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本貴
如花的季節(jié)(短篇小說)
○ 向本貴
1
素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開始的時候,她還避著他,后來,她就不避他了,有時,從鄉(xiāng)場回來,看見他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她會停下腳步,說:“你空著雙手,給我扛袋子吧?!?/p>
他就伸過粗壯有力的胳膊,抓起她背簍上的袋子,扛到自己肩頭去了。
有時,她在山里做活兒,聽到旁邊林子里有響動,也不抬頭看一眼,說:“快來幫我做做活兒啊?!?/p>
他就出來了,搶過她手里的鋤頭或是彎刀,說:“我做,你去樹蔭里休息一會兒?!?/p>
一個瘦弱的女人,做重活累活的時候,怎么不希望有個體強力壯的男人幫幫自己。不過,素云是不會休息的,他做,她也做,活兒做完她還得趕回去,男人癱瘓在床,她不放心。
他有個特點,只悶頭做活,她要不找他說話,他會一整天不開口說一句話的。他叫金士全,跟常明一個村。常明說,金士全跟他同年,他在年初,金士全在年尾,就是說,金士全今年也是二十六歲。
“村里的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了,你怎么不去打工?”她問。
金士全沒抬頭,也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說:“本來我娘就不讓我去打工?,F(xiàn)在,我娘更不讓我去打工了?!?/p>
素云一陣才說:“在家做陽春,沒錢啊?!?/p>
“喂雞,養(yǎng)豬,還有吃不完的糧食,都是能變成錢的。”
“二十六歲,該找個姑娘成家了。”
金士全沒有回答她的話,抬起頭,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就又把頭勾了下去。
素云就不再問他的話,想自己的心思去了。其實,她也沒有什么心思可想,每天的事情十分的單一,清早起來,把常明尿濕的褲子換了,洗了,再給常明抹抹身子,換上干凈衣服,然后把洗臉?biāo)?,牙具之類的東西擺在床頭,再在床腳擺一個空盆子。過后,就匆匆忙忙辦早飯,早飯辦好,同樣給常明把飯菜盛好,擺在床頭,她自己則去喂豬喂雞,這些活兒做完,才匆匆扒了碗飯落肚,出門去做活兒。每天如此,周而復(fù)始。好在素云農(nóng)村長大,從小吃苦慣了,不擔(dān)心憑著自己的雙手養(yǎng)不活常明。只是,讓她心煩的,每天的夜里,依著常明躺下的時候,常明就說的同樣一句話:“你走吧?!?/p>
素云回答的十分簡單:“不。”心里想,我走了,你能活?
常明不再說話,但她知道他的眼里有淚水流出來,她的眼淚也就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伸過手,把他摟得更緊了。
只是,她怎么地?fù)?,怎么地抱他,他卻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也許,他心里是有反應(yīng)的,但他的身子不會有反應(yīng),從腰以下,已經(jīng)沒有知覺。她撫摸他的雙手是那么的輕柔,那么的溫存,可得到的回報,是他長長的嘆息,過后,他會很生硬地把她的手扒開,他說他要靜靜地躺一躺。
二月出事之后,整天就躺在床上的,還沒躺夠么,還沒想夠么。她說:“我對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胡思亂想?!?/p>
他不說話,也沒有了嘆息聲,可誰知道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常明大小便失禁,素云半夜一定要記著醒來給他換褲子。只是,這些日子半夜醒來,他的褲子還是干凈的。素云就想起這些天吃晚飯的時候,他總是要她少盛一點。她問:“是不是我辦的飯菜不合口味,你吃不下啊。”
“不是。”
“想吃什么,就告訴我?!?/p>
“什么都不想吃?!?/p>
素云還是改變了以前那樣給他大碗盛飯,飯碗上面再擺巴掌大幾片豬肉。盡量把飯菜做得精致一些。少吃,營養(yǎng)一定得跟上。
讓她沒有想到的,她把飯菜做得越好,越精致,他吃得就更少,她就有些著急了:“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p>
“沒有怎么只吃那點飯,茶也喝得少了。過去一天換兩次褲子,現(xiàn)在一整天都不要換褲子了?!?/p>
他就笑,說:“這不更好么。”
她才知道,他不是吃不下,就擔(dān)心弄臟了褲子,一直餓著的,勸他說:“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換褲子要什么緊?!?/p>
他干脆就不吃了,一碗飯擺在床頭,她做活兒回來,飯菜原樣沒動。從此,她就什么都不說了,把飯菜端進(jìn)房,他不吃,她就不走。
2
素云似乎習(xí)慣了金士全的幫助,也習(xí)慣了在金士全面前訴說:“士全,我家常明又罵我了?!?/p>
金士全不說話,也不抬頭,但她知道,他在認(rèn)真地聽她說話。
她說:“那陣我和常明談朋友的時候,他多好啊,體貼我,關(guān)心我,癱瘓在床,脾氣卻變壞了?!?/p>
“你們在廠子里打工的時候談的朋友?”金士全終于開口說話了。
“那陣廠里有幾個小伙子追我,我只喜歡常明,我們相好了兩年,就結(jié)婚了。”過后,素云就哭了起來,“我們結(jié)婚才三個月,常明就出事了。那天,我們都在車間上班,房梁上的電燈突然就不亮了。廠里原本有電工的。常明卻自告奮勇爬上樓去弄電燈,一腳踏空,摔下來,腰桿摔在機床角上,就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墒牵瑥S里領(lǐng)導(dǎo)卻把責(zé)任全都推給了常明自己,給了他三萬塊錢,就不再管他了?!?/p>
這話,金士全是第一次聽到她說,他也才知道常明多么健壯的一個小伙,怎么突然就成現(xiàn)在的樣子了。金士全跟常明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伙伴,兩人讀小學(xué)的時候還共一張桌子呢,高中才讀了一年,兩人就都輟學(xué)了,常明說他父母這么多年拖著一身的病做活兒供他讀書,如今病情越來越重,他得去城里打工掙錢給父母治病。金士全說,他也想去城里打工,掙錢蓋房子,住的一棟木屋還是爺爺那時修的,又破又舊。只是,臨走的時候,金士全的母親卻又不讓兒子去打工了。金士全的父親死得早,他是母親養(yǎng)大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母親含著一泡淚水?dāng)r著兒子,他能走么。
幾年之后,常明還真的把父母都弄到縣城醫(yī)院去看過病。卻是沒能挽留住父母的生命,常明把父母送上山,修好墳?zāi)?,就又到城里打工去了。金士全?dāng)時心里還想呢,這些年常明苦啊,累啊,父母走了,沒有負(fù)擔(dān)了,該是要考慮談朋友結(jié)婚成家了。沒有料到,剛剛結(jié)婚,卻成了這個樣子,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啊。
“你說,你為什么要幫我?”素云常常這樣問金士全。
“我不是幫你,我是幫常明。”金士全的臉上流露出凄凄之色。
素云想哭,但她還是忍住沒有讓淚水流出來,說:“你怎么不找個姑娘成家?!彼恢雷约簽槭裁从忠獑査@個話,也許,她曾經(jīng)問過,他卻沒有回答她的原因吧。
“沒有合適的?!?/p>
她猜不透他說的合適是什么意思,但她再不好往下問了。
金士全也就不再說話,專心地幫著素云做活兒。
日子長了,素云覺得他有許多跟常明相似的地方,勤勞,善良,體貼人,還不愛說話。跟他在一塊,心里就覺得踏實。有時,她還在想呢,要是他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或是有什么不規(guī)矩的舉動,自己該怎么辦。只是,這些顧慮都是多余,即便兩人在山里做活,四周只有鳥的歡唱,只有花的芬芳,只有山泉的叮咚,他也一樣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活兒做完,太陽也下山了,他就默默地走了,好像身邊并不存在她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感謝你?”素云自己都覺得奇怪,問這話的時候,她的臉面會泛起一縷紅暈。
“我說了,我是在幫常明,不要你感謝?!?/p>
“常明是我的男人。”
“也是我的好兄弟?!?/p>
“你這樣你娘知道么?”
“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說我的。我娘說,常明可憐。”
“往后,你不要這樣,我能養(yǎng)活他的?!彼卦扑坪跽也坏絼e的話可說,只能說這個話了。
金士全卻是避開這個話題,問她:“常明這樣了,你娘家人讓你跟他過一輩子么?”
“誰忍心說出要我離開的話。常明離得我么?!?/p>
金士全也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太愚蠢,太不該,說:“往后,有什么事要幫忙,就對我說一聲?!?/p>
素云眼里又有淚水在晃動,一句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3
不知不覺,素云帶著常明回家半年了。從樹木生發(fā)的陽春三月,就到了遍地黃熟的季節(jié)。素云插下的禾苗該收割了,素云種下的包谷吊殼了,素云喂養(yǎng)的小豬仔長成大豬了,小雞也能殺給常明吃了。
只是,常明過去健壯如牛的身體卻是一天一天地瘦下來,素云那個急,哭著說:“你回來的時候,廠子里給了你三萬塊錢的,要不我們?nèi)メt(yī)院看看吧?!?/p>
沒有想到,常明那張由于常久不見天日變得慘白的臉,立馬換成了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你不要打那錢的主意?!?/p>
為了那三萬塊錢,素云跟常明不知道吵過多少次架了,三月回來的時候,素云說在鄉(xiāng)場租個門面開個小店子,一邊開店子掙錢過日子,一邊照顧他。他不同意,說:“我躺在床上,讓千人看萬人看啊?!?/p>
回到村里之后,她又說:“請木工做個輪椅,平時,你就躺在輪椅里面,我有空就推著你在外面透透風(fēng),曬曬太陽?!?/p>
常明還是不同意。還把那三萬塊錢的存折揣在自己的口袋,她都見不著了。有時氣不過,問他:“你那錢留著做什么用?”
他卻說:“你說了,種田種地能養(yǎng)活我?!?/p>
素云不由地胡思亂想起來,越想,她自己都有些害怕了,說:“常明,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我們夫妻一場,你也別說我侍候得不好,我們就這樣把日子好好過下去?!?/p>
常明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說:“也是,我們要把后面的日子好好過下去?!?/p>
只是,看著常明一天一天地消瘦,素云心急如焚,只得把金士全叫了來:“勸勸他,不吃飯,會餓死的。”
半年來,金士全除了那天常明回來的時候走進(jìn)過他的房間,后來就跟村里別的人一樣,剛剛跨進(jìn)房門的時候,常明就會叫他們退出去。誰要是再往床前走半步,他就要罵人了。人們知道常明是不想讓鄉(xiāng)親鄉(xiāng)鄰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他是村里最標(biāo)致的小伙,還勤勞,樸實,善良,還愛幫助人。
今天,金士全走進(jìn)房來的時候,常明沒有攔他,只是把眼睛緊緊地閉著。
從窗口照射進(jìn)來的一縷光亮落在常明的身上,金士全的眼淚就嘩嘩地淌落下來,這就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伙伴么,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健壯如牛的常明么。他哽咽著說:“常明,我要把你弄到醫(yī)院去看看?!?/p>
“我不去?!?/p>
“為什么?”
“我沒病?!?/p>
“沒病就得吃飯,不然你會餓死的?!?/p>
常明看了一眼金士全,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淌眼淚的素云,過后,就又把眼睛閉上了。
金士全對素云說:“來,幫幫我,把常明弄到我背上去,我不能看著我的好兄弟就這樣死在床上。”
常明的兩手卻是緊緊地抓著床頭的柱子,怎么都掰不開:“我說了,我沒病,不會去醫(yī)院的?!?/p>
金士全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素云還不哭死。多好的一個女人,沒早沒夜地勞動,田地里的糧食豐收了,喂養(yǎng)的豬也長大了,她為的什么,就為了你啊。你不為自已想,也得為她想想吧?!?/p>
聽到這些話,常明的眉頭慢慢地舒展開來,說:“士全,我還得求你了,一些重活累活素云做不了,你要多幫幫她?!?/p>
金士全說:“這還用你說么。”
素云一旁哭著說:“士全真像你的親兄弟一樣,半年來,重活累活都是他幫著做?!?/p>
常明瘦癯的臉上,就有了難得的笑容,對素云說:“你去辦飯吧,我回來半年了,還沒有跟士全一塊吃過飯呢?!?/p>
素云看著金士全。金士全說:“好?!?/p>
素云就忙著到灶屋辦飯去了。
常明對金士全說:“素云百樣都好,就是有點話多,還有點邋遢?!?/p>
“她不邋遢的啊,走進(jìn)房來,一點氣味都沒有?!鳖D了頓,金士全又道,“我們一塊做活兒的時候,她半天都不說一句話的,話不多的么?!?/p>
常明就不再說話,想他的心思去了。金士全心里卻想,自己躺在床上,怎么還要挑素云的毛病,也許,動彈不得,心里煩的原故吧。
素云把飯菜辦好,擺在床前,常明還真的吃了一大碗,說:“士全,常來我家吃飯吧,你來,我高興?!?/p>
金士全說:“只要你高興,我就常來陪陪你。”
“你記得么,那陣我們一塊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我們把帶的中午飯交換著吃,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每次,我們擔(dān)心對方吃虧了,總要把家里最好的菜包去。”
金士全說:“有一次,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路途中我被鄰村的一頭牛牯抵了一角,大腿被抵了一道兩寸長的口,鮮血直流,是你把我背到鄉(xiāng)醫(yī)院去的,醫(yī)生說,大腿一條血管被劃破,去醫(yī)院遲一步,就沒命了?!苯鹗咳@么說的時候,握著常明的手,“好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親兄弟?!?/p>
常明說:“好。我聽你的?!?/p>
4
從那以后,常明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飯吃得多了,話也多了,有時,還問些生產(chǎn)上的事情,包谷收完了沒有,油菜苗長出來了沒有,快挖紅薯了,挖回來的紅薯能把那頭架子豬喂養(yǎng)肥么。素云都一一作答。常明臉上的笑容就變得更加地燦爛,說:“這就好。你也不要太累了,有做不了的活兒,就去叫士全幫幫忙?!?/p>
“不要我叫,他自己會來幫我的。常明,好好養(yǎng)病,不定哪一天就能坐起來,就能站起來,就能走出門去,你才二十多歲,什么奇跡都有可能發(fā)生的?!?/p>
常明說:“我也這么想,只是我沒有站起來之前,要苦了你?!?/p>
“只要你開心,我就不覺得苦了?!彪y得常明有這樣的好心情,素云就把憋在心里的話又說了出來,“常明,我還是想給你做個輪椅,這樣常年躺在床上不行的?!?/p>
常明的臉色就又變了,說:“那錢不能用的。那是我留下的僅有一點家底?!?/p>
素云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也許,他說的也有道理吧。
這天天氣格外的好,太陽早早就從東邊的山埡露出了半個臉面。吃過早飯,把家里收拾好之后,素云背著背簍準(zhǔn)備去山里挖紅薯。走出門,她又踅身回來,心里像是擱著什么事,進(jìn)房去,常明躺在床上的。床頭還放著兩個碗,一個碗里是茶水,一個碗里有兩個煮熟的嫩包谷。半年來,常明從來不對素云說他想吃什么,可是,昨天他卻對素云說,他想起小時候,家里沒飯吃,肚子餓得緊,母親萬般無奈,就把還沒有成熟的嫩包谷摘來煮了充饑,那個甜,那個香。
可家里的包谷都收回來了,素云只得去問金士全,金士全在自家的菜地里摘了幾棵嫩包谷送了來。常明還真地吃了一個,還一個勁地說好吃。素云就把剩下的兩個煮熟擺在床頭,想吃的時候,伸手就拿著了。
素云摸了摸常明的身子,還勾頭在他的臉上吻了吻,說:“我中午趕回來給你做中午飯。”
“不要急著往家里趕,中午不是有兩個嫩包谷么?!鳖D了頓,常明又說道,“半山坡上,路不好走,回來的時候少背點紅薯,要是士全去了,你就不要背,讓他挑?!?/p>
村子后面的那一面大山坡,原來全是熟地,各家各戶都有一塊,秋天的時候,包谷熟了,像牛角,小谷黃了,像狗尾巴,紅薯壯得像擂缽??墒?,這些年來,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山坡上的熟地荒蕪了,九月,漫山遍野的野菊開得茂盛,開得熱烈,素云從黃花鋪就的小路一直往上走去,她家的紅薯地在半山坡上。那陣常明在城里打工的時候,這片山地同樣也荒蕪了。三月回來之后,素云把它挖過來,栽上了紅薯苗。素云是個勤勞的女人,她還會劃算,一畝水田收的糧剛夠兩個人吃飯,包谷喂雞,喂豬就得靠這片山地了。
滿山坡花的草的,秋陽沐浴,那個美。愛美的素云卻沒有心思與花草為伴,享受這大自然的美妙和芬芳,她心里掛記著常明的。平時做活兒離家近,隔一會,她就會放下手里的活兒,回家去看看常明??墒?,今天卻不行。
汗水浸濕了衣衫,手也起了泡兒,晌午,一袋紅薯就挖夠了,匆匆忙忙背著紅薯下山去。
也許是紅薯太重,也許是走得急了,兩腳一滑,就摔倒了,背簍上的紅薯袋子從頭頂越過,剛好砸在腳踝上,那個疼,她就站不起來了。兩手抱著痛腳,眼淚嘩嘩地淌落。
“怎么了?。俊?/p>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半天來,素云就盼著耳邊能響起這個聲音啊。抬起頭,金士全就站在她的面前,滿頭的汗水,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他說:“我家的油菜苗長了許多的蟲子,上午去鄉(xiāng)場買農(nóng)藥,我是緊趕慢趕跑回來的,我就擔(dān)心這路不好走,果然就摔跤了。”
素云哭著說:“我站不起來了。”
金士全就蹲了下去,把她的那只傷了的腳踝抱在懷里,小心地揉起來:“別著急,揉一揉就好了?!?/p>
淚水早就染濕了素云的面龐:“士全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謝你?!?/p>
金士全小心地揉著她的慢慢腫起來的腳踝,說:“我們不說這個?!?/p>
“說什么?”
“說常明?!?/p>
“醫(yī)生說,他的腰脊骨斷了,這輩子只能躺在床上度過,不可能有什么奇跡發(fā)生的。”
“要讓他過得好一些,心情舒暢一些才是?!?/p>
“所以,我才這么沒早沒夜地做活兒?!?/p>
“你一個人這樣苦啊,累啊,還得要個人幫著你。”
“半年來都是你在幫我,我心里一直覺得過意不去?!?/p>
“這樣幫忙還不行。”金士全抬起頭來,看著素云,平靜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結(jié)婚之后,這一切就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了?!?/p>
素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就連一個閃念都沒有,怎么說他都不該有這樣想法的。接住他的目光,一陣才說:“我背著常明來你家?”
沒有料到,金士全卻是響亮地回答道:“對。你背著常明去我家?!?/p>
眼淚就變成了決堤的壩水。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說:“這可能么,你娘同意?”
“我娘把常明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了,她心疼啊。我們結(jié)婚,就有三個人照顧常明了。”
素云動情地說:“士全,你是多好的一個小伙,勤勞,善良,心地好,為什么不找一個家里條件好的黃花閨女,卻睜著眼睛找苦吃,找累受,知道么,娶了我,你就背上一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了?!?/p>
“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苯鹗咳难劾锿钢环N寧靜,話語卻是那般的堅定,不容質(zhì)疑。
半年來,素云的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著躺在床上的常明,加上為生活而勞累,為苦難而心焦,愛情的甜蜜,早就被苦難和艱辛擊碎,瓊漿玉液般的男歡女愛封存在心里,不去碰它,不去想它,不去觸摸它?,F(xiàn)在,從她的心底又涌起了那個欲望,張開雙手,就把金士全摟在了懷里,喃喃地說:“你想,就要了我吧?!?/p>
金士全渾身不由一陣顫栗,輕輕地推開她:“不,我們說一會兒話,你的腳好了些,我們就下山去?!?/p>
素云說:“還有什么話要說啊?”
“說我們今后的日子?!?/p>
素云說:“那陣我跟常明結(jié)婚的時候,他說他喜歡孩子。”
“那我們就要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常明的,第二個孩子是我的?!?/p>
秋陽當(dāng)空,黃花燦爛,滿世界氤氳著縷縷芬芳,山下的村子時不時地傳來幾聲公雞的啼鳴。哪家開始做中午飯了,淡淡的炊煙裊裊升起,像是畫家在深邃而曠遠(yuǎn)的藍(lán)天畫上的幾筆,就成了一幅美妙的水墨山水畫兒。
素云像是又看到了那時她跟常明共同描繪的憧憬,共同向往的未來,平凡,簡單,卻是勞動人家的夢想。那只崴傷的腳踝居然就奇跡般地好了許多。
金士全要她走在前面,他扛著一袋紅薯,一只手扶著她,慢慢地走下山坡。
素云說:“你回去吧,我可以背紅薯了?!?/p>
“不,我送你回家。我還有話要對常明說呢?!?/p>
“今天就對他說?”
“對。他同意了,我就接你們?nèi)ノ壹遥粗愠钥嗍芾?,我心里疼。?/p>
只是,到了家門口,素云卻沒有讓金士全進(jìn)房去,說:“我先對他說,然后你再進(jìn)去?!?/p>
金士全說:“要他放心,我會把他當(dāng)自己的親兄親一樣。”
素云說:“我把你剛才說的話原原本本給他說一遍。”
跟往常一樣,屋里靜悄悄地,素云早晨出去是什么樣子,推開門的時候肯定還是什么樣子。只是,每次素云推門進(jìn)屋的時候,常明就會在房里說:“回來了啊。”
就是這一聲回來了啊,讓素云渾身的勞累全都消散殆盡,心里充滿了溫溫的愛,綿綿的情,她會急急地奔進(jìn)房去,她要看看她心愛的男人,她要摸摸她心愛的男人,她甚至還會給他一個熱熱的吻,一個緊緊的擁抱。
可是,今天推開門,房里沒有響起那一聲“回來了啊”的話。素云以為他睡著了,一邊往床前走去,一邊說:“我們家的紅薯長得可大了,我背不動,是士全哥幫我扛回來……”
素云一句話沒有說完,她已經(jīng)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一縷光亮從窗口照射進(jìn)來,素云看見常明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一樣,那么的平靜,那么的安祥,只是,擺在床頭的那個盛嫩包谷的碗已經(jīng)被摔成碎片,常明的一只胳膊伸在被子外面,鮮血從他的手腕上一滴一滴淌落下來。那張三萬元的存單,卻是那么張揚地抓在他的手心里。素云聲嘶力竭地一聲嚎叫:“常明,你為什么要這樣。士全哥,你快來……”
金士全沖進(jìn)房,雙手摟起常明,沒命地向醫(yī)院奔去:“常明,你走了,素云還不哭死呀。”
或許,破碗片并不鋒利,劃破手腕動脈用的時間太久,或許,常明是對這個世界,對他的親人的深深眷戀,猶豫了,下手遲了些。鼻子里還有一絲氣息,如游絲一般。醫(yī)生說:“你們?nèi)说难拖嗤?,快輸血吧。救命啊。?/p>
半個月之后,金士全背著常明從醫(yī)院回來,他沒有去常明家,背著他往自己家去了。
素云提著一個包袱跟在金士全的身后,說:“常明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p>
金士全說:“常明,那陣讀書時你的成績比我好,日后輔導(dǎo)孩子讀書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你還有一雙手,還有一張嘴。孩子的成績不好,考不起大學(xué),我可要拿你是問的?!?/p>
常明沒有做聲,兩滴豆粒般的眼淚叭噠一聲掉在了金士全的脖子上。
1
鄒小瑩常常坐在門前的小河旁邊發(fā)呆。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著小河蕩漾的流水,看著小河對面的小鎮(zhèn),田地,田地后面連綿的群山,心里亂糟糟的,就連她最喜歡哼唱的《馬桑樹兒搭燈臺》也沒心思哼唱了。
可每每這個時候,陳伯就會小瑩小瑩地叫她。既便是一肚子的思念和愁苦,既便是滿臉的淚水,都得立馬換成一副笑樣,甜脆脆地答應(yīng)一聲,還得快步地來到老人面前。當(dāng)然,她不會問老人叫她做什么,伸過手,挽住老人的胳膊,往家里走去。她覺得不這樣,實在對不起面前這位慈祥而善良的老人,也對不起每月的二千塊錢工錢。
“坐在這里做什么,太陽多大,會曬著的?!碧ь^看看天,太陽被層層云團遮住,老人就又改口說,“有風(fēng),會著涼的?!倍喟櫟哪樕峡偸菕熘认榈男θ荩捳Z里帶著父親般的憐愛。
陳伯的家是一棟舊木屋,跟鄒小瑩家的木屋沒有什么區(qū)別,壁板破舊,柱子霉?fàn)€,屋脊上的瓦片破了許多,像開了無數(shù)的天窗,剛來的時候,鄒小瑩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收拾了半個月,才像個家的樣子。
其實,陳伯從城里回來的時候,兒媳劉卉給他做過一翻設(shè)計,木屋推倒,修一個四合小院,里面是一棟二層磚房,四周的圍墻有一人高,爬滿了薔薇,經(jīng)年青蔥蔥,五月開花,就像是給二層樓房圍起的一個大大的花環(huán)。陳伯堅決不同意,要給他修磚房,他就住在城里不回來。劉卉卻是希望這個身上沾著泥土和汗?jié)n味兒的公公早早離開那個家,只得依了他。
陳伯和老伴含辛茹苦,把兒子送到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工作,成了家,還在官場一帆風(fēng)順地往前走,也算是苦出了頭,該是享福的時候了,可老伴卻沒有那個命,病了三個月,就匆匆走了。陳伯一個人在農(nóng)村孤苦零丁地生活了十多年,微恙不斷,兒子陳小寶實在放心不下,好說歹說,才把老人接進(jìn)城去。
那時,鄒小瑩在陳小寶家做保姆十一年了。剛進(jìn)陳小寶家的時候,劉卉就跟她約法三章,老老實實做活,按月拿錢,不然,就讓她走路。鄒小瑩把頭點得雞啄米,她就希望這樣,男人老實,兒子讀書,一個家就靠著她一副柔弱的肩膀扛著,找到這樣一份工作有多難。
只是,日子久了,鄒小瑩就替陳小寶抱不平了。還是個官呢,在家里沒有一點地位,針尖大的事情,都得對劉卉說,然后眼睛盯著她,擔(dān)心從她的嘴里說出一個不字。鄒小瑩險些就把窩囊兩個字吐了出來。
除了工資,鄒小瑩本來還能得到額外的收入。這額外的收入比工資還要豐厚,但鄒小瑩拒絕了,家里再需要錢,那個夢想再向著她招手,都是不能要這個錢的。
她記得,陳小寶那次要她的時候,她還大吃一驚,你是當(dāng)官的啊,怎么會做這樣的事情。再說,我一個農(nóng)村女人,滿身的汗臭味兒,怎么說都不配你的。陳小寶卻是不管不顧地把她按倒在床上,還從口袋掏出一摞百元大票。鄒小瑩盯著那錢,身子有些僵硬,掙扎的雙手也有些不聽使喚。眼看著自己的衣服要被撕開,她才回過神來,揚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把陳小寶打懵了。鄒小瑩自己也有些發(fā)懵,眼淚像是涌出的山泉水,怎么都止不住,說:“我這就走。”
“你不能走。”陳小寶的眼里也有淚水在晃動。
這時,鄒小瑩才知道,要不是劉卉的父親,他陳小寶現(xiàn)在只怕還跟千千萬萬農(nóng)村貧困家庭走出去的大學(xué)生一樣,在那條希望與渺茫并存的道路上艱難地掙扎著,攀爬著。劉卉的父親改變了他的命運,在這個家,他當(dāng)然只有點頭的份。心存怨恨,報復(fù)劉卉,卻又顧及來之不易的身份和地位,就只有找她這個做保姆的了。
鄒小瑩心里,雖是冒出了一個賤字,卻又生出同情來,伸過手,輕輕揩去他臉上的淚水,說:“怎么會是這樣呢。我不走,你要不嫌棄,就把我當(dāng)做你鄉(xiāng)下來的妹吧?!?/p>
鄒小瑩自己都覺得奇了怪了,這個時候,怎么會想起奶奶曾經(jīng)教她唱的那支歌子:馬桑樹兒搭燈臺,幺妹愛的好人才,富家兒郎騎白馬,窮家兒郎穿草鞋……
第一眼看到陳伯,鄒小瑩心里就生出一種別樣的親切。陳小寶對鄒小瑩說過多少遍,他想感恩,卻又無能為力:“我娘到死也沒有來過城里,要不是我爸老了,身體又不好,她還不讓我爸來城里的。你看,這個家,我爸能待得長久么?!?/p>
鄒小瑩的眼淚也出來了,她能說什么呢,只能好好地料理這個家,好好地照顧老人。
陳伯來兒子家沒多久,鄒小瑩就發(fā)現(xiàn)老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換成了一種憂郁和擔(dān)心。只要劉卉不在家,老人就會關(guān)著房門跟兒子嘀咕什么,有時,還吵得厲害。只是,從老人布滿憂郁的臉上看得出,他說的話沒有用,兒子得聽兒媳的。
陳伯只在兒子家住了兩個月,就提出要回鄉(xiāng)下老家去。老人說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帶小瑩走:“你們按月給她工錢,就是對我最好的孝敬了。”
陳小寶能說什么呢,眼巴巴看著劉卉,等著她發(fā)話。劉卉卻是答應(yīng)得爽快:“行,小瑩你去侍候老人吧。工錢按月給你寄回家去。這個家,我另外叫個保姆就是?!?/p>
鄒小瑩跟著老人來到陳家寨,她才知道,陳家寨跟她的家鄉(xiāng)雖是不同的兩個省,卻只隔著門前的一條小河。那時在家做姑娘,她就聽說了,一條小河,卻是挽起兩個省來。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兒,居然到河這邊的小山村打工來了。
回來沒幾天,鄒小瑩就從陳伯的口里證實了她曾經(jīng)的猜測。老人用心良苦,鄒小瑩卻是哭得凄凄楚楚。陳伯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啊。”可是,他怎么好對兒子兒媳說把鄒小瑩送回去。說,“陳伯錯怪你了。安安心心在這里陪著我,想回家,你就回去住些日子再來。我還動得,不用牽掛我?!?/p>
老人臉上的憂郁似乎更加的重了,眉頭也擰得更緊了。鄒小瑩就想,也許,老人心里還藏有別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可老人能做的,只能讓自己離開那個家了。她說:“我是打工,我要對得起那一份工錢?!?/p>
鄒小瑩的工作比在城里的那個家要輕松得多。不過就是做兩餐飯,洗洗衣服,做做衛(wèi)生,何況,老人自己還搶著做這做那。不像在那個家,從天亮忙活到天黑也別指望松一口氣。劉卉又格外地挑剔,做什么菜都說不好吃。還有她的衣服,說是進(jìn)口的,不能這樣洗,不能那樣洗,稍稍不好,就會瞪著眼睛罵人。劉卉還有幾個不準(zhǔn)。不準(zhǔn)進(jìn)主臥室,家里來了客人,不準(zhǔn)偷聽他們說話,不準(zhǔn)在外面說陳家的事情。鄒小瑩說:“這些不準(zhǔn)我剛來的時候你就對我說過,不用再三地提醒,我做得到。只是,不讓進(jìn)你們的房間,衛(wèi)生怎么做?”
也許就是這句話,使得劉卉什么時候出門都會把主臥室嚴(yán)嚴(yán)實實地鎖著。鄒小瑩有時問陳小寶:“為什么主臥室不能進(jìn)去。小區(qū)別家的保姆都說,保姆要當(dāng)半個家。”
陳小寶說:“不讓進(jìn)去,你的活兒不是還少些么?!鳖D了頓,又說道,“進(jìn)去也看不到什么,她把柜子全都鎖著的?!?/p>
鄒小瑩就更加的好奇了,里面放著什么寶貝,鎖了房門,還鎖了柜子,雙保險。心里就覺得特別地別扭,說:“你帶別的女人來家里,我不會說的?!?/p>
陳小寶卻說:“那陣我爸我媽在農(nóng)村給我說了個女人,要不是她,我的老婆就是像你這樣的村姑。”
鄒小瑩就不做聲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對他又生出一種別樣的親近。
鄒小瑩不會回去,也不會告訴陳伯,她的家就在小河的那邊,走過一片田地,翻過兩座小山埡,就是半山村,那里就是她的家。常常,鄒小瑩坐在小河邊,想一想兒子,想一想男人,淌一會兒眼淚,然后把眼淚揩干,做出一臉笑樣回到老人身邊。
那天吃過早飯,陳伯說:“去鎮(zhèn)子上給我買點藥來吧。”
鄒小瑩吃驚地問:“陳伯,哪里不舒服???”
“也沒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胸口堵得慌。”
“我要醫(yī)生開個處方,再買藥?!编u小瑩在心里嘀咕,胸口堵得慌,心病啊。
去鎮(zhèn)醫(yī)院弄了藥,鄒小瑩往回走的腳步就抬不起來了。一條小河,隔著兩個鎮(zhèn)子,隔著兩個不同的省份。抬頭看去,小河那邊鎮(zhèn)子的旁邊有一所學(xué)校,鄒小瑩的兒子就在那所學(xué)校讀書。鄒小瑩有兩年沒回家了,兒子長高了么,胖了,還是瘦了啊。
身不由己,走過小河上的水泥橋,匆匆來到學(xué)校大門口。這時,她又猶豫了,兒子問:“媽,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還去城里打工嗎?”自己該怎么回答。鄒小瑩不敢走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校門口。兒子讀初中三年級,下學(xué)期就讀高中了。老師說,兒子讀高中要是還保持這樣好的成績,考重點大學(xué)沒有問題。這是鄒小瑩的夢想。時髦的說法,她也有一個中國夢,兒子讀大學(xué),日后留在城里工作,再把家里的破木屋推倒,蓋一棟二層小磚房。在鄒小瑩的心里,夢想簡單,但卻偉大?,F(xiàn)在,鄒小瑩又有些擔(dān)心了,兒子日后千萬不能討劉卉那樣的女人。后來,鄒小瑩的心就飛到半山村去了。樹杰在做什么?鋤草,喂豬,或是挖地。鄒小瑩心里有一種溫溫的情愫纏綿,男人忠厚老實,卻把女人疼在心里,愛在心里。十多年前,兒子才兩歲,他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在一家廠子做了一年活,人瘦得不成形,卻被人家給騙了,一文錢沒有得到。罵他么,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她,不說話,更不分辯。她就不忍心再數(shù)落他了。第二年,她離開了男人,離開了兒子,但她沒有去樹杰打工的那座城市,她來到另一個省的省城,只在一家廠子做了半年活兒,就被老板送進(jìn)陳家,一待就十多年。樹杰在家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能不苦么,能不累么??墒?,她每次回家,他什么都不讓她做,茶上手,飯上手,夜里居然還不肯沾她的身子,問他為什么,他說:“你苦啊,累啊?!?/p>
她哭了,說:“苦啊,累啊,都得忍著?!?/p>
農(nóng)村的苦難夫妻,就是用這樣的希冀,這樣的夢想,這樣的忍耐和堅持,把苦當(dāng)做甜,一步一步往前走。
站了一陣,想了一陣,思念了一陣,硬了硬心,鄒小瑩就回到陳家去了。堅持著,忍耐著,那個夢想就離自己漸行漸近了。
2
那天,陳小寶突然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大包。陳伯沒有想到,鄒小瑩也沒有想到。但陳伯的眼里還是閃過一縷光亮,對鄒小瑩說:“給小寶做飯去?!?/p>
鄒小瑩原本想問問陳義還好么。離開那個家,鄒小瑩什么都不牽掛,陳義在她的心里卻是無法抹去的,陳義一歲的時候就交給了她,屎一泡,尿一泡地把他帶大,能不上心么??墒牵龥]有問,也許,這些都不是她這個做保姆該問的。她只在心里想,他有一些日子沒有吃到她做的飯菜了,她要認(rèn)真做一餐飯給他吃。
“啪”地一聲,陳小寶提回來的大包從房里飛出來,在禾場上打了幾個滾,被禾場前的梨樹擋住,才停了下來。
鄒小瑩是聽到響聲才從灶屋走出來的。她看見從大包里滾出來幾摞百元大票,在六月的陽光里呈現(xiàn)出一片刺眼的紅色,連忙奔過去,把鈔票拾起,塞進(jìn)大包,這時,她才知道陳小寶提回來的那個大包里面全是錢,一摞一摞。她把大包提進(jìn)屋,想說句什么的,卻沒有說出來。陳小寶正在跟陳伯說話:“爸,你別生氣,那是給你養(yǎng)老的錢。想吃什么,你就買什么吃,想穿什么,你就買什么穿,還有這房子,破舊……”
陳小寶的話沒說完,陳伯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兒子一巴掌,鮮血就從陳小寶的嘴角流出來。眼看著老人的巴掌又要落下,鄒小瑩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擋在了父子倆的中間,說:“陳伯,那是小寶對你的一片孝心啊?!?/p>
陳伯卻是對兒子咆哮著:“你沒有好下場的,我和你娘白養(yǎng)你了啊?!?/p>
鄒小瑩被陳伯的話弄得有些發(fā)懵,她不知道老人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火,還把劉卉和她的父母也一并罵了,是因為這錢,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后來,她又想,陳小寶提著這么多錢回來給父親,劉卉知道不知道,他們家哪來那么多的錢啊。
父子吵架,自己一個外人,站在旁邊,似乎有些不妥,退出房來,就又匆匆辦飯去了。
只是,吃飯的時候,陳小寶端了端碗,就放下了,眼睛看著鄒小瑩,鄒小瑩的目光不敢跟他的目光對視,她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有什么話要對她說。
“爸,我走了,你要保重身體?!?/p>
陳小寶說了這樣一句話,提著那個大包出門去了。陳伯還在生氣,沒有理睬兒子。鄒小瑩便追了出去:“小寶哥……”她自己都十分地吃驚,怎么叫他小寶哥了。她是想,有什么話,背著你的父親,能對我說說么。
“小瑩,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标惒畢s在屋里叫住了她。
鄒小瑩只得停住了追趕陳小寶的腳步,退了回來,小心地站在老人面前。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的老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
鄒小瑩卻是凄凄地哭著說:“這么遠(yuǎn)的路程,他餓著肚子回去了啊……”
老人臉上的憂郁沒有散去,渾濁的目光盯著鄒小瑩,等著她的回話。
“我男人叫伍樹杰,我兒子叫伍成。我兒子十五歲了,讀初中三年級。還在他三歲的時候,我就打工去了。到你兒子家做保姆的時候,你孫子陳義才一歲?!?/p>
“多久沒回家了?”
“小寶家離不得我,兩年才讓我回一次家,在家也只能住一天兩天。”
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真的難為你了?!?/p>
“打工,應(yīng)該的。”鄒小瑩還想著陳小寶,這時去鎮(zhèn)子上,長途大巴早走了,得坐中巴車去縣城轉(zhuǎn)車,天黑也到不了家的。
“去鎮(zhèn)子上給我買點藥來。”老人說。
“胸口疼又犯了?”鄒小瑩說過這話,就罵自己真蠢呀,拔腳往鎮(zhèn)子上跑去了。
陳家寨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鄒小瑩一邊跑,一邊還在想,看見陳小寶,該對他說什么,要他回去,還是送他上車,老人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大老遠(yuǎn),鄒小瑩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從街口開過來,從身邊一閃而過,鄒小瑩還是看清了小車屁股后面的那一串?dāng)?shù)字。原來他自己帶了小車回來。
鄒小瑩自言自語說:“他肯定沒有看見我,不然,一定會停車的。”
小車上了前面的國道,一溜煙消失了,鄒小瑩心里有幾分失落,怔怔地在那里站了許久。
太陽快要落下山去,山野青黛,田間墨綠,微風(fēng)陣陣吹來。鄒小瑩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思緒,目光投向了小河那邊的學(xué)校。學(xué)校該放學(xué)了吧。她就什么都不想了,往小河那邊奔去。果然,大老遠(yuǎn)她就看見許多學(xué)生從學(xué)校的大門口涌出,往小河邊來了。
小河蕩漾,夕陽晚照,同學(xué)們在河灘上盡情地追逐,玩耍。這些山村的孩子,心里裝著走出大山的夢,讀書就格外地刻苦,用功,下課了,從教室出來,透透新鮮空氣,拾起活潑好動的孩提天性。鄒小瑩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突然,她差點就叫出聲來,那不是自己的兒子么,長高了,卻是更加地瘦了。她真想奔過去,摟著兒子,親著兒子,對兒子說,娘的心肝都想開坼了啊。
還沒有看夠呢。晚風(fēng)送來學(xué)校悠揚的鐘聲,孩子們就又蹦蹦跳跳地回學(xué)校去了。這時,鄒小瑩又不免懷疑起來,那是自己的兒子么,一個個都是穿的校服,都有一張清瘦的臉,一副單薄的身子。鄒小瑩那個后悔,自己為什么不能靠近他們一些呢。
鄒小瑩在心里呼喊著:“我有兩年沒回家了啊,我想我的兒子啊……”
3
鄒小瑩發(fā)現(xiàn),陳小寶走后的這些日子,陳伯的心情也越來越差了,有時,還盯著鄒小瑩發(fā)呆。鄒小瑩小心地問:“陳伯,有什么話,能對我說么?”
老人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我要去兒子那里,你也回去吧?!?/p>
鄒小瑩就呆在那里了,一陣才說:“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說,我改。”
“不是。”陳伯從房里拿來一摞鈔票,說,“我孫子一歲你就去帶他,我孫子如今快讀中學(xué)了,怎么說我都得感謝你,這是他們這么多年給我的零花錢,你拿去,也能解決一點困難?!?/p>
鄒小瑩連連擺手說:“不要,我不能拿?!?/p>
老人把錢塞在她的手里:“做農(nóng)民的,吃得差一點,穿得破舊一點,都不要緊,沒有錢,孩子讀不成書,就沒前途了。我家小寶,是他自討的啊?!?/p>
鄒小瑩說:“就是給,我也只能拿這個月的工錢。”
老人問:“還準(zhǔn)備去城里打工不?”
“兩年沒回家了,還不知道家里弄成了什么樣子。先回家住些日子吧。陳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家就在小河那邊半山村,我兒子在田坪鎮(zhèn)中學(xué)讀書?!?/p>
陳伯說:“你怎么不早說。也好回去看看啊。”過后,老人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喃喃自語,“你勤勞,賢惠,善良,心也正。我家小寶要是討了你這樣的女人做媳婦,該有多好?!?/p>
鄒小瑩的眼淚就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流淚,問道:“小寶來接你呢,還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明天就去?!?/p>
“那我今天給你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回去?!?/p>
鄒小瑩把老人熱天穿的衣服,冷天穿的衣服,全都清理好,分開裝著,再把鞋呀襪呀裝在一個塑料袋子里,老人要穿要戴,依次從袋子里拿。劉卉就那個樣,不可能上心這個農(nóng)村的公公。后來,鄒小瑩又怎么都想不透了,在城里住兩個月,要回來,在農(nóng)村才住多久,又要去城里,到底是為什么。
這天的晚飯吃得晚,鄒小瑩做了幾個老人喜歡吃的菜,陳伯卻是怎么都吃不下,一副欲言欲止的樣子,鄒小瑩不知道老人心里還有什么話要對她說。
果然,老人說:“小瑩,往后你還來這里看我么?”
鄒小瑩說:“你去小寶那里了,我來這里也見不著你啊。”
老人卻是說:“那時,我和小寶他娘給小寶在鎮(zhèn)子上說了一門親,那姑娘多好,現(xiàn)在還在鎮(zhèn)中學(xué)教書呢。”渾濁的淚水又從老人的臉上淌落下來,喉嚨里的話卻是被咽回去,再沒有往下說了。
鄒小瑩勸他說:“劉卉很好的啊。她爸做領(lǐng)導(dǎo),才有小寶那樣的好前程,日后,你孫子也有了依靠……”
第二天,鄒小瑩起來得特別的早,吃過早飯,把自己的一個袋子背在肩上,然后去提老人的那個大包。老人卻不讓,說:“我不用背那么多東西的?!?/p>
鄒小瑩說:“你兒子從頭到腳再給你買新衣服,你也舍不得他們花錢的啊?!?/p>
老人不再說話,只從包里拿了套要換的衣服提著,出門去了。
兩人來到鎮(zhèn)子上的時候,大巴車剛剛從車站開出來,把老人扶上車,看著大巴車開出老遠(yuǎn),鄒小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全是淚水。她真的不知道,是不舍,是牽掛,還是別的什么。
鄒小瑩去了學(xué)校,才知道是星期天,學(xué)生還沒有上學(xué)來。鄒小瑩就拔腳往半山村奔去了。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村寨,熟悉的裊裊炊煙,還有她聞慣了的家鄉(xiāng)的味兒,一骨腦兒迎面撞了過來??墒?,現(xiàn)在,她的心里卻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著兒子。
男人和兒子正在吃中午飯。父子倆都十分驚訝,兒子接過母親肩頭的袋子:“媽,你怎么回來了?”
“想我兒子啊?!编u小瑩的聲音有些哽咽。
“吃過飯我要去學(xué)校,過幾天就中考了,老師要我考高分,去縣一中讀重點班。剛才我爸還說,也不知道讀重點班要多少錢,只怕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錢來。”
鄒小瑩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男人,男人不說話,只是那么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全是憨厚的笑。她說:“好好考,一定要去一中讀重點班。錢媽給你掙?!彼难蹨I又出來了,“兒呀,媽有兩年沒看見你了,長高了許多,只是又瘦了,是不是飯沒吃飽啊。”
兒子卻是說:“中考完就放假了。媽你在家里住多久?”
“放假了好,媽在家陪陪你。”這樣說的時候,鄒小瑩從口袋掏出一張百元大票遞給兒子。
兒子卻不接:“爸給我錢了?!?/p>
鄒小瑩把錢塞進(jìn)兒子的口袋,說:“爸媽苦點累點不要緊,好好讀書,日后有個好的前途,爸媽就高興?!?/p>
吃過飯,兒子就上學(xué)去了。伍樹杰也準(zhǔn)備去做活兒。鄒小瑩問:“做什么活兒?。俊?/p>
“鋤草。”鄒小瑩回來這么久,他就那樣看著她,牽掛,思念,驚喜,全都深深地藏在心里,要是不問他,只怕這兩個字也不會說出來的。
她說:“別去?!?/p>
伍樹杰站了站,抓了一把包谷,對著禾場拋去,一群大大小小的土雞爭先恐后跑過來。鄒小瑩知道男人要做什么,攔住說:“留著,等我們成兒放假回來再殺了吃,沒看見我們成兒很瘦的么?!边@樣說著,拖著他進(jìn)房去了。
伍樹杰說:“寄回來的錢,除了給兒子學(xué)費和生活費,全都存銀行了?!边@樣說的時候,從箱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本本,“這么多年,共計存有五萬八千二百五十八塊錢了。”
鄒小瑩的眼睛有些發(fā)濕,說:“誰要看那個存折了。”伸手解他衣服上的扣子。
伍樹杰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女人,臉不由就紅了,有些忸怩地說:“你累啊?!?/p>
鄒小瑩卻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擁上了自己的身子。
伍樹杰就不敢再吭聲了,像是撫弄一朵花兒,那樣地小心翼翼。
不知道怎么的,這時鄒小瑩卻想起陳小寶來。她一直沒有想透,那天自己為什么就那樣絕決地拒絕了他。自己的夢想,像天上的彩虹,依了他,兩腳或許就踏上彩虹的橋頭了啊。
淚水從鄒小瑩的眼里流出來,像兩條水溝,伍樹杰有些不知所措,小心地說:“我不了?!?/p>
鄒小瑩卻是緊緊地把他摟在懷里,任憑淚水染濕他的胸口。
一陣,伍樹杰說:“我去做一會兒活,等會兒就回來。不殺雞,給你做別的吃。”
鄒小瑩說:“我也跟你一塊去做活?!?/p>
六月的太陽曬得腦殼發(fā)昏,吹過的風(fēng)也是熱哄哄的。鄒小瑩看著汗水一滴一滴從伍樹杰的臉上淌落,在脖子下面聚集,把汗衫全都染濕了。不知道怎么的,鄒小瑩就又想起做姑娘時奶奶教她唱的那支歌子。不管是農(nóng)村還是城里,不管是貧窮還是富有,做姑娘時都會有許多的夢想。鄒小瑩就有自己的夢想,伴隨著奶奶教她唱的那歌子而爛漫,而飛翔。只是,慢慢地長大了,懂事了,斑斕的夢就漸漸地歸于平靜,落在地上。二十歲那年,一個遠(yuǎn)房親戚給她介紹了伍樹杰。她對伍樹杰的印象是勞動力好,人太老實。結(jié)婚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他還特別心疼她,那種疼是從骨子里生出來的,就讓她做姑娘時的那個夢重又復(fù)活起來,不過,那個夢做得更加地長遠(yuǎn),更加地燦爛。她對他說:“我們有了兒子,就送他讀書,考大學(xué),日后去城里工作,我們的孫子就是地道的城里人,不再像我們這樣拋汗脫皮土里刨食了?!蔽闃浣苤徽f了一個字:“好?!边@個家,她說了算。她說什么,他都只會點頭說一個好字。
這天晚上,鄒小瑩小貓一樣依在伍樹杰的懷里,說:“兩年沒有回來,你就不想我?”
伍樹杰還是說的一個字:“想?!?/p>
“這些年,苦了你,累了你?!?/p>
伍樹杰的話終于多了幾個字:“你更苦,更累?!?/p>
“……”她想說的話就都不說了,只是把他摟得更緊了。
4
伍成考完中考就回來了,一臉的高興,說去縣一中讀重點班是沒有問題了。鄒小瑩說:“九月初開學(xué)去一中讀書,我就出去打工,這些日子在家陪我兒子?!?/p>
天天看著兒子,鄒小瑩那個幸福啊,那個滿足啊,想著法子給兒子弄好吃的,還里里外外地洗,里里外外地抹,里里外外地整理,家也就整潔了許多,敞亮了許多。伍樹杰卻是一成不變,清早跳下床,就開始勞作。他有做不完的活兒,也有使不完的力氣。要是停下手里的活兒,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鄒小瑩。鄒小瑩就覺得那幸福又多出了許多,那滿足都快要從心里溢出來。
慢慢地,鄒小瑩又有些心神不寧起來,有時,腦殼里面還會閃過那個家。她記得,二十六歲那年離家去那座城市打工,是在夏天,禾場前的紫槐開得熱烈。這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工廠的煙塵和機器的轟鳴,告別了艱辛和勞累,被老板送到陳家去了,讓廠子里的年輕女工們生出幾多的羨慕和嫉妒。
那時陳義剛剛呀呀學(xué)舌,沒有叫爸,沒有叫媽,而是叫的她這個“姨”,后來,雖是拒絕了陳小寶,在她的心里,陳義更加讓她上心,陳小寶也讓她的心里生出絲絲縷縷的情愫,有仰慕,還有一種同情。陳伯去了兒子家,打破了那個家的平靜,雖說陳伯錯怪了她,但她不怪陳伯,陳小寶走到那一步,是多么地不容易,做父親的,擔(dān)心和憂郁并不多余。
那天,鄒小瑩去鎮(zhèn)子上給兒子買衣服和鞋子,兒子去縣城讀書,自己也要走了,又得一年兩年才能回來啊。只是,走出半山村,鄒小瑩沒有去鎮(zhèn)子上,不自覺地過了小河的水泥橋,往陳家寨的那條簡易公路去了。她知道,自己心神不寧,與那個家有關(guān)。
大老遠(yuǎn),鄒小瑩就看見了那棟破舊的木屋,讓她十分奇怪的,木屋頂上還飄起一縷青煙,徐徐地往半空飄升,如絲如縷。鄒小瑩的第一反應(yīng),陳伯回來了。
一個男孩向她跑來,是陳義,口里叫著姨,兩行淚水卻是滾豆子一樣從臉上淌落。
鄒小瑩張開雙手,就把他緊緊地?fù)ё×耍骸瓣惲x,什么時候來爺爺家的啊?!?/p>
“來幾天了?!标惲x緊緊地抓著鄒小瑩的手,生怕她離開似的。
一定是聽到禾場上的說話聲,陳伯從后面的菜園走出來,一身的汗水,褲腳上還沾有許多的泥土。鄒小瑩發(fā)現(xiàn),才兩個月,老人蒼老了許多,腰也駝得更加地厲害了。
“陳伯,過幾天陳義要上學(xué),你怎么把他帶回老家來了?!?/p>
“……”
鄒小瑩從老人皺紋密布的臉上覺出了什么,對陳義道:“快對姨說,家里出什么事了?!?/p>
陳義沒有做聲,淚水卻更加的多了。陳伯一旁說:“我孫子沒有家了,只有把他帶回老家來?!?/p>
鄒小瑩心里不由一沉:“陳伯,你這是說的什么?”
“我去找了領(lǐng)導(dǎo),我兒子進(jìn)去了,劉卉和她的父母也都進(jìn)去了?!?/p>
陳義說:“我爺爺這些天全是說的我爸的事,我也懂得了許多道理,也就不怪我爺爺了?!?/p>
鄒小瑩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一陣,才說:“陳義還得讀書啊?!?/p>
“城里的家沒有了,只有回鄉(xiāng)下來讀書。明天,我去學(xué)校打聽一下,看看轉(zhuǎn)學(xué)要些什么手續(xù)?!?/p>
鄒小瑩沒有做聲,心里卻想,到這邊鎮(zhèn)子的學(xué)校讀書,同學(xué)們還不知道陳義是誰,不定就有人當(dāng)著面吐他的口水,罵他的臟話,可他還是個孩子,父母的罪責(zé)不該是他這樣十來歲的孩子來承擔(dān)的啊。她說:“陳伯,你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陳義是我?guī)Т蟮模野阉麕У轿壹胰?,跟我家成兒一塊讀書,兩兄弟有個伴兒。”過后,又對陳義說,“我兒子叫伍成,下年讀高中一年級,成績特別地好,日后準(zhǔn)備考重點大學(xué),你愿意跟他一塊讀書么?”
陳義的眼里滿布著迷茫和無助,凄凄地說:“我爸我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來,除了爺爺,姨就是我的親人了?!?/p>
啪噠一聲,兩滴眼淚從鄒小瑩的眼里掉下來,心里說:“可憐的孩子啊?!?/p>
突然來了一個城里的弟弟,伍成十分的高興,拉著陳義的手問這問那,當(dāng)然,問得最多的還是城里的學(xué)校,城里的學(xué)習(xí)生活。在伍成的心里,再過三年,他就會踏進(jìn)北京或是上海哪所重點大學(xué)的門檻。
鄒小瑩對兒子說:“你不要去縣一中讀重點班了,就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帶著陳義。”
這是伍成萬萬沒有想到的。這個家的希望,全都讓他一個人扛著的啊。這第一步還沒有跨出去,怎么就叫停了。
鄒小瑩說:“只要努力了,成績就不會差到哪里去,你小學(xué)初中不都是在鎮(zhèn)中學(xué)讀的么,同樣考第一名。”
伍成扭過頭來,帶著冷冷的口氣問陳義:“你怎么從城里跑到鄉(xiāng)下來讀書,我媽我爸從來沒有說起我有什么親戚在城里,更沒說城里還有這么一個表弟。”
陳義張了張嘴,有話沒有說出來,眼淚卻先掉下來了。
伍成就把臉轉(zhuǎn)向父親,他想從父親那里得到答案。在他的心里,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母親是最疼愛兒子的母親,母親的話在他心里的份量該有多重??墒?,這次,他有些動搖了。
伍樹杰總是這樣,女人說什么,做什么,他從來就不會說半個不字,只把頭點得雞啄米。今天,他也一樣,但不是僅僅點點頭,他說:“兒呀,書要讀得好,還要學(xué)會做人。知道什么是做人么?!?/p>
就這樣一句話,伍成不再堅持要去縣一中讀書了,拉著陳義的手,說:“我們鎮(zhèn)中學(xué)每年高考都有學(xué)生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
兩個孩子親兄弟一樣,說他們讀書的事情去了,伍樹杰憨厚的臉上,也就有了欣慰的笑容。
鄒小瑩感激地看了一眼男人,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想起了兒時奶奶教她唱的那支歌子:馬桑樹兒搭燈臺,幺妹愛的好人才,富家兒郎騎白馬,窮家兒郎穿草鞋,錢財好比風(fēng)吹柳,清水點燈走攏來……
1
洄龍?zhí)舵?zhèn)跟南方山區(qū)許多的小鎮(zhèn)子一樣,依山傍水,打開門,能看到碧水東流,山色蒼翠。外面人贊嘆說,洄龍?zhí)舵?zhèn)那個美呀。住在小鎮(zhèn)上的人們卻不在意這些,他們思想的,如何把這綿長而平淡的日子過得殷實一些,手頭寬裕一些,要是能像金如玉家那樣,日子過得滋潤而怡然,還享受著人們的笑臉和奉迎,該是多么的長臉。
金如玉家住在鎮(zhèn)子的東頭,開著一個小百貨商店。其實,金如玉的祖爺爺并不開百貨商店做生意買賣,她的祖爺爺是做醫(yī)生的,開的一家中藥鋪子,憑著三個指頭給人號脈看病,懸壺濟世。醫(yī)術(shù)精湛,對病人又特別的好,被人們稱為金神醫(yī)。
那年五月,陰雨綿綿,氣候異常,一條街仿佛籠罩著一種萎靡之氣,許多人家還染上一種怪病,低燒不退,渾身乏力,小孩四肢還有一塊一塊紅色斑痕,人們那個急,眼見一場瘟疫即將臨頭,金如玉的祖爺爺趁著五更人們熟睡之時,在各家各戶的門楣上掛了一束鮮艾葉,還讓各家各戶用艾葉煮水洗澡。不出幾日,病人的癥狀漸漸消失,萎靡的人們也為之氣清神爽,一條街又有了往日的生氣,歡歡樂樂過端陽。
從那以后,每年五月端午節(jié)的五更,金如玉的祖爺爺就會在各家各戶的門楣上掛一束鮮艾葉。五月過去,門楣上的艾葉漸漸干枯,變成了金黃,取下來,將艾葉一片一片摘了,用塑料袋子包好,這一年家里的孩子生了痱子,長了疔瘡,或是被蚊蟲叮咬,取幾片煮水洗了,立桿見影就好。塑料袋子里的艾葉用完,人們就又盼著下一個端陽節(jié)的到來。
金如玉的祖爺爺去世,她的爺爺把父親的醫(yī)術(shù)傳承下來,發(fā)揚光大。救苦救難,還可養(yǎng)家糊口。當(dāng)然,每年的端午節(jié),也一定要在各家各戶的門前掛上一束艾葉的,按洄龍?zhí)舵?zhèn)人們的說法,掛艾葉已經(jīng)成了洄龍?zhí)舵?zhèn)的一種習(xí)俗,一道風(fēng)景。
直到那一年,從城里來的一群年輕人,砸爛了街口那座雕龍畫鳳的門樓,燒掉了金如玉祖爺爺留下的兩大箱醫(yī)藥書藉,還給金如玉的爺爺掛牌子游鄉(xiāng)。那天,城里的年輕人押著金如玉的爺爺從洄龍?zhí)渡厦娴臉蛏线^,老人一頭扎進(jìn)洄龍?zhí)毒驮贈]有起來。之后,金家的中藥鋪子再也沒有開過門,五月端陽,小鎮(zhèn)也沒有了那種氤氳心脾的艾葉的芬芳。
這樣的日子過去十多年,金如玉的父親又把祖宗留下的中藥柜子利用起來,卻沒有拾起祖?zhèn)鞯尼t(yī)藝,而是開的一家百貨商店。
奇怪的是,小街一家緊挨一家的店鋪,就數(shù)金家店子的生意最好,一些住在西街的人們也有舍近求遠(yuǎn)的,走過一條雞腸子樣的街道,油鹽醬醋茶,提上一袋子,再走過長長的街道回家去。
要說金家鋪子的百貨比別的店子齊全,不是,要說金家鋪子的價格比別人便宜,也不是,要說金家人和氣生財,好像還不是,別的店子也都知道這個理。人們是記著金家人的情義,街上一些老人說起金家的祖宗,臉面流露出無限的景仰:“金神醫(yī),好人啊?!?/p>
這年五月,陰雨多日,小鎮(zhèn)上的許多人又出現(xiàn)百年前的癥狀,萎糜的病人在街口鎮(zhèn)醫(yī)院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那天五更,人們從睡夢中醒來,似乎嗅到了一種芬芳,濃郁而清新,清晨開門,各家各戶的門前都掛著一束鮮活溜溜的艾葉,金家把丟失多年的習(xí)俗重又拾了回來。那是一道別樣的風(fēng)景,除了濃郁的艾香,人們的心里還有一種綿綿的情愫和溫馨。
金如玉的父親金健卻是有他的想法,不過就是從鄉(xiāng)下收購一些鮮艾葉,扎成束,五更時往各家的門楣上掛了就是,真要能驅(qū)病除邪,也算是對街坊鄰居的一種答謝吧。
何況,五更給各家各戶門楣上掛艾葉,還不用金健自己動手,他家的小伙計劉明和他的寶貝女兒金如玉掛掛就是了。金健只是收獲人們的笑臉和感激,何樂而不為。
劉明不是本地人。那年三月,街口汽車站突然來了一個小男孩,看上去不過五六歲,骨瘦如柴,衣衫襤褸,但他從不伸手向路人乞討,蹲在車站的角落,兩個大大的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人們猜測,這孩子一定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垃圾桶里找些食物填肚子的吧。那天,金如玉的父親從縣城進(jìn)貨回來,不經(jīng)意間就看見了他,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不知道,問他多大了,他說不知道,問他從哪里來,他還是說不知道,問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仍然只是搖頭。金健就牽著他的小手回家去了,說:“從今天起,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任務(wù),陪如玉妹妹玩耍。什么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家,你就回去,你要不愿意回去也行,把如玉妹妹帶大,你也能自食其力了。”頓了頓,金如玉的父親又說,“沒個名怎么行,就叫劉明吧?!苯鸾槭裁匆兴麆⒚鳎l都不知道,人們就想起他的女人姓劉,這名是不是與他的女人有關(guān)。但人們對金健的善舉還是大加贊賞的。
金如玉比劉明小兩歲,劉明帶她還真像帶自己的親妹一樣,形影不離,呵護(hù)有加,街上誰個孩子欺負(fù)金如玉,劉明是要跟誰拼命的。
幾年之后,金如玉上學(xué)去了,金健就讓劉明在店子里做些掃地抹桌子的零碎活兒,夜里,金如玉把自己讀的課本讓劉明讀,她當(dāng)他的老師,兩個少年頭并著頭,學(xué)得認(rèn)真,教得也認(rèn)真。
劉明最盼望的,是端午節(jié)的到來,五更,人們還在睡夢之中,兩個小青年,一個抱著艾葉,一個扛著小木梯,把一束一束艾葉悄悄地掛在各家的門楣上。街燈迷離,把兩個小年青的身影拉得老長,可在他們的心里,掛艾是一件多么圣潔的事情,一邊掛著艾葉,心里還一邊祈禱著:祝福洄龍?zhí)舵?zhèn)所有的大人和孩子,平安,健康,幸福。
后來,金如玉上大學(xué)去了,端午節(jié)當(dāng)然是不可能趕回來幫著劉明哥哥掛艾葉了,那一天,她卻是忘不了打個電話回來:“哥,明天五更又要掛艾葉了啊?!?/p>
劉明已經(jīng)長成了大小伙,一米七的個頭,臉面有棱有角,兩個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雖是沒有上過學(xué),但他的記憶力特好,金如玉教他認(rèn)的字,他全都記住了,有時夜里沒事,還能拿一本小說來讀呢?,F(xiàn)在,在劉明的心里,侍候好兩個老人,掙錢送金如玉讀書,是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金健和他女人劉秀年這時也在張羅著一件事情,請人為劉明說媒,劉明成家了,他們的好事也算是做到頭了。
可媒人帶著姑娘踏破了金家的門檻,劉明卻是一概地?fù)u頭。讓兩個老人十分的惱火:“明兒,你要選擇什么樣的姑娘?。俊?/p>
劉明不作答,只是默默地做活兒,或是抬起頭,對著街口張望。
不論寒假或是暑期,金如玉都會回來。那樣子像是盼望了多久,把個哥叫得有多甜。劉明臉上的笑容也不散去,做活兒就更加的利索。兩個老人當(dāng)然高興,卻是數(shù)落女兒怎么對爸媽沒話說,跟你那‘哥’卻有說不完的話啊。
那年六月,金如玉又回來了,提著上大學(xué)時父親給她買的那只大皮箱,像是從哪里出差回來,又像是離家日久的游子,回到家,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算一算,金如玉上大學(xué)已有四年,該是畢業(yè)了。父母問:“如玉,什么時候走,工作聯(lián)系好了么,在哪個城市???”
“回來了,就不走了?!苯鹑缬袢缁ǖ哪樏鎺е鵂N爛的笑,回答干脆又響亮。
這讓父母十分的驚詫,也十分的著急,十幾年寒窗苦讀,不就是要飛出洄龍?zhí)叮コ抢飳ひ环蒹w面的工作么。金健說話的口氣就帶著抱怨:“洄龍?zhí)舵?zhèn)去城里讀書的學(xué)生也有幾個,都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你讀的重點大學(xué),就不能了?”
金如玉說:“我學(xué)的專業(yè)在城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p>
“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
“學(xué)農(nóng),回到洄龍?zhí)舵?zhèn)來,正好學(xué)以至用。”
這個時候,金健和劉秀年才知道女兒這四年讀的書居然跟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有關(guān),研究的對象是農(nóng)作物的栽培技藝。金家祖祖輩輩住在小鎮(zhèn)上,從來沒人下過田,種過地:“兒呀,你學(xué)這個做什么?!?/p>
金如玉卻是回答得理直氣壯:“現(xiàn)如今多少大學(xué)生回家喂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把一份家業(yè)做得紅紅火火。”
“你一個姑娘家,難不成要到村里去種田種地做家業(yè)?”
“不,我就利用自家的這一方天地,把家業(yè)創(chuàng)起來?!?/p>
金健和女人直叫苦,商量來商量去,不能聽任女兒那樣說,那樣做,只有一個辦法,求人,把女兒日后的命運重新做個安排。金健去了鎮(zhèn)政府,找的鎮(zhèn)里最大的領(lǐng)導(dǎo)孫書記。
孫書記笑臉相迎:“金老板找我有事?”
金健苦著一張臉,說:“一個讓人頭痛的事情,孫書記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當(dāng)然,我會感謝您的。”就把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回家的事對他說了一遍。
孫書記十分高興:“好啊,把如玉叫來,我要當(dāng)面問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回來為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群眾服務(wù)?!?/p>
金健又驚又喜,卻是不知道孫書記說的為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群眾服務(wù)是什么意思。
孫書記說:“縣里正在招考一批村官,許多大學(xué)生都報名了。你家如玉有她的優(yōu)勢。”
金健不怎么愿意讓女兒當(dāng)村官,不就是村支書或村主任么,跟農(nóng)民沒什么兩樣。孫書記說:“我說的村官跟農(nóng)村的村官不一樣,國家干部,表現(xiàn)好,去縣里去省里都是有可能的?!?/p>
金健這才落下心來,把女兒叫了來,孫書記看著金如玉,連連說:“好,先留在洄龍?zhí)舵?zhèn)工作,我回縣里去的時候,就把你帶走?!?/p>
金如玉卻是淡淡地說:“感謝孫書記的關(guān)心,只是我不想做公務(wù)員?!?/p>
孫書記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不愿意做公務(wù)員,問道:“你想做什么?”
“開店子?!?/p>
孫書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讀了那么多年書,就想回家開店子?”
“對的。我要用我學(xué)的知識和專業(yè)來開店子?!?/p>
不等金如玉把話說完,孫書記兩手一攤,十分失望地對金健說:“不是我不肯幫忙,先把如玉的思想工作做好,再來找我。”
這天吃過晚飯,劉明在店子里忙碌,金健和他女人劉秀年卻關(guān)著房門跟女兒做了一次認(rèn)真的談話:“告訴爸媽,你心里想的什么?!?/p>
金如玉說:“想的什么你們應(yīng)該知道?!?/p>
劉秀年著急地說:“你想的什么,爸媽怎么知道啊?!?/p>
“我要跟哥結(jié)婚?!?/p>
金健和劉秀年都不由怔住了,問女兒:“什么時候有這樣的想法了?”
“從小?!?/p>
“從小是什么時候?”
“剛懂事的時候。”
“劉明也是這么想的?”
“是的?!?/p>
金健有些沒好氣地說:“劉明是我從街上拾來的?!?/p>
“愛情不問出處?!?/p>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的父母是誰?!?/p>
“這與我們一塊過日子沒有關(guān)系?!?/p>
“他沒有讀過一天書,配你?”
“只能怪你們自己,偏心,親生女兒送到大學(xué)畢業(yè),拾來的孩子卻不送一天書。不過,他自學(xué)成才,文化也不低了,不然,怎么把店子打理得那么好?!?/p>
金健氣得,罵道:“我真的白養(yǎng)你了。”
劉秀年早就放出了悲聲:“兒呀,我們還靠著你日后養(yǎng)我們老的啊?!?/p>
金如玉說:“我和哥商量好了,讓兩位老人幸福地安度晚年?!?/p>
“開這么個小店子,能讓我們安度幸福的晚年么?”
“我說了,我開的店子不一樣?!?/p>
“去考公務(wù)員,你就是我的女兒,不然,我們一刀兩斷?!?/p>
這一招還真的靈了,金如玉后退一步,說:“我答應(yīng)考村官,你們答應(yīng)我跟哥結(jié)婚。”
劉秀年想說什么,金健對她使了個眼色,劉秀年就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夫妻倆用沉默把女兒提出的條件應(yīng)承下來。
第二天,劉明去縣城進(jìn)貨,晚上回來看到一桌子的好菜,有魚有肉,有雞有鴨,還有劉明喜歡吃的家常豆腐。吃飯的時候,劉秀年和金健還一個勁地把好菜往劉明碗里夾。劉明說:“爸,媽,你們也吃,還有如玉,你也吃啊?!?/p>
劉秀年說:“這么多年來,明兒吃苦了,受累了?!边@么說的時候,就有淚水在眼里晃動。
金健卻是不說一句話,勾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劉明看了一眼金如玉,金如玉也是一臉的狐疑,正拿眼神問他呢。劉明說:“爸,媽,兒子這條命是你們拾來的,有什么話,說出來,兒子照辦就是了。”
金健干咳了兩聲,說:“爸把你從街上拾回來的時候,你才多大,轉(zhuǎn)眼就二十多歲了,你的親爸親媽肯定掛記著你的。我們不是那種自私的人,拾來個兒子就不讓回家了,你去找你的親爸親媽吧,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是做兒子的孝道啊?!?/p>
劉明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回憶,一些事情也依稀地記起來了,我的父母死得早,爺爺帶了我兩年也死了,我就成狐兒了?;丶乙矝]有親人了啊?!?/p>
“老家在哪里知道么?”
“我只記得我家門前有一條大河,那天我爬上一條船,在船倉里睡了一天一夜,上岸之后,又爬上了一輛大貨車,就到洄龍?zhí)舵?zhèn)來了。
“依著記憶去找自己的故鄉(xiāng),葉落歸根,那里才是你的家?!?/p>
劉明眼巴巴地看著把他養(yǎng)大成人的兩位老人,說:“只是,我跟如玉的事……”
“劉明,你沒良心。走吧,不要再回來了?!苯鸾≌f這話的時候,口氣冷冷的,臉上也沒有了過去父親對孩子的憫愛和慈祥。
劉明不再說話,只有兩行淚水淌下來。
金如玉比劉明哭得還厲害,說:“哥要走,我也跟他一塊走。”
“你要走,爸就死給你看。”金健站起身,從柜臺的貨架上拿起一瓶農(nóng)藥,就要往嘴里倒,嚇得劉明嗵地一聲跪倒在老人面前,連連說:“我走,如玉,爸媽就托咐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兩位老人啊?!?/p>
金健問女兒:“你走不走?”
金如玉臉面慘白,渾身發(fā)抖,說:“我,不走……”
2
劉秀年把劉明的衣服清理好,用一個袋子裝著,還在袋子里塞了一些錢,叮囑說:“我的兒,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劉明卻是怎么都不肯要那錢,說:“爸媽把我養(yǎng)大,恩重如山,不能報恩,怎么還要拿錢走?!?/p>
劉明走了,沿著那條雞腸子一樣的街道,披一身淡淡的晚霞,消失在街口的那頭。金健和劉秀年都沒有送他。金如玉想送送,卻不敢,擔(dān)心父親又抓起那瓶農(nóng)藥來。
劉明走了,似乎把金如玉的魂兒也帶走了,秀眉擰結(jié),臉面愁苦,啞巴一樣,一天難得說上一句話。問她,她就哭著說常常想起父親拿著農(nóng)藥瓶子往嘴里倒的樣子。
母親說:“你爸是為你好啊。不那樣,怎么把你們分開?!?/p>
父親說:“孫書記已經(jīng)替你報了名,過兩天帶你去縣里考試。孫書記還是以前說的那個話,先把你帶回洄龍?zhí)舵?zhèn)做村官,再一步一步往前走?!?/p>
金如玉不做聲,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劉秀年就忙著給她收拾行禮,金健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孫書記說的話。在父親的心里,那條五彩的大道正在女兒的腳下向著前方鋪開。
那天清早,鎮(zhèn)政府的小車一直開到金家的門前,孫書記幫著把金如玉的行李放在小車的后備箱里,說:“其實也用不著帶這么多行李,在縣城住兩天,考完就回來。不過你們放心好了,金如玉筆試面試都是沒有問題的。重點大學(xué)的高材生,專業(yè)也對口,考不上村官,誰能考上村官?!?/p>
金健和劉秀年就又把那句說了無數(shù)遍的話重復(fù)了一次:“還要請孫書記多多關(guān)照啊。”
小車消失在小街盡頭的那一刻,金健和劉秀年就開始想著女兒考上村官之后,會分在洄龍?zhí)舵?zhèn)哪個村工作,住在自己家還是住到村里去,他們甚至還想,女兒要做幾年村官才能來鎮(zhèn)政府工作,孫書記回縣里去的時候,會不會真的帶她走。
第二天清早,金健和劉秀年剛剛起床,鎮(zhèn)政府辦公室秘書就急匆匆跑來要金健去鎮(zhèn)政府接電話。
金健往鎮(zhèn)政府跑,劉秀年也跟著往鎮(zhèn)政府跑,他們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拿起話筒,就聽到孫書記在那邊大聲地說:“還不快叫金如玉趕回縣里來,上午十點鐘要考試了?!?/p>
金健有些發(fā)懵,說:“如玉沒有回來啊?!?/p>
孫書記就著急了:“沒回來她到哪里去了。昨天來縣城之后,她和一群考村官的大學(xué)生一塊被安排在縣委招待所,吃早飯的時候卻不見人了?!?/p>
劉秀年早就放出了悲聲:“我家如玉不會有什么意外吧?!?/p>
金健一邊往汽車站跑,一邊吼女人說:“嚎什么,快去找啊?!?/p>
孫書記早就在車站等著他們的,抱怨說:“不愿意考村官,你們要逼著她考什么,我還到處替她說好話求情?!睂O書記把夫婦倆帶到縣委招待所的房間,說:“床上的被子沒有打開,洗漱間的用品也都沒有動過,就是說,昨天晚上金如玉并沒有在這里睡覺?!?/p>
金健的女人劉秀年還是說的同樣的話:“我家如玉是不是遇到壞人了啊?!?/p>
孫書記不耐煩地說:“別瞎猜,去服務(wù)臺問問,看她什么時候離開招待所的,是不是對他們留下了話?!?/p>
來到一樓大廳,服務(wù)員卻說:“上百考村官的大學(xué)生住在招待所,男男女女,進(jìn)進(jìn)出出,我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的,她也沒有留下什么話啊?!闭f著,打開大廳的監(jiān)控,“你們自己看看,她是什么時候離開招待所的?!?/p>
才看了沒多久,劉秀年就叫了起來:“那不是我家如玉么?!?/p>
金健和孫書記也都看見了,金如玉背著行囊,行色匆匆地從大門出去了,時間是昨天晚上九點半鐘。
孫書記說:“這時汽車站沒有長途客車,要走也是去縣城坐火車?!?/p>
服務(wù)員說:“晚上十點有一趟去北京的火車路過,晚上十一點有一趟去上海的火車路過,晚上十二點半還有一趟去深圳的火車?!?/p>
孫書記吐了一口氣,說:“就是把你們女兒找回來,這次考村官也趕不上了?!?/p>
3
這天,金健和劉秀年沒有回家,他們坐車去了縣城,然后坐火車去了深圳,找到洄龍?zhí)舵?zhèn)在深圳打工的一些熟人,可誰都沒有見到金如玉。兩人就又去了廣州,洄龍?zhí)舵?zhèn)在廣州打工的也不少。他們也是說的同樣的話。連連撲空,但夫婦倆并不甘心,回到家,把多年的積蓄取出來,又去了一趟周邊的幾個城市,還是沒有女兒的音訊。
折騰了幾個月,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家當(dāng)已經(jīng)花光。老兩口商量,開幾個月店子,弄到錢再去找女兒。
兩人把店子里落下的灰塵打掃干凈,金健還去縣城進(jìn)了些貨來。讓他們感到意外的,店子開門幾天,卻不見一個人上門來。人們從門前過,臉上做出一絲笑,腳步卻是更加的快了。
這年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金健去鄉(xiāng)下收購了許多新鮮艾葉,一束一束捆扎好,還別出心裁地在每一束艾葉上系了一條紅色綢帶,看上去像是一件十分漂亮的藝術(shù)品。已經(jīng)很多年了,端午節(jié)的時候,金健沒有掛過艾葉,甚至沒有過問劉明一聲,只是收獲人們感激的笑臉。今天,得親自動手給各家各戶掛艾葉了。他心里還在想呢,清晨打開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嫩綠和紅綢帶交相輝映,是濃郁的艾香氤氳肺腑,該是怎樣的驚喜交加。再從自家門前過,也就不僅僅是臉上做著笑,還會停下腳步的吧。
當(dāng)一縷晨曦從窗口映照進(jìn)來的時候,街上傳來了人們早起的腳步聲,金健掛艾葉回來的回籠覺也睡好了,打開自家的大門,過往的人們卻像是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一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抬頭對著鄰居的門楣上看了一眼,他就覺得奇了怪了,門楣上沒有了那束嫩綠和那一抹艷紅,剛剛掛上的艾葉怎么不見了,是不是自己沒有掛牢實掉下來了。門楣上的那顆長釘,還是爺爺那時釘上去的,百年了,也沒見誰家的艾葉掉下來啊。
抬眼看過去,滿街的門楣上也沒有那一束養(yǎng)眼的嫩綠和他想象中的紅綢飄飛。
是一個迷,讓金健和他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下午,金健去街口倒垃圾,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看見了,凌晨掛在各家各戶門楣上的艾葉,全都拋到垃圾場來了,嫩綠的艾葉早已枯萎,紅色的綢帶被垃圾染成臟兮兮的黑布條。仿佛有一股寒氣從腳底沖起,金健回來對女人說:“看來,我們的店子是開不下去了?!?/p>
劉秀年哭著道:“他們?yōu)槭裁匆@樣???”
不開店子,老兩口吃什么,就更別說去找女兒了。萬般無奈,只得去鎮(zhèn)政府找領(lǐng)導(dǎo)。孫書記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里去了,新來的書記是個年輕人,也許,年輕的書記在婚姻上有過劉明這樣的遭遇,也許,他就僅僅只是替劉明抱不平,金健話沒說完,年輕書記就把他的話打斷了,板著臉說:“洄龍?zhí)舵?zhèn)有多少困難人家要照顧,怎么說都輪不著你們家的?!眲e看年輕書記戴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板起臉來卻是十分的難看。
金健還想說說女人由于思念女兒,茶不思,飯不想,身體日漸地差了,還常常生病。年輕書記卻是站了起來,說:“我要去開會了?!?/p>
金健回家之后,什么都沒有說,找了個蛇皮袋子提著出門去了。劉秀年想問問,領(lǐng)導(dǎo)怎么說的啊,還沒有問出口,眼淚卻出來了,她看見男人正勾頭把街邊水溝里一個丟棄的礦泉水瓶子拾起來,放進(jìn)蛇皮袋子去了。她從角落里找了個塑料袋子,凄凄說:“我也跟你一塊拾垃圾吧?!?/p>
這天天黑的時候,夫妻倆把一天拾來的垃圾賣掉,得了一十二塊五角錢。劉秀年就又哭起來:“每天拾到十幾塊錢,日子是能過下去了,可找女兒的錢從哪里來?!?/p>
“我得另外找個掙錢多的事情做?!苯鸾≌f這話的時候,已是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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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健果然在鄉(xiāng)場修房子的基建隊找到了一份工作,挑磚頭,和水泥,錢是掙得多一點,卻是累得不成形了,基建隊的頭頭說:“年紀(jì)大了,這活做不了,給我看守工棚吧,一個月一千塊錢?!?/p>
金健說:“還是挑磚頭好,不過,做兩個月我得請半個月假?!?/p>
“請假做什么?”
“去找我女兒?!?/p>
基建隊的頭頭沒有做聲,臉上的顏色卻十分的難看。
從那以后,做兩個月活兒,金健把領(lǐng)來的工錢揣進(jìn)口袋,踏上了尋找女兒的漫漫之路。錢用完,他才帶著一身的疲憊,一臉的失望回來,又為下一次出門做準(zhǔn)備。
鎮(zhèn)子前面的怡溪漲了又落,落了又漲,鎮(zhèn)子后面山坡上的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小鎮(zhèn)依然還是那樣的熱鬧,油鹽柴米味兒依然還是那么的濃郁。金健卻一直沒有找到女兒,也沒有女兒的半點消息。老兩口卻是老得不成形了,基建隊的頭頭當(dāng)然就不會要金建在那里做活兒,拿著一份工資,卻做不了多少活,誰干。他只得重又提著蛇皮袋子跟老伴一塊拾垃圾,隔上半年,才積攢得一點錢出門去。人們看在眼里,不由一聲嘆息,即有今天,何必當(dāng)初。
那年的二月,春雨來得比哪一年都早,淅淅瀝瀝,濕了山野河流,濕了小街小巷。金健卻是一天都沒有停止過拾垃圾,他和女人商量,南方的大小城市基本都找了一遍,攢得錢,到北方的城市去找找吧。
這天下午,金健披著一塊塑料布,提著蛇皮袋子正要出門去,一輛出租車咝的一聲停在了門前。過年的時候,偶爾也有出租車開進(jìn)小街。一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回家心切,也就不惜拋汗脫皮掙來的辛苦錢,在縣城郊下了火車,遠(yuǎn)天遠(yuǎn)地叫了輛出租車直接送回家來。
金健還在想呢,不是過年,誰急著往家里趕,怎么把出租車開到自家的門前來了。首先從出租車?yán)锾乱粋€小男孩,過后,一個年輕女人從小車?yán)锩驺@出來,再后來,一個年輕小伙也鉆了出來。金健只是怔了片刻,就對著屋里大聲地叫喊起來:“秀年,我們寶貝女兒回來了啊?!眮G下手里的垃圾袋子,撲上前,就把女兒摟住了:“這些年,你媽想你都想得病了?!?/p>
劉秀年從屋里撲出來:“我的兒,你可回來了啊?!?/p>
金如玉也哭了,把小男孩推到金健的面前:“叫姥爺?!?/p>
小男孩甜甜地叫了一聲:“姥爺?!边^后,又走到姥姥面前,叫了一聲姥姥,說,“我爸我媽也想姥姥姥爺呢?!?/p>
金如玉一旁凄凄說:“現(xiàn)在,你們不反對我跟哥在一起了吧?!?/p>
金健和劉秀年一臉的愧疚,連連說:“不了。”
金如玉臉上的憂郁散去,柔柔的目光看著劉明。劉明說:“我們多久就想回來的??墒?,鄉(xiāng)親們不讓走?!?/p>
聽到鄉(xiāng)親們幾個字,金健心里又不由犯起了嘀咕,問道:“這些年,你們在哪里,是不是找到劉明的老家了?”
金如玉說:“哥說他對老家一點印象都沒有,怎么找。我們在東湖農(nóng)場做良種推廣工作。我是學(xué)農(nóng)的,當(dāng)然要學(xué)有所用啊?!?/p>
劉明說:“如玉說了,回來,還是做她的本行。農(nóng)村的年輕人雖是進(jìn)城打工去了,可家里的田地還種著的,都還想著要增產(chǎn)增收啊?!?/p>
小倆口里里外外打掃了兩天,家才像個家了。之后,金如玉去了一趟鎮(zhèn)政府,說了她這些年在東湖農(nóng)場經(jīng)營良種,推廣良種的技術(shù)栽培:“我是想為自己家鄉(xiāng)做點貢獻(xiàn),才回來。”
鎮(zhèn)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高興,幫著去縣里辦好了銷售種子的有關(guān)手續(xù),春耕大忙的季節(jié)也就到了,金如玉除了給各村購買良種的人們做些科學(xué)種田的普及培訓(xùn)工作,還跟他們簽了一份合同,到時她要親自去田間地頭傳授栽培技術(shù),一條龍服務(wù)。
小鎮(zhèn)的日子,原本那樣的寧靜而安祥,突然,人們的眼前就多了一對年輕夫婦的身影,那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又給人們憑添了許多的談資和祝福。
端午節(jié)的清晨,人們開門的時候,眼睛不由一亮,他們又看到了門楣上的那一抹嫩綠。金如玉和劉明趁著人們還在熟睡的時候,悄悄把艾葉掛在各家的門楣上。溫潤的空氣,被艾葉濃郁的芬芳浸潤,似乎也變得格外地鮮活靈動起來。已經(jīng)十年了,人們總是覺得少了點什么。如今,這種失落,又暖暖地回到了眼前,回到了人們的心里。
向本貴,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省沅陵縣人,做過農(nóng)民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曾任中國作協(xié)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委員會委員,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評委,湖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懷化學(xué)院兼職教授。文創(chuàng)一級。已出版發(fā)表作品800萬字,長篇小說《蒼山如海》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并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小說集《這方水土》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長篇小說《盤龍埠》獲華東地區(qū)優(yōu)秀文藝圖書獎,中篇小說《災(zāi)年》獲《當(dāng)代》中篇小說獎,另獲省級獎多項。
責(zé)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