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鄭玉超
父親啊,請您別老去
文 鄭玉超
我緊緊趴在父親的背上,渾身軟綿綿,頭痛欲裂,腦子里除了大光圈小光圈閃爍外,一片混沌。瘦弱的父親吃力地背著我,柔弱的肩膀和他身上的溫度,至今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啊,我真的,真的不想您老去……
獨在異鄉(xiāng),看到遠郊農(nóng)田里大片大片的黃豆成熟了,我又一次想念起遠在鄉(xiāng)下的父親來。那一刻,我夢回當(dāng)年,仿佛看到了烈日下,父親正在黃豆地里揮鐮,臉上歲月打磨的褶子里堆滿了豐收的喜悅。
我知道,那喜悅里,分明潛藏著一絲擔(dān)憂,那是為了我。少時的我體弱,疾病常常不約而至。記憶中,小時候的每一個夏天,打擺子——醫(yī)學(xué)上稱之為“瘧疾”,就會成為我身上的??汀D菚r,我正讀小學(xué),父親常常為此憂心忡忡,當(dāng)醫(yī)生告訴他:“只要有蚊子在就會生瘧疾。那一刻,他終于放下心后,但還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有年夏天,三四年級的樣子,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鬼使神差般,和小伙伴興陽說起我夏天常會打擺子。沒想到一語成讖,正是吃午飯的光景,我突然渾身冰冷,凍得直發(fā)抖,打起擺子來。很快地,我又發(fā)起高燒。冷熱交替的感覺讓我嘗盡了冰火兩重天的滋味。
我的腦子里不斷幻化出光怪陸離的大光圈小光圈,往復(fù)回放,大光圈晃過來,倏忽不見,代之而來的小光圈慢悠悠,晃過眼前,又馬上消失,先前不見的大光圈又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大小光圈交錯在腦子里閃現(xiàn)。伸手想去抓,卻又酸軟無力。
父親著了急。他邊讓母親轉(zhuǎn)告小伙伴代我請假,邊背起我趕往大隊衛(wèi)生室打針。
我緊緊趴在父親的背上,渾身軟綿綿,頭痛欲裂,腦子里除了大光圈小光圈閃爍外,一片混沌。瘦弱的父親吃力地背著我,柔弱的肩膀和他身上的溫度,至今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
父親步履蹣跚,吃力地走在一片黃豆地里。那片黃豆正黃,葉片打著卷,快到收割的時節(jié)。豆地不到一畝,大約八九分的樣子,南北長,東西窄。地頭有一條小溝渠,自西向東,生產(chǎn)隊插秧灌地的水,大多流經(jīng)此處。父親背著我,試了好幾次,才放開膽子,縱身一躍,跨過了小渠。經(jīng)過黃豆地,父親依然小心翼翼,像是著過河。他生怕一不小心被黃豆藤絆倒,摔壞了我。
一針下來,身體依舊酸軟無力?;氐郊抑校赣H早重新做了飯菜,有蘿卜燒海帶,韭菜粉絲,我懶得動一下筷子。我知道這些都是平常很難吃上的,母親這次為病中的我專門做的,可我卻全無食欲。父親站在一邊,變著法兒,游說我多少吃一點。他說,吃飯對治病有好處。我無力地搖搖頭。父親空等了一會,才不甚甘心地走開。
過了很長一陣子,稍微清醒了點,我又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我這次會不會死?拿這話去問父親時,他高高揚起手,打算賞我一耳光,可最終還是放下了。
打擺子間歇發(fā)作,得持續(xù)好幾天。那些日子里,我?guī)缀踉诿刻斓墓潭〞r段,像是設(shè)置好的程序一般,備受折磨。父親會準(zhǔn)時背上我去衛(wèi)生室,一連打了好幾天針,擺子這才依依不舍地棄我而去。小伙伴再見到我時,笑瞇瞇地戲謔:“中午放學(xué),咱再說說打擺子吧?!?/p>
我想,我的打擺子純屬我一張臭嘴惹的禍。對小伙伴的捉弄,我不敢吱聲,怕再戲語成真,唯恐又招惹了不知潛身何處的蚊子,我多少懂點暗箭難防的道理。
那時的父親雖然瘦削,卻很精干。他是生產(chǎn)隊同齡人中少有的識書斷字的文化人,大隊書記就安排父親擔(dān)起了生產(chǎn)隊會計的事情。按理說,做會計就不需要再干隊里的體力活,可父親不,仿佛他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干起生產(chǎn)隊的活來起早摸黑,像個拼命三郎。
父親的身體力行,贏得了隊里社員們的擁護和尊重。可父親從不沾沾自喜。母親有時會抱怨他,他倒不去反駁母親,卻拿話來教育我們兄妹三個,安心做事,多做點自己不吃虧。這話重復(fù)了許多年。
我因為貪玩,高考時名落孫山。父親將不悅悶在心里;后來,聽母親說,起初父親很生氣,想直接讓我回家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好好種田。后來不知怎么的,父親就改變了主意,讓我去安心復(fù)讀。父親告訴我,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到學(xué)校要用心念書,別再胡思亂想。
我去蘭州大學(xué)讀書時,父親腦子里沒有地理的概念,他只知道蘭州地處大西北,一個很遠的地方。父親讓母親將我?guī)У腻X裝在縫好的小布袋里,又讓我放進貼身處。說,那樣放心,小偷小摸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偷不走。臨行前,父親不斷提醒我路上小心,別貪睡。
工作后,諸事不太順利。我讓父親操透了心??筛赣H從來沒有恨鐵不成鋼,反而,在我最艱難困苦的時刻,細心安慰我。我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我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償還父親對我的愛了。父親知道我的想法后,笑著對我說:“做父母的疼愛自己的孩子,天經(jīng)地義,哪有要還的道理?這又不是借別人東西?!甭犃诉@些話,我感動不已。
如今,一晃多年過去了。父親年逾七旬,曾經(jīng)硬朗的腰桿已漸漸彎成了一張弓。望著漸漸老去的父親,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我想,時光要是真能倒流那該多好!哪怕自己再多打上幾回擺子,經(jīng)受再多的折磨那也是心甘情愿。
可惜,無情而苛刻的歲月不會因為我的好惡,停下他手中的斧鑿。且不說父親頭發(fā)漸漸變得稀疏花白,就是反應(yīng)也較之幾年前遲鈍了許多,說起一件事,有時他得想很久,才慢吞吞地回應(yīng):“哦,你說的是那個事啊!”即便說的那事才時隔一天,甚至更短,可對于他,仿佛已歷千年。
撥通家里的電話,問起今年的黃豆。頓了半天,父親才說:“你自己要好好的?。 蔽覇∪?,父親全然忘記了我剛才的話。
可我知道,在父親的眼里,我再大,也不過是他心里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歲月的河流啊,請您流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吧。
親愛的父親啊,我真的,真的不想您老去……
(編輯 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