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
清朝咸豐年間,四川合州城外的七澗橋畔,住著一戶鞠姓人家。男主人鞠文貴與妻子向氏都已40開外,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鞠宇南20剛出頭,娶妻盧氏;女兒鞠怡才9歲。一家5口務(wù)農(nóng)為生,雖算不上富足,倒也過得和和睦睦。
某夜四更左右,向氏睡夢中似乎聽到響動,醒來發(fā)現(xiàn)丈夫已不在身邊,心中大疑,急忙起身一看,房門、大門都敞開著,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喚醒兒子,讓他出去尋一尋父親。鞠宇南答應(yīng)一聲,急忙穿衣而出??墒沁^了好長時間,也不見他回來。家中3個弱女子都又驚又疑又怕,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出來一看:鞠文貴倒在離家數(shù)十步外的路邊,渾身鮮血,已氣絕身亡;再往前半里多路,發(fā)現(xiàn)鞠宇南也渾身是傷,倒斃于路上。向氏等悲痛萬分,急忙向官府報了案。
知州榮雨田聞報,親自乘轎來驗了尸,證明是兇殺。此時向氏已檢點家中物品,發(fā)現(xiàn)丟失棉被一條,其余并無損失。榮雨田便一邊向知府申文稟報,一邊派差役緝捕兇手。可是一連多日,卻查不到任何蹤跡。案子破不了,知州的日子可不好過:苦主向氏三天兩頭地到衙門里來催“青天大老爺”替其丈夫與兒子作主,這倒罷了;每月逢到初三、初八日是審訊定罪的日子,知府也會發(fā)來牒文,催促緝破此案。眼看著上面定下的破案期限快要到了,榮雨田擔(dān)心受到處分,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便找刑名師爺商議。刑名師爺也無可奈何,只得說:“刑房吏陳老倫精明能干,或許他能拿出辦法來?!睒s雨田當(dāng)即召來陳老倫,許愿說:“只要你能銷掉七澗橋的那樁兇案,本官賞賜你500兩銀子,還要再提拔你?!标惱蟼愐婂X眼開,便允諾而去。
陳老倫接了案子后,就徑直來到鞠家。案發(fā)以后,向氏多次去州署,也向陳老倫請教過好幾次,因此也是老熟人了。這一次,他在鞠家坐了一陣,問了一些情況,又里里外外轉(zhuǎn)了幾圈,再安慰了向氏幾句,便回到了州衙,對知州說:“這個案子已經(jīng)有了點眉目,不過急不得。大人如能寬限些時日,我定能查個水落石出?!睒s雨田大喜,就把500兩銀子提前賞賜了他,又向知府提出請求,放寬破案的期限。
陳老倫究竟從這個案子中看出什么眉目來了呢?什么也沒有。不過,倒讓他琢磨出一個消除此案的“妙計”。他從州城里請了個姓董的媒婆,讓她找了個借口到七澗橋“辦事”,然后“順便”到鞠家來坐一坐,看看老姊妹向氏,并問起向氏的近況。向氏便抹著眼淚,把丈夫與兒子都死于非命的事一說,董媒婆也陪著淌了幾滴淚,又露出一副關(guān)心的模樣說:“老妹子遭此奇禍,真是太可憐了。然而這兇手一時半刻的看來還不容易捉得到,官司拖的時間越長,你家的開銷也就越大。像你們這種莊戶人家,一向就比較清貧,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呢?”這話果然觸到了向氏的痛處,她禁不住淚流滿面地說:“老姊姊說得一點不錯,我家中雖有幾畝薄田,為發(fā)送他們爺兒倆,已經(jīng)賣掉了一半。如今衙門里還要用錢,剩下我們一老一少兩個寡婦,外加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兒,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下去了。可是,我們婦道人家,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來呢?”董媒婆故意裝出思索的模樣,過了一陣,忽然說:“有了。你兒媳婦年紀(jì)輕,這個寡只怕守不住,你何不索性將她嫁出去?這樣,既省了一張嘴吃飯,又能得到不少聘金,不就能度過難關(guān)了嗎?”向氏想想有理,就請她打聽個合適的人家。董媒婆自然滿口應(yīng)諾。
過了兩天,董媒婆又到了七澗橋,對向氏說:“我已經(jīng)替你打聽了個人家,30歲出頭的漢子,名叫陳老倫,是知州衙門里的一個刑房吏。人品好,肯幫助人,也很有本事。你看怎么樣?”此時向氏也聽說陳老倫剛得了官府一大筆賞金,至于其為什么受賞則不清楚。一個莊戶人家能與公門中人結(jié)上親,自然被看作是一件很榮耀的事,再說自家的這場官司還得靠他出力,以便早一點破案,報這血海深仇。因此,向氏幾乎沒怎么考慮,便點頭應(yīng)允。又私下里與兒媳盧氏一商議,盧氏也樂意。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百姓,是不大計較什么守喪之禮的,而且,鞠家又確實處于窘境,因此沒過幾天,盧氏就嫁給了陳老倫。
陳老倫自從娶了盧氏之后,對鞠家的情況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而盧氏再婚以后,生活有了保障,吃穿用度等都比鞠家強多了,因此,也不再思念亡夫鞠宇南了。一天,陳老倫從公門中回來,一臉的憂郁之色。盧氏關(guān)切地詢問,陳老倫起初還默不做聲,經(jīng)她一再追問,才嘆息道:“還不是為了你前夫家的事!”盧氏大驚道:“我前夫家什么事使你如此犯愁呢?”陳老倫道:“州官將你前夫家的案子責(zé)成我辦理,一定要破案才能了結(jié)。而我又實在找不到破案線索,怎能不犯愁!”盧氏一聽,也拿不出個好主意,悶悶不樂地呆在那兒。陳老倫又問:“這個案子看來只有從長計議了,不過,你能不能想法子勸勸你婆婆,讓她別再到衙門里來催促了呢?”盧氏搖搖頭說:“不可能,她的丈夫與兒子都橫遭慘死,她怎肯善罷干休?”陳老倫又長嘆一聲,于是一連幾天,臉上都布滿了愁云。
又是一天,陳老倫回到家中,茶飯無心,神形慘變,盧氏擔(dān)心地問:“你這又是怎么啦?”陳老倫哭喪著臉說:“州官限我一個月內(nèi)破案,如若破不了,就先處死我。唉,我這條命活不多久啦!”盧氏當(dāng)初在鞠家時,不但燒煮漿洗,舂米磨面,農(nóng)忙時還得下田勞作,早早晚晚,哪一天不累得腰酸背痛,還沒得好的吃,沒得好的穿。而改嫁以后不但吃好的穿好的,還整天舒舒服服,這種安逸日子與以前不啻天壤之別。總以為能夠與陳老倫長久相守,可以一直將這種好日子過下去了,突然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心膽俱裂,止不住雙淚直流,顫顫地問:“官人,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了么?”“官人”自有“官人”的能耐,怎會一點辦法也沒有?陳老倫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見盧氏已動了真感情,就故意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這個案子其實我已經(jīng)查出了頭緒,只是礙于你,不好向州官直說啊?!北R氏急忙說:“只要能破案,你照直說便是,有什么礙著我的地方?難道是我害死了公公與前夫不成?”陳老倫道:“這倒不是,不過,卻與你的婆婆有點牽連。我深知你們婆媳關(guān)系一直不錯,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不知道你能不能大義滅親嘍?!北R氏更是墮入了云里霧里,急得連連催丈夫快講。陳老倫這才說:“我已查明,鞠家父子是向氏與其奸夫殺害的,你難道一點風(fēng)聲也沒有聽到么?”盧氏大驚失色,連連搖頭說:“不,不,絕不可能!婆婆一向清清白白,從來沒有外遇,官人千萬不要聽信旁人瞎嚼舌根?!标惱蟼惱淅湟恍φf:“你真是傻乎乎的,你婆婆與旁人通奸,難道會告訴你這個兒媳婦?何況這件事只要你能夠到公堂上證明婆婆有奸情,我就能活命,其他的事都與你不相干。你又何必如此死心眼呢?”陳老倫說得不錯,盧氏確實傻乎乎的,在她眼中,陳老倫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因此他的話從來就是對的,只要丈夫不死,自己就能一直過這種安安穩(wěn)穩(wěn)的好日子。而丈夫死活的關(guān)鍵,又取決于自己的一句話。婦人以夫為“天”,她怎能見死不救?至于她這一句話對婆婆的利害關(guān)系、會引出什么嚴重后果,她并沒有多考慮。一想到可能再次守寡,她就不寒而栗。因此,她怎能不答應(yīng)丈夫?
做通了盧氏的“思想工作”,陳老倫立即把自己的“妙計”悄悄地稟報了州官。榮雨田開始雖然也覺得有點不妥,但又實在拿不出破案的辦法——就算他有權(quán)懲辦陳老倫及手下的那些差役們“辦案不力”,然而此案不破,自己也難免受到處分,說不定還會丟掉這頂好不容易才鉆營到手的烏紗帽呢?那怎么行!至于有一兩個草民百姓受冤屈,那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天,向氏又來到公堂上,催促官府緝捕兇犯。榮雨田忽然拍案大怒道:“好一個狡猾的婦人!本官已經(jīng)查出了實情,明明是你與奸夫合謀殺害了丈夫與兒子,還敢假惺惺地來控告!”向氏驚得差一點當(dāng)場暈厥,大呼:“冤枉啊!”榮雨田厲聲呵斥道:“如今奸夫已經(jīng)落網(wǎng)了,你還能賴得掉么?”當(dāng)即傳命:“快將奸夫押出來,與她對質(zhì)!”不一會兒,果然有個壯年男子被押上來了,他招供道:“小人葉二狗,早就與向氏有奸情,后來向氏對我說:‘不好,我們的事兒家里的人都知道了,那姓鞠的老東西還說要送我們的命,看來只有先下手為強了。于是我倆便商量好,于某月某日半夜,我假裝到他家偷了一條被子,引鞠文貴出來追趕,我就乘機殺掉了他。本來并沒有想殺他的兒子,我們商量好,由向氏喚兒子出來尋找父親,以證實其父確實是被盜賊殺死,不讓人聯(lián)想到奸情上來。哪知那鞠宇南窮追不舍,而且認出了我,我脫不了身,只得也將他殺掉了?!毕蚴夏目铣姓J,痛哭著叫道:“青天大老爺,我與這個漢子素不相識,他如今滿嘴噴糞,誣我清白。萬望大老爺替民婦做主!”榮雨田怒道:“惡婦,還敢狡賴!不吃點苦頭,如何肯招!”喝令手下人用刑。向氏雖然被打得皮開肉綻,還是堅決不肯認賬,并且說:“民婦一向清白,遠遠近近,誰人不知。我還有個兒媳婦改嫁給陳老倫了,大人可傳她詢問,便知民婦所言句句是實情了?!睒s雨田道:“好,本官正要問問你的兒媳婦?!北阆葐柲侨~二狗:“你與向氏的事兒,她的兒媳婦知不知道?”葉二狗道:“知道。”榮雨田又問:“既然知道,那她為什么不報案?”葉二狗道:“她只知道我們有奸情,并不知道我們要害鞠文貴啊?!睒s雨田故意點點頭說:“不錯,家丑不可外揚,何況作為兒媳婦,怎能不為長輩避諱呢。也罷,本官且傳她來問一問?!辈灰粫?,盧氏被帶到了公堂,榮雨田問:“你如實告訴本官,你那婆婆有沒有奸夫?”盧氏哪敢看向氏的眼睛,低著頭輕輕地說:“有。”“你再仔細看一看,奸夫是不是這個人?”榮雨田又指著葉二狗問。盧氏抬頭看了葉二狗一眼,輕輕答了個“是”字,就又低下了腦袋。向氏猶如五雷轟頂,對著盧氏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惡婦,忘恩負義的賤人!是誰收買了你?才嫁出去幾天,就敢血口噴人了?”榮雨田生怕露出馬腳,連忙命令將“證人”帶下去,又惡狠狠地對向氏道:“證據(jù)確鑿,不怕你刁頑,看我能不能撬開你的嘴!”喝令施用嚴刑。向氏深知已陷入陰謀家們編織的羅網(wǎng)之中,再硬抗下去,不但無法為丈夫與兒子報仇,自己還會慘死于刑杖之下,只得含冤誣服。
案子既已審“明白”了,剩下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申報上去,等上面的府、道官員乃至主管一省司法刑獄的按察使大人審核批準(zhǔn),就可結(jié)案了。而且,上面的那些官員一般都是很尊重“基層”官員的意見,既然“證據(jù)確鑿”,那就再走走過場吧。此時已是殘冬,接下來,就是等待來年秋后,將“兇犯”處決了。
要說這個案子,確實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向氏由原告突然變成了被告,由苦主一下子變成了淫婦、兇犯,合州的老百姓都知道這是樁冤案,尤其是七澗橋一帶的人們,誰不知道向氏為人正派,誰見她有過什么“奸夫”?誰相信這個好心腸的大嬸會殘忍地害死自己的丈夫與獨生子!然而,誰敢公然為她鳴冤叫屈?誰敢與官府對著干?一不小心就會家破人亡啊!向氏有個弟弟,名叫向華,他有心為姐姐上訴,卻又深知他要告的不只是榮雨田一個人,而是他身后那股強大的惡勢力。只要一踏進公門,稍有疏忽,不死也得脫幾層皮!然而,他怎能眼看著姐姐身陷羅網(wǎng)?怎能置姐夫與外甥的血仇于不顧?怎么辦?他找村里的一個秀才商議。那個秀才沉思良久,忽然想出了個主意,叫他以外甥女鞠怡的名義上訴。因為鞠怡是向氏的親生女兒,為身陷囹圄的母親申冤,要求懲辦真兇,為父兄報仇,名正而言順。再說,鞠怡才9歲,官吏縱然兇暴,怎能對一個9歲的女孩子用刑?向華一聽有理,就央請秀才替自己寫了狀子,然后帶著外甥女鞠怡,步上了艱難的告狀歷程。
卻說甥舅二人餐風(fēng)露宿,吃盡苦頭,找知府、找道員,最后到了省城成都,告到按察使大人處。哪知各級官府都朋比為奸,官官相護,誰也不肯替他們作主。正在絕望之際,忽然有人勸他們道:“聽說新任總督黃大人比較正直,你們何不直接到總督衙門控告?”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兩個穿得破破爛爛、一臉菜色、形同叫花子的鄉(xiāng)民,如何進得了總督府?人家又出主意說:“你們守候在總督衙門外,看著總督乘轎出來時,就攔轎呼冤。”這個主意果然不錯。一天,四川總督黃宗漢乘轎外出,向華就讓鞠怡攔著呼冤。轎前的一個吏卒接過狀紙一看,見控告的是合州知州榮雨田——他早已受了榮雨田的賄賂,便惡狠狠地舉起鞭子,對著鞠怡沒頭沒臉地抽,嘴里還說:“你這個黃毛丫頭受什么人唆使,竟敢誣陷朝廷命官?”鞠怡放聲大哭道:“冤枉??!我為母親上訴,你為什么打我?”向華正欲沖上前救護,黃總督已聽到哭聲,見幾個吏卒正在鞭打、驅(qū)逐一個小女孩,好不奇怪,就喝令吏卒住手,將小女孩帶至轎前。鞠怡呈上狀子,黃總督細細一看,就收下了,看著鞠怡可憐,又讓人賞給她兩貫錢,并安慰她說:“我將你的狀子批轉(zhuǎn)給按察使大人,你明天到按察司衙門去吧,他們定會認真審核、替你做主的?!本镶念^拜謝而去。黃宗漢當(dāng)天就在狀子上寫了批示,讓人轉(zhuǎn)送按察司認真處置。
兩天之后,黃總督從外面回署時,看見那個小女孩仍然跪在轎前呼冤,不由得惱怒地說:“你這個小姑娘怎么如此刁猾,難道又想得幾貫賞錢么?”鞠怡邊哭邊訴道:“民女深受奇冤,母親的生命危在旦夕,因此才冒死前來告狀,并不是想得什么賞錢??!”于是便把到按察司告狀,仍然被擋在門外的經(jīng)過細述一遍。黃宗漢這才意識到四川官場之復(fù)雜,自己初來乍到,要認真辦個案子還真不容易。于是便寫了一封親筆信,并讓身邊一個親隨,將信與鞠怡一起送交按察司衙門,責(zé)成他們重新審核此案?;氐娇偠绞鸷?,他又喚來候補知縣李陽谷,屏退從人,告訴他緣由,請他往合州秘密查勘此案。李陽谷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稱,接了任務(wù)后,便喬裝成商人,帶著兩個精干仆人,啟程往合州去了。
又過了幾天,黃宗漢去拜訪四川督學(xué)何道基。名帖遞進去后,何道基卻讓人傳話說:“督學(xué)大人患有腹疾,不能見客?!秉S宗漢與何道基同為道光年間的進士,兩人私交甚厚,便再三要求進去探望一下老朋友,仍然遭到拒絕,只得悶悶不樂地打道回府。經(jīng)過按察司衙門時,忽然想起:前幾天我批轉(zhuǎn)并責(zé)令重審的合州那樁案子,究竟審得如何了,怎么一直沒有見到按察使的報告?今天我倒要訪一訪。便吩咐停轎,帶了個隨從,徑直往衙門里而去。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又被守門人擋駕于外——原來他因為去看望朋友,乘的是便轎,穿的是便服,而看門人又不認識這位新任總督。黃宗漢一定要進去,守門人說:“不行,按察使大人正督促著諸位承審委員們在審理案子,任何人都不能見。”黃宗漢便問:“在審什么案子?”守門人答道:“是合州的那樁因奸兇殺案。”黃宗漢道:“好啊,我正要查究這樁案子呢!”便向隨從使了個眼色,昂然而入。守門人看他這個架勢,估計是個非同一般的大官兒,哪敢硬擋,便一溜煙地先進去稟報。按察使聞報而出,正與黃宗漢相遇,見是頂頭上司,便連忙半跪施禮。黃宗漢擺擺手,說:“不必驚動大家,你們繼續(xù)審案,我只想坐在旁邊聽聽而已?!卑床焓篃o奈,只得與他并肩坐于大堂正中,下邊則坐著一溜承審委員,被審的正是那9歲的小鞠怡。
兩人同時進來,按察使自然無法提醒諸位委員總督大人駕到了。而那些委員們正在專心審案,對這位身著便服的人也沒有在意,或許把他當(dāng)成按察使大人的朋友吧,打什么緊!于是案子便繼續(xù)審了下去。一個委員厲聲呵斥鞠怡:“你明明是受人唆使,誣告長官,還不老實招供!”
“我根本就沒有誣告長官,而是長官誣陷我的母親。我的狀子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的嗎?我沒有什么可招的!”鞠怡的態(tài)度很強硬。
“大膽小刁女,竟敢頂撞長官!”另一個委員氣壞了,大聲呼喊,“來人呀,給我掌嘴!”兩個衙役應(yīng)聲而上,劈劈啪啪地狠抽鞠怡的嘴巴子。鞠怡顯然已不止一次挨打了,她的兩頰早已腫爛,剛打了幾下,就痛苦地發(fā)出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住手!”黃宗漢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喝住衙役,又質(zhì)問那些委員,“這個小女孩孤苦伶仃,甚為可憐,你們?yōu)槭裁磳λ眯??再說人家要求為母親雪冤,縱然有不實之情,也算不得有罪??!”
到了這時,按察使只得出來介紹,這位就是新來的總督黃大人。承審委員們一聽,都惶恐地跪拜參見。黃宗漢揮揮手,讓他們各就各位,又對按察使說:“這些人審不出什么名堂,還是請你親自審訊吧。”
按察使無法推托,只得親自審訊。他的心情矛盾極了:既有心庇護手下的那些官員們,又不敢當(dāng)著總督大人的面做得太過分??墒菢s雨田的禮也早已送到了自己手上,這個案子怎么能夠深究下去呢?就這么審來審去,時間倒耗費了不少,始終不得要領(lǐng)。
“你們?yōu)槭裁粗粚弳栠@個小女孩,卻不提審案中的其他人?”黃宗漢實在看不下去了,又提出質(zhì)問。
按察使無法再搪塞了,只得發(fā)令:“帶奸夫上堂!”
不一會兒,“奸夫”葉二狗被帶到堂上。他約莫三四十歲,中等身材,養(yǎng)得白白胖胖,紅光滿面,哪像個被關(guān)了好一陣的囚徒。按察使問了幾句,他對答如流,猶如在背誦一篇經(jīng)文。黃宗漢大怒道:“此人明明已被收買,你們?yōu)槭裁床粚λ眯蹋俊卑床焓共坏靡?,只好傳令將其拖下去,痛?0大板。哪知剛打了兩三下,葉二狗就大聲叫嚷道:“完了!完了!你們起先答應(yīng)我的,只要我照著你們吩咐的話招供,就不對我用刑,今天為什么又打我呢?”黃宗漢大為驚駭,立即嚴令窮究。葉二狗只得如實招供。
原來,葉二狗是合州的一個賭徒,因欠下賭賬無法償還,又偷起東西來,案發(fā)后被抓進了班房。刑房吏陳老倫便對他說:“只要你承認是向氏的奸夫,不但不對你用刑,事后還會重重地賞賜你?!比~二狗最怕挨打,又聽說案子辦好后就可以出獄,陳老倫又先給了他不少銀子,也就答應(yīng)下來。陳老倫又編好供詞,讓他背熟了,在知州公堂上,他依言而為,果然一點事也沒有,在獄中也有吃有喝,招待得不錯。后來往上邊押送前,知州榮雨田又親自對他說:“你只要像以前一樣招供,什么事也不會有,上邊的衙門本官都已替你打點好了,只要一結(jié)案,就讓你回家?!逼鋵嵥莻€光棍,根本沒有一個真正的家,這些日子在獄中吃得好喝得好,又不上刑具,倒也頗快活,于是又答應(yīng)下來。以后見了知府、見了道員,一直到省里進了按察司衙門,他都是一樣招供,也一樣地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至于向氏,他根本就不認識,更別說合謀殺害鞠家父子了。供畢,又在供詞上按了手印。
這一供,直供得按察使與承審委員們個個面如土色。黃宗漢譏諷地問他們:“諸位,你們看看老夫的審案手段如何?”言下之意不點自明:一個簡單的案子,你們卻審不出頭緒,還冤陷好人。究竟是你們無能,還是收了別人的賄賂?按察使與承審委員們都唯唯諾諾地說:“總督大人英明,卑職們?nèi)f萬不及?!蔽í氂袀€委員不服地問:“總督大人確實審案有方,然而兇手究竟是誰呢?這樁案子該如何了結(jié)呢?”黃宗漢反問道:“照你這么說,捉不到兇手,就該誣陷好人了?誣陷了好人,就不該為其平反了?”那個承審委員被駁得啞口無言。
在回總督衙署的途中,黃宗漢雖有為向氏母女雪冤后的快慰,卻并不輕松:四川官場中朋黨的勢力實在是盤根錯節(jié),猖獗無比!而且,兇手尚逍遙法外,合州這樁案子何日才能了結(jié)?唉,李陽谷啊李陽谷,一切就得看你的了!
話分兩頭。這邊李陽谷帶著兩個仆人,乘船順岷江而下,入長江,過瀘州,一晃六七天,終于到了重慶,從這兒換船入嘉陵江,再往北百里,就是合州地面了。哪知剛一登岸,卻見兩個公府仆役模樣的人持帖迎上前來,半跪施禮道:“李大老爺,道臺大人命小的們在此久候,大老爺為什么來得這么遲?”李陽谷大驚道:“我是做買賣的商人,與官場上的人從來沒有交往,你們是不是認錯了人?”仆役笑道:“李胡子李大老爺,誰不知道你的威名?今天駕臨敝境,不就是奉總督大人的命令,來查訪合州的那樁人命案子嗎?不過這件事不必著忙,道臺大人請大老爺先到道署小住幾日,再去合州也不遲?!崩铌柟雀映泽@:他們不但認出了我,而且連我的使命也摸得一清二楚。合州是個散州,其知州的地位與知縣實際上并無區(qū)別,一個小小的州官,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這只能說明四川朋黨的勢力太強大了,他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早已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了。李陽谷深知要再隱瞞自己的身份已不可能了,于是靈機一動,說:“我確實就是李陽谷,為了收取一些私債,來到貴地,因此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至于什么總督大人有何差遣,實在是一無所知啊?!眱蓚€仆役一再說:“既然是李大老爺,務(wù)請到道署一趟,否則,道員大人不是要責(zé)罰小的們辦事不力么?”李陽谷無奈,只得跟著他們往道署而去。
道員姓馮,一見李陽谷,立即恭恭敬敬地迎出來,又擺下豐盛的酒席為他接風(fēng)。知縣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官員,何況李陽谷還是個候補知縣,而道員則是正四品官員,別說知州,知府也在其之下。李陽谷當(dāng)然明白自己受此破格禮遇的原因,表面上卻一臉茫然之色,并露出誠惶誠恐的樣子,看道員如何表演。果然,酒過三巡,馮道員漸漸地把話題引到了合州那樁案子上來了。李陽谷則仍然堅持自己是到這兒來討私債的,因為不是公事,不好驚動官府,只得裝扮成商人的模樣。又搭訕了幾句,便起身告辭。馮道員爽朗地笑著說:“既然不是為了辦案,在這兒小住幾天更不妨事了,從省城遠來一趟不容易,何必如此著急?”李陽谷不便過分推卻,只得住了下來。
過了兩天,李陽谷堅決要走。馮道員見從他嘴里套不出什么,便設(shè)宴為他們主仆三人餞行。剛喝了兩杯,馮道員就推說頭昏,退入內(nèi)室,只留下兩個幕客奉陪。又喝了幾巡酒,一個幕客悄悄地對李陽谷說:“李老爺?shù)氖虑椋覀冊缇椭懒?,何必再隱瞞呢?如果能為合州這樁人命案子掩飾掩飾,我們情愿拿出3000兩銀子,為你老人家祝壽。不知李老爺意下如何?”李陽谷心中暗暗冷笑:3000兩銀子,就可以斷送無辜者的性命了么?就能夠為你們這班貪官污吏買來平安,讓你們繼續(xù)魚肉百姓么?嘴上卻說:“我確實是來收取私債的。明天收完了債,當(dāng)天就啟程回成都。至于合州的什么案子,我實在是一無所知啊。承蒙道臺大人款待,李某早已感激不盡。官場之中需要互相照應(yīng)的地方多得很,今后說不定還有不少事情得仰仗道臺大人之鼎力。能為道臺大人效力,李某豈敢推辭?無奈這件事情委實幫不上忙,怎敢平白無故地領(lǐng)受這3000兩銀子的賞賜呢?”幕客見李陽谷堅決不受,只得作罷。
李陽谷與兩個仆役乘船離了重慶,行了數(shù)十里,就找了個僻靜之處登岸。三人又在陸路上行了一陣,確信沒有人跟蹤后,便改換了裝束,李陽谷并剃掉了胡子,悄悄地到了七澗橋,果然沒有人知曉。一住半個月,三人每天都分頭查訪,終于摸清了州官榮雨田、刑房吏陳老倫等一伙互相勾結(jié)、制造冤案的真相,并掌握了大量的證據(jù)。一天,李陽谷化裝成打卦看相的,與一個私塾先生談得很投機。私塾先生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后,感嘆地說:“李白有詩云:‘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奸官暴吏如浮云,小小百姓如何見得了天日?向氏清白正派,賢淑慈善,鄉(xiāng)親們誰人不知?她怎么可能干出殺夫滅子的禽獸行徑?明明是個盜竊殺人案,榮雨田與陳老倫等偏要審成因奸謀殺。然而俗話說民不與官斗,從知府到道臺,再到省里的按察司衙門,哪兒沒有他們的人?哪兒不是官官相護?誰敢為她鳴冤,誰就有可能家破人亡啊!這兒有首民謠,足可說明民心之向背:‘合州一朵云,盜案問奸情。若要平冤案,須殺陳老倫?!崩铌柟纫膊粍倏畤@。冤案已經(jīng)查明,他們便準(zhǔn)備返回成都了。遺憾的是,正兇是誰,始終查不出來。
為了避免遭到榮雨田一伙的暗算,也為了查訪正兇,三人從北路繞道回省城,而且專揀偏僻的客店歇宿。李陽谷仍然裝扮成打卦相面先生,早早晚晚地總愛與別的客人聊上幾句,以圖訪出一些蛛絲馬跡。然而一連七八天,眼看著離成都只剩下二三百里路了,仍然茫無頭緒。這天晚上,三人投宿于一個客店里。二更時分,因為奔波勞累了一天,兩個仆役早已呼呼大睡,李陽谷卻憂心忡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忽然聽到住在隔壁的兩個客人邊喝酒邊聊天,談得好不暢快。李陽谷憑著職業(yè)的敏感,從他們用的隱語、黑話中,立即斷定這兩人都是小偷,便不露聲色,凝神細聽。三更時分,一個大概喝多了,對另一個說:“現(xiàn)在那些當(dāng)官的,都是糊涂蛋。有個人家,父子二人都被盜賊殺掉了,官府不去捉盜賊,卻以謀害親夫罪定案,硬是把罪狀栽到一個弱女子身上。你說,當(dāng)官的是不是吃了屎?”另一個問:“那么,殺人的究竟是誰呢?”先前一個說:“不敢隱瞞,就是鄙人啊。那天夜里我路過七澗橋,就摸到一個人家,偷了一條被。哪知剛一出門,一個男子就追出來了,并沖上來搶奪。相持了一陣,我便嚇唬他道:‘快松手,不然我就宰了你!他還是拼命搶奪,我就一連砍了他幾刀,他終于倒斃于地??墒菦]過多久,又有一個后生追出來了。我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將他殺了。因為害怕官府緝捕,我只得遠逃他鄉(xiāng)。如今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聽說案子也已經(jīng)了結(jié),我也可以回家了。”
李陽谷大喜,立即悄悄地喚醒了兩個仆役,三人都穿衣而起,嚴密地監(jiān)視著隔壁的那間客房。四更時分,聽聽里面已好一陣沒有聲息了,三人便突然破門而入,沒費什么力,就將兩個昏睡中的盜賊擒住。李陽谷略微問了幾句,知道兇手叫牛四,另一個慣偷叫王鎖兒。為保險起見,李陽谷又前往當(dāng)?shù)乜h衙,請求知縣派出差役,協(xié)助將犯人押送至省城。當(dāng)?shù)刂h自然應(yīng)允。
黃宗漢見李陽谷不但查明了案情,還捉住了兇犯,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升堂,親自審理判決此案:兇犯牛四連傷兩命,斬立決;盧氏陷害婆婆,凌遲處死;州官榮雨田與刑房吏陳老倫制造冤案,誣陷良民,斬立決;參與制造冤案、包庇知州的諸位承審委員以及知府、道員、按察使等一律削職——當(dāng)然,級別高的朝廷命官得奏知皇上,聽候裁決;光棍葉二狗發(fā)配至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縣)充軍;慣偷王鎖兒重責(zé)后判以徒刑;向氏當(dāng)庭釋放,其女鞠怡年雖幼小,為母伸冤,百折不撓,孝心可嘉,賞白銀200兩,并賜匾額予以表彰;李陽谷勤于職事,廉而拒賄,特選一大縣補缺為縣令,以示嘉獎。諸多人犯中,只有陳老倫在得到風(fēng)聲后,就先服毒自盡,算是逃脫了官方的懲罰自行了斷。
案結(jié)不久,黃宗漢即奉旨內(nèi)調(diào),由某位將軍代理四川總督。四川的那些官員們又慫恿這位將軍推翻原判。當(dāng)翻案的奏章到達北京時,適逢黃宗漢已被任命為刑部尚書,見到這份奏章,便嚴加申斥,予以駁回。這樣,那些官員們才不敢再翻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