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涵
一個人的靜,是不是有重量的?假如有的話,我認為衡量它最好的方式,是用一顆心做秤砣,用大地做星盤,才能稱得起。
我認識一個人,就有這樣的靜。找到他,你心里需要好大的一片曠野,他遠離城市,一生只做一件事情。
那是在溈水河空曠的北方,出長沙,過湘江,往北80里,用半個小時抵達溈水河邊,那里有湖南最平凡的風景,那些固定的砂石場,那些放滿了水牛的河灘,很多摩托車都在大堤上突突地開,曠野里出現(xiàn)一個小鎮(zhèn),那里叫做靖港。從那個刻了字的麻石牌坊下走進去,假如興致好的話,還可以走過旁邊那個菜園,那里有淡黃的南瓜花在喝露水,絲瓜藤上爬滿瓢蟲。沿著巷子走200米,他就在那里,一間狹長幽暗的小屋,他就在那里做木頭的秤。
等到天黑的時候,呂爹會為自己點一盞燈,在那里把細細的秤桿提起,一頭壓著河港的水聲,一頭壓著小鎮(zhèn)細碎的吃飯聲。
現(xiàn)在這房子,呂爹住了20年,他做秤都60年了,一直坐著,很少離開這方圓半里的地方。這個方圓半里的地方,已經(jīng)可以供給他所有的生活必要物資,而工具必須去別的地方買,但一生只要買兩次就夠了,現(xiàn)在工具都泛起了油黑的光亮,那是歲月的包漿。
呂爹的存在,是靖港的一個象征。靖港有好多這樣神秘的窗戶,里面藏著神秘的人物。他的窗戶,就是這個小小秤店的柜臺。早晨起來,靖港人家的黑漆大門會一扇扇打開,大多數(shù)人家會先放出一群雞或者一只黑狗,然后有人在清晨的清冽空氣里大聲咳嗽,拿出收音機放戲,燒了水去煮米粉吃。
呂爹每天要做的事情,是在洗漱之后把窗戶打開,把那些大秤小秤,先吊在那里,標志出自己唯一的身份,好讓別人看見。等太陽再大一點,他就坐在陽光里開始干活,偶爾從柜臺里面冷靜地打量一下外面的世界,然后又會低下頭仔細琢磨他的木頭、他的鐵家伙。
很少有人進來和他說話,面對我這個顯得有些刻意的拜訪者,他依然保持著對工作的專注,有時候根本不理我。但我喜歡看他工作的樣子,他反復地提起秤來看它的準度,眼神里有宗教般的虔誠,陽光把他的輪廓勾勒得很清晰,他最后會盯著準星悄悄笑一下,然后舒出一口長氣,心里有了無限的滿足。累的時候,他就和我說說話,但手里的工具從沒有被放下過。談起做秤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永遠有著喜悅的光芒。
秤不好做,是個真正的細活,它的繁瑣程度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接受。這還只在其次,很多時候,做秤不是手藝的事情,是心的事情,心里想著的東西很重要,雖然做出來的是一個工具,但它從此就是一個標準,你控制了它,它再去控制一個無邊的世界。
那個提著的鐵家伙叫做吊比,得用手鉆鉆出個小孔,才能把它按進去,那個孔極其難鉆,弄不好桿子就會折了,一切又得從頭來過。最后是那顆定盤的星,它是所有結(jié)構(gòu)中最重要的,因為它控制著平衡。
無論多大的稱,只要那個星戥找準了,整個天地就平了,秤算是成了,這是個了不得的大事情,因為它一頭挑起人間生計,一頭挑起天地良心。
(摘自《知識窗》2016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