搞土改,沒日沒夜地給各家各戶量田地,一丘田一丘田地插牌牌。那個忙那個盡心盡力喲,鄉(xiāng)親全豎起大拇指,哪有講閑話的。
再后來,他們家在土地改革中也分得十二畝水田、一幢房子和一些農(nóng)具。他們這才曉得,共產(chǎn)黨、工農(nóng)紅軍是專門來解救他們窮人的。
靠打柴、挖荒山、種苞谷艱難度日的殷成福、侯昌仟一家,曾經(jīng)窮得連自己的孩子都養(yǎng)不活,生九個,活活病死餓死了五個。家里的田地被霸占,一家還活生生被地主土匪欺凌。大兒子侯清芝因看管不過來匪連長家的牛,差點沒被毒打致死。女兒幺妹僅僅因為捧喝了地主陳麻子水田里的兩口水,就被抓去罰做一年工抵罪……幸虧紅軍來了,侯家的苦算到了頭。不,是從地獄連翻幾翻——上了天!
前些天,英子告訴她,紅軍要遠(yuǎn)征,除青壯年的紅軍戰(zhàn)士,像他們老兩口比賀老總還年長10歲,連同幺妹都收進(jìn)了遣散離隊的名單。
“留不得喲,你們也走不得。紅軍是我們的觀音菩薩,紅軍來了我們就有好日子。紅軍一走,國民黨卷土重來,我們家,哎喲,那些地主土豪回來,還不先拉我們剝皮抽筋……”殷成福拉著英子的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流著淚,哭求著。
殷成福認(rèn)識英子時,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軍政治委員任弼時的堂客(湖南話:妻子)。其實,做機要秘書,陳琮英難得有機會出來,那次,她是跟組織部的李貞爭取,想走出辦公室到擴(kuò)紅一線感受那種熱烈。呵,就那個除夕,讓殷成福碰上了。人山人海的“擴(kuò)紅”天地,幺妹參軍了。殷成福轉(zhuǎn)悠了好幾圈,突然站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問:“參軍,你們嫌我老不?”
陳琮英驚愕,反問道:“你……參軍?在家?guī)O子、享享清福多好?!币蟪筛M掏掏峦碌鼗卮穑骸拔壹彝迌憾际羌t軍,剩我一個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孫子現(xiàn)在還沒得,我跟他們?nèi)?,孫子生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帶……”
“哈哈哈……”殷成福的話引來一陣笑聲,英子出來解圍?!按蠹覄e笑,這才是‘?dāng)U紅’的好典型。一家人全送去當(dāng)紅軍,唯一的自己也不戀家。別以為她真給兒女當(dāng)‘后勤部長’,那也是支持紅軍、力挺革命。好樣的!”從那時起,殷成福認(rèn)識了陳琮英。自己被她“福嬸”“福嬸”地叫出好福氣,還依了她叫“英子”“英子”地越來越親。其實,她馬上就知道英子的身份,卻也沒把她當(dāng)大人物、沒記住她啥子高貴身份,像見每一個紅軍那么親、那么近,一點不生疏,反倒成了可依賴的,嗯,像——娘家人。事實上,在后來的日子里,殷成福一家沒少給這個娘家人添麻煩。
自那天見到英子。老兩口開始開徹夜難眠,一致認(rèn)為要跟定紅軍走。老太婆說得簡單:悄悄跟在后面,他們走哪兒,我們跟哪兒。紅軍只打反動派,不會把我們打回來。侯昌仟愁苦著臉,紅軍有紀(jì)律,你不知道?再說,你只想你過好日子,隊伍遠(yuǎn)征挑精兵強將是對的,拖上你們些婆婆媽媽的,咋個跑快?
可是,可是,總不能等死。幫紅軍縫被做衣我跑不脫,你老嗨插標(biāo)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頭一個開刀的就是你!這下,侯昌仟眉頭擰成麻花樣,好半天長嘆一口氣,吐出一句話:“好日子咋個這么短喲”。
殷成福當(dāng)然知道老嗨的好日子,那是整個窮人的好日子。像他半年來哼進(jìn)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這光景。
正月里來是新春,紅軍發(fā)我土地證。四四方方一張紙,圓圓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長工喜洋洋。門前喜鵲叫喳喳,田里泥巴噴噴香。土地黑黑任我種,大田方方等我耕。長工翻身感謝黨,紅軍恩情比海深。
老半天,老嗨說了句“光我倆老家伙都算了,還有幾個娃兒呢……”
這天,在軍總部出現(xiàn)的一幕,讓后來的李貞將軍記了一生——殷成福一家集體請纓。
又是娘家妹英子領(lǐng)來的。好家伙,一家老小一大群,把個原本就小的院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本是軟磨硬纏地要找連長、指導(dǎo)員求情,沒找著卻碰到李貞。侯昌仟首先說:沒有共產(chǎn)黨和紅軍,就沒有我一家,如今紅軍被迫轉(zhuǎn)移,我們決不離開紅軍,死也要和紅軍死在一起!
殷成福扒開丈夫搶上前:我們一家人,老頭兒是籌糧隊隊長,他路子熟,糧草先行是隊伍要緊事。我們幾個女人家都在被服隊做縫紉一年了,軍裝糧袋、綁帶鞋襪做得爛熟,也是部隊缺不得的。一家子除了九幺兒,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我和幺妹身強力壯,都可以跑長路決不拖后腿。我們家哪個掉了隊不要部隊管;我們受傷、被打死,也不要部隊招呼和收埋!
十六歲的幺妹也鐵了心:莫不準(zhǔn)我走,我死也不離開紅軍。你們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最逗樂的是九幺兒,突然蹦出一句稚氣童音:“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眱删淇谔栕屍邭q孩子生背下來,顯然是一出精心排練的“戲”,還在家多次“演出”過。
李貞感動了,這個軍組織部長向賀龍匯報時,感慨著說:多好的群眾喲,他們從前拿性命幫紅軍、護(hù)革命,如今認(rèn)定紅軍,全家去闖槍林彈雨。革命不就是有這些人民群眾支持和參與,才有無窮的后勁,才有力量的源泉!
賀龍當(dāng)場一錘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還擔(dān)心未來兒媳大梅,得讓她們小夫妻一起走。殷成福就和老嗨定下:走前給兒子辦喜事,紅喜事開道。湘西的風(fēng)俗也叫——沖喜。
殷成福很多年都記得,那是8月的一天,兒子結(jié)婚前,老嗨帶她請紅軍首長,賀龍爽朗地笑著;“好哇!紅軍要打好仗,也要多辦喜事,還要辦得熱熱鬧鬧。”當(dāng)時,賀龍轉(zhuǎn)身對身邊一女紅軍說:“李貞,你就做主婚人吧!”
“行?。 闭f話間,李貞一頭精干的短發(fā)出場。殷成福后來知道,這個爽爽快快整天忙活的紅軍干部,年紀(jì)不大,革命資歷長,16歲參加紅軍,又有文化,在軍團(tuán)女同志中是個核心。不論年紀(jì)比她大比她小的,都尊稱她“貞姐”。
結(jié)婚那天那個紅火喲,滿天像蓋了面大紅旗,紅了一個天!賀龍來啦,貞姐主婚,侯家那屋喲,只差沒被笑聲喜氣掀翻掉了!
晚上,侯昌貴帶著警衛(wèi)營的一幫紅軍哥去鬧新房,教七歲的小叔唱了首調(diào)皮的山歌:
月亮亮光光,兄弟耳朵長;
哥哥一上床,嫂嫂把歌唱。
殷成福一聽,揪住小兒的耳朵:“九幺兒,誰教你唱的?”
“是紅軍哥?。 本喷蹆翰恢鲥e了什么,卻引起全屋的哄堂大笑。
湘西土家風(fēng)俗,洞房越鬧越興旺。笑得合不攏嘴的殷成福,讓外屋一波波的人鬧去,她躲到里屋,看小山般堆著的賀禮,那些鄉(xiāng)親們送來山里地里的土特產(chǎn),雞蛋、臘肉、糍粑,全被各色“紅”喜帕蓋著,橘紅、玫紅、大紅、粉紅,歡歡喜喜地擠挨、摟抱在一起,那不就是兩個新人親親熱熱、和和美美!侯家的大孫子呀,不久就會到!
再把一堆紅綢布捏在一起,就是一朵巨大的彩色花,她不由得甩著、晃著,手中魔術(shù)般地變成一個個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圍肚兜,鮮艷艷、紅燦燦,都是招孫納貴的。多好的生活喲,小孫孫,你可得快點趕上來喲。
其實,就像殷成福不知道中國革命到了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只知道生死攸關(guān)的當(dāng)口,她一家必須依靠紅軍。轉(zhuǎn)移了,紅軍就會建根據(jù)地,一家人是換個地方又和和美美,再跟紅軍過幸福日子。不就是走嘛,像歌里唱的“走過去,是新天地?!笨墒?,后邊的路,她想過艱辛,卻沒想過——毀滅!
“殘陽如血、喇叭聲咽”的1935年11月19日,是湘鄂西老蘇區(qū)的鄉(xiāng)親們永遠(yuǎn)難忘的一天。這天,風(fēng)無情地橫掃著敗葉,晚照無力地涂在疲乏困頓的紅軍戰(zhàn)士身上,敵人幾十萬軍隊的瘋狂“圍剿”,根據(jù)地已難以守衛(wèi)。紅二、六軍團(tuán)從桑植劉家坪和水獺鋪出發(fā)開始長征。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殷成福一家八口都在這1.8萬人中。在那高高飄揚的軍旗下,一起依依惜別桑植,踏上漫漫長征路。
侯昌仟牽著匹叫棕棕的小馬,馬背上搖籃里趴著7歲的九幺兒,另一筐裝些行李和糧食,像一座移動的家,幾口人跟在小棕馬前后,走著。
殷成福家是出發(fā)前得了這寶貝,這得感謝老嗨。陳家河和桃子溪兩天打兩個大勝仗,敵人一個縱隊基本消滅,俘敵參謀長以下官兵200多人,繳獲紅軍從未使用過的鋼炮2門、電臺1部、槍械2000多支。侯昌仟在打掃戰(zhàn)場時,發(fā)現(xiàn)兩大一小三匹馬陷在水田的泥濘里,費了好半天周折才帶出來。在上交軍部時,賀龍笑咪著夸侯老倌,說他兒子仗打得不錯,你老嗨籌糧餉也很有些本事,在大庸一次就籌到一千多大洋,是個能手!
侯昌仟當(dāng)然不好意思,說自己可沒那么大本事,都是工商會的那些進(jìn)步商人,敬重您賀老總和紅軍掏的腰包。
賀龍笑著沒接話兒,朝馬一指:這三匹馬,小馬留給你用,家里不是還有個六、七歲的小娃嗎?以后行軍打仗時馱著他,還可以放點家當(dāng)……
就是這匹賀老總送的小棕馬,后來馱著九幺兒、馱著大肚子的兒媳爬雪山,也載著病重的殷成福長征??上?,這個有功之臣最后……唉。
殷成福為此糾結(jié)怪怨了自己一輩子。湘西人都是知恩圖報的,唯獨她做了件恩將仇報的事。她后來永遠(yuǎn)地為這匹小棕馬在心里立了塊碑。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像祭奠親人一樣為它燒紙、送冥錢。它,就是她的親人,活在她的一生里!
待殷成福一家隨后勤機關(guān)和家屬連從大庸黃家鋪站在澧水河邊,強渡澧水之戰(zhàn)已接近尾聲。那個慘烈哦,死了好多紅軍!沒見過這慘烈現(xiàn)場的劉大梅突然流淚了,她對丈夫說:“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們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著大梅,心里有些難過。他找到父母悄悄說:大梅懷孕反應(yīng)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侯昌仟把臉一陰:“回去?你哪還有家?隊伍才是你的家。你沒聽說每次隊伍撤走,紅軍家屬被國民黨挖心肝、剝腦殼皮?慘喲!”殷成福也對大梅說:“你娘家也沒人了,你回去還不是送死被殺?”說完,她從包袱底層翻出“紅星肚兜”放到兒媳手上。這兜兜,是用你們的結(jié)婚喜帕做的,貼上紅五星、圍上紅邊邊,就當(dāng)它是護(hù)身符,會保佑你們母子、保佑我的孫兒的。
殷成福一路再說些“好歹一家人在一起,還不舍出性命保你們娘倆?”再豪氣地拍胸脯、催兒子:大梅由我來照應(yīng),娘的性命擔(dān)保,你放心帶兵打仗!
大部隊都過了河,一只船撐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紅軍戰(zhàn)士冒著生命危險特地護(hù)送他們。船到河心,敵機瘋狂轟炸,炮火在小船周圍濺起數(shù)丈高的水柱。看那些沖鋒陷陣、身強力壯的戰(zhàn)士,圍在前后左右邊打槍邊踩水過河,殷成福感慨地寬慰兒媳:只有紅軍才把我們放手心里托著,這安全、這保險哪里有哦。
11月21日,紅軍突破了澧水封鎖線,隨后幾天急行軍,殷成福一家人跟著隊伍,就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故鄉(xiāng)……
幺妹一出湖南進(jìn)貴州就負(fù)了傷,飛機轟炸中幾塊彈片鉆進(jìn)了她的腿,住進(jìn)衛(wèi)生隊。本是養(yǎng)傷的,因勤快能吃苦,又活潑單純,還唱得一口好山歌,被留在那里做了衛(wèi)生員。
蹇先任是賀龍的堂客(湖南話,妻子),因帶孩子行軍不方便被分到后勤隊。蹇先生沒出月子身體虛弱,還抱個18天的嬰兒出征,被編在傷病員一起,沿途好由醫(yī)務(wù)人員幫助照應(yīng)。衛(wèi)生隊和被服隊同屬后勤行軍在一起。那一段,殷成福一家三口就幾乎天天和蹇先生在一起。幺妹和大梅都竭盡全力地幫著這位紅軍母親。大梅還爭著給孩子接屎接尿,說是“提前實習(xí)”,把個殷成福樂得啥苦都忘了,樂呵呵地一到宿營地就燒水燙腳。
這天,一個并不太大的臉盆三雙腳擠擠挨挨地全泡進(jìn)去。這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時候。跟蹇先生能在一個盆里相互溫暖、共除疲勞,泡出的又不僅僅是溫暖,更是積蓄一種精神熱量。
最初,她們還是知道貴賤的,單獨給蹇先生一盆熱水。但這位沒有架子的女紅軍硬是在她倆泡腳、福嬸一旁添水時,把自己一雙腳伸進(jìn)來,融進(jìn)一盆親昵,并馬上講一家人永遠(yuǎn)愛聽的故事。
記得蹇先生第一次講女兒捷生帶上長征,是附加了“條件”的。
那是開完專門的緊急會議后給女兒放行,紀(jì)律準(zhǔn)許不等于家規(guī)能過。當(dāng)天晚上,吞吞吐吐的丈夫突然說了聲“……必要的時候用。不能因為自己的孩子讓紅軍隊伍受損?!闭f完遞過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蹇先生一看,是兩顆手榴彈!
她抬頭望一眼丈夫,沒有半點遲疑接過來,狠狠地在他面前點點頭,像接受一項光榮任務(wù)。從此,這兩坨鐵就隨身帶著。
“難怪,你那包袱總那么重。”幺妹恍然大悟。
蹇先任,這個紅軍將士和蘇區(qū)人民都稱她先生的女子,一直是全軍的文化教員,寫得一筆好字,還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不識字的殷成福當(dāng)然沒記住這些,卻記住這個曾用三年時間歷盡磨難追找隊伍。殷成福這個50歲的老太婆,后來也經(jīng)歷了跟先生一樣的坎坷,用幾個月走8000多公里、閻王爺處是幾進(jìn)幾出才找到部隊。那份執(zhí)著和堅韌,是不是受這段“泡腳”的影響,不得而知。
好在,因為有了那次特別會議,紅二六軍團(tuán)長征的隊伍里,多了包括捷生在內(nèi)4個嬰兒,那是任弼時的女兒任遠(yuǎn)征,蕭克的兒子蕭堡生(后被日本侵略軍毒殺),吳德峰的女兒吳岷生。4個孩子,都留下了一串關(guān)于長征的生動故事。對此,美國作家斯諾在他的《西行漫記》中除稱蹇先生是紅軍隊伍里能文能武的“女英雄”,還對這幾個孩子有著生動的記述,只是殷成福沒看到而已。
從那時開始,殷成福一家與蹇先生更是沒了你我、沒了高低,在這最淺的溫暖、最有力的支撐中,以一種親情的力量,一起熬過那最寒冷的季節(jié)、挺過最脆弱的初始?xì)q月。點點力量就從絲絲熱量中沉淀,顆顆星火也被點燃成——精神火把。一次次溫情的傳遞、精神的滋潤,溫暖了何止是殷成福一樣普通戰(zhàn)士,其實是溫暖了那段艱辛而苦痛的歲月!
這天,路過集鎮(zhèn)、村寨時,走在隊伍中的蹇先生母女一下引來群眾、特別是婦女們驚異的目光。每當(dāng)這個時候,蹇先任趁機講上一段:“鄉(xiāng)親們,我們紅軍英勇奮戰(zhàn),目的就是要北上抗日救國救民,創(chuàng)造一個新社會,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過安居樂業(yè)的幸福生活?!痹捯粢宦洌阋鹨黄瑖@息:帶著這么小的孩子,還宣傳革命,女紅軍真不容易?。∮行嵝牡膵D女就把蹇先生拉到家中,燒了熱水給捷生洗澡。當(dāng)她們解開襁褓,看到孩子幼嫩的皮膚被屎尿浸泡得處處發(fā)炎,有些地方都潰爛了,母親的心都被深深觸動,不禁唏噓落淚,對紅軍更加欽佩,也更加信服。
大梅回來就感嘆不已。一臉的不可思議:帶著18天的嬰兒,竟然一天也沒掉隊?產(chǎn)后18天遠(yuǎn)征,多虛弱,怎么挺過來的……
殷成福趕緊湊過來接話:“都是人呢,人家蹇先生細(xì)皮嫩肉是富家女,還是總指揮的女人,她可以享福的,就是和我們一樣吃苦受累,她又為了啥子嘛?”殷成福也說不上來,想了一會兒,突然一大步跨到兒媳面前,差點沒嚇著她?!坝浀梦医o你說過的賀氏家族的賀桂如,帶病指揮沖鋒,喊出那句‘為我們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飯,沖??!’就中彈犧牲了。對,就是為了下一代,為我們的娃兒能過上好日子,多少人不怕累,像蹇先生;多少人不怕死,像賀桂如。想想也是,天上不得落大米,我們活著的人不舍命吃苦,哪能讓地主惡霸自己趴下;我們天天享福享受,咋個為那些犧牲的人還愿?像你現(xiàn)在,保護(hù)娃兒,保住血脈,將來讓孩子過上幸福日子,今天的苦就值得吃?!?/p>
當(dāng)然,解放后的日子里,殷成福也知道當(dāng)年的賀老總當(dāng)了國家元帥、蹇先生成了中央組織部的大秘書長。她無數(shù)次地獨自榮光卻又心里一震:當(dāng)年要知道他們今天當(dāng)這大的官,還敢收他的小棕馬?還敢跟她一盆子泡腳?有一點,即使老到80的殷成福也知道:當(dāng)年跟我們親成一個人、近成一家人的他們,掌管國家,我們一百個放心!
放心,讓殷成福從來沒因當(dāng)年的近和親去麻煩他們,奉獻(xiàn)和犧牲,她懂;
相信,又讓她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卻還如當(dāng)年一樣在心里——永遠(yuǎn)地追隨。
但是,無論怎么說,身子越來越重的大梅都更難了。有次,一場戰(zhàn)斗后犧牲了好多紅軍,她又流淚了,自言自語說:死了也好,不要受罪了……真不想走了,哪天炮火打中我吧,孩子能早投胎。要不,生在荒野途中,再受我一樣的苦,最后還是……死!
殷成福就知道,光自己堅強不行,要抓“榜樣”當(dāng)活教材。
這天,那嶙峋不平的山路上,一個女紅軍邁著雙血痕斑斑的小腳,和大家一道跌打滾爬,備嘗艱辛。殷成福借勢跟大梅說:那雙“三寸金蓮”要走這萬水千山,惡風(fēng)苦雨,她又為啥子喲,不也是為你肚里的孩子將來過上好日子?
英子在一個傍晚來了,見福嬸不停地遞過眼神,便摟過大梅親昵起來。梅呀,我和你一樣重負(fù)在身,這時候就靠我們自己撐了。人家李貞部長身子金貴吧,不和我們一樣挺著肚子天天走?你還有兩個專門照護(hù),李部長把自己的馬都讓給傷員,跟你一樣走,還得不停地指揮部隊、照顧隊伍。
中央紅軍那邊有個叫曾玉的戰(zhàn)功卓著的女團(tuán)長。在江西蘇區(qū)時就已懷孕,長征出發(fā)時本沒有她,她是跟著長征隊伍后面偷著追上來的。部隊過老山界時,忽然又遭遇敵人襲擊,曾玉偏偏這時發(fā)作,痛得已經(jīng)騎不成馬,姐妹們只好扶著她堅持著,一步步往前挪。忽然,一股鮮血從她下身涌出,伴隨撕裂般的疼痛,她暈過去了。原來,嬰兒的頭已經(jīng)出來,產(chǎn)婦暈倒又不能給力,情況異常危急。董必武同志趕忙招呼了三個女同志,兩個抬著已昏死的曾玉,一個抬著嬰兒的頭,朝臨近的小村子走去。
最后,在一堆干草上,曾玉死去活來生下了兒子……她緊緊地?fù)е赖诙炝璩烤鸵霭l(fā),自己只能做一夜母親!
出發(fā)的號聲響了,她從熟睡中的嬰兒身旁爬起,一絲不掛的孩子就蓋了幾片樹葉放在地上,一張寫好的字條壓在他身下。唉,誰知會是被好心人撿呢,還是餓死、凍死,甚至可能被狼……咬死。孩子的哭聲還在繼續(xù),女紅軍們架起欲哭無淚、一步三回頭的曾玉,走出了那間屋子,繼續(xù)趕路。
聽到這,幾個人都久久沉默。殷成福忍不住開始叨叨:都是當(dāng)娘的,哪丟得下自己的骨肉;都是親骨血,哪里舍得、哪里不痛……
是啊,英子也感慨。為了擺脫敵人的圍追堵截,部隊不停地趕路。遭遇生理期的女戰(zhàn)士,盡管腹部絞痛、兩腿發(fā)抖,也只能捂著肚子一步步往前挪。饑寒潮濕和過度疲勞,加之長時間的營養(yǎng)不良,使她們經(jīng)期紊亂,許多同志閉了經(jīng),得了婦女病,有的甚至從此終身不育。最苦的算紅軍母親們,極其惡劣的環(huán)境下分娩,會導(dǎo)致終身“心疾”纏身;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又不得不忍痛丟棄。那種痛,勝過多少倍身體的痛?。?/p>
可是,你看到一個女紅軍退縮嗎?沒有,她們有大目標(biāo),她們的信仰是——革命勝利!
不知大梅是聽進(jìn)去了英子的這番話,有了心中的榜樣,讓她年紀(jì)輕輕韌性滿滿。還是歷盡磨難,意志得到歷練。當(dāng)她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來養(yǎng)到一歲就托付他人,毅然拉著幺妹去找紅軍、找隊伍,去實現(xiàn)她們的使命:爭取革命勝利,再解放更多窮人和他們的孩子。
英子那晚臨走留下一雙鞋。幺妹那雙被掛傷、磨破、還有凍瘡包裹成兩個“大面包”的腳,只套了雙爛草鞋。無論腳腫腳痛,依然踩在疾走的行軍路上。16歲的花季少女很久都沒鞋穿,腳板都走爛了,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拒絕:“我穿的是天生的皮鞋,磨不破穿不爛,能穿一輩子呢?!庇⒆友酆瑴I水脫下腳上的鞋,說了聲“我還備了一雙”就赤腳走了。幺妹傻傻地目送著,殷成福又嘮叨:這哪是官呀,就是我們窮人的娘家妹喲!
是真情的感動,還是精神的感召。反正,倆女子是那么堅定,頂著風(fēng)險一路往前闖。直闖到最后音信全無,直闖到在人間徹底蒸發(fā)……
1936年2月27日,紅二、六軍團(tuán)撤出畢節(jié),沿著畢節(jié)至威寧的一條道路西行。過金沙江,紅軍當(dāng)初選擇河上有條鐵索橋的普渡河,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口。滇軍先一步將鐵索橋牢牢控制起來,奪橋久戰(zhàn)不決,使紅二、六軍團(tuán)陷入東、西、北三面包圍之中。形勢危急,險象叢生。
前方戰(zhàn)事吃緊,后方女兵焦急。
幺妹在醫(yī)療隊當(dāng)護(hù)士,仗打急了,人手不夠,她便跟著擔(dān)架隊去搶救傷員。17歲的小小年紀(jì),那把力氣和膽量真不含糊。
最初,一批批傷員從戰(zhàn)場上送下來,腦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腿上炸開大窟窿的,望著白花花的骨頭,幺妹害怕;再一批腸子流在外頭的、缺胳膊少腿的,幺妹哪敢攏邊。好一段她都是心在抖、淚在流,慢慢地靠近、半瞇著眼清洗。為纏滿繃帶的紅軍處理傷口,為他們小心翼翼地包扎勸慰。
“護(hù)士啊,我的胳膊癢死了!你快給我打開看看吧!”一位傷員慘叫著。幺妹把紗布一層層打開,哇,傷口已經(jīng)霉?fàn)€成黑色,白花花的蛆在肆意蠕動著,順著繃帶往下掉。幺妹轉(zhuǎn)身跑出去,把僅有的一點東西都吐出來??赊D(zhuǎn)身,幺妹再把紗布撕成條,蘸上水,給這個傷員輕輕擦拭。每擦一下,傷員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那揪心的聲音呵,幺妹嚇得渾身是汗。一連很多天,半夜的噩夢能把幺妹嚇醒……
在害怕中磨練、在恐懼中成長。好在幺妹活潑開朗、能唱會跳,上下左右、尤其傷員見她就安靜。她知道他們想聽支歌。
冬月飄雪花,勸郎莫想家,莫把妹牽掛,多把敵來殺。
這天正唱歌的幺妹,見一年輕傷員抬來一動不動,幺妹左看右看不相信他死了,附身在傷員的鼻翼處感覺還有細(xì)若游絲的呼吸,就開始細(xì)心按摩、推拿,喂水喂藥。再不行,含著淚念念有詞,唱著歌安慰呼喚……
“有人想你呢,你醒來呀——”
唱:小小園中一堵墻,苦瓜絲瓜種兩行,郎吃苦瓜苦想姐,姐吃絲瓜思想郎。
“有人寫信來,起來看嘛——”
唱:八月十五桂花香,妹從千里寫信來。生前不見妹的面,死也不準(zhǔn)進(jìn)棺材。
“許了愿保佑你,活過來啊——”
唱:走也愁來坐也愁,娘娘廟里許豬頭,許了豬頭還了愿,保佑哥哥到白頭。
兩天兩夜,活了,那傷員在幺妹手上奇跡般地活過來!幺妹那個高興啊,像自己死里逃生,像她做了一回在世觀音……
漸漸地,幺妹愛上了這份又臟又累的苦差使。
在殷成福的被服隊,還有幺妹的衛(wèi)生隊,都是女紅軍成堆的地方。天天戰(zhàn)事不斷,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女紅軍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光榮”了。每到宿營時分,她們談得最多的還是“那個人”的事。
今天不知能不能見“那個人”一面;
怎么,又想“那個人”了?身邊的姐妹半開玩笑。
你不想,我想,是想他們的平安呀……
殷成福觀察,如果時間允許,任務(wù)不急,女紅軍們便開始尋找自己的“目標(biāo)”,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到處是熱切而充滿焦慮的眼睛?;閼僮杂?,紅軍戰(zhàn)士伴隨真摯、熱烈的愛,那種思念和眷戀哦,一起在撐著艱難苦痛的歲月。
以媽媽的身份,殷成福為這些女兒們祈禱:老天爺行行好,花兒樣的年華,她們就這點對愛的期盼、對未來的向往。一朵蓓蕾,剛剛綻放,您讓她們在苦水里也能花開燦爛;一點火種,剛吐星光,您讓她們在黑夜里也能照亮希望。
幺妹“進(jìn)步”挺大,卻并不是殷成福所望。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該這么堅強的,不該這么老練的,不該這么懂事的。她偷懶貪玩、沒心沒肺才正常。
艱苦征戰(zhàn)和犧牲,幺妹小小年紀(jì)找到了那份擔(dān)當(dāng)??赡赣H多么盼望女兒能在這死沉沉、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她生命的柔軟——女孩青春的快樂。
幺妹從那些豆蔻年華的女戰(zhàn)友熱盼眼神中露出她的初蒙,當(dāng)娘的殷成福早看出來,只是裝麻木、不過問。近段,幺妹常帶回一些衛(wèi)生隊的消息,讓娘和嫂子跟著歡喜和憂傷。臉上的笑明顯跟原來大不相同,還把她們湘西情歌哼進(jìn)哼出。
生不丟來死不丟,除非螞蟻生骨頭;除非冷飯又發(fā)芽,石頭巖上生石榴;
郎不丟來妹不丟,與郎牽手看水流;變鳥跟郎同棲樹,變魚和郎共水游。
后來才知道有小伙子省口糧給她,口糧是命哇,用命護(hù)著女兒的男人,真好;還知道,一個紅軍營長老把馬讓給她騎。有人疼著那雙受傷的腳,就夠!看著女兒整日疲憊卻幸福的臉上,有了親人都逗不出的笑,有任何愛都替不了的幸福,當(dāng)娘的心啊總算寬寬地舒了一口氣。
畢竟,這苦熬苦捱的歲月,苦得只剩下點真情能度日、能撐命喲。女兒呀,有幾多快樂你都要,有多少甜蜜你都收。娘希望,就用這情和愛撐過艱難、趟過苦難。畢竟,你花樣年華不該承受這生命之重。
殷成福還多少次默默幻想:漂亮、活潑的女兒,不久就能領(lǐng)個帥帥的紅軍哥來見他。然后,也像那些姑娘一樣,天天想、夜夜盼,日子就因盼頭多了色彩,哪怕也有苦加甜呢。若打勝仗回來,一家人聚起來慶功,我啊,下灶火的本事拿出來,還不饞死一批人喲。
望著辛苦一天的女兒疲憊地熟睡,一個個晚上,在甜蜜的夢中露出淡淡的笑,當(dāng)娘的,咀嚼鮮蓮心一般從苦里嚼出一點點甜。
幺妹這夜回得很晚,說了句才從戰(zhàn)場下來,殷成??匆谎鬯哪樕瑔柺遣皇撬懒撕芏嗳?。幺妹嘴一別就哭了,“是小蓮,她……”小蓮?成福知道她,一個整天盼丈夫盼了三個月,幺妹的好伙伴?!八?,她男人……”幺妹點點頭,繼而推出一幅凄美的畫面。
戰(zhàn)斗剛結(jié)束,那個尸橫遍地喲,我們衛(wèi)生隊上陣地掩埋尸體。突然,跑在前面的小蓮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靠在冒煙樹桿上的“他”,她沒命地?fù)渖先ゾ捅ё×?。她哭呀喊呀,眼淚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唉,小蓮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了,幾個月的提心吊膽,天天盼著能意外相見,卻見了他最后一面……
姐妹們都替她流淚難過,為她祝福祈禱??赡切┯邢嗪?、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為小蓮祈福的同時,也都在為自己男人祈福平安??粗∩徝撓峦馓坠≌煞蛏眢w,再細(xì)細(xì)擦掉他臉上血污、把隨身的手絹蓋上去,大家的心都碎了。
最后,好不容易把小蓮拉開,她哭著又兩次撲向丈夫……再被強行拉走,直到走遠(yuǎn)不再回頭,我們才掩埋了她的丈夫……
殷成福的心一陣緊一陣聽女兒的述說,她死死地盯著幺妹,總覺得她身上的柔軟開始堅硬,還有什么東西在慢慢散去。殷成福想說:幺妹你能哭、能痛、能喊,千萬不能絕望……
可不多久,殷成??薏怀龈Σ怀觥兆尤屝捏@肉跳給占滿了。
幺妹這天凌晨才回,一身的黃土不洗不除,倒頭就睡。臉上灰黑灰黑的,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張灰紙鋪在地上,薄薄的、暗暗的——天啦,幺妹有事!
悄悄去問馬憶湘,她畏畏縮縮地半天才說:幺妹不準(zhǔn)我告訴你們……那個營長,就是常把馬讓她騎、把口糧省給她吃的高個小伙兒,在昨天的敵機轟炸中……犧牲了。
“啊——”殷成福張開大口,木呆呆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憶湘不說殷成福也能猜到幾分。我們的湘妹子,天生重情重義,能擔(dān)敢扛。那個高個營長犧牲后,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最后,大家弄來一大堆草,堆成一座草墳,“掩埋”了這位年輕的戰(zhàn)士??社勖糜X得對不住他,當(dāng)夜去附近村莊借來鏟子鋤頭,也不跟任何人說,一鏟鏟、一鋤鋤,用她手上的血泡、用她沒停的淚水,硬是獨自把他……土葬了。
幺妹,我的幺妹,我可憐的幺妹喲……殷成福沒法知道女兒是怎樣獨自苦著累著,心痛著,背扛著;怎么跟高個營長說了一夜的心里話;又怎么把身上可以當(dāng)信物的東西一起埋葬??社勖醚?,媽為你驕傲!你讓一個紅軍戰(zhàn)士心安了、魂定了。盡管,他沒福哦,他沒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他又有福呢,你為他付出這番情,夠他回味來生!媽也不怨你,我的湖湘女兒,夠情義,有擔(dān)當(dāng),好樣的!只是,該說的你對他說了一夜,該做的你為他做了終生。一段情……埋葬了??砷L征還得繼續(xù),生活還要重來。只要你……別把自己埋葬,只要你能好好活到革命勝利……
太累太痛的幺妹躺在地上,死人般地睡著了,活跳在她臉上的青春光芒變成揮不去的死灰般的陰霾,殷成福只看得脊背發(fā)涼、心在流血。
第二天,幺妹就剃了光頭!
天啦,殷成福心里知道,在別的女戰(zhàn)士因一頭虱子、省去清洗和梳頭麻煩的時候,幺妹對此從未動心,茂密的短發(fā)再麻煩,她也堅持女兒的美。如今,是真奔“尼姑”去?還是照她自己的話說:不走完長征,決不奢求幸福!
關(guān)鍵,殷成??吹搅艘环N絕望:剃了光頭的少女,眼光很硬、臉色很黑,表情很鋼、情緒很沖。能上的戰(zhàn)場她都上,能打的沖鋒絕不孬——她每天“猛子”一樣頻繁出入戰(zhàn)場!都說人怕槍子,她那樣,是槍子都怕了她!
女兒呀,你給媽留條活路。媽愛你,可媽知道,媽的愛當(dāng)不得你心上人;媽疼你,可媽曉得,媽又沒能耐替換你的痛。要怎樣替你分擔(dān)啊,才能……才能換你心不死。
何況,槍子炮彈真不認(rèn)人!
事實上,殷成福擔(dān)心不是多余。幺妹在一個個戰(zhàn)友犧牲和情感起落中,像不再奢求遠(yuǎn)處的光亮,只埋頭踏實穿越長長的黑暗;又像害怕再扛扼腕心痛,只求孤獨走過艱難、越過坎坷。幺妹悄悄將心身的笑容掐掉、將愛的火苗熄滅了,而只做一往無前的勇猛救護(hù)。她是一夜之間長大的,“大”得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符,“大”得殷成福每分每秒都在揪心。
后幾回,幺妹去戰(zhàn)地救護(hù),抬擔(dān)架過河她能把傷員舉過頭頂;上坡時,專抬前面,她跪地攀登。那是摳住路面、手腳并用著往上攀。很快,她的膝蓋、臂肘、手指都磨破了,殷紅的鮮血滴滴淌在土路上……
這天,正擔(dān)心著等女兒回來,誰在不遠(yuǎn)處吼著一首熟悉的歌,夾著曠野的蒼涼、透心的寒冷傳過來。
要吃辣椒不怕辣,要當(dāng)紅軍不怕殺,刀子架在脖子上,砍掉腦殼碗大個疤。
呸呸呸,這時候唱什么唱?殷成福動氣了。小豆子鬼們,光圖自己痛快,曉得爹娘都等你們回轉(zhuǎn),吃了辣椒也要躲刀槍,腦袋只許立在脖子上!拿刀槍殺敵人要記得留住命,不能“光榮了”那是刀槍往爹娘心口捅,生不如死喲。
殷成福從那會兒開始,幾乎天天歇斯底里在心里喊天:老天爺啊,不怪你,不怪你掐她的愛、滅她的夢想、斷她的希望。只求你,槍子繞她走、炮彈落別處。你讓我可憐的幺妹活著,對,也讓眾多的娃兒們活著!讓他們活著回來,我給您磕頭、燒高香了。娃們活著,讓他們愛、讓他們美,也讓我們做爹娘的,看著家族的血脈——不掉鏈。
好在,虔誠感動了上天,衛(wèi)生隊給了殷成福一個緩和的機會——幺妹兩次奉命“寄養(yǎng)”傷員。這下,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絕對漂亮。
說的是幺妹奉命和幾位女戰(zhàn)士用牦牛拉著100多位傷員,將他們寄養(yǎng)到深山里的老鄉(xiāng)家。傷員們哭著鬧著不愿離開部隊,許多人拉著她們的衣服流著淚求。幺妹這時像小大人一樣,她深知傷員離開部隊,那是羊羔離開了羊群,隨時都會被抓、被殺、被出賣??尚⊙绢^也得奉命執(zhí)行,她做起了思想工作?!斑@是殘酷的戰(zhàn)爭年代,紅軍要保持機動靈活的戰(zhàn)斗力,不可能帶著這么多傷病員行軍作戰(zhàn),那樣會有全軍覆沒的危險……”隨后,幺妹寧可多留些日子,把傷員一個個安置在老鄉(xiāng)家中,還盡可能牽線搭橋讓他們做干兒子、做女婿。當(dāng)小妹子把生活費一一發(fā)出,給每人備好二兩鴉片,療傷、換糧。二天要離去,幺妹呀,就給這些傷員唱到很晚很晚。
參加農(nóng)會不怕殺,哪怕挖眼又板牙,樹樹兒吹了樁樁兒在,冬去春來又發(fā)芽。枯樹劈柴不用刀,千柴只等星火燒,賀龍只要繞一繞,千山萬嶺舉梭鏢。
“唱個情歌,唱個情歌……”傷員聚在一塊起吆喝。幺妹有些不好意思,可看看依依不舍的他們。唱就唱——
姐在園里摘黃瓜,郎在田壟使犁耙;要吃黃瓜喊就是,偏要故意丟泥巴。
在唱最后一曲時,幺妹說話了:“好日子就在后頭,大家一定要有信心。過段時間就來接你們,不久我們就會再相見”。
紅軍來了晴了天,窮苦人家笑連連。五荒六月有飯吃,十冬臘月有衣添。
…………
湘西有句老話:太聰明的娃兒不好帶,太好吃的果兒不好栽。幺妹越是這樣,當(dāng)娘的越是預(yù)感后面有坎,就邊行軍邊“吃齋念佛”——半年沒聞肉腥早是“素食”,沒進(jìn)廟門心早已“念佛”不停。再一天也沒歇著給老天爺磕頭,總算看著女兒過雪山草地。
其實,還有一百多公里就走出草地,就能歡呼長征的初步勝利??墒牵且粋€漆黑的晚上改變了命運……
要翻越第一座大雪山———哈巴山了。從史料上看,從1936年4月25日,紅二、六軍團(tuán)以第四師為先鋒,從石鼓勝利渡過金沙江。連續(xù)奮戰(zhàn)三晝夜,1.8萬人全部渡過江去,進(jìn)入人煙稀少的康藏高原。哈巴山是他們翻越的第一座雪山。
“哈巴山,哈巴山,海拔上下五千三,終年積雪鳥不飛,十人上山九不還?!边€沒上山,就聽藏族老鄉(xiāng)描畫那里的“山妖”:“……它要發(fā)起怒來,吹上一口氣,就會刮起一陣狂風(fēng),眨眼功夫,就能把人吹得無影無蹤。它還有魔法,幾分鐘前,山上還陽光明媚,一眨眼烏云翻滾,下起拳頭大的冰雹,不把人打死,也會把人打懵。山上沒有路,一不小心,就會掉進(jìn)雪窟窿。那都是山妖的嘴,掉進(jìn)去,人就全被山妖吃了……”
最后,全是忠告: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凍死餓死,就是被“山妖”抓去連尸體都找不到。
“去去去,莫聽他的?!币蟪筛Zs著小棕馬,拉開大梅和幺妹。幺妹及時給大梅壓驚:“我們紅軍多強大,幾十萬的國民黨都不怕,也奈不何,會怕山妖?”
可“山妖”還是慢慢露出了猙獰:
牛毛雨突然變成了紛紛的雪花,滿山滿嶺就是厚厚白雪串串冰凌。冷啊,冷到骨頭里!
暗雪窩子吃人,是腳跟先陷進(jìn)去,跌倒后頃刻間像箭一樣“飚”出去,人落在懸崖下、草堆里就看你的命,下到深崖中,想救也救不了。
大梅過了半山腰就開始頭暈眼花,喘不上氣來。殷成福搞不懂這是空氣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悶憋屈得像要炸開似的。再看幺妹,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隨時都會一頭倒下去。好在身邊不時有戰(zhàn)友提醒:“千萬不能坐下去,誰坐下去,誰就會在這‘天國’里變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間啦?!?/p>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空氣更稀薄、呼吸更困難,憋得臉發(fā)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親眼看見一個小戰(zhàn)士臉色慘白,嘴唇烏紫,喘不過氣來。大家七手八腳地還沒忙過來,他就倒下去再沒爬起來。
——這是到了最艱難的時候。倔強的母親開始借著那匹馬,將大梅捆在馬上,和幺妹一個前面拉、一個后面推。再后來,又換成大梅抓著馬尾巴,婆婆在后面頂、妹妹在前面引。三個女人始終互相鼓勵、互相攙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雪山再高,也在縮小;前路再長,也有盡頭。大雪山啊,在弱女子面前終于慢慢低下了它高昂的頭。
可是,更兇險的“下山難”到了。千難萬險地登到山頂,一望下山的陡,幾個人腿肚子就打顫。
別人都圖省事滾著下山,一滾就是三、四十米,刮傷摔壞都值??梢蟪筛:顽勖米o(hù)著個孕婦,想都不敢想。
其實幺妹有嚴(yán)重的腳傷,她要滾下山,簡單利索殷成福不會攔。而眼下每走一步,她是先扎實地踩出個窩,再牽著負(fù)重的嫂子往上踩。一個快臨盆的孕婦,走平路都直往前栽,何況又陡又滑,又呼吸艱難、還饑寒交迫。一步步殷實地往前挪??蓱z的幺妹,那受傷的腳,每走一步都在雪地里印下一朵血紅的梅花……
——又到唱國際歌的時候!殷成福突然以英子的口氣在心里喊:福嬸,挺??!出發(fā)時你說好不給部隊添麻煩;說好千難萬險也要闖過去。“我們哪個掉了隊,不要部隊管;我們受傷,被打死,也不要部隊招呼和收埋!”福嬸,這是你說的,你沒有退路,只能挺?。≈荒芟蚯?!
殷成福甚至不知道她們拼上性命翻過的哈巴雪山有海拔5300米,只知道沿先頭部隊踏出的一條雪路,有鼓士氣的雪地宣傳隊,有隨時能幫的戰(zhàn)友,還有不多遠(yuǎn)就能望到的紅旗。朝前走,咬牙走,甚至背性命走!希望——就在前頭!
多少年后,殷成福叫家人讀報讀書,讀到了這一段:
國民黨的西康省主席李抱冰為了堵?lián)艏t軍,從打箭爐派了一個營翻過雪山,結(jié)果死了一半人才到了巴安。今天,要翻雪山的是英雄的工農(nóng)紅軍。有的同志走累了,別的同志架著他走;有的同志眼睛被雪光映花了,別的同志拉著走;紅旗引著路,鼓動的口號此呼彼應(yīng)。這樣,同志們團(tuán)結(jié)一致,互相幫助,勝利地翻過了雪山……
4月30日這天是殷成福能記八輩子的,與山下的紅軍隊伍相會,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歸隊,知道自己也走出了雪山。她一屁股坐地上埋頭痛哭……突然,懂事動情的小馬前蹄一蹬,興奮一躍,它是在歡呼!同時,馬背上馱著的包袱抖落一地,散開那些破衣爛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紅艷的——紅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紅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說“寶寶,咱們闖過來了,闖過來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雙手合十喃喃念詞:“北斗星啊,你保佑我們闖過了難關(guān),我們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無災(zāi)無難。還有十天,找個有人家的地方,讓我家孫兒平安出世吧?!?/p>
然而,就在這一天,1936年4月30日,殷成福她們是翻過來了,另一個親人卻永遠(yuǎn)留在了雪山上。
人稱為“鐵肩膀”連長的小叔子侯昌貴,就這天被“山妖”的雪窩子吃掉了。他體力嚴(yán)重透支還生病無力,猛不防腳底一滑,從冰峰上“飆”飛下去,倒在雪山頂上,長眠在雪窩里……
知道這事已是幾個月以后??梢蟪筛D睦镏?,前面那一望無際的草地,更大的兇險在等著她們。
翻過哈巴雪山,紅二六軍團(tuán)又翻過大雪山、小雪山、茨布臘山、扎拉牙卡山、藏巴拉雪山、東隆山和米拉山。
殷成福九死一生連翻幾座雪山,經(jīng)白玉到甘孜與四方面軍會師,才見到兩個兒子。這一見,殷成福病倒了。她是得知小叔子侯昌貴沒走出雪山,犧牲了,悲痛。又擔(dān)心老嗨侯昌仟萬一負(fù)傷,九幺兒會不會成沒人照顧的孤兒,到處流浪……
殷成福就暈暈乎乎地發(fā)著高燒,再糊糊涂涂地展開想象:原來的約定已經(jīng)打破,后面還有什么犧牲咋個料到?她不敢想,又必須想。整天以淚洗面,整天把幾個孩子拖到身邊。這天,大兒清芝勸她想轉(zhuǎn)來,她才知道兒子也多次死里逃生。
“犧牲了那么多紅軍,哪個不是娘的兒?哪個不是自己揪心扯肺的親人?要革命就有犧牲,紅軍又沒騙你,你自己生里死里要跟著來,還說‘不要埋不要收尸’。哪么這下想不轉(zhuǎn)了?還把我們幾姊妹困到你這兒,馬上又要出發(fā)了?!?/p>
殷成福一蹦著從床上翻起,開始要吃要喝。等幺妹她們把一切侍候到位,她又變成原來吃得苦、霸得蠻的女戰(zhàn)士了。
接下來,幺妹從衛(wèi)生隊不停地有好消息帶來:好朋友英子生了,難產(chǎn)的孩子在羊圈里呱呱墜地,任弼時為女兒起名“遠(yuǎn)征”;蹇家二妹子也有驚無險。苦難的男嬰在藏民放牧遺棄的土圍子降生,蕭克給孩子取名“堡生”。殷成福就想:紅軍里多大的官也和我們一樣吃苦受累。英子夫婦生育5個孩子,都在艱苦的斗爭環(huán)境中夭折或失散。什么緣啊,咋跟我丟的孩子一樣多?我是被地主老財剝削的,她是干革命犧牲的。為啥紅軍和我們心相連,是大緣深緣,是老百姓和紅軍同病相憐。
接下來,有個壞消息讓殷成福揪心了好久好久,那是李貞部長的孩子沒了。也是部隊進(jìn)入茫茫草地,草地沒有凈水,也沒有給養(yǎng)。過度勞累加上營養(yǎng)不良,使懷孕7個月的李貞早產(chǎn)了。李貞缺乏營養(yǎng)補充,沒有奶水。沒過幾天,這個可憐的小生命便夭折了。
很多年殷成福才知道,就是這次早產(chǎn),后來成為共和國將軍、當(dāng)年給兒子做主婚人的李貞,一輩子再沒孕育自己的孩子,而撫養(yǎng)了20多個烈士遺孤。
“紅軍媽媽產(chǎn)后一晚半日就要行動,應(yīng)有的休養(yǎng)和調(diào)理都沒有。本來,女人不應(yīng)該屬于殺機四伏、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但是,她們與丈夫、兄弟并肩戰(zhàn)斗。穿同樣的軍衣,吃同樣的干糧,隨時準(zhǔn)備沖進(jìn)敵陣。雖然女紅軍少有和敵人正面拼殺,但她們所經(jīng)歷的,并不亞于一場惡戰(zhàn)中的白刃格斗,那是與自己的生命在抗?fàn)?,還一定要打贏活下來!盡管這樣,戰(zhàn)爭還是無情地奪走了她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英子的話殷成福不全懂,但記住了,成了鼓舞。眼下希望和磨難并存,她知道,她們是在艱難險阻不斷考驗和磨礪中,讓每個人像孩子一樣在增斗志、添韌性中慢慢成長。想想,自己不也是從什么都不懂的鄉(xiāng)下老太婆成長為有一定社會見識、懂一些革命道理的紅軍戰(zhàn)士。就是這成長,改變了個人,改變了集體,也會改變——中國?
道理歸道理,殷成福扳指頭算,兩個好消息搭一壞消息,后面,還要為壞事準(zhǔn)備擔(dān)當(dāng)。會是什么呢?
進(jìn)入康藏,一直到茫茫草原過草地后期,能吃的吃完了,不該吃的也吃了。吃不得的吃了,還毒死了人。萬般無奈,為了一群蓬頭垢面,骨瘦如柴,還要死命北上的紅軍哥能爬出草地,有人提議,殺馬。
乍一聽,殷成福心里一揪,有預(yù)感:小棕馬會保不?。?/p>
不不不!我們就是餓死、困死也決不動小棕馬!就是小棕馬戰(zhàn)死,我們也會豁出性命保護(hù)它。它是我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湘西土家人,沒有恩將仇報的種!
最終,殷成福是自己主動交出了小棕馬。她是聽說——賀老總要殺掉他那匹大黑馬,救紅軍戰(zhàn)士。
那匹戰(zhàn)功卓著的大黑馬,殷成福見過。高大威猛,特別通人性。跟隨老總南征北戰(zhàn),還保護(hù)主人救過老總的命。前段時間病了,賀老總含著眼淚送它治病去,那難舍哦,那就是兄弟!隊伍可以沒有你侯家?guī)卓?,也可以丟棄一些笨拙的戰(zhàn)備,唯獨賀老總得威武著。他是軍隊的主,他是長征的魂。他必須坐鎮(zhèn),馬必須坐騎。殺了他的馬,敵人來了咋個指揮?乘勝追擊咋個飛奔?
可是,要奔前線的將士已餓得奄奄一息,這么多紅軍也可能在下一秒走不出荒地。賀老總哪能見死不救?怎么叫顧全大局,怎么叫目光遠(yuǎn)大?殷成福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婆意識到這點,終于覺得自己要主動舍棄和犧牲點什么,才配做一個紅軍戰(zhàn)士。
這天,她悄悄地給小棕馬洗了個澡。太陽底下,舒服的小馬用柔情的目光“謝”她。殷成福卻內(nèi)疚回避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眸。她一直低著頭,老想著能變魔術(shù)變出一盆黃豆拌草麩,那是棕棕的最愛。哪怕再給她半個月,她是一定能把小棕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也不負(fù)它這一番壯行。
“媽,你這是要……送走小棕馬?不,不要!它像咱家的親人跟了這么久,沒累死卻被我們……殺死,您忍心啊?”殷成福沒抬頭,是大梅在流淚,大梅在求她,大梅會阻擋,她都知道。她依然靜靜地給小棕馬系上一根紅帶子,不知是想讓它漂亮地走,還是重新投胎能找到吉祥的路。
已經(jīng)來人接了,小棕馬像知道自己的命運,一聲仰天長嘯,原地蹦了兩圈,突然,它朝主人前腿跪下、再低頭——他在謝恩!
“棕棕,受不起啊,我們受不起……”殷成福一把上去抱起小棕馬,撕心裂肺地哭嚎。
“不,我的小棕棕……”跑回來的是幺妹。她擋住小馬,上前抱著它就不松手。臉貼著臉,與小棕馬耳鬢廝磨,悲戚地親熱著。幺妹哭得沒了聲,小馬亮亮的眼睛也滾出了清淚……突然,殷成福一句吼:“幺妹,放手!”
是沒了力氣,還是知道無法挽回,幺妹軟軟的手抓不住了。小棕馬像再沒有留戀,沒有遺憾,快速朝陌生來人走去……哭得倒地的幺妹使出全身力氣,朝著小棕馬的背影撲去,再一生凄厲呼喚:“棕棕哇——”
起伏的草丘,凸顯的是悲壯和無奈;呼嘯的風(fēng)濤,吟唱的是凄美和哀嚎。茫茫曠野、浩渺荒涼,留不住溫柔的夕陽。冷月寒輝、無邊黑夜,灑給了受傷的孤沙……
正因為空氣中彌漫著馬肉味,心身欲裂的殷成福又開始發(fā)燒,還堅持要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免得四周都是血腥味。她還想,明天一早,早早走,走出這滿草地的馬肉味,再擠出時間、找一地方給小棕馬壘處墳。幺妹和大梅都鼓著一雙紅腫腫的核桃眼,護(hù)在娘左右,卻沒半點睡意。
這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殷成福沒停止過詛咒這一天,就是殺馬的這一天!幺妹本該在衛(wèi)生隊,她常值夜不回來。我不病她沒準(zhǔn)就不會在身邊;大梅呢,如果不是自己高燒不退,她也許在被服隊的姐妹們那里走走,說不定就不會在這么個偏僻的角落里,守著她。
天色暗下,家屬連傳下就地宿營的命令,幺妹是請了假回來照顧老媽的。因小棕馬,大家都沉悶悶地不說話。身子笨重的嫂子還有幾天就該生了,幺妹扶她躺下。再摸摸媽的頭,還高燒著,沒有藥,只能喂點水。
突然,一陣悶雷似的聲音巨濤般地席卷過來,等感覺到就已在眼前。二三十個身穿藏服,留著長發(fā),像厲鬼一樣嗷嗷尖叫的人,打馬朝這邊沖來——藏人土匪!
一片慌亂中,10多個持槍還擊的男同志很快犧牲,蠻子們開始用手中藏牛皮做的拋石器和馬鞭對付女人。本來已經(jīng)虛弱得撐不住的女人,哪里經(jīng)得住很有準(zhǔn)頭的黑石頭和噼啪疾響的馬鞭,頓時把她們打得頭破血流,有的當(dāng)即昏死。殷成福想起來護(hù)著兒媳,卻挨了一馬鞭,一頭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曉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殷成福悠悠醒轉(zhuǎn),輕輕叫了兩聲:“幺妹!大梅!”周圍寂靜無聲。她定下神來,起身察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戰(zhàn)士們早沒了氣息,這些尸體中并不見自己兩個人。一時間,天塌地陷、天旋地轉(zhuǎn),她再一次昏死過去……
待殷成福最后清醒,已不知過了幾時辰還是幾天,癡愣愣地她回憶了好久才明白眼前的一切。悲傷、恐懼、饑餓、寒冷一起襲來?!按竺费?,幺妹呀,你們在哪兒呢?我的大孫兒喲,過4、5天就要生了。侯家的骨血呀,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漆黑無邊的曠野,沒有回聲。殷成福也沒有任何的過度,是直接呼天搶地的叫喊,悲徹心骨的嚎哭。人像要哭死過去,昏昏死去又醒來。活轉(zhuǎn)來又揪心扯肺地接著哭嚎,直到再也發(fā)不出聲,直到再也流不出淚……
又過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頓告別飯上說的,“萬一有閃失,就是討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隊伍。找到隊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點要記死——往西北去!”對,找到部隊就能找到親人,殷成福啊,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翻身從地上爬起。不好,頭昏目眩天昏地轉(zhuǎn)又倒下。
這以后,殷成福開始走走爬爬??赡睦锸锹罚懊骊犖樽哌^的路在哪兒呀?
殷成福慢慢辨認(rèn)著無邊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彈殼;架鍋燒火的殘灰;餓極的人扯過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時能見前面部隊留下的犧牲戰(zhàn)友。這些人中,有的是餓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個被馬刀砍斷了腰,有個像她一樣被鐵器擊中了頭,腦漿都流出了——都是蠻子干的。殷成福仿佛從犧牲的戰(zhàn)友擺放成線辨認(rèn)著隊伍前進(jìn)的路線。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煙的地方,老太太已完全變成一個人見人怕的叫花子。
討飯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貼身武器。這天天黑了,她著急趕路隨便在路邊背風(fēng)處歇下??砂胍菇o撕扯醒了,睜眼一看,只見綠瑩瑩的“鬼火”正圍著她轉(zhuǎn)。她想,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來的還怕你,愛轉(zhuǎn)就轉(zhuǎn)吧,倒頭又睡。再過一會,好像不對,又有什么東西來扯她的頭發(fā)拖她的腿,還有長長的舌頭在她臉上舔。她一下子坐起來,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狗正圍著她轉(zhuǎn),綠瑩瑩的眼睛一閃一閃。她一下子火了:地主惡霸、國民黨、土匪不給我留活路,連你們這些畜生也欺負(fù)起我來?她突然蹦起,揚著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沖去。再閉眼橫心、發(fā)瘋式地旋轉(zhuǎn)著打。野狗們沒見過這不要命的,嚇傻了迅速結(jié)隊逃去。
殷成福望著它們逃竄的膘肥體壯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開了——我一個瘦骨伶仃的孤老婆子,有啥吃的嘛,嗚嗚……吃在嘴里還硌牙呢,嗚嗚……
也就哭了一陣子,殷成福突然憶起指導(dǎo)員曾說過的一段話:我們革命者不靠別人同情,不要別人施舍,要靠自己奮斗。打擊敵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傷心沒用,退卻更不可取,沖上去跟他們拼!你強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敵人是這樣,狼狗也是這樣。殷成福懂得,這時候單槍匹馬,他的敵人還不止是國民黨,還有野狗、災(zāi)難,那些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是敵人和不是敵人的——對手。
起風(fēng)了,走了一陣子,渾身發(fā)熱,微風(fēng)吹來剛感覺涼爽。一剎那陰暗的天邊像卷來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體。徐徐的微風(fēng),也一下變成怒吼的狂風(fēng),還滾過刺耳的呼嘯??諘绲狞S土丘上,千軍萬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時,滂沱大雨劈頭蓋腦地鞭打下來。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著、顫抖著,卻仰頭飽飽地喝飽了、填足了。也怪,冷熱疼痛已沒了知覺,任何天地萬物的給予都當(dāng)恩賜。原來還傷風(fēng)感冒呢?頭疼腰痛呢?什么時候災(zāi)難全變成超級力量、濃縮能量了?老天不是使盡招數(shù)考驗我、修理我嗎?來吧,再來!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敗將!
就用我單瘦的身體,與災(zāi)難抗衡,與敵人抗衡,與未來抗衡!殷成福終于在廢墟上、災(zāi)難中真正站起來,強大成——與天地抗衡她都不怕!
然而,每每這時,她都懷念失散的隊伍。也是下雨,行進(jìn)的隊伍常響起的陣陣歌聲;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體溫互相取暖。她也會想想湘西老家,藍(lán)藍(lán)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清澈碧綠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冷風(fēng)吹來,河面上掀起一層魚鱗樣的漣波,揚著白帆的木船駛向遠(yuǎn)方。一群群的鴨子發(fā)出嘎嘎嘎的叫聲,不時地翹起尾巴把頭伸進(jìn)水里去覓食。尤其紅軍到來后,河邊的沙坪里總傳來正操練的紅軍戰(zhàn)士整齊有力的刺殺聲……
修煉不夠、磨難不到,好東西是不會輕易給你。
接下來,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馬步芳、馬鴻奎的那些兵順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邊的石頭擋住,被路過的老鄉(xiāng)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難接一難,殷成福一一趟過,在精神上便開始如履平地。
離開了紅軍比離開了親娘還艱難。親娘只給我們身子,紅軍給了我們靈魂。殷成福記得在家的時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曉得,沒有遠(yuǎn)遠(yuǎn)的……什么?她卡殼了,想半天沒想起來。算了,做夢去。對,夢,是——夢想!殷成福為自己想起這個詞而在心里歡呼雀躍?!皦粝脒B著理想”,還是指導(dǎo)員的話。
她現(xiàn)在才體會,如果沒有追找紅軍的理想,她死了倒輕松了;紅軍若沒有走出長征的夢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話。解放窮苦大眾是他們的理想,窮人都過上好日子是我們大家的夢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實現(xiàn)這些夢想理想。再想想,原來在家受那么多欺壓,多少次都覺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從參加了紅軍,短短的十個月,知道了世界上還有許多許多的事兒要做,不僅為自己,是為天下的窮苦百姓,殷成福就下決心: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我絕不離開紅軍。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隊!
這天,殷成福又遇沙塵暴,她躲進(jìn)一小洼地,縮成最小的一團(tuán)。你愛鬧不鬧,我正好歇會兒,腳板是真疼啊。
一雙天生的大腳板,殷成福這輩子就沒有她服過輸?shù)穆?。曾?jīng),一百多斤山貨挑起就走,靠腳;前后各一娃兒背著扛著,靠腳。老嗨侯昌仟年輕時就說“老侯家就從這雙大腳板起根發(fā)源喲”。
大腳板,腳板大,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謠。還真說對了,一雙大腳卻命比黃連苦。其實,殷成福打小就被纏腳。因為長得乖致,是個美人胚、不纏腳可惜了一副好身條、一張好臉蛋??傻锢p,轉(zhuǎn)身她就放。腳沒纏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長成一副大腳板。為此,無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丟下一句話:長大了看誰會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爭,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為葬爹,母親把10歲的她賣做童養(yǎng)媳。狠婆婆不把她當(dāng)人,打罵是常事。這一年,婆婆家請來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樣被使喚,又吃不飽,就天天從自己的口糧里省下點塞給她。幾個月過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遞給她一雙新布鞋,說:大姑娘了,冰雪天還穿草鞋,不冷嗎?還親手給小姑娘脫掉草鞋穿新鞋。為不讓她謝,就謊編:鞋是別人抵工錢來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適。
就那一刻,殷成福認(rèn)定,除了爹娘,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這個木匠了?!澳窘炒蟾纾銕易甙?,我給你當(dāng)媳婦?!蹦窘硣樀弥蓖笸?,面紅耳赤?!拔沂钦嫘牡?,要有半句假話,不得好死!”
木匠害怕被抓,殷成福的小嘴第一次那般靈巧?!拔业哪_板大、跑得快,抓不住的。我啥事都會干,你娶了我,不會吃虧?!蹦窘骋膊恢切耐此€是早愛了她,二天夜里,月黑風(fēng)高,她和木匠雙雙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處,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兩廂情愿、情意綿綿。他們一邊把情煽得呼呼生風(fēng)、熊熊燃燒,一邊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隨后,殷成福身子越來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幾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孫子……
大腳板,腳板大,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離了家,生兒育女開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腳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謠旋律悠長。一陣吟唱,漠風(fēng)都飽含著綿綿情意,無邊黃土都張開了深情的擁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張開溫存的臂膀,深情地抱著蘭花蕊沉醉;婉約的畫眉放開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此時的大漠孤煙是縹緲、孱弱的。一個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堅強挺拔的耀眼風(fēng)景。從柔弱中迸發(fā)出的韌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嘗不是一種強者的精神所在!
后來,我們在《大庸縣革命文化史料匯編》的書上找到了這首紅歌,還有下段:
大腳板,腳板大,苦命的人兒為了啥
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兒要說話
一口米,一口氣,腳板眼兒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噠,從前的日子莫記掛,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備注:“此歌曾流傳于紅二六軍團(tuán)縫紉連。原創(chuàng)作者不詳?!蔽抑?,殷成福是紅二六軍團(tuán)縫紉連的班長,那里有劉大梅、侯幺妹,還有九幺兒這樣的孩子,一首歌流傳下來就太正常不過了。
時隔80年,我們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卻是極具湘女個性的一類。從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愛敢恨的湘妹子;當(dāng)紅軍、跟黨走,又是敢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說,艱苦長征、報國安民是熱血男兒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候也不是她農(nóng)婦的誘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發(fā),就一往無前;向前,就絕不后退。一句承諾,兌現(xiàn)的是永遠(yuǎn);一種韌性,撐到的一定是——革命勝利!
好樣的湘妹子,走過大漠,走成一部夢想與榮光;
不屈的殷成福,錚錚鐵骨,鑄成一段歷史與輝煌!
就在那個大漠黃昏收斂了狂躁、服輸了倔強,殷成福順手摸過拐杖,撥了撥火灰中閃耀的光亮,突覺心里通紅通亮。沒指導(dǎo)員有文化,要不,她能說出“夢想驅(qū)走黑暗,星火照亮未來”。缺文化,她就堅定地站起來,感覺蓄足了力量,感覺有勢不可擋的精神。再認(rèn)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黃沙里與她作伴的褐色胡楊,邁開她一瘸一瘸、卻是堅定的大腳板,把那片曠野、那片凄涼、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曠野里就有個聲音:胡楊——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向北,一路向北。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秋,到了天涼了、葉黃了,殷成福還在往北走;再到霜降了,下雪了,地凍了,老太太還在往北走。直走到這年11月底,她沿途乞討到陜西富平縣境內(nèi),聽到激烈的槍炮聲,愣了愣,卻一下來了精神。哪管槍子炮彈會吃人,直往密集深處鉆??上芙豢?,是國民黨兵。幸虧跑得快,差點沒被他們抓去當(dāng)炮灰。
等逃出來,又想:有國民黨就有紅軍,國民黨對抗的肯定是共產(chǎn)黨呀。等等,就在這附近等。紅軍只打勝仗,等著我們的隊伍沖過來,這幫龜孫子都倒地死光光,我不就看到勝利后的紅軍了。
太累的她,趁著夜色在一處草垛子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殷成福是被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驚醒的,她一蹦而起:這是紅軍的軍號聲!太熟悉的軍號喲,這就是紅二六軍團(tuán)的號聲!她撒開腿就往冒著硝煙的戰(zhàn)場上跑。終于看到打掃戰(zhàn)場的紅軍戰(zhàn)士,終于在押一隊?wèi)?zhàn)俘中找到了隊伍。
從四川經(jīng)甘肅到陜西徒步8000余里、歷時幾個月,殷成福才在陜西富平縣叫莊里鎮(zhèn)的地方找到了紅二六軍團(tuán)。準(zhǔn)確時間是1936年12月。
當(dāng)殷成福站定村中央,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紅旗。她奔過去仰望飄飛的紅,撲上去抱住旗桿就失聲痛哭。
“福嬸……是福嬸!”殷成福直聽到熟悉的聲音才轉(zhuǎn)身。“英子啊——”
陳琮英待殷成福平靜一陣,帶她洗個澡、換套新軍裝。
一頂嶄新的軍帽遞到殷成福面前,久久地、久久地她摸著帽子上的紅五星,大滴大滴的淚珠滴落下來。多少個日夜,被人欺、被人踹,她想著等追上隊伍,紅星照耀拿起槍,一定解救這不平的世道;多少次遇險,好孤獨、更寂寞,她想重新頂著紅五星,跟著旗幟走跟著隊伍去,再也不離開。
一陣急促腳步,老遠(yuǎn)“福嬸”“福嬸”地就近了,是蹇先生和李貞部長。兩人幾乎是同時抱著殷成福。抱著瘦弱得像秋風(fēng)敗草一樣的老人,都流出了心疼的熱淚。
殷成福是從肩背上那濕濕熱熱的打濕一片中清醒。再不是幻想,再不是做夢,是終于回家,終于溫暖,終于重新活過來!是有人痛著她的痛、苦著她的苦,真真實實回到疼愛她的戰(zhàn)友中,回到紅二、六軍團(tuán)的戰(zhàn)斗序列里
——她,真的又活回來了。
福嬸,你受苦了。怎么找回來的喲;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能……重新開始。幾人抱著哭一氣,殷成福面對她們的問話還是搖頭不說話,意思是“說不完呀,苦完了”??僧?dāng)李貞問:“幺妹呢?”蹇先生一句“大梅生了個啥?”殷成?!巴邸币宦晳K到地獄的哭聲,身子一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找到部隊、找到兩兒子、重新穿上軍裝,殷成福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溫暖集體,但就是惦念還沒見到的親人,心底里一刻沒忘失散的倆女娃。拼命工作,仿佛像女兒幺妹那樣沖鋒;堅定信念,又如兒媳大梅那樣執(zhí)著。
這晚,英子、馬憶湘她們都來了。不涉世事的馬憶湘突然問:福嬸,要你再選擇,你還會當(dāng)紅軍嗎?殷成福沒回答,只是狠狠地點點頭。
送走她們,正是皓月當(dāng)空,殷成福對著清澈透明的月亮,想著親人、念著部隊,她回答了憶湘妹子的問話——再讓我選擇,我還會當(dāng)紅軍!其實,在裝聾作啞、裝瘋賣傻追趕部隊的路上,殷成福曾無數(shù)次問過這個話題。是的,為當(dāng)紅軍,我把兩輩子的苦都吃盡了,親人還死的死、散的散??墒?,我怎么……還是一百個愿意、打心眼里就是喜歡這支隊伍喲!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沒半點見識,走向革命才有了覺悟、參加紅軍才懂了道理。也知道想事了、想遠(yuǎn)了,這不就是——成長?湘西有句話:“冬瓜吊大的,細(xì)娃兒跌大的?!毕褚粋€孩子,磕磕碰碰地長,懂事了、能干了才算長大。正是有千千萬萬像我一樣成長了的戰(zhàn)士,紅軍隊伍壯大了,革命才前進(jìn)了。紅軍——就是從一個嬰孩的趴著、坐起,到蹣跚學(xué)步、到穩(wěn)穩(wěn)站起!
“餡餅不是從天上掉的,但甜一定是苦里熬出的。”殷成福說了句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話。
接下,她又問自己:兩個女娃加一個孫子,萬一都沒了,你殷老太連祖墳都不進(jìn)不去了,下輩子還會帶一家當(dāng)紅軍?殷成福這下沒爽快地直接回答。
唉,幺妹呀,18歲的幺妹,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仙女哦,娘愿意用無數(shù)回的死換你的生??墒?,就算你生命戛然而止在蓓蕾年華,人見人痛,可媽還是覺得你——值!你在鄉(xiāng)下活到我這歲數(shù)又如何,一個沒走出過三里地、只會苦做、只會任命的鄉(xiāng)下女,結(jié)婚、生子,糊糊涂涂過一生,有啥意思?像你救護(hù)傷員人人夸;像你槍林彈雨往前闖,像你被人寵愛眉開眼笑心花怒放,這是叫活出了什么——“價值”?就是值吧。是的,與其糊糊涂涂過一世,不如精精彩彩活一春。媽為你驕傲,李貞部長、英子大姨、蹇先生,還有你賀伯伯,他們都會記著你,記著你18歲的漂亮,記著你18歲的出彩,女兒呀,值呢。
大梅呀,你是一個母親,你看了多少紅軍媽媽,我相信你是頑強堅定的,你會想法兒活下來,把孩子生下來。還會為自己的孩子吃苦,也會為眾人的孩子拼命……
時間到了1937年8月,紅軍改編為八路軍。
部隊要整裝待發(fā)奔赴抗日前線,對老弱病殘動員復(fù)員回鄉(xiāng)。殷成福九死一生回來,從來都沒想要離開部隊。雪山草地都過來了,打日本再苦,也苦不過長征。何況,打日本她不怕死,更不怕苦。可聽著聽著宣傳,她久久看看自己一條致殘的手臂和大不如從前的身體,年過半百年老體弱,跟著部隊打仗是部隊的累贅喲……
不要上級動員,不講任何價錢,殷成福主動復(fù)員回鄉(xiāng)。為此,上級把她當(dāng)轉(zhuǎn)軌的好榜樣,號召被精減的老弱病殘者向她看齊。其實,她自己知道,她也要回去等失散的親人。
請求已被首長批準(zhǔn),戴上大紅花時,殷成福字正腔圓地一句軍人利落話:堅決服從命令!身上軍裝沒了領(lǐng)章帽徽,卻以一個并不標(biāo)準(zhǔn)、卻融滿全部心力的軍禮——謝幕,再轉(zhuǎn)身。
1950年5月的一天。
大庸縣城接連兩天標(biāo)語紅旗、張燈結(jié)彩,說是歡迎一個紅軍大官。別的不知道,只知道姓侯。殷成福就想:這個大官肯定是跟賀老總出去的,當(dāng)年大庸紅軍姓侯的不多,留下來的就更少。莫不是老嗨侯昌仟,或是大兒侯清芝。無論是誰都是她喜得倒地的事。十二年了,一刻沒停地盼親人、等親人,像封凍已久的冰山,終于老天給了大太陽,解凍了。她一夜沒合眼,天沒亮就直往彩旗掛得最密的地方去。
等到腰鼓敲起來、秧歌扭起來,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那人,殷成福老眼昏花卻一眼看清,是他兒子——他大兒子侯清芝!就不顧一切,就撐臂攔馬……
“媽——”一聲凄厲的呼喊,翻身下馬,單腿跪拜。隨著另一聲“我的個兒哎——”母子抱頭痛哭。
又馬上收住哭,殷成福直叨叨:還活著?我摸摸,你的腳手都在啵?話沒出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手,摸完了頭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摸腿。最后還往褲襠里去。當(dāng)她感覺兒子身上該有的都有,一樣也不缺,哭也不哭了,拉著兒子的手轉(zhuǎn)身就走:“兒啊,跟媽回家去?!?/p>
從此,殷成福在心里再也沒松開兒子的手。想得太苦、盼得太痛,她不能讓他再走了,她要抓住他、抓緊他。聽說兒子當(dāng)大官是分在省城叫什么長沙的地方,不去,我不去。清芝,你也不許去。咱家的親人都沒回,我們走,他們會找不到家。
清芝當(dāng)然知道,一家人還有大半了無音訊,當(dāng)娘的心是碎的。他就守著娘那顆破碎的心,讓它慢慢愈合。為此,侯清芝還真的推辭去省城,在大庸做了首任軍事長官——縣武裝大隊長。為苦難深重的母親,犧牲點官職,應(yīng)該。
殷成福知道兒子是公家的人,什么時候說走就走。要永久地留住兒子,必須給他建個家??墒牵业拇竺穯?,你在哪兒呢?
其實,已到解放的第二年,殷成福和侯清芝都知道,要有人,也早該回來了。現(xiàn)在沒回,多半……不行,侯家的子孫不能斷,血脈還得向前奔!
這天晚上,頂著一頭月亮,母子倆樹下歇涼。這么多年,兒啊,你就沒看上個合適的媳婦?知道你一直打仗,現(xiàn)在回來該想想了。兒子說想過,可…可……大梅她……一個名字戳痛了兩個人,殷成福知道,兒子的婚事,母子倆都要跨過內(nèi)心的溝坎,而且她得率先跨。就這晚,她把早物色的人選說給兒子。說是腰鼓隊的領(lǐng)隊、四區(qū)婦女會主任……侯清芝笑了,蠻有眼水嘛,這姑娘叫龔倫齊,有點兒像大梅,蠻好的。
殷成福一拍大腿,興奮地跳起來:怪不得我跟她一認(rèn)識就合眼,不光有緣,原來是像大梅,還真是,越想越像呢。
沒費多少周折,兒子與龔倫齊的婚事就定下來了。其實,殷成福會看女人的身子。那姑娘打著腰鼓,腰身靈活,臉蛋紅潤,寬臀大腚,她看得懂——那是生兒育女的好身胚。
果真,加上兒子是戰(zhàn)場上的神槍手,這好本領(lǐng)發(fā)揮到生兒育女上,在后來二十年的光景里,幾乎沒有歇氣地生下9個兒女。
老侯家終于在死散多人之后,迎來了又一輪的家丁興旺。
家里是好了,可殷成福心里一直沒停過隱隱作痛。過去近20年的事,總像噩夢一樣浮現(xiàn)在她眼前:雪山、藏匪、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幺妹和大梅一定還活在世上!丈夫老嗨和小兒子還活著嗎?她有時真想沿著過去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找回自己的親人。
好在,1956年秋,家里終于有了九幺兒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侯清芝以一個地方官員的名義,不斷向甘肅的文水、武都、康縣、成縣等地民政局寫信,要求他們幫助尋找父親侯昌仟和小弟侯宗元的下落。收到無數(shù)次“查無此人”后,在1963年侯清芝終于接到甘肅成縣民政局的來信:
侯清芝大隊長:
我們縣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線索去查找,你父親侯昌仟查無此人,而你說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與你說的很接近。他叫何維俊,現(xiàn)在擔(dān)任成縣泡沙鄉(xiāng)高級社大隊長,據(jù)他自己說,他姓過侯,父親是紅軍……
于是,雙方密切通信,還寄去母親和他們一家的合影。只是,沒九成把握,侯清芝不敢告訴母親。那段時間,他找到一個安撫母親痛苦思念的方法:念報刊書籍,是專挑紅二六軍團(tuán)她老熟悉的人和事。只有這時候,她專注的情感和內(nèi)心,讓她慢慢回到激情燃燒的歲月。
劉伯承元帥的夫人汪榮華曾回憶:“深秋來臨,寒風(fēng)凜冽,我們身著單衣,在無垠的沼澤地里行軍,兩腳泡在又臭又冷的水里,糧食越來越少,不幾天,我們就把剛進(jìn)草地時帶的一袋青稞面和一塊雞蛋大的鹽巴吃光了。大家只得吃野菜,有的把臉都吃腫了。最后連野菜也不好找到,只好找來一些牛皮,把皮上的毛燒掉,用水煮著吃?!睘榱税雅Fば字谱鞒伞懊牢都央取?,女紅軍們還編了一首打油詩:
“牛皮鞋底六寸長,草地中間好干糧;開水煮來別有味,野火燒后分外香。
兩寸拿來熬野菜,兩寸拿來做清湯;一菜一湯好花樣,留下兩寸戰(zhàn)友嘗。”
“唉——野菜、皮帶,我們是什么都吃了,還不行,才殺馬。我……我那個棕棕喲……翻雪山那個苦,沒法說。那妖風(fēng)、妖坑還有妖病,害了我們多少紅軍戰(zhàn)士。那時候,好多人得些怪病,后來一想,沒得吃又艱苦,不病往哪兒跑。辛虧大家護(hù)著幫著。哪么講:那雪山,也只有紅軍能翻過去,”
那天,念著念著書摘,就念起了何維俊的來信。信里還夾著照片。侯清芝是有把握,何維俊就是九幺兒,他不再瞞了。信的開頭這樣說:
母親大人身體好么?哥哥嫂嫂工作忙么?侄兒男女都好么……
一封長信把長征事、失散事和他的現(xiàn)狀都說了。完全吻合,沒有絲毫差別。信還在念,殷成福就一直喊著“我的兒啊——”早哭成淚人。再看到隨信寄來的兒子的結(jié)婚照,“是我的小九兒,是我的兒喲?!币蟪筛D樕系臏I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再從照片上滾下來……
1957年臘月初七,知道九幺兒帶著媳婦就要到家,白發(fā)老人從初一開始立在門邊、站在街口,望啊望,盼呀盼。
冷風(fēng)夾著雪花飄個不停,老人滿頭白發(fā)被吹得凌亂不堪,窗外冷得無人來回,她卻始終不愿離去……
走到街頭拐角處,彎背老人背風(fēng)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誰家一曲《望兒歸》從空中飄來:
一更里天黑黑,撐起燈兒望兒歸;二更里喲黑全全,望兒不歸淚漣漣……
壯年步入老年,黑發(fā)等成白發(fā),殷成福啊,心里的傷痛無法觸碰,眺望的眼神怎忍目睹。一天天盼,她寧愿相信親人還活著;一日日等,寧愿不屈等待還能感動上蒼!等啊盼啊,思兒的淚未干,晴天又遇霹靂
——丈夫老嗨早20年前就已犧牲!
欲哭無淚,欲泣無聲。一幕幕不堪回首的歲月,到見著九幺兒的一瞬間,她的心被掏空了。整個人木了、散了,靈魂不在了。那一天,她大喜大悲,離合悲歡,最終生不如死,心碎如齏粉——30年盼夫回歸的幻影終成冰冷的現(xiàn)實!
原來,走完雪山進(jìn)隴南的1936年9月,在成縣五龍山戰(zhàn)役中,侯昌仟帶著小久兒和戰(zhàn)友們到石嘴沖搬運彈藥,遭敵人伏擊受重傷,戰(zhàn)友們把他送到一個叫何天頌的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哪敢公開收養(yǎng)紅軍呀,何天頌藏他于拋沙鄉(xiāng)一個廢棄的淘金洞里,因缺醫(yī)少藥沒有治療,十天后就不行了。犧牲前,吊著一口氣,將最后的兩塊銀元交給何天頌,看著他點頭收九幺兒當(dāng)養(yǎng)子,他才閉上眼睛。
鄉(xiāng)親們含淚將他就收埋在洞里,依他的交代,讓他身體朝北,對著紅軍北去、親人前行的方向……直到解放后,1960年1月成縣政府將洞口封住,洞前才立了一塊碑,又在烈士陵園立了紀(jì)念碑。因此侯昌仟成為縣里唯一一個立了兩塊碑的紅軍。
九幺兒從那時起給無兒無女的何天頌當(dāng)兒子。一晃20多年過去,小九兒長大了,養(yǎng)父母也都去世了,他更加想念親人,一天都沒忘等家人來找他。
有一個細(xì)節(jié),1950年4月侯宗久參軍不到一年,小道消息說部隊要整編,再去朝鮮打仗。去朝鮮?侯宗久內(nèi)心不想去。不是怕死,是擔(dān)心去的太遠(yuǎn),家里來人找不到他。他相信,仗打完了,一定會有親人來成縣找他。他的“隱情”跟部隊領(lǐng)導(dǎo)一說,沒多久他復(fù)員了,他被分到成縣地方工作,是方便等親人……
好在兒子回來了,給那份巨大的悲傷緩解了不少。殷成福又是緊緊拉著九幺兒的手,一刻也不愿松開。隨后無奈的幾年中,母子倆雖離別,再聚;又離別,又再聚。到了1961年,殷成福連哄帶騙加高壓,把九幺兒徹底遷回大庸來。
這一住半個世紀(jì),從此,九幺兒兩口子就沒回過甘肅。殷成福從大兒清芝家搬出,大部分時間和他們住在一起。
幾個兒子中,殷成福最心疼九幺兒。她說——她欠他太多太多!
殷成福是看了《白毛女》電影,硬要大兒子清芝到四川藏區(qū)一帶找兩個女娃。她固執(zhí)地相信,她們也像喜兒一樣躲進(jìn)了山洞,不知世事是何年?!按蟠骸辈蝗フ?,喜兒再白頭20年也不會出來。
這時候,侯清芝因身體不佳離職休養(yǎng)。他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又從東北大軍南下,在作戰(zhàn)中五處負(fù)傷,肢體傷殘,又身患多種疾病,1955年42歲就休養(yǎng)了。這一年,他被授予上校軍銜,為正團(tuán)職軍官。
對殷成福來說,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久幺兒終于回到身邊,總算是了了一樁心愿??伞鞍酌庇謴娏业貑拘阉溢勖门c大梅的意志,這兩個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后來的壽命似乎就為這兩人撐。她天天癡愣愣地坐在家門口,朝遠(yuǎn)處張望,期望著遙遠(yuǎn)的地方突然會走來兩個她魂繞夢牽的女人。
慢慢,她開始對大兒子不滿。她認(rèn)為,之所以這么多年沒有結(jié)果,是因為兒子沒到現(xiàn)場找。關(guān)鍵,他根本不想把人找到。你想啊,首先他有了新老婆,有了幾個生龍活虎的兒女,他是甜蜜地實現(xiàn)了他的共產(chǎn)主義,還想什么呢?另外,他找回那兩個人,尤其劉大梅回來,他該咋個辦?他兩房太太,政府不允許,他會自己找罪受?
記得長征出發(fā)過澧水河,她殷成福是說過兩句死話的。她先對大梅保證:“好歹一家人在一起,還不舍出性命保你們娘倆?”事后,把她們娘倆丟了,你還活著。第二句是豪氣地拍胸脯、催兒子,對全家人保證:“大梅由我來照應(yīng),娘的性命擔(dān)保,你放心帶兵打仗!”沒擔(dān)下保,全家沒怪不等于你能忘了諾言。留下性命干什么?就是兌現(xiàn)承諾!要不,殷成福,你還是個人?!終有一天你要在陰間和兩女相見,更長的歲月,咋個處?
不行,兒子就是“大春”,去遍地山洞找、角角落落找,我家的“白毛女”說不定就能找到。
這時,只有九幺兒能說:“媽,西康那兒是茫茫草地,沒得山,哪里有山洞可藏?!币蟪筛>汀八Y嚒保簺]得山洞,草地里一個個坑去尋。你們要不去,我去。我還記得遭遇藏匪的地方,那里的路我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我熟……
這一招,嚇得全家再不敢吭聲。有段時間,三個兒子都出去了一段,老太太還真以為他們都成“大春”了,就安靜地在家等她的“白毛女”。
可是不久,殷老太開始罵人,而且只罵大兒子侯清芝。
沒當(dāng)好“大春”挨罵是一方面,老二兒子侯清平一世憋屈,也是大兒子把他們侯家祖上的氣運占多了。祖上的氣運是有數(shù)的,一人沾得多,其他人就暗淡無光。這道理很簡單,撒下一把樹種子,哪棵樹長得高大,其他樹就長不大。她還說,你看像毛主席,像賀老總,他們自己成就了,親人們就得遭殃。他倆都高大偉大吧,卻都是家人死了六口人才撐起的。那些開國元勛,像彭德懷、朱德,哪個不是這樣?親人和戰(zhàn)士連片成堆的死,才讓他們坐江山、當(dāng)元帥。我們國家也一樣,沒得成千上萬的革命戰(zhàn)士犧牲,哪里能站起成今天的……啥子?哦——東方巨人!長征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就連二兒子侯清平后半輩子不得志,是碎石沙土做了基石橋墩,全堆上去架成他侯清芝這座高橋!
其實,清芝也真冤枉。媽媽不同一般老人,精神上,她既是兒女供著的活菩薩,又是支撐全家的不倒翁??涩F(xiàn)實里,她早已是個“玻璃人”。災(zāi)難讓她再不能撐愁苦,失散又給她永遠(yuǎn)的痛。作為老大,他身先士卒順著老媽,讓孝順和溫馨慢慢化解她老心中的傷。
1956年,老人死活不愿待省城長沙,侯清芝中止了桂林軍官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丟了省軍區(qū)副參謀長的職位,回到家鄉(xiāng),陪著老人等親人。
這期間有個巨大榮譽,被老媽活生生丟掉——毛主席的接見,她居然沒去!
事情是這樣的。因一家八口上長征,殷成福被評為“紅軍母親”,國慶節(jié)由兒子侯清芝陪同去北京。
殷成福本來住在九幺兒家,一聽說這大好事,自愿搬到城里來。她還拿出攢了好多年的私房錢,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寧裝,那是幾十年前初見女紅軍,就想了一輩子的時髦。那段時間,家里隨時都能聽到她爽朗的笑。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見熟人就說她要去見毛主席了。
殷成福到底沒去成。沒見著毛主席不說,因為臨時變卦,讓當(dāng)?shù)卣o急叫了僅收養(yǎng)紅軍傷員的劉四婆頂替,很多人說,糟蹋了“紅軍母親”這榮譽。
事因幾個孩子的議論。奶奶要去見毛主席了,一群的孩子熱血沸騰,這個說毛主席要派兵打仗,可能是打臺灣,也可能是與蘇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見他的老兵干什么?那天,侯清芝只想跟孩子們泡一下,就打開話匣子,告訴他們臺灣這一仗該怎么打?可能會什么時候打?能打多久……
平時講戰(zhàn)斗故事,侯清芝要避一避母親,可那一次,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
正酣暢淋漓時,“啪——”一茶杯碎在地上,再看一旁已是淚流滿面的老人,他們知道犯錯了,錯犯大了!
果然老人哭喊起來,打!打!打!你們還嫌打得不夠呀?我恨的就是打仗……然后號啕大哭。其實,一家大小都知道老人懷念死散的親人,她的情緒時常像陰云一樣,一來就在家里籠罩好多天??蛇@件事非同小可,直接后果是殷成福提著東西就回鄉(xiāng)下小兒家去了。
進(jìn)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侯清芝把湖南省軍區(qū)專門配置的一套新軍裝熨了又熨,再戴上珍藏的那些軍功章,試穿了一遍又一遍。可突然小弟來報信,說母親閃了腰。當(dāng)侯清芝看到腰上貼滿膏藥、躺在床上呻吟的母親,還苦苦地求他不要去北京,她可能只這幾天的日子了……兒子能說什么,這位在延安抗大時期幾次見過毛主席的老紅軍,只好坐在床前陪伴母親,放棄了一生中最后一次見毛主席的機會。
讓人終于醒悟的是,進(jìn)京的日子剛過去,殷成福就好了。又上山背柴、扯豬草。其實,殷成福以稱病在床,實現(xiàn)了一次她的“陰謀”——他要留住兒子,不讓毛主席點他的將,再上戰(zhàn)場。
就像她后來說過多次:老天咋個把我留下?像洪家關(guān)的湯小妹一家兩代死光光,沒人痛苦?,F(xiàn)在,我那死散的人還沒回來,咋個……咋個都不許再打仗!
又其實,侯清芝一直非常懷念結(jié)發(fā)妻子劉大梅,雖然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他在沒有確定妻子死亡之前,就另娶她人,生了一大幫兒女,實在是有愧。他相信大梅被藏匪抓去不會輕易死,一定會想辦法把孩子生下來,養(yǎng)大成人。多少個夢里,在千里無人的藏區(qū),一個孩子與牛羊為伴,那雙望著藍(lán)天、望著遠(yuǎn)方的清澈眼睛,是想親生父親去接他回家的日夜盼望哇。多少回夢中相見,雪域高原與孩子嬉戲,帶著孩子見到家里親人的團(tuán)圓場面,一次次讓他在大汗淋漓的失落中醒來。
兒啊,你在哪兒呢?為找你,爸爸用了幾十年,寫了多少信都石沉大海。兒啊,無論后面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在爸爸的心里,永遠(yuǎn)都是不可替代的長子,爸爸的心肝,爸爸的寶貝啊。殷成福后來慢慢理解大兒子的不易,是從他們兩口子吵架。
見丈夫總是一包一包的信往外寄,都寄一輩子了,一腔心思沒在現(xiàn)在的家里,龔倫齊就鬧:“我是給你生了九個兒女的大活人,就當(dāng)不得你死了幾十年的一個冤魂鬼?!闭f這句話的那次,侯清芝給了她一巴掌,把個龔倫齊打得回娘家住了好久。如今,醋了大半輩子的她變得平和了,抑或是麻木的不再那么激烈了。見六七十歲的丈夫還在寫呀寄。龔倫齊只淡淡地說:又想遙遠(yuǎn)的西邊,天蒼蒼、野茫茫,無垠曠野、無際草原……侯清芝也不像年輕時辯個你死我活,也是淡淡地:想不想前妻你管不著。想想小妹,不行???
幺妹呀,如花似玉的花骨朵,會唱會跳的花仙子,咋說走就不回來了呢?
大梅呀,說好了走完長征我們就再不分開,哪怕重回家鄉(xiāng)也要遠(yuǎn)離戰(zhàn)爭??赡銕е⒆佣隳娜チ耍欢憔褪菐资?!
殷成福再往后“最愛”找兒媳龔倫齊念書報,家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事實上,就這樣念著念著,龔倫齊夫婦不再吵架了。
女戰(zhàn)士在鼓舞士氣、宣傳群眾、執(zhí)行民族政策方面成績卓著,在救死扶傷、給養(yǎng)籌運、服裝保障、修路架橋等各項后勤工作盡職盡責(zé)。聶榮臻非常感動說:“這些女同志真是令人可欽可佩!”長征途中,她們克服特殊的生理困難。來月經(jīng)時,找不到一張紙、一塊布,只能任經(jīng)血從褲管往下流……
“幺妹就是這樣,造孽哦。那時候咋個那么苦喲,苦了我的幺妹,苦了多少姐妹?!贝┎逡痪涓锌?,殷成福又慢慢瞇上眼睛,龔倫齊就知道繼續(xù)。
曾任康克清警衛(wèi)員的女戰(zhàn)士羅坤,當(dāng)時只有13歲。她帶著11個“紅小鬼”外出宣傳遲歸,回來時部隊已經(jīng)北上。一路上,他們靠乞討、挖野菜過活,戰(zhàn)勝了疾病、饑餓,躲過了野獸、土匪,終于在3個多月后追上了隊伍。
“我就追了半年多,吃盡了苦……”。瞇著眼的老太太永遠(yuǎn)都不會睡著,時不時她就插上一句。不想讓老人傷感,龔倫齊開始選陽光的結(jié)尾、鼓士氣的精段——媽,你再聽這一段,說得多好。
“革命理想高于天”是口號,更是信仰。那是最高、最大、最強的意志表現(xiàn),又是道義、仁愛、真理的體現(xiàn)。她們追求高于天的理想,是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主宰著不是天,而是覺悟人的自身。這本身就是女性的覺醒,更預(yù)示著一個時代的覺醒……
殷成福摔了一跤后就躺床上了,也許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那段時間,兒孫來看她的多,尤其放暑假,孩子們就鬧著要她講故事。那天,老五孫、也就是后來跟我們采訪的侯德山,就把這一天的故事寫成了作文。奇怪的是,1996年出版的《紅二方面軍征戰(zhàn)紀(jì)實》有下面這段,跟那篇作文的內(nèi)容幾乎一致。只是他稱呼的“奶奶”以“殷成?!比齻€字出現(xiàn)——
奶奶什么時候也給別人講了這段故事?
殷成福最初參加紅軍,是在被服廠做工。每做一套衣服,就可以得到三吊錢。
在被服廠工作是有定額的,每天做一套軍服、10頂八角帽,當(dāng)然都是手工完成。做帽子有很大難度,上帽檐需要一定技巧,帽圈也不好上,但殷成??偰馨磿r完成。最難的是子彈袋,尺寸要大小一致,如果做大了,子彈很容易掉出,如果做小了,子彈又裝不進(jìn)去,殷成福就在布上事先畫上格子,以保證尺寸。和其他女戰(zhàn)士一樣,雖然沒有縫紉設(shè)備,但她一針一針地縫出來的子彈袋和機器做的一樣好。那時候殷成福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休息一會兒,吃完飯就又馬上投入。
由于條件艱苦,她和同在被服廠工作的十幾個女同志常常圍坐在一盞油燈旁,借著昏暗的燈光趕活,有時候根本看不到光亮,只能摸黑熟能生巧。作為班長的殷成福不僅要注意工作進(jìn)度,還要幫助其他做得慢的同志,因為只有把頭一天做的東西交上去,才能領(lǐng)到第二天的活兒,而不耽誤工作進(jìn)度。
聽說老五孫子德山作文在學(xué)校獲獎,殷成福把他叫來:長大以后寫本書吧,不要寫奶奶,奶奶沒想揚名、也沒啥子可寫。有好多的紅軍爺爺和紅軍奶奶,他們的故事好著呢,寫出來。你們小輩呀,要記住當(dāng)年打江山的不易喲。
德山重重點頭的時候,趁老街坊鄰居來看奶奶。奶奶一高興,又說了兩段:
那時候,官兵都一樣地吃苦喲。過澧水河,總指揮的老婆蹇先生最后一船過河,差點沒被炸彈炸得翻船喲。那抱在懷里的20天的嬰兒差點沒憋死,兩天一夜的趕路,孩子一身的屎尿把個小屁屁都捂爛了。
任弼時的官大得狠呢,那時候患了瘧疾、馬又走丟了,哪里有力氣走嘛,只好躺上了擔(dān)架。本來擔(dān)架員有四個,長途跋涉和對前途絕望,那些人病的病、走的走、掉隊的掉隊,最后只剩下一個人。記得那小伙子人姓毛,他咬牙背著任弼時行軍。陳琮英,也就是跟我好關(guān)系的英子,在后面用雙手抬著丈夫的腳,一步一步地跟著走,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那個苦喲。
再往后,殷成福的日子只有最后半個月,她就開始哼歌,都是些老歌。
正月里是新年,窮人好可憐,沒吃沒穿到處游,富人穿金帶銀住高樓;
二月里是花朝,工農(nóng)紅軍到,打土豪分田地,廣大窮人翻身了……
太陽出來滿山紅,紅軍來了大翻身。如今工農(nóng)管天下,紅軍窮人情意深。
在兒孫的記憶中,殷成福平素并不太唱歌。聽說她老年輕時唱桑植民歌是把好手,畢竟?jié)M心的懷念與糾結(jié),讓她把歌都憋回心里,但并不等于她忘了。為什么在最后的時日,她一首首唱出來?
而此刻,她回到了最本真的自我,要帶著這情感去見地下的親人和曾經(jīng)共同征戰(zhàn)的紅軍戰(zhàn)友了。輕輕哼著的,是那曲當(dāng)年擴(kuò)紅唱的《不打勝仗不回鄉(xiāng)》。
紅漆桌子四四方,紙筆墨硯擺呀中央。若要文的動筆墨哎,若要武的動呀刀槍。有情妹妹等呀等著我,不打勝仗不呀回鄉(xiāng)。
親情,衷情,放不下的情,飽經(jīng)滄桑的殷成福老人——一個苦藤上的苦娃娃、地地道道的長征女兵。一輩子不曾有過一官半職,跟光耀殊榮也沒太大緣,晚年也沒享受優(yōu)惠待遇。如此這般默默無聞、普普通通、辛辛苦苦一輩子,幾十年不停念叨的就是,“紅軍過草地,我們一家八口,大梅、幺妹都沒音信。還有大梅肚子里的孩子……誰知都在不在人世?”
殷成福唱的最后一首歌是《當(dāng)兵就要當(dāng)紅軍》。她那輕聲哼出的聲音,把守著她的清芝、清平和九幺兒都帶到了那段難忘的歲月。不滅的樂觀歌聲,曾感染前進(jìn)的部隊,漫長而艱險的長征路途就一段段縮短,在今天呈現(xiàn)出的卻是長長的生氣和活力。
當(dāng)兵就要當(dāng)紅軍,處處工農(nóng)來歡迎,官長士兵都一樣,沒有人來壓迫人
當(dāng)兵就要當(dāng)紅軍,工農(nóng)配合殺敵人,買辦豪紳和地主,堅決打他不留情
這是1973年。
殷成福臨終前,把大兒子叫到床前,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這段時間,我越來越覺得,我那大孫子他還活著!在藏人那里,他眼巴巴地望啊盼啊,幾十年了,一個孩子盼成了老人。就盼他的父親、親人去接他,接他回……家?!?/p>
侯清芝的淚水就從指縫中流出,一家的子孫都淚水連連守望著老人。
“清芝,你要接著找,孫兒們……也要找。他是侯家的骨血,是……是紅軍的血脈。要是找到了,把他帶到我墳上來……”
又是1987年。
元旦剛過的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侯清芝軍人般地直腰坐在兒子房間,鄭重其事說:“德永??!記得奶奶去世時那雙期盼的眼睛吧?雪山、草地留下了侯家的骨肉親人,要團(tuán)圓啊。有一天有了你那哥哥或姐姐的消息,你一定要去找找。你要告訴他,爸爸生前一直找他們母子,只是沒有找到?!?/p>
一個月后,侯清芝患腦溢血。病榻上,戎馬半生的紅軍老戰(zhàn)士生命燭光即將熄滅,可他居然跟他的母親一樣,那一雙企盼的眼神,望著窗外的夕陽,久久不能瞑目。時而吃力地抬手指西北方向,時而斷斷續(xù)續(xù)嚅動嘴唇,卻說不出話。最后,那雙眼睛追著大兒子侯德永,直直地看著,兩顆老淚掛在眼角,久久不墜。等到兒子俯下身對著他耳朵說:爸爸,你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記住了。侯清芝這才落下最后一口氣,但那雙眼睛,卻始終沒有閉上……
時間一下又過了12年,到2004年的這天。
侯家突然看到中央電視臺播出個節(jié)目,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紅原縣瓦切鄉(xiāng),一個藏名叫羅爾伍、漢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紅軍在尋找他湖南大庸的親人。這可給平湖上丟了一顆靚麗的石子,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這消息來臨時,集成狂飆巨浪,朝紅原,他們心中的圣地涌去。
76歲的侯宗元(九幺兒),這個親歷長征唯一活著的侯家人,親自掛帥尋親團(tuán)出征。當(dāng)他們一行站定在叫侯德明的“藏族”老人面前,不會漢話的他,僅能說“湖南”“大庸”“侯德明”。但他神秘身世卻一層層被揭開。
我從小就沒見過父母。我是跟寺廟里的羅巴喇嘛長大的。我母親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母親走的時候?qū)α_巴喇嘛說,她和姑姑都是紅軍。羅巴喇嘛要母親給我取個名字。母親說,孩子的父親姓侯,德字輩,就叫他侯德明吧。
羅巴喇嘛告訴我,母親和姑姑,還有其他幾位女紅軍,當(dāng)初都是土匪搶來的。土匪把她們帶到一個湖邊,喊來幾位有錢人向他們出賣。從那里過路的羅巴喇嘛看母親懷有身孕,便出錢買下了母親。母親在寺廟里生下了我……
阿媽臨走時說,假如,她們今后不能回來接我,只要來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親人……
說到這,侯德明起身捧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布包,一層層打開。一屋人齊刷刷的眼神盯過去,出現(xiàn)了,一個孩子戴的圍兜。最顯眼的是那顆紅五星,依然保持著歷久的鮮亮!
首先是78歲的侯宗元哽咽了,他奔上前一把抱住親侄兒,“德明啊……總算,總算找到了?!彼舆^紅星兜兜,顫抖的雙手捧著它,也捧著一串串掉落的淚滴,記憶穿越70年的時光隧道,遙遠(yuǎn)的回聲清晰地傳過來——
“媽,給這上面再貼個紅五星……”
“好,我們?nèi)叶籍?dāng)紅軍,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紅軍了?!?/p>
“看看,好看不?”
“我才不戴,我都是紅軍了!”
小小房間里,早已是淚花一片。一段不凡與傳奇,合著古老的湘西民俗,民謠般優(yōu)美地飄來:
小孩兒戴上這個,就像拴牛樣地被拴住了,不會輕易丟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2005年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侯德明踏上了回湖南大庸的故鄉(xiāng)之旅。走在這條母親和姑姑都走過的地方,還有奶奶殷成福當(dāng)年一個人穿越茫茫草地、一路乞討追趕部隊的路上,侯德明心情抑郁沉重。
其實阿媽從一開始就相信姑姑一定會來找她。姑姑被賣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但姑姑能找到她,來寺廟找她。
阿媽生下我,就成活佛家的人。一邊哺乳我,一邊外出放牧。聽原來的老人說,她學(xué)會了擠牛奶、打酥油、煮奶茶,藏語也講得十分流利。我長到一歲多,姑姑找來了。阿媽和姑姑是在我睡著以后悄悄走的,她身著藏服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北方,找紅軍找親人去了。臨走時,一張紙條把我托付給活佛的家人……
我小時候一直給土司家放羊,光身子穿著羊皮藏袍,腰里別一根打狗鐵棒,赤腳在草地上奔來跑去。長大成人后,土司見我忠厚老實,手腳勤快,會理財管家過日子,就招我為上門女婿?;楹?我們生有兩兒兩女……60多年過去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阿媽和姑姑能回來,到已滿頭白發(fā),也沒有一點兒消息。
但我記住了羅巴喇嘛一再囑咐我的:“你要把自己身世記住。記住了,它就會像血一樣流在你的身上,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不會忘記來路和歸途?!?/p>
可是,大梅和幺妹到底去了哪里?
離開瓦切鄉(xiāng),離開紅原,大家越發(fā)深深懷念大梅和幺妹。一路上,茫茫高原上一晃而過的每一垅土丘,都感覺像是姑嫂倆最后的棲居地。車到查子梁子山啞口,侯德明老人叫停。他說,走出紅原一直往北,這里是阿媽、姑姑,也是奶奶當(dāng)年的必經(jīng)之路——“我們祭奠,再帶她們……回家!”
查子梁子山啞口,是長江黃河分水嶺,海拔4800多米,遠(yuǎn)眺一條河流一分為二,南北分流,向南流入長江,向北進(jìn)入黃河。它是進(jìn)入方圓數(shù)百公里茫茫草原的最后一個山嶺門戶。
附近不遠(yuǎn)有一大峽谷,一側(cè)雪山巍峨、銀裝素裹,宛若仙女披上潔白的羽衣;另一側(cè)則灌木蔥蘢、百花溢香、生機盎然。純凈的雪山冰川融化成了一條清澈的谷間山溪——這么美的地方,誰會想到,雪崩和山洪隨時發(fā)生!
又像青藏鐵路這一段,氣候惡劣、地質(zhì)條件差、施工難度大。冬春季節(jié)氣溫很低,寒風(fēng)凜冽,七八月份天氣稍微轉(zhuǎn)暖——看著美麗的云彩飄過來,不是雨雪就是冰雹!
車停下、人肅穆。沒有墳的跪拜,酹者、拜者、哭者皆是。跪著,自然伸手為墓除草添土;合掌,全當(dāng)親人就在膝前。錢紙燃膝頭,焚楮錠次。一刀刀紙幻化了,祭奠親人的在天之靈;一串串淚水灑下了,那是告慰兩位親人——從此,不再做大漠荒草的孤魂野鬼。“阿媽,姑姑,我們接你倆——回家!”
侯德明老人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嘴里像對親人念念有詞:
這些年,我的年歲一天天增長,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一天更比一天強烈……我雖成了地道的藏民,但我時刻都記著,我是大庸人。我身上什么都可以改變,但流著的血不會改變!
突然,一陣風(fēng)卷烏云,下雨了——老天垂淚啊。再極目遠(yuǎn)望,大雨欲來,雄渾吶喊。查子梁子山啞口的深處,留下何止是侯家的親人?那些喋血黃沙的湘妹子、錚錚鐵骨的好男兒,他們遠(yuǎn)離三湘四水,忠骨卻留在四野八方。他們或深陷沼澤、眼望天空;或沖鋒陷陣,血染荒原。原野之上,有他們山一般的不死精神;雪峰之間,更多的英魂卻思念故鄉(xiāng)。眼望家鄉(xiāng)和父母妻兒,他們睜著永遠(yuǎn)無法閉上的思念之眸,成大漠雪山上一縷無名忠魂。
此時,仿若風(fēng)吼雨嘯,抑或就要山崩地裂!喊魂,招魂,湖湘的好兒女們,我們來了,祈愿天堂在上,我們導(dǎo)引忠魂;祈愿再不孤獨,靈魂安寧一路回家。
跪著的,站起了;站起的,整隊了。侯家的兩排親人,將最后的幾沓香紙化作串串黑紅蝴蝶飛向曠野,招呼著浩浩蕩蕩站起的一地英雄!一句句泣血扼腕的呼喚,集合山口凜冽的嘶鳴;一句句揪心扯肺的吶喊,匯聚峽谷的虎嘯狼嚎。一起啊,化作雷霆萬鈞的招魂和聲——
回家啦,回來喲……
回來喲,回家啦……
2005年的清明節(jié)。一大早,張家界靠西北的山坡上,一個步履蹣跚的白發(fā)老人,一個滿臉皺紋老遠(yuǎn)就抽動著嘴角遲來的孫兒,“咚”地跪下了——
“奶……奶,孫兒沒有死,我回來了啊……”
“阿爸……對不起,兒子沒趕上……讓您看上一眼?!?/p>
“咚,咚,咚!”三聲響頭磕得地動山搖。頓時,高山脫帽,澧水默哀。
凝視著碑上兩張瓷像,老人撕心裂肺,抽動著雙肩,當(dāng)他用一捧老淚擦洗完墓碑,口里念念叨叨:“阿爸呀,奶奶,對不起,讓你們等了一生。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我也是苦苦等待,才撐到……撐到今天……”
老人跪著,對著奶奶和父親,完整的說全了他的故事:
那是一個有湖水的地方,搶來的女紅軍站成一排,任有錢人挑選。姑姑緊緊拉著阿媽的手也在里面。好幾個有錢人看上了姑姑,愿出高價買她,可她誰也不跟。土匪就用馬鞭狠狠抽她,還抓住她的腿在草地上倒著拖。母親那時懷著我,腆著個肚子沒人要。姑姑不從,她們就把母親趕到湖里,實行水葬??粗赣H一步一步地往水深處走,姑姑只好答應(yīng),愿意跟他們走,可她硬要一起帶走我母親,買主又不愿意。正在雙方相持不下、土匪又要把母親趕下湖,羅巴喇嘛出錢買下了我母親。他要一同買走姑姑,土匪又不干。羅巴喇嘛只能答應(yīng)姑姑,請她放心,他一定好好對待我母親,并讓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來……”
“你的母親是桑植人,老家是湖南大庸瑞塔鋪六斗溪(現(xiàn)在改叫新坪村)?!绷_巴喇嘛直到紅原解放,沒了土司和土匪,才告訴我身世的來龍去脈。
照亮的香燭、燃燒的香紙,已在足前燃成火紅一片。老人從懷里顫顫悠悠拿出那個——紅星兜兜,再跪下?!澳棠?,阿爸,這個拴牛兜,真讓走失的孩兒找回家,讓飄失的孫兒回故里。你們丟失在草原的孩子沒有迷失,今天,他把兜兜送來給你們,見物見人。你們放心,他找到家了,他有大庸的親人了?!?/p>
兜兜架在那一片火紅的虔誠上,慢慢地,紅紅火焰在跳動、一片殷紅在飄飛。多像盈盈天地間,這里曾到處飄揚的旗;又似崢嶸歲月里,這里曾吶喊著催征的號!
那顆紅五星喲,更紅更亮了。那是奶奶殷成福、爸爸侯清芝、媽媽劉大梅、姑姑侯幺妹,戴著八角帽,亮著紅五星,年輕著、微笑著,走來,走來……
余艷,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文創(chuàng)一級,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湖南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新華文摘》《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近百家報刊上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隨筆集、長篇報告文學(xué)等18部個人專著,文學(xué)、影視作品共500多萬字。代表作:《板倉絕唱》《楊開慧》《后院夫人》三部曲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2013年報告文學(xué)年度獎和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湖南報告文學(xué)一等獎、《人民文學(xué)》新秀獎等國家和省內(nèi)獎項十多次。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