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東

《彝王傳》的英雄敘事評述

◎楊曉東

在我國當代詩壇，以敘事為特征的史詩創(chuàng)作絕對是一座高峻巍峨又瑰麗多彩的藝術高峰。在西方文學史，荷馬史詩曾被推舉為詩歌藝術的典范。黑格爾在其著作《美學》中認為古代希臘的《伊里亞特》和《奧德賽》是史詩的正宗與典范，是詩歌藝術的極致表現(xiàn)。與之相對的是，“詩言志”和“詩緣情”是我國漢詩的兩大根本原則，其抒情性為主的創(chuàng)作方式有別于史詩的敘事性本質(zhì)特征。我國的優(yōu)秀詩歌燦若繁星，卻難以找到與荷馬史詩相媲美的史詩巨著。自五四新詩誕生以來，郭沫若的詩集《女神》、郭小川、賀敬之的頌歌、楊煉、江河的民族文化史詩…… 敘事性強，篇幅宏大，情感熾烈，突破了傳統(tǒng)漢詩的樊籬，達到了一定的思想與藝術高度，但也有不少缺憾。就新詩中的神話史詩而言，中國漢族的古代神話在史官文化和孔子所謂“子不語亂、力、怪、神”的歷史背景下，形成了漢民族古代神話中英雄敘事的理想基礎上的簡略化特征。記載和保存上古神話較多的典籍，如《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淮南子》《神異經(jīng)》等等，大部分神話故事的敘事非常簡略，只有寥寥數(shù)行的敘述，缺乏豐富的故事情節(jié)。缺乏敘事述人、鋪陳渲染的神話故事素材，使得我國漢民族盡管有著豐富燦爛的神話作品，但欠缺與《荷馬史詩》比肩的長篇神話史詩。

“禮失而求諸野”，我國的少數(shù)民族流傳著許多優(yōu)美動人的神話史詩、長篇敘事詩。它們都是通過世世代代的傳誦，豐富和修飾而形成，人物形象豐滿生動，故事情節(jié)曲折動人，情感真摯熾烈，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寶庫。

當代彝族作家李騫近年出版的長詩《彝王傳》就是依據(jù)彝族流傳久遠的英雄史詩阿普篤慕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史詩。阿普篤慕是我國彝族同胞普遍認同并共同尊奉的彝族人文始祖。在彝族民間神話傳說中，阿普篤慕生活在遠古的洪荒時代，戰(zhàn)勝過滔天洪水，娶三妻生六子，后來彝王的六個兒子發(fā)展成為六個古代彝族部落，分遷滇、川、黔、貴、渝五省，史稱“六祖分支”。英雄史詩阿普篤慕，多方描繪了英雄人物撼天動地、壯懷激烈的自我犧牲，堅貞不渝的情感意識，不計成敗利鈍的奮斗精神等等。這類現(xiàn)代文化或缺乏，或淡化，但又為現(xiàn)代人所推崇的精神要素。不難看出，詩人李騫選取、利用英雄史詩阿普篤慕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是因為，遠古的史詩比偽飾的現(xiàn)代藝術，更直接地表現(xiàn)了人性中“潛意識”或“思想本質(zhì)”，得以更真切地表現(xiàn)人性和喚醒在現(xiàn)代物質(zhì)化的文明抑制下的諸如勇敢、堅韌、冒險等優(yōu)秀品格，擴展在文明社會受到社會規(guī)范抑制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意志力等等。在長詩《彝王傳》的結(jié)構(gòu)上，詩人李騫采用的是傳統(tǒng)英雄史詩的敘事模式來塑造英雄人物阿普篤慕，作品按照“英雄奇異的誕生——苦難的童年——婚姻族群——建功稱王”的模式來謀篇布局。具體地，長詩《彝王傳》分為三個部分，即上篇，橫空出世；中篇，繁殖之神；下篇，六祖分支。相似的，我國少數(shù)民族英雄史詩中的瑰寶——蒙古族的《江格爾》和藏族的《格薩爾》，也是以英雄人物一生的經(jīng)歷為線索來結(jié)構(gòu)全詩的。這說明，古老的英雄崇拜及其敘事方式已作為一種潛意識深深地植根于我國各民族的心理深處，即使是當代最現(xiàn)代化、最富詩性的心靈，其底層仍然潛流著神話史詩的集體記憶。在民族神話史詩為集體無意識的文化背景下，長詩成功塑造了彝王阿普篤慕，這位古代彝族的始祖。他是一位舉世無雙、出類拔萃、名垂青史的彝族英雄，他既是建功勛、立功業(yè)的創(chuàng)世者，也是豪俠仗義的勇士。在“英雄特異的誕生”這一部分長詩這樣描繪彝王的出世：“當天地意識到你將掙扎出母乳軀殼時/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就預言/彝王啊世世尊貴的彝王/你將化做一樹永遠的英雄之花”，預示著彝王的不同凡響，卓爾不凡，為全詩的英雄敘事做好鋪墊。在“英雄的苦難童年”這一部分，長詩描寫彝王的童年“一個愛爬大樹的男人……..茹毛飲血的年代 你的房屋/如一片沒有出路的大林莽……..腳被荒火燒傷 卻依然掙扎前行/眼被荒火燒傷 卻依然掙扎前行”，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嚯y的童年磨礪成就了彝王，昔日的咿呀稚子成長為傲然挺立、英氣逼人的英雄。在“英雄的婚姻族群”這一部分，長詩以夸張浪漫的筆法描述彝王的愛情、婚姻生活。張揚著原始的狂放和強健的生命意識?！澳惆涯愕呐朔诺讲莺熒?為她蓋上一床歡悅的軟被/你工作到深夜 為的是/反復諦聽小鳥溫柔的聲音”，“在生殖的屋檐下/男人氣喘如牛/彝王門前的空地 停滿了生殖的馬車/陽光下撒播的種子 莊稼一樣開滿山坡”，這類大膽熾烈的語言表述，是對原始的情愛和生殖力的熱烈贊美，是對遠古的生殖崇拜的詩意描述。在“英雄建功稱王”這一部分，長詩描述了彝王的豐功偉績——六祖分支，彝王被尊奉為我國各地彝族的祖先?！鞍⑵蘸V慕是骨頭堅硬的好漢/熱愛和平 但不懼怕戰(zhàn)爭/為了人類的幸福/他的骨頭可以折斷可以破裂/但絕不彎曲”，“你是王者 但你更是和平的使者......幾千年前 你就是這樣/把自己熾熱的血 全部的愛/獻給腳下的土地”。長詩就此成功塑造了彝王的雄才大略、功勛卓越，盡情地抒發(fā)對彝王的崇敬之情，在現(xiàn)代文化層面對民族精神、民族文化進行重新體悟和認同。通觀全詩，英雄敘事是《彝王傳》的敘事總基調(diào)，風格激越高昂，敘事繁復細膩，有別于我國古代漢族神話的簡略化敘事風格，具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感染力。

阿茲烏火長詩《彝王傳》

英雄敘事是中外文學的傳統(tǒng)類型之一，在英雄身上，集中了理想化的人格特質(zhì)，例如勇敢、堅韌、不畏艱難、雄才大略等等?！昂沃^英雄？最古之人，處于山林篝澤，豺虎與之游，鴟鷲與之棲”，“既有一群，必有一群之長。一群之長，必其智慧血氣之冠乎一群者也?！盵1]由于歷史、地理和文化的因素，西南地區(qū)文學特別是西南少數(shù)民族文學更為外界所關注的是民族風情敘事。其雖然蘊含著鄉(xiāng)土風情中的人性描寫，但尚處于采風獵奇的描摹階段，與主流文學存在著一定距離。少數(shù)民族初期英雄敘事則因為“英雄”這一人類普遍性概念而與之消弭地域與民族的隔膜，從而可以直接參與我國主流文學的宏大敘事。例如，解放前的貴州文化落后，民生凋敝，學者聞一多卻從貴州山野民歌中，讀出一種原始的美，他以幾首歌謠為例，寫到：“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蟄伏了數(shù)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盵2]作者李騫祖籍云南昭通，昭通位于云南東北部，地處云、貴、川三省交匯處，高山峽谷、河川縱橫，是地形險峻，閉塞阻絕的地區(qū)?！鞍蹴绾拼蟮臑趺缮矫}和滔滔不絕的金沙水拍是這個群體共同面對的文化背景和審美對象?！保ɡ铗q《立場和方法》），巍峨的高山、奔流的河流等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當?shù)厝似D苦勞作的拓荒墾殖歷史，共同促使當?shù)厝嗣駥τ谀切┎晃菲D難、敢于斗爭的英雄的追尋和崇拜，英雄崇拜成為一種潛意識深深植根于昭通當?shù)厝嗣竦纳顚有睦硎澜?。正如他在《彝王傳》后記中說的，“那個叫阿普篤慕的彝王是我心中的一個結(jié)?！痹诋斀裆鐣?，娛樂至上、消費主義泛濫，文化式微、英雄退場，當代文壇的許多詩人沉湎于個人化、欲望化敘事使得詩歌顯出幾分蒼白貧瘠，取材于遠古神話的現(xiàn)代長詩《彝王傳》推崇英雄、追求崇高，正以其崇高奇峻的氣勢表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為詩壇展現(xiàn)絢爛的別樣風采。

在藝術手法上，為了突顯彝王的英雄氣概和豐功偉績，長詩以宏偉、動蕩、粗獷和嚴峻為其審美追求。

在詩中，日月、大地、山峰和河流等自然意象已不是一種客觀景象，而是彝王英雄形象的外在之意，宏大的自然景象又烘托出彝王的恢弘不凡，“你是太陽的老板/月亮的領袖/你的日常生活/早已變成一項黑色的王冠/戴在高高的彝山頂上”等等。在情感抒發(fā)上，不同于我國漢族神話的“大智大慧的靜穆”，詩中的彝王展現(xiàn)出一種以“驚駭”和“狂喜”為特征的酒神精神，正如詩中說“你產(chǎn)生于酒/產(chǎn)生于泥土/產(chǎn)生于自身”。彝王征戰(zhàn)殺伐，“命運注定你一生戰(zhàn)爭/一生與駿馬和美女為伍”，“敵人殘忍/你比敵人更殘忍……血水流動的金沙江”;彝王縱情聲色，“用大碗熱烈喝酒的山民/你的血液沸騰燃燒/永不消失”，“只有彝王 酒醉之后力大無窮/雙手摟抱美婦的衣襟/半是享受 半是輕松”；彝王性情至上，重情輕死，“在春天/面對完美的女人/彝王自殺以謝眾多的紅塵知己。”長詩成功塑造了一位創(chuàng)立豐功偉績，又有著七情六欲的古代英雄形象。不過，詩中雜糅了一些現(xiàn)代詞匯，例如，“紅十字會主席”、“槍響”、“教育家”、“照片”等現(xiàn)代常用詞，雖具有反諷的效果，但與全詩的時代背景不太融合。

正如，我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史詩彌補了了我國古代漢民族神話史詩方面的缺憾。我國少數(shù)民族的現(xiàn)代神話史詩以其崇高奇崛的恢弘感、汪洋恣肆的感染力，為我國的當代詩壇注入一種崇高、雄渾、熾熱的生命吟唱，在這一意義上說，《彝王傳》作了一次大膽而有益的藝術探索。

【注釋】

[1] 林同濟：《千山萬嶺我歸來》，施康強編《征途與歸途》，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2] 劉兆吉：《西南采風.聞序》，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

（作者系昆明市財經(jīng)商貿(mào)學校教師，碩士）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