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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那兒不遠有個養(yǎng)老院

      2016-12-01 21:45:01浦歌
      黃河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廠養(yǎng)老院法庭

      浦歌

      我從未聽說過五里坪法庭,但我不能顯得自己完全不了解。走出單位的大門時,我已經(jīng)勾畫出它的輪廓,它徜徉在一片普普通通的建筑群當中,有一種非常無辜的模樣。好像沒有我的參與,它就會一直呆在原初和自在當中。我拐到最大的那條街上,這里的車輛流水一樣來來往往,這時,我才覺察到自己的茫然,我連五里坪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

      我終于打聽到,去五里坪中間只需要倒一次車,這似乎說明并不太遠。出乎意料的是,我坐公交車搖搖晃晃向北至少穿過了五六條大街,這就經(jīng)過了城市最重要的幾根肋骨,將近一個小時之后,我才在北新街下車。這里已經(jīng)是城市的北端。據(jù)說北邊郊區(qū)是城市污染最嚴重的地方,因為不遠處有個規(guī)模很大的化工企業(yè),到處霧騰騰的感覺。有時候,他們說,天空會像下細雪一樣墜下大顆粒的粉塵來,不過,現(xiàn)在的塵霧還不明顯。這時候,我已經(jīng)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這里標識的所有地名我都沒聽說過。我又問路,走了很大一截,拐到一條更偏僻的新萍路上,這條路更窄,有一座年代久遠的澡堂在路旁,像是經(jīng)年不用的樣子,黑乎乎的小窗戶上有個排風扇,油膩膩的葉片微微拍動著好像是整個路上唯一活動的物體。我盯住那個葉片看了好一會兒,就在這非常僻靜的氛圍里,隱隱感覺到我馬上就要走到世界盡頭,好像我已經(jīng)跟任何人都脫離了聯(lián)系。

      但我不是,我捏了捏懷里的材料,體會到自己擔負著隱秘的使命。身邊的站牌上,只寫有469路幾個字,這幾個字幾乎要被小廣告覆蓋了——看來這就是我要搭乘的那輛車。從這里到五里坪只有一站。我甚至想,如果我知道怎么走的話,我寧愿走這一站。不過,我幸虧沒有那么做。大約十幾分鐘之后,我見到晃蕩過來的469路車,它落滿塵土,一副風塵仆仆的落魄模樣。車身陳舊發(fā)黃,上面還隱隱有一道紅色,這是淘汰下來的老一代市內(nèi)公交車。車上沒幾個人,我剛上了車,就留意到一個笑容滿面的中年婦女,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認識我一樣。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她的過道另一側(cè)。

      從其他幾個人委頓和淡漠的表情看,公交車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果然,公交車駛出新萍路,穿行了幾個街巷之后,居然離開了市郊,行駛在田野間土哄哄、孤零零的柏油路上,一塊塊單調(diào)的玉米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陽光安安靜靜消失在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的深綠色里,在個別向上伸張的一些葉子上閃耀著。挨近路兩側(cè)的玉米葉子上落滿厚厚的塵土,就像是已被丟棄多年。周圍是一片原野,再也沒有可以視作目標的村鎮(zhèn),最遠處的天際隱沒在灰黃色的霧中。

      要知道,這兩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因為單位正在清理臨時工,我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單位。今天一早,一到單位,我就被非常正式地叫到總編辦公室里,我以為總編要對我說什么,原來并不是關(guān)于我去留的事情??偩庍f給我一疊材料,我掃了一眼,上面雙行黑體字大標題里有“抵賴”“誣告”之類的字眼,標題字數(shù)相等,每行八個字,甚至還可能押韻。你去吧,在五里坪法庭。總編對我說,你只需要在法庭里露露臉,聽一聽庭審,不需要再做什么。我原本打算騎自行車去,但編輯部主任似乎聽到了我心中所想,他提醒我,讓我坐公交車去,因為那里“非常遠”。他又說:離法庭不遠聽說還有一個養(yǎng)老院,你也可以再去那里看看。他讓我順便采訪一下,給下周重陽節(jié)的專題寫一個稿子。我說行。我不知道下周還在不在單位,說不定刊登稿件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清理出去,混跡在城市里的不知什么地方。

      我挪挪位置,車里的座位非常破舊,有一層幾乎結(jié)成痂的黑褐色凝固在座位后背的表面。車身每一晃蕩,伴隨著哐啷一聲響,車身里就回蕩出一陣莫名的響聲,有一顆類似螺絲釘?shù)臇|西,叮叮當當竄行在車體里的某個地方,就像正迷失在機械的深處。我想象這是我自己最后一次履行任務(wù),心中略略升起莫名的惶恐。公交車越來越單調(diào)地行駛在柏油路上,中年婦女正跟我前面那個萎靡不振的年輕人聊得起勁,我留意到一個老人,已經(jīng)在座位上睡著,花白的短發(fā)就在年輕人的前面座位上不斷晃悠,頭發(fā)中一定夾雜著黃色,頭的邊緣就像浮著一點鐵銹。這還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老人們的黃頭發(fā)。他的過道對面坐著一個穿藍色舊衣、瘦骨伶仃的女人,她一直瞅著窗外,我一直沒看到她的臉。于是,我越來越多地觀察剛才那個熱情很高的中年婦女,她有一個臟兮兮的藍格子布包,隨意放在她座位前的地上,手里還捏著紅色的劣質(zhì)塑料袋。說話的時候,紅色塑料袋就隨著手勢在空中晃來晃去,袋子底部是一個灰乎乎、圓溜溜的東西。

      就說你吧,你今天為什么出來,你即將遇到誰,這都是注定的。她跟坐在我前面的年輕人說,年輕人只是看著她,不置可否。

      這時,她向我轉(zhuǎn)過臉來,似乎料定我會更感興趣,就像老朋友一樣坦率地笑著,用那雙活泛的大眼睛看著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中年婦女,已經(jīng)老了,鬢角里夾雜著根根白發(fā),手背上有兩顆淡色的老年斑。確實,我比那個年輕人對此更感興趣,我心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住身邊的某個人,我在這個城市認識的人還很少,除了單位的十幾個人之外,真正認識的人大概沒有超過五六個。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更大聲地說:我告你,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早就安排得妥妥的,你知道不知道?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完故事,一會兒保管你就信了。這是因果報應(yīng),這不是迷信。說完,她熱情洋溢地一一看了前面的人,也回頭掃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兩三個乘客,就像她正坐在自家客廳里一樣,沒有人特意留意她,或許他們正在心底暗自取笑她,最后她又盯住我,留意我的反應(yīng)。她一定滿意我臉上的表情,她講了那個可能已經(jīng)被她講了很多次的故事。

      我已經(jīng)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山腳下,薄薄的塵霧差不多遮住了半個山頂,高高低低的房屋和樓房層層疊疊堆積在山下,顯現(xiàn)在霧中。公交車正朝著這個地方耐心地行駛,窗外游蕩著無處不在的霧騰騰的煙黃色,半上午的陽光居然穿過了薄霧,弱弱地落在半山嶺上那些裸露的石灰似的大塊石頭上,看上去就像一塊塊癬皮,給人異樣的感覺。公交車終于泄了氣似的停下來,我們走進淡淡的黃褐色的霧氣中,嗅到一股夾雜著臭雞蛋般的硫磺氣味。

      這種呈靜態(tài)的霧似乎是剛剛被人震蕩起來的,細微地彌散在巷道的空地上,以及建筑的高處,與天空白霧似的淡淡的云層連接起來??瓷先ノ謇锲哼@個地方分為兩個區(qū)域,近處是以低矮小屋為主、依地勢起伏的地方,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出小小的方形或者長方形的側(cè)壁,涂成白色或者黃色。北邊靠近山腳下的遠處,則看上去似乎刀削般弄出一馬平川的一塊平坦地方,從那里探身出一棟棟五六層的磚混式高樓。許多高大的柳樹遮擋了部分建筑,而柳樹被淡霧浸泡之后失去了濃郁的色彩,變得像一段段淺褐色的剪影。

      大眼睛婦女已經(jīng)知道了我“采訪者”的身份,她說法庭就在跟前不遠,仔仔細細給我指點了法庭的位置,并告訴我:

      養(yǎng)老院還在大廠最北頭。

      大廠?大廠在哪里?

      等一會兒,她像是在說一件非常容易辦的事情,說,我干脆把你領(lǐng)到養(yǎng)老院去吧。

      不用不用,我趕緊說。

      令我多少有些吃驚的是,一下車,她眼睛里外露的活泛神氣慢慢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皺紋迅速出現(xiàn)了,使她顯得更為蒼老。她的臉黧黑透黃,她往前走的時候,略略有些前傾,像是腰部有疾病。風掀起她的頭發(fā),讓我看到更多的白發(fā)隱藏在根部。就這樣,她在我眼皮下面,變成了一個多少有些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看到她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暗自松了口氣。她那神情,就像她沒有提出送我去養(yǎng)老院的建議一樣。等我離開她往前走的時候,她又多少恢復(fù)了公交車上的神采,轉(zhuǎn)身對我說:

      你記住我的話,好好琢磨琢磨那個故事。

      我也回過頭,并看到她突然熱情洋溢的表情,這讓我有些吃驚。她的手指繞住那個紅色塑料袋,并在手掌上纏繞了幾圈,她就伸出這只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意思是讓我好好琢磨。袋子中那個圓溜溜的東西慢慢晃悠起來??磥?,她是嚴肅地對待因果報應(yīng)這個事情的。

      她講的故事,就像從簡陋的迷信書籍上看到的那樣,她口口聲聲說是真實發(fā)生的,這才開始讓我懷疑她的神經(jīng)是否出了問題。她說,一個村民發(fā)現(xiàn)他家的一只雞總是到鄰居家下蛋,于是就把這只母雞殺了,晚上他夢見去世兩年的母親哭著跟他說,她生前偷過鄰居家的一只羊,這輩子轉(zhuǎn)成雞下蛋來償還鄰居,就差兩天就還完了,結(jié)果被你殺了?,F(xiàn)在,她還要轉(zhuǎn)成雞給人家下蛋。第二天,他就聽鄰居說他家孵出一窩小雞。他把這窩雞買了,等到雞長大開始下蛋,他就仔細觀察,有一只母雞照樣到鄰居家下蛋,下了兩天之后,便無疾而終。

      令人驚訝的是,就在此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褐色羽毛的大母雞,我馬上就要走上一個高高的土臺,它就站在土坡的頂端。有時候這樣過分的巧合會嚇人一跳,它的一條紫黑色腿上系著紅頭繩,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母雞,并不是故事里的那只雞。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加大了走動的步伐,它立刻有些慌亂地走到了一邊。我又跺了一下腳,它就張了張翅膀飛速溜到一邊。

      我以前被單位派遣到會場,報道過會議消息,我拿著介紹信,會被認為是一個記者,但我其實還不是?,F(xiàn)在距離開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已經(jīng)成功地從遙遠的市中心來到五里坪這個面積很大的土臺上,我大大松了一口氣。我的眼前是一塊開闊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堆去年的玉米稈,有一頭老黃牛拴在柱子上,一直用側(cè)面一只巨大的眼睛看著我,那眼睛如此鎮(zhèn)定,就像能夠看穿我的前生今世一樣。我留意到土臺邊的一個斜坡,這應(yīng)該就是大眼睛婦女說的那個斜坡,從那里下去果然是一個獨立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所普普通通、低矮的房屋,類似廢棄的小學(xué)教室。我再次覺得大眼睛婦女出了問題,我不該問她法庭的位置。她甚至想要領(lǐng)我去養(yǎng)老院,這是多么古怪的想法。小房屋上沒有任何法庭的標志,在小房子外面,站著三個抽煙聊天的男人。我一出現(xiàn)在土臺邊緣上,他們就停止了聊天,一起盯著我看?;蛟S是我看他們的方式有點無禮,他們多多少少帶著敵意回敬我的盯視。一個穿白襯衫的黑胖男人,挽著袖子,露出黝黑的一截胳膊,同樣黝黑的臉上,有一雙多少有些粗野的圓眼,他剛剛留在臉上酒窩附近的笑意還在,但圓眼里已經(jīng)透出颼颼冷意。他旁邊一個機靈、善笑的瘦高個男人,嘴里像是品咂著口香糖,他似乎也用眼神品咂著我,想掂出我的身份和分量來。還有一個是個十八九歲、很酷的年輕人,他只穿個洋氣的短袖,領(lǐng)口扣得很低,懷著嘲諷的笑意,向我晃著腦袋。他們懷著如此明顯的敵意,這讓我有些愕然和緊張。

      這時,大黃牛再次抬起頭,看向我的身后,顯然它看到了什么。它看到了什么?我回過頭,驚訝地看到大眼睛婦女也走上了土臺,手里依然提著那個布袋,另一只手里是那個紅色塑料袋。她向我走過來,居然什么都沒有說,然后站在我的身邊。

      還沒開庭啊。片刻之后,大眼睛婦女嘆道。

      那么這里一定是法庭了,至少在大眼睛婦女眼里是如此。不知為何我突然相信了她,但為了不讓那幾個男人產(chǎn)生誤會,我刻意離開她一截距離,故作坦然地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材料,想要疏遠她的心理使我覺得她越來越陌生,就像公交車上那個她是另外一個人一樣?,F(xiàn)在,我還有時間好好看看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但我沒能好好理解案情,時不時要觀察一下這三個人是否還在留意我。

      材料里羅列了一個婦女的種種惡行,為了奪得老人房產(chǎn),有預(yù)謀地欺騙老人的感情,并跟老人同居在一起,生活中對老人有種種虐待行為。老人一去世,她就賴在老人的房屋里不走。材料中引用了許多法律條文,以印證她無權(quán)得到老人的房子。我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老年婦女的形象,我希望她出現(xiàn)在法庭里,可以當場看到這個刁蠻和有心計的婦女。我的好奇心如此強烈,幾乎讓我按捺不住。這可不是從電視里看到的二手故事,它將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已經(jīng)來到土臺的西南角,遠處的公路和田地全部被黃褐色的霧霾籠罩,就像那個巨大的城市并不存在一樣。這也包括我們的單位,以及那個隨時可能打發(fā)我們走的報社總編。甚至我還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我還能否回去么?這念頭非常奇怪。我想,這主要是因為越來越重的霧霾,霧霾現(xiàn)在幾乎抹掉了除了五里坪之外的任何地方。

      伴隨著平穩(wěn)的咀嚼聲,和鼻孔里粗重的呼吸,我覺察到一雙溜圓的大眼睛正同時盯住我。大黃牛就在我眼前,它揚起濕漉漉、淺灰色的嘴巴,第一次這樣正對著看我,那雙眼睛讓我微微顫栗,就像它早就認識我似的。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它的雙眼多少有點像大眼睛婦女,或許只要你留意,世界上相似的東西非常之多。我回過頭,大眼睛婦女已經(jīng)像鄉(xiāng)下農(nóng)民一樣蹲在地上,踮起一只腳,巧妙地將它墊在屁股下面,她看上去已經(jīng)累了。她的姿勢莫名地增添了我對她的反感。是啊,我跟她毫不相關(guān),但她跟在我左右,提著難看的布袋,以及揉得皺巴巴的劣質(zhì)紅色塑料袋,多少會降低一個采訪者出現(xiàn)在法庭的嚴肅性。為了避開她,我大步流星走向斜坡那邊,這時我才注意到,一個胖乎乎、有點遲鈍的年輕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院子里,他夾著一個文件袋,將臉轉(zhuǎn)向土臺的方向,房屋跟前的三個男人顯然已經(jīng)充滿敵意地審視過他,所以他站在距離他們較遠的地方,似乎在刻意回避他們,從他的后背看,他有些駝背,肩部很寬,寬到你會認為已經(jīng)臃腫的程度。

      看來他是對方的律師,因為那個瘦高男人已經(jīng)向我走來,當時我為了甩開大眼睛婦女,已經(jīng)走到斜坡底下——我下意識覺得她像瘟神一樣,帶著一個神神叨叨的世界,這個世界最好還是避而遠之。瘦高男人此刻顯然明白我并不是對方的人,他分明正朝我微笑點頭,穿著淺灰色的襯衣,細瞇著一雙善于表情達意的雙眼。他在若有若無的陽光中朝我走來,一直走到我跟前,他就問我,你是不是報社派來的記者?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這下對上號了,我跟你們總編是朋友。

      他換上滿臉的笑容,笑意似乎都要從眼睛里溢出來,就像他看到多年不見的戀人一樣,眼神里有一種屬于情人之間的暖昧情誼。我也立刻感受到他的熱情,尤其是我們經(jīng)歷了從誤解敵視到和好的過程。

      他甚至將我拉到兩位穿著法警服裝的法官那里,介紹給他們,他們剛剛出現(xiàn)在斜坡J二,他就笑吟吟迎上去,并像老朋友一樣向我揮手,示意我跟過去。其中一位是庭長,長得像農(nóng)民一樣,有一張木訥而嚴肅的瘦臉。我跟庭長握了手,他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并難得地露出笑容。我聽見瘦高男人介紹說:這是報社的記者,今天特意來聽審,都是好朋友。

      來,把你的記者證讓庭長看一下!

      我有單位介紹信,我說。我從屁股兜里拿出單位介紹信,上面寫著我的工作事由和我的名字——我只是臨時工,沒有記者證。正是因為我是臨時工,我才隨時可能被單位清理。

      法官看了看,遞給了我。他神態(tài)像是變得慎重多了,說五分鐘之后按時開庭。我暗自感受到單位通過我輻射過來的力量,盡管我無足輕重到隨時會被驅(qū)離。

      大眼睛婦女依然蹲在土臺邊緣,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表情。她穿著暗藍色的工裝舊衣,嘴角微微撇著,似笑非笑,加上夾雜白色的頭發(fā)被風吹得多少有些凌亂,又背著陽光,使她的面部顯得更幽暗。這是我尚未在她臉上發(fā)現(xiàn)過的表情,她居高臨下看著這個院子的動靜,就像這個世界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蛟S她僅僅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誰知道呢。

      法庭只是普普通通的兩間房屋,沒有任何標志,只有一個破舊的木門,木門上有不少用粉筆寫過的痕跡,還有用刀片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或者花紋,就像是哪個小學(xué)教室的一扇木門一樣。那時,我隱隱覺得有一雙日光正瞅著我,于是我回頭,看到大眼睛婦女果然正瞅著我們。瘦高男人已經(jīng)把我介紹給他的兩位當事人。就在進門的一刻,他松開正摟著我的手,在我肩膀上非常親熱地拍了拍,我回頭致意時,眼角的余光又感覺到她那團藍色的影子。

      我應(yīng)該把她當做一個普普通通的陌生人看待,不在乎她的任何舉動,但為何我覺得她的目光令人難堪呢?也許是她所講的故事。事實上,那個故事真正說明的情況是,她很可能是個精神病人。

      旁聽席只有四個長方形面板的小桌子,每兩個小桌子共用一條長凳,長凳已經(jīng)年長日久,接口松動,坐上去前后左右晃悠,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我就坐在靠門一邊的小桌子上,心里一直擔心屁股下發(fā)出聲音。原告和被告席各有兩個小桌子,配有一條長凳。而法官和書記員面前是一個又高又笨重的大桌子,他們也共用一條長凳子。幾個人亂紛紛坐下來時,響起一陣吱吱嘎嘎聲,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傳出微微的回音。不一會兒,那個年輕人低著頭走進法庭,直奔原告席而去,一個人坐在小桌子后面。他好像是剛剛開始律師職業(yè),眼神自閉,只是看著自己前面的桌子,以及不超出一米的左右兩面,微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點著頭,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只要他抬起一點點頭,就可以看到他對面的三個男人,瘦高男人居中,兩邊是白襯衫男人和帶手鏈的時髦小伙子。原告席和被告席中間只隔著不到兩米,站起來似乎都可以互相夠得到手。

      我把材料放在桌子上,桌面上全是古老的裂紋,右上角還有一個黑色的漩渦狀紋路,桌面被磨得光光的,胳膊放上去非常涼快。這讓我回憶起學(xué)校生涯。但就在這時,法官按時宣布開庭,他的聲音非常響亮,在我旁邊的窗玻璃上引起輕微震動,那單薄的玻璃早松動了。另外一個穿淺色制服的是書記員,他攤了開本子準備記錄。

      這是我第一次坐在法庭。有時候,你并不知道前方正有什么等著自己,就像一年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會來到省城,幾個月前自己也不知道會來到目前這個單位,幾天前也不知道自己面臨被清除,所以坐在這里。我甚至產(chǎn)生一個想法,如果我的所有事情都可以通過法庭來判定,也許就簡單多了。在我剛剛到省城無所事事的半年里,我希望有人可以安排我的生活,使我不要為了當天是不是去出門轉(zhuǎn)悠而費盡心思。有時我會糾結(jié)一個上午。

      耳邊不斷傳來一個故作莊嚴的聲音,原來法官開始了簡短的問話。于是,年輕人回答說他是原告的代理律師。他的聲音很輕,只有斷斷續(xù)續(xù)一些字眼傳人我的耳朵,法官讓他放大聲音,結(jié)果引起瘦高個子的笑聲,瘦高個子略略蜷著身子,他的腿很長,從小桌子下面非常別扭地伸出去,一只腳幾乎到了法庭的正中間。瘦高男人聲音洪亮,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年輕人。年輕人的眼睛很大,似乎在回避法庭里的任何人,在他偶爾抬頭看瘦高男人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只眼睛不太靈活,因為它的目光有一部分沒有目的地漫射出來,造成含混和模糊的印象,讓人覺得他不能完全對焦。

      在法官的提示下,年輕人首先開始陳述訴狀,這時他又開始不斷地隨著陳述點頭,通過他拖沓的敘述,語句里漸漸閃現(xiàn)出一個六十五歲老太太的身影,她叫林秀,就是那個老太太正在要求法庭挺身而出為她做一些事情。在他念訴狀的時候,對面的瘦高個子不停地搖動頭部,一直帶著難以置信和不屑的笑容,就像原告說的完全是天方夜譚,而他萬不能相信。

      這時,我屁股下的長凳又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咯吱聲。我的凳子不穩(wěn),咯吱咯吱地響著,總想撇向一邊,我只得分開雙腿支撐住,免得它不停地發(fā)出令人難堪的聲音。實際上,法庭里總會這里那里發(fā)出這種聲音,但他們都毫不在意,好像那聲音是法庭里必然會產(chǎn)生的一種聲音。我只希望庭審早點結(jié)束,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原告的訴狀很長,敘述得非常詳細,交代了我手中的材料里所沒有的事情,原來老太太與瘦高個子的父親生活多年,而且“感情很好”,甚至想過舉辦老年婚禮。這時,瘦高個子更加戲劇性地抖動蜷縮在小桌子下面的那條腿,使小桌子發(fā)出咯咯咯咯的聲音。他撇著嘴,后來又獨自嘿嘿笑著,朝我擠了擠眼,似乎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編的。我覺得如果絲毫沒有回應(yīng)會不好,就微微地向他點了點頭。

      瘦高男人立刻針鋒相對反駁了年輕人,他把那個老太太的行為定義為情感欺騙,說老太太完全是為了老人的房子才與老人同居,她目的不純。他們同居后,老太太不斷因為房子問題要挾老人,但老人去世之前一直沒有答應(yīng)她。他們沒有結(jié)婚證,所以老太太不存在遺產(chǎn)分配問題,對方的訴狀完全是沒有事實依據(jù)的誣告。他甚至要反訴原告惡意誹謗。他每說一句,右手就在桌子上空朝下?lián)]動一下。但年輕人說,老人寫了遺囑。有一天老太太出去買菜,老人的幾個兒女就換了鎖,老太太再也進不了房子,遺囑一定是被他們毀了。這時,瘦高男人旁邊的白襯衫男人氣得脖子都變紅了,大聲說,純粹是胡說,老人根本不可能立遺囑。

      我爸會寫遺囑嗎?真是笑話!他說。

      我完全被他們的辯論弄糊涂了,但是我原先材料中浮現(xiàn)出來的那個老太太已經(jīng)變了,她不再那么強悍毒辣,變得弱小了。我無法判斷他們到底誰講的真實。他們每舉出一個細節(jié),我腦中就為這個老人尚有些模糊的畫像增添一筆,直到年輕人說老太太買菜之后被換鎖,我立刻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老太太的心理。如果回到單位,領(lǐng)導(dǎo)說我已經(jīng)被清理,那我跟老太太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法庭進入更加無聊的舉證階段,年輕人拿出的其中一個證據(jù),是老人和老太太的老年婚紗照,是十寸彩照。我無法看到照片的詳情,只感覺到那是兩張笑臉,老太太膚色很白,臉型很好。

      陽光從窗戶曬進來,正好落在被告席三個人的背上,白襯衫男人的襯衣為法庭映射出一片額外的光,他的脖子里流著汗,不停地用手在脖子上摸。我不再想多聽他們的庭審,有點害怕了解更多的真相。

      漸漸地,我似乎已經(jīng)從眼前的情景里游離出來,后來我干脆望向窗外,院子里非常安靜,讓我驚奇的是大眼睛婦女不見了,這不禁讓我松了口氣,但同時也讓我感到若有所失。此刻,有一頭小牛犢站在斜坡那里,正仔細地審視著院子,那神情就像它是大眼睛婦女的化身。覺得安全之后,它抬腿走下斜坡,它的腿非常靈活,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下了斜坡。透過薄霧的稀疏的陽光曬著它的整個身體,谷黃色的毛有一層浮光,周圍有一兩只蒼蠅在飛,它不停地揚揚頭部,甩甩尾巴,有時輕快地往前跑幾步。后來,它一直走到窗戶那里,抬頭看著法庭里的人,就像認識我們似的。但除了我,沒有人注意到這頭牛犢,它的大眼也跟那位婦女的眼睛有相似的地方,它或許是平臺上那個大黃牛的牛犢。之后它轉(zhuǎn)過身,屁股對著法庭,用尾巴在那里一掃一掃地驅(qū)趕蒼蠅。

      這時,白襯衫男人終于得到開口說話的機會,他的聲音比瘦高男人還要高。原來已經(jīng)進入辯論階段,他說,對方說的沒有一句實話,老太太品行很壞,當初他們?nèi)坎煌鈨蓚€老人同居,他早就看出老太太懷著某種圖謀,處處占他父親的便宜,限制他父親的許多行為,飯都不讓他父親吃飽。他父親跟了這個老太太,連肉都得偷著吃,好吃的全都到了老太太的嘴里。

      年輕人一直認真地聽瘦高個子說完,然后說老人得的病是糖尿病,后來又得了。腎病,所以才會管老人的飲食。法官說這與本案無關(guān),不讓年輕人繼續(xù)說下去,但年輕人似乎沒有聽到,還在用他特別的、頭部一晃一晃的姿勢說著什么。這引起了瘦高個子的不滿,他大聲說:法官讓你閉嘴呢。時髦年輕人說了聲“操”,用戴手鏈的手臂在空中一揮,像是要用什么東西擲過去似的,年輕人這才停下來。他看著法官,似乎要求法官制止對方不禮貌的行為,法官做了一個手勢,強調(diào)說,與案情無關(guān)的請不要說。

      我暗自覺得,老太太似乎是更值得同情的一方,這讓我有些不安。就在這時,法庭的門吱一聲打開了,是那個大眼睛婦女,像在公交車上一樣表情自如,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隨意。我居然下意識地害怕見到她。她推開門,鎮(zhèn)定地看了看法庭內(nèi)的人員,法官和原告被告都盯著她看,她的眼神非常奇特,滿含笑意,就像早就料到了他們的驚訝,而她正為此而嬉笑。她用笑瞇瞇的眼神找到我,毫不猶豫地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緊緊抓住身下的長凳,害怕它發(fā)出更大的吱吱聲,只聽長凳嚓一聲之后,就被她沉沉壓住了,之后再也一動不動。她臉上洋溢著的喜悅表情跟法庭完全不符,那差不多是一種無緣無故的喜悅。法官一直盯著她,似乎早就想把她趕出去,只是因為她似乎認識我,才采取了觀望的態(tài)度。

      她坐下后,白襯衫男人一直盯著她看,瘦高男人則開始犀利攻擊年輕人陳述中的法律漏洞,說完之后,年輕人用他一貫的緩慢語調(diào)又開始重復(fù)剛才說過的那套話,連我都聽出他已經(jīng)在之前的陳述和辯論中交代過,這引起了法官的口頭阻止,說過的請不要再說。但年輕人絲毫沒有停止,一直按照自己的節(jié)拍一邊點頭一邊訴說,再一次說到老人的子女虐待老太太,驅(qū)趕老太太的行為非常不道德等等。法官有些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別說了。

      她真的活該,老公剛死不到一年就去了他家,這就是報應(yīng),這全是報應(yīng)!大眼睛婦女突然大聲說。

      大眼睛婦女又指指法庭外面,不信你們問問廠里的人。她的聲音很大,甚至超過了法庭里白襯衫男人的嗓音。她又笑眼看向我,我感到非常困窘。瘦高男人和他兩旁的被告都盯著她,看到她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眼里放松地露出笑容。

      哎呀,他們把這個老太太也害苦了!她突然壓低了聲音,像是專門說給我聽,表情非常得意,但法庭里都能聽見她的聲音。瘦高男人和兩個被告都裝作沒有聽見。

      年輕人堅持念完了稿子,法官問他,你是否同意當庭調(diào)解?年輕人非常慎重地點點頭,說同意。但與此同時,瘦高個子卻大聲說,我們不同意調(diào)解。說完之后又提防地看了看大眼睛婦女。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果然,大眼睛婦女又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這在法庭上造成了一種奇怪的效果,法官特意盯了她一眼,容忍了她。之后沉默了至少幾秒鐘,然后慢慢地說:

      庭審結(jié)束,改日宣判。

      走進大廠的中央小廣場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就是那個時髦年輕人,他或許正在跟蹤我。他們一定是誤解了我。剛剛法官一走出法庭,白襯衫男人、瘦高個子、時髦年輕人就一起涌出門來要跟法官打招呼,法官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后慢慢地往斜坡那里走去。之后,瘦高男人向我走來,他說:

      你跟我來,我給你們總編捎個東西。

      我馬上還有一個采訪,我……

      這時,大眼睛婦女正緊緊跟著我。她一直在這里等我,原來只是照她說的那樣要親自帶我去養(yǎng)老院。

      瘦高男人臉上浮現(xiàn)出尷尬的神態(tài):

      那行,我自己想辦法吧。

      我并不想拒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下一個采訪確實需要盡快進行。不過,最重要的并不是這個,我或許只是下意識地擔心大眼睛婦女的目光,她正看著這一切。之后,我就開始后悔,因為兩天前已經(jīng)有一個臨時工同事被提前清理,因為他忘了將總編的一個材料送給指定的人。我又回頭看他們,看是否可以挽救,但他們已經(jīng)往前走了,正在低頭商議什么。白襯衣男人還往后看了看我們,我和大眼睛婦女。他的神情模棱兩可,意味深長……

      大眼睛婦女一直留意著這一切,但無法確定她到底了解多少,她為馬上要帶我離開這個地方而感到松了一口氣,即刻抬腳向前走去。

      她如此自信于我要跟著她,甚至連一個小小的手勢都沒有打,也沒有將她的頭晃一晃向我示意。我站在那里,猶豫了片刻之后,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回頭的意思,只好跟著她走了。

      做出將我?guī)У金B(yǎng)老院那里的決定,她一定猶豫過,或許她已經(jīng)暗自求助于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神靈,因為她時時刻刻將因果報應(yīng)放在口邊。最終,她得到了將我?guī)У金B(yǎng)老院的決定。她走在我前面一丈多遠,讓人覺得她只是恰好走在那里。我的內(nèi)心依然有些排斥她。她走路大大咧咧的,用一種奇怪的有些男性化的步伐。她身上的藍色工裝非常舊,像是已經(jīng)穿了很多年,肩部和后背下面有兩三塊無法洗掉的灰色區(qū)域。她的耳朵也很奇特,外翻得很厲害。走路的時候,她微微張著嘴,露出顯得笨重的牙齒。

      差不多就在這時候,我注意到鼻尖上觸碰到一個細微的塵粒,它已經(jīng)大到正好被我感覺得到。我稍稍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原先發(fā)黃發(fā)白的霧氣消退了一些,但視野并沒有變得寬闊。原來空中的色澤慢慢變成了雨云似的灰褐色,但又并不是真正的云,看上去松弛,下墜。偶爾會看到空中飄蕩的灰色塵粒,像雪花一樣緩慢地向下飄蕩。鼻端依然能嗅到淡淡的臭雞蛋味道,這讓我意識到大廠越來越近了。

      我想,我對她莫名的厭惡,可能還因為,由于她的原因,我和瘦高男人之間產(chǎn)生了無法彌補的誤會。而此刻她完全自顧自的走路方式,讓我又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她始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難道她果然憑借她心中的神靈,可以無視任何人嗎?于是我有意站住了,前面是一個罕見的交叉路口,我們所走的路高高低低,有時是石頭鋪的臺階,有時僅僅是有沖刷水痕的土路斜坡,突然看到開闊的平坦地區(qū),以及延伸到很遠地方的幾條路的交匯,讓我心里一震。這里居然還有一個破舊的加油站。一條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水泥路沿著一堵單薄的舊墻通往前面。水泥路緊鄰一條長滿雜草的臭水溝,幾十米的路面上沒有人影,大眼睛婦女就走上了這條路,她的步子似乎加快了一些。

      還有一條路沿著山腳,繞著大廠往前,由于近在咫尺的山的存在,使這條路顯得緊迫、倉促。我裝作看向遠方,她或許早就忘了我的存在。但沒有,片刻之后,她意識到了什么,詫異地扭頭看著我,這次她朝我笑了一下,于是蹲在路上等我。

      你怎么判定因果報應(yīng)?距離她還有幾步,我就向她發(fā)難。

      她已經(jīng)站起來,準備像剛才一樣自顧自地向前走,臉上是一副不屑于回答的表情。她這種高高在上的自信讓我反感。

      比如說,你怎么就覺得那個老太太是活該?

      慢慢你就信了,你才經(jīng)歷了幾件事?她用那雙突然間變得活泛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等你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你回到家,躺在床上一琢磨,每件事和每件事就產(chǎn)生了因果關(guān)系。

      那你說說,那個老人為何會得糖尿病、腎病,難道也是因為報應(yīng)?

      我告訴你,報應(yīng)無處不在,這是真理。比如說,大廠的職工,原來都好好地呆在全國各地,但幾十年前國家一召喚,他們就都來了,包括我的爹媽。包括這個老太太。這是為什么?你聽說過北方星華化工廠吧,這就是我們的大廠,以前它是多么有名,全國這么有名的廠子也不多。

      原來,一九五六年,大廠從全國各地抽調(diào)了數(shù)百名技術(shù)精英,從四面八方帶著家小坐火車來到這里,組建了這個聞名全國的大廠。大眼睛婦女跟隨她父母從沈陽來到這里時已經(jīng)十歲,因為她父母都是技術(shù)精英,接到調(diào)令沒幾天,他們就立刻動身。他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怎樣,而且無論他們怎樣設(shè)想,都想不到是這樣一個地方。坐火車的時候,她只記得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昏天黑地坐了兩天兩夜。他們來到五里坪的時候,山下只有幾戶人家。一開始,這些支援建設(shè)的職工們跟當?shù)毓と艘黄鹁蛲灵_山,掘土機很少,主要是靠鐵鍬和雙手,經(jīng)過一年時間,他們在山邊開出一大片開闊地,并建起了廠房。目前五里坪所有的土臺都是當時遺留下來的工程(剛剛法庭上面的那個土臺就是)。小時候,她能聽到南腔北調(diào)的各種口音,因為數(shù)百名職工遍及全國各地,江蘇、海南、黑龍江、內(nèi)蒙古、青海、四川……這個化工廠的產(chǎn)品特殊,剛剛建國不久,懂得這項技術(shù)的人不多,只好從全國范圍抽調(diào)。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建好后,大廠成為全國最重要的化工企業(yè)之一,因為國家一直在重點扶持,一直到八十年代,效益都很好。但很快,差不多是突然之間,大廠越來越難以維繼,而且再也無人關(guān)照大廠,現(xiàn)在只有三分之一的廠房在運轉(zhuǎn),其他廠房都已經(jīng)閑置了。

      你信不信,我的爹媽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時,我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座山的模樣,就跟前面這座山非常相似?

      你不是說,你們都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怎樣的?我找出她說話邏輯上的漏洞。

      你不要咬文嚼字,那是兩個意思。有一天我做夢,就夢見一個陌生人來到大廠,在大廠里走來走去,像是迷路了。我記得很清楚,他的上衣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好像要打聽大廠里的一個什么人,急得要命。我不清楚這到底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也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幫助他,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在一棵大槐樹上,站在一根樹枝上看著遠處的什么,突然就跌落下來。我記得很清楚,他站在我面前,臉被枝干劃破,流著血,非常嚇人。我就后悔之前應(yīng)該幫助他。這個夢我記得非常清楚,所以今天碰到你,就覺得你就是那個陌生人,你也恰好要去大廠。

      我去的是養(yǎng)老院!

      養(yǎng)老院就在大廠里。她說。

      我甚至懷疑她是否做過此類的夢,她有點信口開河。

      對了,那你說說,你們?yōu)楹伪慌竭@個大廠,這也是報應(yīng)?大廠的這么多人都是因為報應(yīng)嗎?

      對于大廠,你知道的太少了,它風光過好多年呢!至于現(xiàn)在,那就是報應(yīng)!

      什么報應(yīng)?誰的報應(yīng)?

      你知道了也沒有用處!她有些輕蔑地說。

      走進大廠的區(qū)域,我立刻發(fā)現(xiàn)大眼睛婦女跟大廠是如此匹配,她神經(jīng)兮兮的臉相,她兩鬢花白發(fā)灰的頭發(fā),她手上的老年斑,她晦暗發(fā)黑的臉色,以及她的舊衣給人的邋遢感。大廠里處處體現(xiàn)出類似的氣質(zhì),偶爾還能看到建筑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四層樓房,整體發(fā)黑,像是表面的磚已經(jīng)霉爛了似的。窗戶依然保持著早期的那種分成小格的風格,有的窗戶已經(jīng)歪斜,看上去樓里已空無一人,但從某個狹窄陽臺上晾曬的內(nèi)衣和床單,又可以看出其中還有人在居住。大部分樓房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路邊我看到的最大樓號已經(jīng)標到216號,說明至少有二百多棟樓房供人居住。大廠像是被遺忘在角落里、放置了十幾年的巨大盆景,變得破爛衰敗。路面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洋灰路面,已經(jīng)處處破損。

      大廠之大遠遠超出我的預(yù)想,只是因為在山腳下的原因,洋灰路面并不是直線,而是微微有一些弧度,一排排的家屬樓便沿著這樣奇怪的弧度,最終使得站在路上看不到盡頭,加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栽種的高大槐樹的遮擋,很容易讓人迷路。由于建筑年代不同,成排的住宿樓外形明顯不同,比如從108號樓到162號樓,應(yīng)該建筑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側(cè)面的水泥已剝落,露出里面的黃磚。這樣的幾十棟樓分兩排穿插在樓群里,讓人有一種紛亂之感。這種紛亂之感非常奇妙,之后我終于想起,自從來到省城,我常常夢見,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行走。夢中到處都是樓房和樹木,有一種異域和古舊原始的氛圍,似乎我馬上就會沿著這些建筑到達遠古的年代。為了擺脫這里,我不停地行走,最后都會來到從未見過的荒僻之地。懷著驚訝,我看到臥在草叢里的巨大石馬、石狗,石質(zhì)的眼睛是一個沉甸甸的凸面,給人神秘和恐怖的印象,甚至讓我眩暈,不敢仰視。

      當然,我不愿意將我的夢與大眼睛婦女的夢聯(lián)系到一起,因為每個人幾乎都做過相似的夢,那樣做毫無意義。這時,大眼睛婦女走得慢下來,這里已經(jīng)是大廠的小廣場。小廣場也有些年頭了,現(xiàn)在變成了不太景氣的菜市場。中間立著古舊的籃球架,籃板掉了兩片木板,但中間的籃球筐還在。一個長相怪異的人站在那下面,靠著生銹的鐵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僵硬發(fā)黑的圓臉,就像瓷實的面塑,一雙原始人一樣深陷的眼睛漠然而純粹地看著前面,沿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小廣場空蕩蕩的一角,那里只有幾十年前建造的一個圓形雕塑。而他也并不是看這個。在哪里都能看到奇特的怪人,這也只不過是一個怪人而已。

      養(yǎng)老院還遠嗎?我只是為了提醒提醒大眼睛婦女,因為她居然自顧自地站在賣菜的跟前,仔細看著擺在地上的蔬菜,好像已經(jīng)忘了身后的我,也忘了去養(yǎng)老院的事情。賣菜的也是一個穿藍色舊工裝的婦女,只是工裝更為破舊,袖口上污黑。

      不遠了,就在那個老太太的家附近。

      我變得有點焦躁起來,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十五分。下意識里,我也不愿意看到那個原告老太太,至于害怕什么,我難以說清。就在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時髦小伙子,他的身影在路邊晃動。沒錯,就是他??瓷先ゲ⒉皇且ツ睦?,有點懶洋洋和滿不在乎,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留意我們的行蹤,我和大眼睛婦女。這說明他們非常擔心我接觸那個老太太。

      這時,大眼睛婦女挑出一個掛著金絲的香瓜,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她只買這一個,將香瓜放進那個紅色塑料袋子里,我有意看了一眼,原先那個看上去圓溜溜的東西原來只是一顆蘋果。

      我不由自主地觀察遠處,時髦小伙子正游弋在我們側(cè)面十幾米的地方,雙手插在褲兜里,以一種非??岬淖藙萋朴频刈邉?。那是廣場前面的大路。

      就是在這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偷偷溜走的想法,這想法甚至驚到了我。大眼睛婦女似乎還想買點什么,我便慢慢朝北邊走動。

      空氣中隱隱的刺鼻氣味越來越濃,就像是這些蔬菜發(fā)出的一種怪味,它甚至引起我生理上的煩躁。我的臉上又觸碰到幾粒東西,這才發(fā)現(xiàn)空中增加了灰度,如果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空中游動著的細微的顆粒,這些顆粒像針尖一樣會輕輕觸到露在外面的皮膚。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這里會像下雪一樣降下粉塵顆粒,只不過這些顆粒不是白色,而是碳末一樣的灰黑色。

      我一邊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一邊慢慢向北邊走。等我來到一棵巨大的槐樹籠罩的地方時,時髦年輕人顯然這才覺察到我不見了,開始四處觀望。

      我沒敢沿著大路往前走,而試圖穿過右邊的樓群走向另一條路。我不小心來到一個樓群套樓群的地方,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地方。因為樓房的東面是一堵墻,但可以繞到后面去,在樓房的后面,就是被套在里面的一棟模樣不同的四層舊樓,沒有陽臺,很明顯是類似辦公樓的地方。如今這辦公樓已不再使用,但似乎還有人住在里面,因為二樓的一扇窗戶打開了,挑出一根竹竿,上面搭著兩三件衣服。樓前面有四個邊沿破損的花壇,只有一個花壇里生長著幾束高高挺立的花,枝干高挑密集得出奇,像是爭先恐后地要探出頭來,其他的花壇都被野草占據(jù)。由于這里看不見一個人,我不免有些擔心,不知是否該退回去。

      我站在這里,突然產(chǎn)生了奇怪的被遺棄感、失控感,以及隱隱的被期待感,這期待是眼前這些植物造成的,似乎正是經(jīng)過我從城市中心里帶來的一雙眼睛的注視,它們瞬間被解放了。不然它們終究會寂寞地自生自滅。當然這可能只是我的一時臆想。只見野草溢出花壇,在花壇外面建立了根據(jù)地,一直延伸到花壇之問的空隙,它們擠占了部分道路,但依然有路通向大門,以及樓后面。這些草中居然有大量的灰條草,那是晉南鄉(xiāng)村常見的一種草,在城市里很少見到。

      這時,樓前超出舊樓的高大槐樹上傳來幾聲鳥叫,伴隨著鳥叫聲的,是人們的低語聲,像是從樓后傳來的,于是我加快速度,急切地朝那邊走去。一繞到樓房的后面,就看到幾個老人正圍坐在一個石桌邊的石凳上,他們齊齊地盯住了我,其中一個老人微微含笑,一邊點頭示意,像是早就認識我似的。還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的人正站在第二單元樓門口,看到我的身影,急忙向我招手。

      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他們需要我這樣的年輕人幫忙。我急匆匆地走過去,但那個頭發(fā)花白的人似乎還嫌我走得不快,使勁向我招手。我一走過去,他就拍怕我的肩膀,說趕緊去吧,門開著呢。

      樓道狹小,分為左中右三個住戶,一樓右手的單薄鐵門開著,門里散發(fā)出一股酸腐的味道。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屋里似乎并沒有人,我以為遇到了什么緊急時刻呢。有一個房間里居然像儲藏室一樣擺放著一件件家具,高低形狀不同的六七個凳子,一張漆成深紅色的舊床,還有一臺舊縫紉機。一臺不知掛在客廳哪里的時鐘正嚓嚓地走著,像是遇到了小小的阻力。頭頂垂吊著污跡毛茸茸的電線,一盞同樣毛茸茸的燈泡有點故障,微微閃動。左前方只剩下一個臨窗的房間,舊式帶插銷的窗戶緊緊關(guān)著,終于,我看到窗下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老人,蓋著被子,但被子快要滑下來了。他的頭墊得很高,側(cè)著身子。直到這時,我才聽到他發(fā)出的吱嗚聲——原來他正在大聲喘息,他頭上只有幾根軟弱的白發(fā),差不多就是一個光頭,此刻他暴突著一雙眼睛,似乎正拼了老命在呼吸,脖子里發(fā)出吱吱哧哧的聲音。他的叫聲嚇壞了我,我終于明白這是一個臨終的人。床邊掛在上面的吊液已經(jīng)空了,針頭也早已從手背上拔了。床邊有一個凳子,似乎有人在那里坐過。

      即使在我的夢里,我也從未見過一個臨終的人,而且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一定產(chǎn)生了什么誤會,他們或許把我當成了要來看望的親戚什么的。我趕緊往后退,這時花白頭發(fā)的老人在我身后用力推我,而且異常堅決,示意我走過去,讓我坐到凳子上。他的神情告訴我,我如果不這么做,那就是大逆不道。

      臨終老人的眼睛非常怪異,瞳仁即將散開似的,似乎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我一坐在凳子上,他就有了回應(yīng),喉嚨里發(fā)出呃呃的聲音,放在他腿上的手指動了動,我回過頭來,花白頭發(fā)的老人又示意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并不涼,反倒是非常熱,像是他正在發(fā)燒。他一下緊緊握住了我。差不多只有幾秒,他突然平靜下來,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從樓門出來,迎面碰見一個老人,他原先坐在石頭凳子那里。他仔細盯了我片刻說,咦,你不是二???

      不是。我問他,二小是誰?

      他不是二小!他跟石桌那里的人說。

      這時,花白頭發(fā)的老人已經(jīng)出來,他向其他老人揮手:

      走了走了,他剛剛走了。

      我穿過樓房,向后繞著走時,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變成了雙重身份,一個是正在尋找養(yǎng)老院的我,一個是不認識的“二小”。他此刻或許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或者依然呆在深圳,他是臨終者唯一的親人。他們說,他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回來了,他們通過其他人終于聯(lián)系到了他,但四天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回家。我一定跟“二小”的長相有相似的地方,不然他們會一眼分辨出我跟“二小”的區(qū)別。

      我一直無法從剛才的情景中恢復(fù)過來,有時,我常常會覺得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已經(jīng)在夢中經(jīng)歷過,或者它們有相似的地方。這個插曲已經(jīng)完全讓我記不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忘了我只是來這里采訪的一個小小的非正式記者,忘了我去養(yǎng)老院的最初目的。甚至忘了我為何來到這里,以及那個大眼睛婦女,還有法庭……

      養(yǎng)老院似乎并不遠,從這里一繞出去,我就見到他們指點過的幾排最早期的地址,養(yǎng)老院就占用了當初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一二三號樓。

      等我來到養(yǎng)老院那座獨立院落時,按捺不住地一陣興奮,這是我從法庭出來之后努力尋找的地方,它現(xiàn)在不僅僅是養(yǎng)老院,它已變成了另一種讓人振奮的場地。養(yǎng)老院里到處蔓延出爬藤植物,從墻上耷拉下來,形成綠色的瀑布。但這里特別的沉寂,連鳥叫聲都沒有。幸運的是,大門開著,但大門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使用過了,門口的磚縫里長著雜草。養(yǎng)老院只有一座三層樓房,樓梯外挎在前面。從一樓房門上的窗玻璃上看進去,可以看到一排排的床,其中一張床上還有被褥,只是這里非常冷清,我大聲喊了幾聲,也沒人回應(yīng),就像那個臨終者的家,有一種類似的氣氛。我跟臨終者握手的恐怖感覺,依然逗留在我的手指上,讓我想起我身上潛在的“二小”來。

      幾分鐘之后,我終于明白,這里目前顯然空無一人。這讓我非常失落,因為編輯部主任懷著非常大的熱情給了我這個線索,我至少應(yīng)該寫一條關(guān)于老人的報道。這兒已經(jīng)是大廠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是斜坡和野外,再遠的地方已經(jīng)被灰色的霧籠罩。我站在沉寂的養(yǎng)老院,像被整個世界拋棄遺失在這里。不過,我依然懷有強烈的期待,希望會有人出現(xiàn)在這里,任何人的出現(xiàn)都將會讓我心情振奮。我甚至產(chǎn)生了有人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預(yù)感,我現(xiàn)在時時刻刻能體會得到。從側(cè)面窗戶里,我注意到地上的一雙破布鞋,好像布鞋的主人依然在附近游蕩似的。我真切希望養(yǎng)老院沒有那么糟糕,只要養(yǎng)老院有一個被醫(yī)護者,我就可以寫出這篇報道。我隱隱覺得,如果不能順利寫出一篇關(guān)于老人的報道,我的處境就會更為被動。

      就知道你在這里。

      我近乎喜悅地回頭一看,是大眼睛婦女。

      沒人吧?半年前這里就停辦了。她說。

      我無法描述她臉上的表情,那雙大眼睛里同時體現(xiàn)出蠢笨和狡猾、畏怯和大膽,因為她出現(xiàn)在我需要迫切抓住一根稻草的時刻。我?guī)缀跣廊唤邮芰怂?,甚至原諒了她沒有提供給我養(yǎng)老院停辦的信息,甚至相信了她的許多迷信說法。不過,我依然擔心她會帶我去看原告老太太。

      可是沒有,她繼續(xù)兜售的只是她的因果報應(yīng):

      我早就知道,一定有人會出面替這個老人說話,一看到你,我就覺得時候到了。她就在養(yǎng)老院呆過,養(yǎng)老院停辦之后,她回到家里,結(jié)果被女兒女婿趕出來了。

      你可以采訪采訪她,她就在這跟前。

      眼前這棟舊樓幾乎就是目前大廠最古老的住宅樓——四號樓,看上去已經(jīng)是危樓,像是早已無人居住。樓前高大的槐樹一棵接一棵,遮天蔽日的,樹上蕩滿了灰塵。外貌更加污濁的舊樓孤單單地藏身在里面,煙熏火燎過似的有些發(fā)黑。這年代久遠的樓房,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了,樓道上的通風玻璃剩下沒幾塊,樓門居然還是污穢發(fā)黃的木門,已經(jīng)被時間磨得沒有一點棱角,有的下面缺了一塊,像是豁牙一般。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你不會相信一個一頭蓬亂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坐在一棵大槐樹下的石凳上,正捧著半塊香瓜在吃。她的手指油污發(fā)黑,像乞丐的手指。她的眼神孤獨內(nèi)斂,似乎并不期待任何外界的什么,只是專注地忙于自己瑣碎的事情。

      我從未見過被自己的兒女遺棄的老人,難以相信眼前的事實。

      她住在哪里?我問大眼睛女人。

      就在這棟樓的一層,那個用塑料布擋住窗戶的。這棟樓房里就住著她一個人,那個原告老太太住在這后面的樓里。

      給記者說說你的情況。她跟老太太說。

      老太太毫無反應(yīng),在吃完香瓜之前,她似乎并不想予以理會。

      此刻臭雞蛋味道似乎減輕了,或者是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味道?;疑撵F氣也沒有增加,但空中的灰黑色塵粒越來越多,不停地觸碰到我臉上。這也讓我心情煩躁,預(yù)感到采訪會很不順利。

      我可以采訪到她女兒女婿嗎?

      千萬不敢,你可千萬不敢!

      為什么?我非常詫異。

      這時老人用袖子擦擦嘴,仰起臉來。但她依然不回答提問,看上去兩眼非常委屈地含著淚,默默無語?;蛟S因為提到了女兒女婿,她的表情還有幾分畏怯。

      我仰起臉,順著槐樹的樹干看上去,想起大眼睛婦女做的夢,這棵樹在空中微微彎了身子,伸展著三根巨大的樹杈,有一個樹杈前端已經(jīng)鉆進樓房樓道的窗戶。假如大眼睛婦女夢中的那個男子就是我的話,我為何會突然從上面跌落下來呢?

      他們把我趕出來了!老太太終于開口說話。

      為什么?他們說什么了?

      他們嫌我。

      那你怎么生活呢?

      她指指前面,樓前堆放著垃圾里揀拾出來的瓶瓶罐罐,塑料,還有各種油桶。

      這幾天,她摔了一跤,一條腿只好拖著走,不能正常行走了。所以她每天坐在這里。

      幸虧她的女兒還算沒有完全絕情,偷偷給她搬來一袋面,不然她更是過活不下去了。大眼睛婦女說。

      若是繼續(xù)采訪,需要看看她的房間,知道她的姓名和經(jīng)歷,還有許多其他的情況需要向她的女兒女婿了解。我站在那里,再次覺得自己如同一個法官,正在左右一件事情的未來,雖然我的位置并不穩(wěn)當。

      我問大眼睛婦女,她是否知道老人的姓名,她卻沒有回應(yīng)。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眼睛婦女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

      此刻我正站在大槐樹的陰涼里,周圍一片奇怪的沉靜。這時,樹上一只蟬突然“吱——”一聲叫了起來,引起高空里第一陣集體蟬鳴,蟬鳴波及到大廠更遠的地方,似乎整個大廠數(shù)十年來的蟬都叫起來了,或許因為聲音的躁動,空中的塵粒越來越多,不停地觸碰到我的鼻尖。等蟬叫聲突然一瞬間停歇下來,我才留意到大眼睛婦女正在樓前的路上飛奔,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回過頭,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個男人正向我疾走,手里拿著根隨便撿拾的棍子,表情兇悍,嘴里罵罵咧咧的。此刻他兩眼兇猛地瞪著我,我甚至來不及思考,也本能地跟著大眼睛婦女奔跑起來,剛剛奔出一截,就聽見棍子砸落在我身后的聲音。

      我回頭看去,只見他又在地上撿起一大塊磚頭,他俯身下去的時候,我感到他身姿很怪異,原來他的另一只袖管是空的,在他前面蕩來蕩去。聽見他示威似的奔跑起來,似乎我的回頭再次激怒了他。

      滾你媽一邊去,你們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子……

      有本事你們來養(yǎng)我,我肏你媽的……

      他應(yīng)該就是老太太的女婿。

      此時,大眼睛婦女已經(jīng)拐過彎,跑得無影無蹤。

      我依舊在拼命奔跑,卻像夢中一樣難以抬腿,總覺得自己跑得不快。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遺落在草叢里的一顆圓滾滾的蘋果,還有一個破了的紅色塑料袋扔在路邊。想起這一定是大眼睛婦女拿了一路的那個蘋果,因為奔跑從破袋子里掉出來,此刻正無辜地被遺棄在這里路邊的草叢里。

      我突然想把它撿起來,我似乎把它當做了自己的化身。我下意識地想,如果我能撿起它來,就會得到好運。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猛地蹲下身撿起那蘋果,就在俯身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獨臂男人被真正激怒了,他以為我撿起的是用來還擊他的石頭。

      這次他沒有罵人,但我憑直覺都感到,他向我扔來那塊黑沉沉的磚頭。出于怪異的自尊,我居然沒有彎下腰進行躲避,而是微微縮著脖子,閉住眼睛,期待那磚頭避開我的身體。直到我的脖子感到一絲涼涼的風,我都沒有用手去護頭。如果我雙手抱住頭,獨臂男人將會怎樣恥笑我的狼狽?

      之后,我突然真切地想起法庭里的細節(jié),就像我還坐在那里,我注意到法庭桌子上的蝸紋……我知道事情會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我跟臨終老人那樣,期待有人伸出一只手來。

      不過,不知是不是幻覺,路的盡頭突然出現(xiàn)了一頭小牛犢,也許是我上午見過的那頭,或者也許不是,它正用那雙巨大而客觀的雙眼看著我。那雙眼中隱含著莫名的深意,如同我夢中出現(xiàn)過的石頭圓眼,我預(yù)感到空中的粉塵會埋了夢中的巨大動物石雕,以及它們的一雙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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