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穎
2016對我來說是不尋常的一年。這一年,3歲的女兒終于開始睡整覺了,伴隨著松了口氣而來的是我和老公的關系陷入緊張——因為公婆買房的事情,我們陷入了爭吵、分居,和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
有那么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女兒在午睡,我疲憊地收拾好像戰(zhàn)場一樣的客廳、鍋碗瓢盆成堆的廚房,終于能夠坐在餐桌邊看一看工作文件。這時,我抬起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客臥門,突然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門里面是那個曾視我如珠如寶的男人,他聽我說話會笑,看到我眼睛會發(fā)亮,會因為我隨口的一句話騎車穿越整座城去打包一碗酒釀圓子。而現在,我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個庸俗、計較、面目可憎的女人。他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兩樣,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曾經愛過一個三觀如此不合的男人。
可這個男人,是我孩子的父親,我要攜手走向死亡的人。生活的千絲萬縷,已經讓我們密不可分,硬要強行割開的話,將造成許多許多的傷害。
生活是如此得無法承受之重。這完全不是我在少女時曾夢想過的生活。如果我有很大很大的能力、很多很多的錢,或一雙翅膀,我真想在那一刻就飛離我的生活。
但是我沒有。我只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于是我只能擦掉眼角的淚花,經過緊閉的客臥,去看一看女兒有沒有蓋好被子。
坐在女兒的小床邊,我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我的生母。她在我7歲那一年,執(zhí)意與我爸離了婚,跟著另一個男人,去了南方。這在當年的小城無疑成了一條爆炸式的新聞,但被留在爆炸的灰燼里的人只有我和我爸,造成這一切的那個女人,只是瀟灑地揮一揮手,不留下一片云彩。
那一年,她大約就是我現在的年齡吧。她當母親比我要早。35歲,被庸常的生活沒頂,被老公忽略,被疲憊纏繞,一眼看過去就看得見盡頭的生活。
在那一刻,我突然有點理解她。這真不可思議。要知道我足足恨了她28年,自14歲那一年她回來找我,每一次我扔給她的都是同樣的一句話:“我沒有媽媽?!?/p>
饒是這樣,她還是堅持在每一年我生日的時候出現。在校門口,在回家路上,在我和爸爸的家樓下,塞給我一件注定被我狠狠砸在地上的禮物。在我充滿恨意的目光里,她到底一年年地老去了,起先的時候用濃妝遮掩著,后來漸漸地也就放棄了,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胖老太太。
我依舊恨她。俗話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當了母親之后,我反而更無法原諒她。一個女人連母性都沒有,逃避身為母親的責任,真是枉為女人??删驮谀莻€星期日的下午,也許是因為陽光很溫暖,四周很靜,我又正處在萬念俱灰之中,我突然就跳脫了母女這層關系,純粹站在女人和女人的角度,對這個逃兵有了幾分理解。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全自私或完全無私的人,總是自私和無私在打架。在有些人那里,前者贏了;在有些人那里,后者贏了。對于選擇了自私的人來說,是不是就要用永遠的恨去懲罰她呢?
關鍵是,選擇了恨的我們自己,是不是會更加快樂呢?
女兒在4歲生日那天,第一次見到了外婆。外婆抱著那軟軟的小身體,眼睛里滿是我以為她不會有的“母性”。女人的這一生,時時刻刻都在成長。母親并非生來就是母親,她亦是從一個小小女孩成長而來。那么,有些母親,起先沒能及格,這件事想通了,其實也沒有那么奇怪。
想要愛的人,就給她愛,只要我們有能力。無論什么時候,愛總比恨好,活著不易,愛是一切的答案。
思路想到這里,坐在旁邊的老公給我看他剛拍的照片,照片里的母親和女兒是那樣相像,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們的血緣關系,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們彼此相愛。
我噙著淚花,握住老公的手。他疼惜地攬住我。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心底里那個一直疼痛著、仇恨著、孤單著的小女孩作別:
再見。再見。從今天起,原諒讓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