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新航線啟程

政治處主任臧有良走進會場時臉上掛著霜兒，上來就是一頓狠擼：“干政工時間長了腦瓜兒都木了，郭德綱說，腦仁像松子兒一樣，打開就一碗鹵煮。說誰呢？就說你們哪！這點兒事咋就聽不明白呢？市局要評選的是道德模范，不是勞動模范！把以前的方案改改就給我端來啦？老地圖上找不到新航線。都說說，你們眼中的道德模范長啥樣？今兒咱們就一塊開開腦洞?！闭f著，他便將手中的評選方案像拽一攤狗屎一樣拽到了桌上。

方案是我寫的，我沒有絲毫忐忑。分管副主任向我傳達部署，在這之前，我沒有直接聽到領(lǐng)導的聲音，這怪不上我?？此茖Υ蠹野l(fā)火，實際是說給一個人聽的。我瞟了一眼楊副主任，他面沉似水，波瀾不驚。我暗嘆，都是千年狐貍。

聽音兒看臉兒是機關(guān)干部的基本功。一貫是打醬油的搶先發(fā)言，秘書科科長說：“道德模范首先得人品過硬，不能有信訪舉報和查實的投訴問題?！比耸驴瓶崎L說：“道德模范要有群眾基礎(chǔ)，首先要群眾認可。”工會副主席說：“道德模范重要的是榮譽積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不行……”

說著就輪到了我，我打了一個比方：“我理解，這是要找咱們隊伍里的雷鋒呢?！?/p>

臧有良一拍桌子叫道：“好！”眾人嚇了一跳。 “這個說法太好了！”等了半天，他好像就在等一句話，結(jié)果我說了出來。我不想出這個風頭，可你們幾位說得真不在點兒上。接著，他話音一轉(zhuǎn)，“以前評選先進主要瞄著工作業(yè)績，什么業(yè)務(wù)能手、崗位標兵、愛民模范，評的都是一道杠兒。市局搞這樣一個評選，不是獨出心裁、標新立異。契合弘揚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是市局下的一盤大棋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們看看中宣部、新華社、人民日報社天天宣傳的那些道德模范就明白啦?！?/p>

頓了頓，臧有良語氣加重：“我們隊伍里有沒有自己勒緊褲腰帶悄悄捐助留守兒童的？”接下來，每說一個“有沒有”，他就用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拍打一下桌沿。“有沒有十幾年義務(wù)獻血夠一洗臉盆兒的？有沒有捐肝、捐腎、捐造血干細胞的？有沒有下班就往敬老院跑，像照顧親爹親媽一樣照顧鰥寡孤獨老人的？有沒有把撿拾的棄嬰培養(yǎng)進清華北大的？”桌子啪啪地響過四下，各位醍醐灌頂。

臧有良接著說：“你一天抓十個賊，那是警察應(yīng)該干的；跳河救人？您要是普通群眾那就是見義勇為，活著是英雄，死了叫烈士！您要是警察，那也是應(yīng)該干的。講官話聽不懂，那就按烏銘說的，找隊伍里的雷鋒。如果還聽不懂，再說白點兒，專找隊伍里‘不務(wù)正業(yè)的。”滿座轟然。他可能覺得這個大白話雖然說出了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但又似不妥，有詆毀英雄之嫌，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這次劍走偏鋒，道德模范的事跡別和工作沾一點兒邊兒才好呢?！?/p>

領(lǐng)導撥亂反正，可我費勁巴拉寫的材料轉(zhuǎn)眼就成了廢紙。這就叫工作不順利！開會的人不少，但散了會就會風一樣轉(zhuǎn)眼無蹤，很多會實際上就是給一兩個人開的。此時的我心里就像塞了一把草。領(lǐng)導叫應(yīng)我，問：“烏銘，你有沒有信心？”我說有，眉頭卻攢在了一塊兒。

他把心里的草塞給了我，幸災(zāi)樂禍不自覺地就飄上了嘴角。見到領(lǐng)導笑容如見雨后霓虹，同志們的心情都隨之大好。臧主任注意到了我的態(tài)度，說：“烏銘，你別擺一副拉不出屎的樣兒，方案好調(diào)?！闭f著他便轉(zhuǎn)向坐在自己旁邊剛才夾槍帶棒批評過的副手，“這事難在事跡挖掘。楊主任，你們還是打整體仗，一竿子插到底，指望下邊給你報材料，報上來還是王八蛋樣兒。”楊副主任極其誠懇地點頭。

臧領(lǐng)導又問：“烏銘，有沒有信心？”我說有！活兒都安排到這樣了，沒得可說了。說完，我覺得表態(tài)不到位，又大聲補充道：“這次是真的有！”會場又是轟然。領(lǐng)導最后交代：“咱們潞城分局必須出一個，晚上八點聽工作進展匯報，散會！”

人一走下去，情況就兜了上來。當天晚上各組帶來了不同的信息。聽著聽著，臧有良似乎聽出了點兒味道，來了幾個電話，他都掐了沒接，一直興致勃勃地昂著頭。

秘書科科長迫不及待地爆料：“咱們身邊就有人潛伏著呢！”說完有意賣了一個關(guān)子，看大家眨巴著眼睛把身邊人都猜了一遍，才說，“我們科的小寧，去年參加工作的那個研究生，老家是山西太行山的?！贝蠹移咦彀松啵颊f印象里這孩子樸素節(jié)儉，沒看出來。潛臺詞就是，山溝里出來的能有多大方？小寧看到一部中國西部長年缺水的電視專題片——一位老農(nóng)站在龜裂的黃土地上，嚅動著比黃土地還要干裂的嘴唇說：“我活到七十五歲了，還沒洗過一次澡?！笨赐赀@個紀實報道，小寧一口氣喝了三瓶礦泉水?？剩∈撬龔臎]有過的強烈感受。她覺得廣袤的中國西部每一寸土地都朝天張著焦渴的小嘴。她立即上網(wǎng)搜索相關(guān)信息，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了“大地之愛·母親水窖”公益行動，寄出一千元捐建了一眼集雨水窖。

人事科科長說：“裝財處的會計耿姐，太不容易了……”突然他哽咽了，控制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她和丈夫是高中和大學同學，婚后第三年，丈夫被查出直腸癌，一年后撒手人寰，那一年她才三十出頭，閨女兩歲。丈夫是獨子，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就壓在了她的肩上。禍不單行，也是那一年，公公突然腦梗塞，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人卻癱了，婆婆還是多年的‘老糖。耿姐二十年照顧公婆，一直未嫁。人家那孩子也出息，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大學，今年畢業(yè)后進了外企，孩子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都孝敬了奶奶。奶奶激動地說，這孩子，真像她媽媽！現(xiàn)在他們一家四口還生活在一起?！?/p>

領(lǐng)導的情緒被感染了，說：“這在過去，是要載入縣志的。”說著，對工會副主席說，“現(xiàn)在不講究入縣志了，你們還是應(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去看看老人，順便勸勸小耿，孩子大了，趁年輕再走一步，不然就真晚了?！?/p>

工會副主席說馬上落實，接著又講了一個更苦情的：“刑偵支隊的內(nèi)勤賈大姐五十多歲了，公公和婆婆先后得癌，今年春天，她媽媽又查出了胰腺癌。賈大姐天天跑醫(yī)院，日子過得凄惶?？墒撬忠獜姡皇菍嵲诿Σ婚_，不會向單位領(lǐng)導請假?！鳖I(lǐng)導插話：“這事我知道，紅十字會有幫扶，還發(fā)起全警捐款來著?！惫敝飨f：“可能就是這捐款鬧的，賈大姐說不能對不起組織和大家的關(guān)心……”臧有良唉了一聲，沒有說出話來。

我了解到的情況是，預(yù)審處的預(yù)審員孫洛一直在照顧一名在押人員家屬。

臧有良問：“一直是多長時間？”他的思維永遠是一只不安分的兔子，下屬匯報工作經(jīng)常蒙圈，我又一次當眾蒙圈。算計著時間，我語無倫次：“2005年的案子，到今年……應(yīng)該十年了，聽說那個服刑人員今年就能出獄。”臧有良又問：“孫洛跟他有親戚關(guān)系嗎？”我說：“好像沒有，要是有親戚關(guān)系，看守所的老盛也不會當線索給我。”聽說、好像、應(yīng)該，我說著都有點兒心虛，被打了一記悶棍，一句也不敢多說。

臧有良問：“是盛國強？”我說：“對，是他，我們約好明天詳談?！边@個人曾任鼓樓派出所所長，到了最高任職年齡退居二線，到看守所當了一名管教員。

見大家都說完，臧主任合上了筆記本——別人說話習慣打開筆記本，即使不看，也有個寄托。他說話之前與眾不同，習慣先把筆記本合上，這正是他的厲害之處。他說：“道德展開了講，不外乎社會公德、職業(yè)道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職業(yè)道德和個人品德沒啥可說的。刑警的內(nèi)勤和裝財處的會計的事跡都挺感人，但她們與親屬有特定人倫關(guān)系，說應(yīng)當應(yīng)分，也說得上?？墒?，能做到這樣實屬不易！家庭美德值得弘揚。最能打動人心的還在于社會公德——就是那些本來和你不沾邊的事，你攬在身上，這個，是社會最缺的。什么東西缺失，什么東西就金貴。小寧捐建母親水窖的事也挺好，但是就一次吧？毛主席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相比起來，孫洛的事就更有意義了。你們想啊，十年，也是一段不短的人生了。這個人一定要挖出來?！?/p>

說著，臧主任盯了我一眼。時下已至寒露，他說“挖出來”，我的頭腦中立即出現(xiàn)了紅公雞、綠尾巴、腦袋埋在地底下的大紅蘿卜。不對，道德模范是蘿卜也應(yīng)該是外表樸實無華、心里美的水蘿卜。我腦袋里蘿卜亂轉(zhuǎn)，領(lǐng)導的指示又到了新的高度：“挖掘事跡一定不要忽略支持他的動機。孫洛為什么能夠十年照顧一個與他無親無故的在押人員家庭？是扶貧濟困？還是體恤弱?。磕阋蛳夷X子里的這個問號?！?他指了指自己謝了頂?shù)哪X袋，那里充滿智慧，卻草木荒蕪，頭頂泛著一層亮亮的油光?！斑@個搗鼓不清，事跡再好也是空中樓閣，人家只有一個感覺——不可信！”

可不，這個問號不僅存在他的腦子里，在我腦子里也突突往外撞。有誰能將一件事，而且為別人的事堅持做上十年？如果能做到，這個人就不是凡人。這也是道德模范稀缺的原因吧。

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家喻戶曉，可是對他的發(fā)現(xiàn)也一波三折，看來“挖出來”這個環(huán)節(jié)注定周折。挖出來，一旦搭上市局開辟的這條新航線，直抵“感動中國”頒獎臺也未可知。想到此，我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迫不及待想再次見到那個可愛的老頭兒。

獲得這條線索純屬偶然。要不是老盛，在這個會上我將非常尷尬。分組時我動了點兒小心眼，把看守所圈在了自己名下。之所以把看守所搶到手，你想啊，道德，多么高潔神圣的字眼，道德上堪稱模范者神奇卓異，超凡越圣，讓人高山仰止。勞動模范好比是開得轟轟烈烈的牡丹，能招蜂引蝶；道德模范則是空谷幽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他們隱藏于蕓蕓眾生，錦衣夜行，和光同塵。看守所老同志多，了解這類事跡一定要找老同志，他們一直是這個地方的目擊者，對潞城的一草一木都知道前世今生。

哈！我這個小心眼還是留對了。看守所按照我的意思臨時攢了一個座談會。八個老前輩的年齡加起來能追溯到明代了，總以為能從他們肚子里撈點兒干貨，誰想到這幾個前輩噴了一個小時都與此事無干。他們說起自己當年拋頭顱灑熱血的牛掰事兒兩眼放光，為了爭論當年的一個事實自然形成兩派，最后鬧得個個臉紅脖子粗?？粗麄儜崙坑终J真的表情，我心生疑惑：這些人曾經(jīng)都是領(lǐng)導嗎？怎么離開了職務(wù)，人就沒了靈氣？這剛退下幾年??！看來，有的人哭著喊著想多干幾年不是為那點兒工資，他們是怕老啊。

會場上有一個老同志話語不多，像是想著什么事，也許想說的和他們說的不搭調(diào)，一直沒插上言兒，自己獨自抽著悶煙。散會后我趨身向前，尊稱前輩，才知此人就是早就聽說過的鼓樓派出所前任所長盛國強。老盛處事和他滿頭黑白參半的頭發(fā)一樣有條不紊，他把所有事都問明白了，才慢慢吐出一句：“預(yù)審處的孫洛一直在照顧董寶子一家……”

老盛說完這句話，抬眼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穩(wěn)重勁兒頓時沒了，慌腳雞一樣往外就走。原來到了幼兒園放學時間，準時接送孫子，對一個即將退休的人來說便是頭等大事。

“挖蘿卜”行動

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一頭扎進看守所開始了“挖蘿卜”行動。

盛國強是管教民警，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對在押人員進行談話教育。在管教室坐定，老領(lǐng)導的嚴謹勁兒又回來了，我把評選方案從頭到尾又向他嘀咕了一遍，還是沒能將之引入正題。不知這老頭兒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不敢貿(mào)然搶問。當過領(lǐng)導的人都不喜歡讓別人牽著鼻子走。

一根煙吸完，老盛終于開了腔：“咱們先說好嘍，說說可以，就是跟誰都別說是我說的?！?/p>

我不解其意：“您又不是舉報，我不是紀委的?！?/p>

老盛說：“據(jù)我了解，這么多年他一直在悄悄幫助董家。悄悄地，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不想讓人知道你偏要讓人知道，等于在挖人家隱私。你的隱私讓別人知道了，你高興嗎？”

我連忙搖頭：“明白，我就說是和鄰居、居委會、董寶子爸媽了解的。先說說，您是怎么知道的？”

飯要一口一口吃，眼下先把這個老頭兒搞定。老盛又不緊不慢地點燃一根煙，把自己的頭包圍在煙霧中。

“現(xiàn)在的商圈轉(zhuǎn)到東關(guān)和蘇荷廣場一帶了，十年前鼓樓才是潞城最繁華的核心地帶。繁華對公安來說不是什么好事，人一多，事就多。天天抓人破案還天天發(fā)案，鼓樓地區(qū)被市局掛了治安亂點的黃牌。我琢磨來琢磨去，得有招兒啊。我抽調(diào)警力組織了巡邏隊和打擊隊，巡邏隊主要針對街頭犯罪，控制社會面；打擊隊主要打擊黃賭毒，鼓樓地區(qū)是老街區(qū)，轄區(qū)最突出的治安問題是涉黃場所多。老年間，北京不才八大胡同嗎，我那片兒有十八條胡同，小理發(fā)店、小美容店、小旅店、小浴室、小歌廳多如牛毛，這些小店藏污納垢?，F(xiàn)在是卡片招嫖、網(wǎng)上招嫖、手機招嫖，花樣多了。那時的小姐也土氣，就是站街和坐店，晚上你想遛個彎兒，沒那想法最好別往那片兒去，一搭上訕就給你拽進去。打得緊了，站街改坐店，屋里亮著粉紅色的燈光，小姐坐門口露著白白的膀子，撩起裙擺，兩條光溜溜的白腿一張一合，向過街的男人丟眉弄眼。再打得緊了，就拉上窗簾，露一張濃妝艷抹的小白臉，像狼盯著獵物一般看著外邊的行人。只要見到男的就篤篤敲窗，開始你還不知道這怪聲從哪兒來的，歪頭，冷不丁看到一張鬼一樣的臉朝你笑，嚇得你心突突的。那街上還有正經(jīng)過日子的老百姓呢，意見很大?！闭f話間，一根煙即將走到盡頭，他又續(xù)了一根。為了照顧我的感受，他起身把身后的窗戶打開，接著說，“那些小店像春天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長一茬。今天打了三家，明天就會新冒出兩家，她們就認準了這塊地兒。物色打擊隊隊長時，我注意到了孫洛。孫洛是警察學院畢業(yè)，在派出所干了七八年社區(qū)民警，按年齡和工作經(jīng)歷來說正好。那小子鬼，老是不斷給你出新點子，更主要的是執(zhí)行力強，你說話時他兩眼不動眼珠盯著你，照你的意思去辦，不走樣兒。真是一顆好苗子，只是后來……”

“后來栽啦？”

“你怎么知道？”長輩和年輕人談話是放松的，在這樣的氛圍中老盛坐在椅子里的身子一點點兒滑下去，聽到我這句話，他突然坐直了。

“我一個外來戶能知道啥，是猜的。您想啊，我是干宣教的，卻沒聽說過這個人，那不是栽了嘛?！蔽覟樽约旱男÷斆黝H感得意。

“否，他調(diào)換了工作崗位，到了預(yù)審處就甘于平庸了?！?/p>

我有意奉承：“他在您手下風生水起，換了地方就不一定了。遇人不淑是常有的。都說人挪活，樹挪死。我看不完全對，也有人挪死，樹挪活的?！?/p>

老盛笑納了這個吹捧，說：“把打擊隊交給他，不到半年就干出了成績，抓了五十多對。打出名氣不在數(shù)量，而在質(zhì)量。鼓樓這地界兒人雜，一網(wǎng)下去，烏龜、王八都有可能被撈上來。一次抓了一個國家尖端科技項目帶頭人，那老頭兒七十多歲了，一報身份把警察嚇住了。老頭兒說他第二天就要主持一個國際項目論證會，把他扔拘留所國家損失就大了。孫洛便在現(xiàn)場請示我。我說，他的手機你先緩收，真的假的一會兒就知。果然，局長電話立馬追過來了?！?/p>

我以為是一個剛正無私的故事，聽到這兒嘆了口氣，說：“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老盛嘎嘎地笑了：“咋沒后來？請托的不知什么來頭，反正后來局長帶著我給人家當面賠禮道歉。局長跟那帶頭人說，以后您悶了歡迎到我們這兒常走走。”

我笑了：“您不僅會講故事，還會講笑話?！?/p>

老盛言辭鑿鑿：“這是真事！我們還抓過潞城的一個局長呢，這個人你肯定認識，以前經(jīng)常在電視上露面，姓名我就不說了?！?/p>

“這次，您也給人家道歉了？”

“嗤——”老盛不屑，“警察不能老當孫子，該當爺爺就得當爺爺。孫洛把他給辦了，把手機一收，直接報分局指揮中心。說情的電話打過來，我還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說，氣死我了，這個所太沒規(guī)矩，眼里不夾我，越級報啊！我一定查出是哪個王八犢子干的，跟他沒完。實際上，我心里這個樂呀，這個孫洛真他媽會辦事?？茖W家是國寶，扔進去國家有損失，這樣的無良貪官扔不進去國家才有損失。后來這個局長丟官，再后來彈弦子了?！崩鲜⒙暻椴⒚?，學趙本山的小品比畫了一個滑稽的彈弦子的動作，“現(xiàn)在他天天拄著一個輪椅在蘇荷廣場遛彎兒。讓我看，他毛病沒改，早晚還得死這上頭。一個年輕的小保姆陪著，全須全尾兒的保姆坐輪椅，他推著?！?/p>

他的話語明顯帶有對這個去勢官員的不屑。我反駁道：“人家那是練胳膊練腿呢，不是沒事餿得慌?！蔽夜P走如飛，終于抓到一點兒有用的東西了。

老盛的講述透著一些洋洋得意：“孫洛是個狠角色，后來抓了醫(yī)院的，衛(wèi)生系統(tǒng)就地震了；抓了稅務(wù)局的，稅務(wù)系統(tǒng)就地震了；還抓了警察?！彼a充，“別的分局的。局長罵我，盛國強你是不是瘋了！這樣震了幾次，孫洛的名氣就打了出去，再報功請獎就是很容易的事了。鼓樓治安亂點的牌子不僅是我腦袋上的一塊瘡，也是分局領(lǐng)導的心頭刺啊。那幾年，只要往上推薦先進就沒別人的事。潞城歲數(shù)大一點兒的警察都知道他?！崩鲜⒖戳丝次遥袛嘀挲g，“你應(yīng)該聽說過啊，那時候鋪天蓋地?！蔽医忉?，我那時在市局還沒調(diào)回來呢。心想，什么典型宣傳都是一陣風，誰都想永遠活在人們心中，可老百姓心里裝不下那么多英雄。

“后來孫洛找我說，再宣傳這活兒就沒法干了，前幾天抄了一家‘雞店，墻上貼著他的大照片，人家不是當財神供著，是當賊防著呢！問照片是從哪兒來的，雞頭說是從網(wǎng)上下載的。打擊隊現(xiàn)在就是化裝也會被他們?nèi)龀鰜淼摹壅J出來。我們琢磨他們，他們也一直在琢磨我們呢。他一說，我愣了一下，這事還真讓我忽略了。”桌上的煙缸已經(jīng)插滿了煙蒂，老盛不再摸煙，可能是說累了，他瞟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我才注意，不覺快到中午了。

我問：“您中午也要接孫子？”老盛擺了一下手：“中午不用，幼兒園有飯。”我說：“咱爺兒倆在外邊找個小館，邊吃邊聊吧?！彪y得老爺子打開了話匣子，這個怪老頭兒，保不齊說斷電就斷電。見他猶豫，我又說，“說半天了也該充充電了?！崩鲜⒄f：“充不充電先別說，我得找地方放放水?！边@就是老同志的智慧，不好意思直接答應(yīng)，拐個彎兒，等于說妥了。

打擊隊

看守所建在市郊二十里外的涼水河邊，周邊想找個像樣點兒的飯店也沒有。出了看守所的大門向西幾百米有一家小館。

老板熱情上前招呼，顯然和老盛相熟。我看中窗下的一張桌，拉開椅子就要落座。老盛向里一努嘴，老板將我們領(lǐng)進了一間雅座。雅座也好，私密些。老盛說：“這會兒還早，一會兒你看，那些探監(jiān)的家屬都往這兒來，這兒附近就這一家?！崩习逡恢备谏砗螅瑳]用我們點菜，推薦了幾個，老盛點頭說行，菜單就傳下去了。

老板問：“您今兒喝點兒？還要扁二？”老盛大概好這口兒。他猶豫了一下，說：“拿一個來，今天別的不干了，就這事了?！庇謱ξ艺f，“你們要是不搞這個評選，這點兒事就爛肚子里了?！?/p>

酒和菜同時上桌，四個菜：紅燒牛尾、焦溜咯吱、醬爆雞丁、散炸芝麻羊肉，酒是二兩裝的牛欄山二鍋頭，56度小綠瓶，對嘴撅的那種。老盛把黃盒“紅梅”掏出來扔在桌上，說：“這兩樣老伙計跟著我大半輩子了?！?/p>

老盛手指焦黃，喉嚨里嘯著呼呼的痰音，我隱憂地說：“您這身體……”

“凍過的蘿卜——早糠了。明兒死說明兒個的，今兒就是今兒個?！闭f著，一口酒已經(jīng)下肚。“當警察有幾個身體好的？天天熬著，離不了這兩樣，別看你警齡不短了，還沒入行呢?！?/p>

說起來慚愧，我確實沒怎么干過業(yè)務(wù)。既然前輩說咱嫩，索性就擺出一副虛心的樣子：“盛老，抓嫖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自此改口，稱之為盛老。

“你也不是生瓜蛋子，公安工作哪有有意思的？你以為抓嫖就那么好抓！嫖娼、盜竊、貪污、賄賂這些事都是暗室虧心，瞞心昧己，瞞心昧己的事都不好發(fā)現(xiàn)。拿賊拿贓，嫖娼你不抓到現(xiàn)行他不會認。抓到現(xiàn)行，他還說是搞對象呢，實在遮羞不過去，說搞破鞋也不承認賣淫嫖娼。話說回來，現(xiàn)行就那么好抓？你想啊，就那么一會兒，十分鐘，二十多分鐘，早泄的搭邊兒就完事了。有的人時候長些，有的人時候就短，孫洛打眼一看穿著打扮就知道這主兒的性氣是急是緩，馬力強弱，由此判斷要費時多長能臻佳境。對漸臻佳境時長的判斷就是一個優(yōu)秀廚師憑經(jīng)驗掌握的火候?！崩鲜⒂每曜訆A起一塊雞丁，“從進門后開始掐算，就等于把菜放進了鍋里，五分鐘也好，十分鐘也罷，破門時肯定見男的撅著屁股顛鼓得正起勁兒?；鸷蚰媚蟮貌焕喜荒郏@是門功夫，也是門學問。這事，讓孫洛琢磨透了。他算得上一個好廚子，給證得給個特級！”說著，他撇開雞丁夾了塊黃瓜丁兒扔進嘴里，“嗯，這黃瓜火候也好，一定是臨出鍋時再擱。留心處處皆學問?！闭f著，他推了下餐桌轉(zhuǎn)盤，將醬爆雞丁穩(wěn)穩(wěn)地停在我的面前。

我接受他的推薦，夾了塊雞丁入口，感覺肉質(zhì)緊密彈牙，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口感，套用網(wǎng)絡(luò)搞笑語，我故作幽默：“不想當廚子的裁縫一定不是個好警察。”

老盛沒有被我拙劣的表演搞笑，接著絮叨他的抓嫖經(jīng)：“那些場所個個都有后門、后窗，有裝防盜門、卷簾門的，還有在大衣柜后面裝假門的，比當年老百姓對付日本鬼子的手段多多了。孫洛在那片兒干過七八年片兒警。這小子有心，干片兒警的時候把所有的門臉，”他強調(diào)，“是所有的門臉，店內(nèi)結(jié)構(gòu)都摸清了，在電腦上一家一家畫圖存檔。這些門店關(guān)關(guān)停停，別管改變什么用途，在他手里都有一本賬。所以說，孫洛這個人有很多地方讓人佩服?！?/p>

老板送來一碟五香花生米。雅座的門對著大廳，外面亂哄哄的，看來沒坐外邊是對的。老盛示意關(guān)門，老板躬身退去。老盛指著老板剛才站的位置，似乎老板還躬身站在那里：“被專政過，三年，進去時渾身毛刺兒，出來的時候就讓我給歸置順了。跟我商量想干點兒啥，我說這地方關(guān)押量挺大，每天探監(jiān)的、給親屬存錢送物的人不少，你開家小飯店吧，就這樣支巴起來了，現(xiàn)在你看——”

“噢，看來生意不錯?！蔽叶似鹚蚯拜呏戮?。我已經(jīng)想好啦，就是孫洛這個蘿卜挖不出來，老盛也和蘿卜沾邊兒。這個老頭兒挺可愛。

“不說他了，還是說孫洛吧。所里提供給打擊隊一輛便車，一套秘錄設(shè)備，一套照相機。孫洛抓嫖一般用兩輛車，一輛便車，一輛警車。便車偵查用，警車在邊上候著，抓到賣淫嫖娼的得往警車上塞，形成心理壓力，上車就地突審。能不能拿下來，帶上警車后的一分鐘內(nèi)最關(guān)鍵；還有，戴不戴銬子是兩回事，有的人沒上銬兒之前牛著呢，一上銬兒立馬耷拉腦袋；那些有點兒身份的就怕相機，閃光燈噼里啪啦一閃就蒙了。照片拍到手，你拿它干什么用，他心里沒底兒。有的人央求警察，警察就牛掰了，嚇唬人家說，這些保安員全是雇的，一點兒素質(zhì)都沒有，我向您保證不外泄，可他們不靠譜。這事您要好好說，我趕緊把照片給您追回來。剩下半句話你自己琢磨去吧。孫洛帶回所里的先生小姐沒有穿衣服的，裹著床單或門簾子，就是不能讓他們穿衣服，俗話說慈心惹禍事，褲鏈一拉上他們又人五人六了。你光著，說明抓的你現(xiàn)行，訊問時警察占心理優(yōu)勢。冬天，小涼風一颼，哼哼，拿下的時間就更短些?！?/p>

“咦，您還真有一套耶！”我贊道。

“不是我有一套，是孫洛有一套?！崩鲜A菜的頻率變慢了，數(shù)著盤子里的花生米，酒瓶卻舉得越來越頻繁?！耙唬俳o您來一瓶？”可能正問到心坎上，這次他沒猶豫，跟著應(yīng)道：“來一瓶！”我起身叫酒，開門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門口，向雅座里面張望，他見了我，轉(zhuǎn)身去了廁所，樓道里飄著一股酸酸的汗味。

回到桌上，老盛繼續(xù)說：“孫洛還特會使人，董寶子是他發(fā)展的眼線，就是把人打成重傷進去的那個，家就住鼓樓西順城街。人熟、地熟、情況熟，提供的線索準，當警察沒這一套不行。他們哥兒倆的交情可能就是那時開始的?！?/p>

在酒精的作用下，老盛進入興奮狀態(tài)，扯出的話頭一個接著一個，我覺得有點兒亂，有必要給他重新搭上一根，就問：“孫洛那次找過您之后，是不是很快就調(diào)崗了？”

老盛頓了一下，接上了剛才的信息：“派出所的打擊數(shù)很快下來了。我分析了那些數(shù)據(jù)，有問題，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斷崖式下跌。真像他說的那樣，是我們宣傳出了負面效應(yīng)，還是那些‘雞店在和警察的斗爭中集體長智慧了？那時候派出所有小金庫，我給他們追加了打擊費。當所長沒這一套也不行，一是想調(diào)動積極性，二是有高薪養(yǎng)廉的意思。那次，我和他深談了一次?！?/p>

“您是說孫洛？”我盯著他亮油油的臉膛，小心地問。如果真有問題，這個蘿卜挖著就懸了。老盛表情諱莫如深：“嗯，到現(xiàn)在我也沒搞清楚，我們的行動往往撲空，反正沒見效。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p>

我松了口氣，盡管到現(xiàn)在還沒和孫洛見面，我愿意孫洛的形象是完美的。

老盛接著說：“余則成機智神勇，那簡直就是智慧的化身。那不是他智慧，是編劇智慧。實際上吃虧的事不少，只要有敵我雙方，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次，治安支隊調(diào)動其他派出所異地用警，想打一家洗浴中心。事前嚴格控制知悉范圍，集結(jié)好了警力，收了手機才部署任務(wù)，可還是跑風漏氣了，挺蹊蹺的。不久，董寶子出事了，失去了這個眼線，孫洛便一落千丈，后來就申請調(diào)走了。他一走，打擊隊就趴窩了?！崩鲜@了口氣，“跟你說實話，他就是不提出來，我也不想讓他干了，我寧可讓市局把治安亂點的黃牌掛回來，只不過那件事促成了他的轉(zhuǎn)崗?！?/p>

“哪件事？”我問。

“董寶子那件事啊。剛開始那會兒，小姐都不知道怎么偷奸?；?，就接大活，實打?qū)嵉馗?，掙的純是賣肉錢。時間長了，小姐都學壞了。價碼是活的，能多宰就多宰點兒，反正到這兒來的都有倆騷錢。后來，才有了打飛機、推油、雙飛各種各樣的鬼名堂，不出力還想法兒糊弄錢唄。這條街的小姐為什么招人恨?。勘I亦有道，干什么都得講規(guī)矩，你要是真賣，人家花點兒錢也不虧，可她們把規(guī)矩壞了，不玩活兒了，順手能偷就偷，能騙就騙。那次，一個嫖客脫完衣服先去沖澡，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放外屋的錢包少了兩千塊錢，朝小姐要。那不是狗嘴里搶骨頭嗎！小姐翻臉了，叫來幾個看場子的，給那孫子一頓胖揍。那孫子拐拉拐拉到派出所報案，我真想說，你活該！好歹把那孫子打發(fā)走了，過兩天他拿法醫(yī)鑒定又來了。骨折，構(gòu)成重傷，想不立案都不行啦，那就立吧。立案不一定能破案，警察想破的案子不一定能破，想不破的案子，一定破不了。警察保護好人，不保護壞人，是吧？值班時我翻看那孫子的筆錄，他說，把他腿弄折的是一個留蓋頭的瘦子，一米七多。這不是董寶子嗎？這事要是董寶子干的，離我想知道的真相就不遠了，這案子得查?！?/p>

“你們就把董寶子抓了？”我問。

“抓了，直接抓別想審出來，下了個套兒。我們找了幾個東北口音的生臉砸場子，告訴那雞頭，這塊肥肉別你一個人吃，不分一杯羹，就請你滾蛋。在鼓樓，看場子的東北人居多，讓東北人出場可信度高，為的是把董寶子招出來，看場子的一露臉，還真就是董寶子?！?

“那一次，孫洛？”

“我提前放了他的年假，去外地旅游了。他回來質(zhì)問我，動他的眼線為什么不提前言語一聲。我說，對他們這些人就是打打拉拉，保不住就不保了，大不了，再物建。孫洛說，你說得輕省，培養(yǎng)一個眼線比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還費勁呢。這話不假，現(xiàn)在培養(yǎng)大學生很多父母一點勁兒都使不上，就是做后勤保障，花錢報班，花錢求一個心安。培養(yǎng)這類人物除了經(jīng)濟投資還講感情投資。最后，孫洛翻臉了，說，這個人保不出來，他就不干了！”

老板端來一壺茶，又過來獻殷勤。老盛說：“哎，你別讓他在外候著啦，讓他該走走吧?！蔽蚁肫鹆藙偛旁谖萃饪吹降哪莻€中年男人，原來老盛早就注意到他了。

“他想給您結(jié)賬，您看……”老板低眉順眼請示。

“好啊，他不是想要照顧嗎？回去我就給他兒子砸上鐐子。”老盛斜了老板一眼，把筷子擲在桌上，“你是不是沒錢掙啦？”

“這不是沒結(jié)嗎，”老板咕噥，“您老死了也就這脾氣了！”

雅座的門開了，門口不見人影，我起身隨老板去買單?；貋頃r，第二個扁二已經(jīng)見底?！翱匆姏]，一個破管教還有人盯著下蛆呢?！闭f著，老盛就起了身，走路依舊路平墻直。

到了看守所門口，老盛說：“得了，喝了點兒酒，我也別為老不尊去單位瞎晃蕩了，搭你的車回去吧?！鄙狭塑?，我想著話還沒說完呢，就問：“后來呢？”

“后來，你不就知道了嗎，董寶子重傷害判了十二年，孫洛調(diào)走了。”

“說了半天，您是怎么知道孫洛在照顧董寶子一家的？”

“他妹妹出過一檔子事。我就覺得，只要涉及他家的事孫洛就特別上心……”

我支著耳朵想聽下文，后面卻傳來了老盛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嚕聲。

兩起陳年舊案

我想把老盛提供的線索先消化一下。

董寶子的妹妹董英子，在鼓樓街上開了一家發(fā)廊，不加引號的正規(guī)發(fā)廊。董家兩個孩子在念書上都沒有什么天分。董寶子初中畢業(yè)就掙錢養(yǎng)家了，董英子比哥哥小六歲，考的是職高，學的是美容美發(fā)。畢業(yè)那年，正趕上董寶子折進去，這個變故讓一家子的生活全亂了。董英子找不到什么正經(jīng)事，閑了半年，還是孫洛幫忙在街上租了一家門臉。

這都是我提前做的功課。

董英子的發(fā)廊沒有和那些沒有理發(fā)工具的“發(fā)廊”開在一起，位置有點兒偏。隆隆的搖滾音樂給這邊街道增加了點兒生氣。音樂聲逐漸清晰，我看到了“炫酷造型”的鈦金招牌。一個姑娘在靠近門口的工位上忙著，另一個蹲在顧客身邊介紹著發(fā)型。即使是兩個人，她們也著同樣的工裝。見有客人來，門口的姑娘招呼說：“您還要等一會兒?！?/p>

“要多長時間？”

“她這是連燙再染，至少還得一個小時。”

“不急。”

“您不是來理發(fā)的？”那姑娘很喜興，模樣小巧可愛。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來理發(fā)的？”

“您這頭型一看就是老師傅的手藝，我們這兒打理不了。再說，到我們這兒來，很少有人說不急的?！?/p>

我笑了，自己的寸頭從來就是在西順城街老曹理發(fā)店打理的，頂多十多分鐘，修理得就像蘇荷廣場的草坪一般平整。我說：“我是來找董英子的。”

“英子，有人找！”本想著她就是董英子，錯了，那姑娘朝里喊了一聲?！皝砝??！崩锩婀媚飸?yīng)了，直到顧客選定才走過來。我說明來意，董英子又回到顧客身邊：“今天我們少一名大工，大姐剪完發(fā)還要挑染，完事要半天時間。你們這個事做得好，我愿意說說孫哥的事。可是，今天恐怕……真的沒時間?！?/p>

我說：“你忙你的，咱們就隨便聊聊，一邊干活兒一邊說，兩不耽誤?！碑吘乖趧e人專屬時間里一魚兩吃，我還是客氣地征求了一下那位大姐的意見。

“不礙事，嘮你們的?！蹦俏淮蠼慊卮鸬酶纱唷⑺瑲?。

咔嚓咔嚓，在細碎的節(jié)奏聲中進入下一個工序，董英子也開始了她的講述：“從何說起呢，就說這個店吧。畢業(yè)后我在家閑了一段時間，父母年歲大了，我不能在家吃閑飯啊，就去了家歌廳。我嗓音好，天生的，在歌廳上晚班，就是陪唱，客人點歌，賺點兒提成，也有給小費的，一個晚上運氣好能賺上幾百元。后來，孫哥知道了，說那地兒復雜，不讓我在歌廳干。他說，英子你得干點兒正經(jīng)事兒。我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開家店，不然這幾年就白學了?？墒牵覜]有資金，就是開一家小店，沒有十萬打底兒開不了張。孫哥說這事他知道了，就從頭到尾給我張羅這事?！倍⒆忧昧饲脡Ρ冢l(fā)出咚咚的聲音，“這墻是用石膏板隔的，本來是一家，他找人家一分為二，才有了這家店。里里外外都是他找人給設(shè)計的，用的裝修材料、地磚、墻磚、燈具、裝飾畫啥的都是他幫我參謀，裝修兩個月，他比自己的事還上心呢。沒有他，這家店開不起來。”

董英子長發(fā)披肩，亞腰，臀部微翹，穿著棕色的一步裙，她隨著剪刀的走向不時調(diào)整著小碎步，圍著顧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坐在董英子的身后，她真實的一半在鏡子里。為了能看見鏡子，我不時調(diào)整著坐姿。

我對著鏡子問：“他為什么這么做呢？”

“人心好唄?！倍⒆铀α艘幌麻L發(fā)，一張秀氣的臉露了出來，“他和我哥是哥們兒，我媽說，這叫一貧一賤，交情乃現(xiàn)。他對我爸媽也沒得說，有一次我爸心絞痛住了院，我不想麻煩孫哥，就沒跟他說。他知道后跑到醫(yī)院，朝我發(fā)火，說萬一出了事，他怎么向我哥交代？記著，家里有什么事必須跟他說。這些年，我爸媽住院不下十次，每次他都跑前跑后，同屋的病友直羨慕，跟我爸媽說，看你們多有福氣，兒子真孝順！”

董英子吃吃地笑了：“要不是孫哥，我媽的那條腿恐怕就保不住了。前幾年，我媽膝關(guān)節(jié)老是疼，越來越重，都走不了路了。到區(qū)醫(yī)院診斷是膝蓋骨老年性鈣化，大夫建議手術(shù)換兩個人工關(guān)節(jié)。我想起他跟我說過的話，便沒敢瞞他。他咨詢學醫(yī)的朋友，說這種手術(shù)風險很大，我媽的病還沒到非做手術(shù)不可的地步。他帶我媽跑市里幾家專科的大醫(yī)院，在一個老中醫(yī)嘴里打聽到一個偏方，用洋大麻子花，就是華佗發(fā)明麻沸散用的那個曼陀羅花，花色有兩種，白花在路邊和野地里常見，紫花要去深山溝里找。要用紫色的曼陀羅花和細辛一起泡酒，擦病變關(guān)節(jié)。這個偏方有大毒，用了一段時間，后來兩個膝蓋竟然痊愈了，到現(xiàn)在也沒復發(fā)。這些事我都記著呢，我哥就要出來了，到時候我一件一件說給他聽?？纯?，你的這個朋友沒白交，瞎吃瞎喝的那些有啥用，有事都躲你遠遠的。我爹媽常念叨，要不是孫洛這幾年幫著，我們家難去了。我媽還跟孫哥說，孫洛啊，寶子不在，我能認你當干兒嗎？孫哥說，您還認啥？我就是您干兒！”

做頭發(fā)的大姐不禁感慨：“這樣的人少找。”

“嗯呢，可不是嗎?！倍⒆诱f。

我記著盛國強說過，董英子出過一檔子事，不知是什么事，我拿不準向本人求證好不好，便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憋住。董英子微微愣了一下，不自然地說：“都過去好幾年了，還提它干什么？”我馬上跳了一個話題，以遮飾被拒絕的尷尬：“能找你的父母聊聊嗎？”她爽快地告訴了我住址，趁著顧客頭發(fā)定型的空兒，她還給她老媽打了一個電話。

我出了“炫酷造型”，一時不知何去何從，董的父母很少出門，什么時候去都方便。孫洛，我打算最后找，全打探清楚了，找他就是核實細節(jié)，挖掘動機。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告訴我，拔蘿卜不能直接薅蘿卜纓子，要深掘慢起。反過頭來還是得找老盛。想著，我就掏出了手機，上面有一條未讀短信：“董英子的事，你可以先去分局檔案室查檔案，我到海邊去幾天，休最后一個年假。盛國強?！?/p>

查檔案，這也是條道兒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我抬眼一看，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鼓樓主街上，現(xiàn)在的鼓樓街道經(jīng)過一次復古式改造，原來那些小發(fā)廊、小歌廳、小洗浴都不存在了，街面店鋪都成了上下兩層幾百平的大店，老家肉餅、呷哺呷哺、一對一課外輔導班，還有更遠的建設(shè)銀行、肯德基……街景街貌與十年前已經(jīng)大不相同?！半u”不站街了并不說明她們的買賣黃了，那種黑色行業(yè)在看不見的地方無形地發(fā)展、整合和升級——合理、不合法地存在于這些光鮮產(chǎn)業(yè)的背后。孫洛不在了，可“孫洛們”依然固守陣地，在和他們斗智斗勇。

出了鼓樓主街，左拐進入東關(guān)大道，再行百余米就看到了分局十二層玻璃幕墻大樓，檔案室設(shè)在一層。我讓檔案員檢索事主姓名董英子，電腦上彈出的案件類別竟然是“強制猥褻”。怨不得，董英子怎么好意思對一個大老爺們兒說這事。

按照索引號檔案員很快找到當年的案卷，送到了閱檔室，案卷在我手中一頁一頁過錄。嫌疑人叫薛剛，某建筑集團部門經(jīng)理，三十二歲，某日酒后和生意伙伴到董英子工作的歌廳K歌，見董英子冰肌藏玉骨，衫領(lǐng)露酥胸，就起了淫心，將董英子拉在包間沙發(fā)上挨挨蹭蹭，幾曲過后，將一沓錢塞到董英子手心，以為交了過路費就暢通無阻了，一只手下作地向她大腿內(nèi)側(cè)摸去。董英子還是個姑娘家，一觸即跳。那孫子是個采花老手，董英子一跳起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乳罩后面的小鋼鉤不知什么時候給解了。松弛下來的胸部讓她大窘，揚手扇了那孫子一耳光。薛剛氣急敗壞，趁著酒勁兒把董英子按倒在沙發(fā)上，用腦袋拱董英子的胸脯。筆錄上的一段話被熒光筆標紅——

問：請說下他侵害你的具體行為。答：他嘬我的乳房，把左邊的乳頭含嘴里了，還用力嗍。我的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他不撒嘴，我就把他的臉撓了一把。問：接著說。答：后來，他們一起來的人把他拉開了，我報了警。

這段話，不知是被辦案人員、檢察官還是法官標紅的。再往后翻，在證人證言部分，薛剛的同行者只證明倆人因為糾紛發(fā)生打斗，具體什么事不知道。當時包間內(nèi)燈光暗，也沒看清兩人的具體行為。在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部分，薛剛不承認有猥褻行為，說兩人因為服務(wù)消費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后動了手。至于細節(jié)，薛剛反復說自己喝多了，記不得了。證據(jù)部分有法醫(yī)中心的兩份鑒定意見，大致是說DNA樣本認定同一，全是專業(yè)術(shù)語，我沒怎么看明白。判決書上載明，薛剛因為強制猥褻罪被判刑五年，這難道是一起零口供起訴、判決的刑事案件？

放下案卷，我突然想起，董寶子也應(yīng)該有案可查啊。記了幾個關(guān)鍵點，還了這本卷。我向檔案管理員提出新的要求。他敲了幾下鍵盤，電腦屏幕上彈出了案件索引號，與剛才不同的是，在案件索引號下面多出一欄“歷史查詢記錄”。他雙擊鼠標，屏幕跳出“查詢?nèi)耍簩O洛，時間：2006年12月3日?！?/p>

“這是什么意思？”我問。

檔案管理員解釋：“很好理解，這個叫孫洛的人在這個時間查過這本卷?！?/p>

公安業(yè)務(wù)檔案卷隨案走，法院審判完畢，向公安局檔案室一年返一次卷，董寶子的案子發(fā)生在2005年底，就是說這本檔案剛歸檔，孫洛就過來查卷了。

他迫切想知道什么？ 他從中又獲得了什么信息？預(yù)審處經(jīng)常到檔案室查嫌疑人前科，有一種可能，借這個便利條件，他關(guān)心了一下自己的兄弟，或者說，關(guān)心了一下自己想要關(guān)心的事情。

董寶子的傷害案經(jīng)過和老盛講述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細節(jié)。幾個“雞店”老板的證言是我之前沒聽說過的：甲說，董寶子每月都帶幾個鏟地皮的到各店收三千到五千不等的保護費，街上的店大多數(shù)都是他罩著。乙說，董寶子可厲害了，誰不交錢誰就等著倒霉吧，早晚得折進去。丙說，辛辛苦苦掙的錢，誰愿意交啊，不交這買賣就干不下去，聽說董寶子也就是一個馬仔，背后有人撐著。

辦案人員圍繞敲詐勒索審了五六堂，每次都形成一份材料，看來這是他們想重點突破的地方。但是前幾次材料內(nèi)容變化不大。最后一次，董寶子崩了，承認半年時間前前后后收了六家“雞店”十萬塊錢。

預(yù)審員：“是有人指使你？”董寶子：“沒有。”預(yù)審員：“你再好好想想（法制教育）……”董寶子：“不用想，沒有就是沒有?！鳖A(yù)審員：“那，你要挾他們的手段是什么？”董寶子：“舉報，誰不給就舉報誰。”

合上案卷，我看到在案件類別一欄除了涉嫌故意傷害（重傷），還有涉嫌敲詐勒索這個罪名，難怪判了十二年。孫洛和這個眼線到底有沒有瓜葛？這個曾經(jīng)讓我熱血沸騰的形象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盛提供的這個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邂 逅

手機鈴聲響時，我正在單位食堂吃早點。是一個陌生號碼，接通后，電話里說：“兄弟，我是預(yù)審處的孫洛。”絕對出乎意外，我忙說：“孫哥你好！評選的事你聽說了吧？我正想找你聊聊，你什么時候有時間？”

孫洛說：“我給你打電話不是想感謝你，我想求你，這件事到此為止。這點兒破事算不上事，謝謝組織關(guān)心，請考慮別人，我不愿意參加這個評選?！?/p>

孫洛這個態(tài)度在我的意料之中，很多人都不愿意張揚，所以我沒敢輕易碰孫洛。但是，這事要是黃了，自己前期的辛苦白搭不說，怎么向領(lǐng)導交代？

我趕緊說：“別介，孫哥，我這兩天凈聽別人說你的好了，是不是顧忌董寶子是您的工作對象??？這些，材料都是可以處理的。這事宣傳宣傳對你來說沒什么壞處啊。”

孫洛的語氣有些僵硬：“我說過了，這件事我不想對外說，請你們另選他人，謝了！”說完就掛了。

孫洛是這個態(tài)度，我轉(zhuǎn)動著手機發(fā)呆。我的決心沒有因為他的態(tài)度而動搖。采訪繼續(xù)，最后怎么辦再說，先把素材拿到手。手里有糧，心中不慌。那個鬼怪的臧主任要是再興師發(fā)難，我就能說得頭頭是道了。

一抬頭，楊副主任端著餐盤坐在了我的對面。他問：“怎么樣了？”我把這兩天采訪的情況簡要向他匯報了一下。楊副主任聽完，淡淡地說：“事跡一般啊，和臧主任說說，建議另選他人吧。”我詫異，幾天走訪，我的感覺和他恰恰相反。我問：“是您跟臧主任說，還是我跟臧主任說？”他沒抬頭：“你說吧。借你口中言，傳我心中事。”我瞬間明白了，孫洛不愿意參加這次評選，是不是托到他這兒了，他在幫孫洛的忙。我口中應(yīng)著，心里注定要來一次陽奉陰違?，F(xiàn)在事跡挖掘倒在其次了，逆流而上，我想弄明白他們到底在回避什么？

董寶子家住在西順城街周倉庵胡同15號，街門開在一排青磚倒座房的一角。我邁進大門，門道一側(cè)堆滿雜物，通道狹窄、幽暗、潮濕。走到盡頭右轉(zhuǎn)，見一院落，這是一個有著三戶人家的大雜院，董家居東。進到屋里，一股西藥味直鉆鼻孔?？看耙兄粡埣t漆老墻柜，柜面油漆斑駁，上面擺滿各種藥盒。董寶子的父親，一個眼袋嚴重下垂的干瘦老頭兒，顫顫巍巍地搬過一把小凳子，我趕緊接過來，靠著墻柜坐下。

你們要是不搞這個評選，這點兒事就爛肚子里了

董寶子的母親體胖人虛，說話有氣無力。如果有足夠體力，她的語速定會更快更強：“孫洛這孩子好??！你就說，冬天買煤，夏天苫房，搬個重東西，家里沒男孩兒行嗎？你今兒正發(fā)愁呢，明兒他就來了，把日子掐得準準的。每年春節(jié)，他先到我這兒吃完餃子，再去看自個兒爹媽。有時候，把老婆孩子一起帶過來，就是為了給我們添個樂兒。趕上值班，他就讓媳婦來。這些年一年不落。我說，你別老是往我這兒跑了。他說，年年三十兒吃兩頓餃子，多好??！”

董父干咳了一下，老人的不高興寫在臉上。董母翻了老伴兒一眼，說：“我就說！不讓我說，憋死我呀，哪一句是瞎話？人家對咱們好，咱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p>

我詫異：“伯母，什么情況？”

“孫洛這孩子交代過，不讓我們提這些事。人家這是上級，咱們不主動向上級反映情況，上級跑家里來調(diào)查了，你再不說點兒實話對得起孫洛嗎？你就說，咱們拿什么給孫洛，說點兒現(xiàn)成話還不會，就你老實在！”

婦強夫弱，又是這種家庭標配。數(shù)落或嘮叨在這樣的家庭結(jié)構(gòu)內(nèi)是家常便飯。同我所料，董父避其鋒芒，索性拿起噴壺去院外灌水澆花?！皠e理他，咱們接著說。我們寶子一進去，我難去了。以前我在西順城街有一個炒貨攤兒，賣花生、瓜子、核桃、栗子什么的，做買賣都講究扎堆，扎堆也好也不好，一條街就四五家，賣家多了就競爭。寶子出事后，我干啥都沒心思了，可日子還得過，歇了幾個月后我強打著精神出攤兒，隔壁攤位的老高幸災(zāi)樂禍，故意問我，呦，大姐，寶子今天怎么沒過來幫忙?。课壹傺b沒聽見都不行。只要有人往我攤前一站，他就明目張膽搶生意，哎，這位先生，您還是來這邊瞧一瞧吧。壓低聲音，還故意讓我聽到，那家啊，東西不干凈。給我氣得渾身哆嗦。我說，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回敬說，你兒子都進去了，你還牛什么？那次恰巧讓孫洛碰上了，給勸開了。后來，我聽說孫洛為這事單獨請他喝了頓酒，兩人在酒桌上不知說了什么，反正以后老高就毛順了，又像以前一樣客客氣氣，有時候忙不開，還主動幫忙卸個貨。后來我腿腳不行了，就不干這行了。”

老人將一直捏在手里的小藥片兒揉進嘴里，順便給我倒了一杯白水。我想，沒有寶子的日子，他們的生活也像這杯白水一樣寡淡無味吧。

“寶子判了后，就讓探監(jiān)了。第一次，孫洛買了應(yīng)季的衣裳還有寶子愛吃的東西，拉著我們一家子去了監(jiān)獄，他先讓我們說。說啥呀，凈哭了。最后快到點兒了，他說，他跟寶子說幾句。隔著大玻璃，拿電話說話，聲音聽得真真的。不知那天他咋那激動，朝著電話那個喊，兄弟，我對不起你！讓你受罪了！家里有我呢，等你出來的那一天，我把他們好好的交給你！說著，他把那大玻璃拍得咚咚響。哥兒倆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邊，小牛一樣哞兒哞兒哭。以后，都是他開車拉著我們，東西全是他置辦。哪回他都囑咐寶子在里面好好掙分。開始我不明白掙分是啥意思，原來表現(xiàn)越好，掙的分就越多，掙分多就能減刑。前前后后減了三次，一共兩年零三個月?，F(xiàn)在好了，熬過來了。我掐日子，下個月就回來了。”說著，老人望向窗外。秋天的天空明朗、深遠，她久已干涸的眼中泛起了一汪兒濕潤的水色。

董母又說自己和老伴兒的身體，這些董英子都講過了，我還是猶如第一次，耐心地聽她絮叨完。她最后囑托：“這孩子，你們要好好表揚表揚！”

從董家出來時天已擦黑，行人、車輛擠擠挨挨，填街塞道。我坐了一下午肩酸背痛，渾身筋骨似乎都皺巴到了一起，出了西順城街，我向蘇荷廣場走去。忽然，我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步態(tài)，那個身影一聳一聳緩慢向這邊移來。男人推著輪椅，老態(tài)初顯，用老盛的話說，拄著輪椅，身邊陪伴著個中年女人。這個保姆，老盛稱之為的“小保姆”并沒有坐在輪椅上。那個男人還真是個熟臉，他表情木訥，目光倔強地看向前方。每一步，他的腿腳都嚴重背叛著大腦，其軌跡艱難地保持著一條直線。

一個小孩兒踩著滑板猛地沖到了我的前面。 “這孩子，你慢點兒！”身后的大人跑了過來，孩子卻掉頭轉(zhuǎn)向，哧溜跑了。

“哎，盛老！”我居然意外地見到了老盛，“這是您孫子？您不是外出度假了嗎？”

見到我，老盛也頗感意外。他說：“我昨天回來的，到止錨灣住了幾天，現(xiàn)在叫東戴河，山海同灣，在那兒買了套房子，一年要不去一趟，房子空著不住就覺得虧得慌?！蔽艺f：“您把自己退休以后的事情全安排好啦？羨慕?！?/p>

我們在身后花壇的壇沿上坐下，老盛摸出了他的黃盒“紅梅”。孩子精靈一樣閃現(xiàn)，一下?lián)屪吡怂拇蚧饳C。老盛央告：“一根，就一根。”那小哥兒笑著：“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說著又滑走了。我樂道：“有人管著多好啊?！崩鲜o奈地將已經(jīng)夾在手里的煙又塞回了煙盒：“哼，爺爺？誰是爺爺？你是爺爺，我是孫子。”

我把查檔情況和老盛說了一下，老盛說：“董英子的那個案子沒有孫洛就瞎了?，F(xiàn)場沒有錄像，雙方各執(zhí)一詞，在場的證人都是嫌疑人那邊的，誰得罪自己的客戶啊？沒人說實話。我一看要瞎，提前咨詢了一下法制處，法制處說口供拿不下來，這個人進不去。那孫子酒醒了，哪承認啊。孫洛來了，我把情況一說，他急了，說，這個混蛋必須裝進去。那語氣，好像他是所長，我是辦案民警似的。他不想想，他不過是一個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的民警，啥時候也輪不上他這樣跟我說話啊。我說，我他媽的不想給他裝進去？這種情況咋弄？你說咋弄？他拿起案卷半天不言語，一頁一頁看完后說，這個案子還有工作可做呢?！?/p>

老盛的孫子不時回來一次，在老盛懷里一扎，撒一下嬌又跑掉。老盛說，他這個“爺爺”只有睡著的時候能老實會兒。

“我們這些老貨都習慣拿口供，孫洛不介，他注意了兩個細節(jié)，那孫子主要猥褻手段是啃董英子的乳房，董英子把他撓了一把。孫洛問，乳房上的唾液提取了嗎？我愣了，說沒有。實際上我不太了解這些刑事科學技術(shù)。他說，聯(lián)系法醫(yī)，擦拭子提取。那孫子臉破了嗎？他又問。我說，破了。那董英子指甲縫里的皮膚組織提取了嗎？我說沒有。是沒提還是沒提取到？我說沒提。你瞧我這跟頭栽的！零口供起訴，憑法醫(yī)鑒定給判了。乳房上提取唾液，這事以前哪聽說過？也虧他想得出。這個案子被分局當成典型案例，局長大會小會一直說到年底，讓民警辦案注意增強證據(jù)意識。干了一輩子，我沒服過氣，這回……”他剩了半句話，在嘴里。

案卷上的那段話不是法官、檢察官、辦案人員，而是孫洛標紅的。

老盛向多個行人借火，他運氣不好，沒有一個人吸煙。好不容易見到幾個抱著啤酒，夾著煙卷的民工，老盛跑上去跟人家對火。這時孩子又滑了回來，他做賊似的把剛點燃的煙在屁股后悄悄按了。

我說：“戒了吧，盛老。那東西一點兒好處也沒有?！?h3>安魂所

別的組進行得比我順利，有的組材料已經(jīng)上交。好飯不怕晚，那些到手的素材就是一份份新鮮食材，經(jīng)我這個大廚加工，會變成一道美味大餐。

孫洛的事跡都浮在表面了，組織起來不是難事，可是我腦中的問號依舊存在。我想起了臧主任的提示：他的動機是什么？難道用董英子的話說，僅僅是人心好？人可是最沒長心兒的動物。善惡只在一念間，人心好能不能支持他十年？還是孫洛不想放棄這根眼線，繼續(xù)經(jīng)營，進行著感情投資？如果是這樣，我攪和進來就純屬添亂了。

我覺得董寶子還是要見一見。

“這里是不是亞洲最好的監(jiān)獄？”我問陪同的管教隊長。

“不好說?！彼幕卮鹱屛屹澷p有加，這個人實在！平心而論，監(jiān)獄硬件條件確實不錯，多功能廳足可以和任何大學校園里的禮堂媲美。穹頂燈光燦若星空，舞臺底下排排座椅向上延伸，空無一人，又似滿場觀眾。那些被改造人員身著禮服整齊排列在舞臺中央，紳士般文明高貴。柔和的光線打在他們安詳靜謐的臉上，款款深情、如癡如醉的歌聲在這個高屋廣廈間緩緩流淌：“半個月亮爬上來/咿啦啦/爬上來/照著我的姑娘梳妝臺/咿啦啦/梳妝臺/請你把那紗窗快打開/咿啦啦/快打開/咿啦啦/快打開……”

夜風習習，月色溶溶，寧靜的夜色下，他們用歌聲輕輕叩打著心愛姑娘的心窗。我心頭一震，被那份純真美好的感情吸魂攝魄。就是憑著這個曲目，他們闖進全市監(jiān)獄系統(tǒng)文藝匯演的復賽，正在竭力備戰(zhàn)決賽。我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里的和諧，那個隊伍起了小小的波動。

“董寶子！”“到！”隨著應(yīng)答，一個面部消瘦的男子跨出隊列，隨即跑了過來，所有目光望向我，這個來自大墻之外的人?？吹剿囊凰?，我想到了他的父親，那個坐在我的面前始終一言不發(fā)、眼袋嚴重下垂的垂暮老人。

管教隊長為我們提供了一間環(huán)境溫馨雅致的會客室。我開門見山：“我是為了了解孫洛的事跡來的。”

董寶子的反映不同于他的家屬，甚至略有驚異：“他，什么事跡？”

“你服刑這些年他一直在照顧你的家庭，這個你知道嗎？”

“噢，這個，我家人都說過，孫哥夠意思，我感謝他?！?/p>

我希望他繼續(xù)講下去，像他的母親一樣滔滔不絕，可是他茫然地看著我，目光空洞、語言匱乏。他不是直接受助者，感覺可能沒有他的親屬細膩而強烈。我換了話題：“說說你們哥兒倆的交情吧?！?/p>

董寶子沉默了四五秒鐘才開口：“孫哥參加工作就在鼓樓派出所，去的時候我在派出所當保安。老百姓管我們叫狗腿子，警察的狗腿子。只要是警察不愿意干的差事，就會指使我們干。有的警察對我們吆喝來吆喝去，看他們就煩。你讓我干活，我也應(yīng)，就跟偽軍糊弄皇軍似的，在活兒上找齊兒。孫哥不一樣，他對我們真像對自己的弟兄一樣。派出所工作沒時沒晌，跟他出去，回來錯過飯點兒就帶我們?nèi)ヅ沙鏊吷系娘埖辍：觅嚥徽f，能吃口熱乎的。開始我們還以為派出所給報銷呢，后來才知道是他自己掏腰包。他把人當人，我們保安都愿意跟他干活?！?/p>

我感到很吃驚：“你在鼓樓派出所當過保安？這個情況老盛一次都沒和我說過啊?！?/p>

“老盛？盛國強??？”董寶子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沒和你說，那是他沒臉和你說。”

“那次是一起租房糾紛，一個小伙子給房主新刷的墻上蹭了個大腳印子，退房時房主不干了，扣他五百塊押金。兩家說不到一塊兒，小伙子就報了警。孫哥和我一起去的，這種事一般都是兩頭抹，孫哥說完那小伙子，又說房主。意思是說小伙子不對，但您這錢要的也忒多了點兒。剛一開口，那房主就不干了，質(zhì)問孫哥，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向著他說話？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岔。后來，那房主就罵上了，罵孫哥、罵警察、罵社會、罵政府，整個一個精神??！足足有半個小時，孫哥沒搭理她。沒法談了，孫哥說，這是糾紛，不行我留個證，你們?nèi)シㄔ浩鹪V吧。房主攔著警車不讓走，必須讓警察說出一二三來。我看孫哥那火憋得騰騰的，可警察不敢跟老百姓怎么著，只要群眾一投訴，督察先把你查個底兒掉。后來還動上手了，那房主把他的帽子打飛了，警號揪了。孫哥不怕流汗，不怕流血，他怕流淚。我看到了他在流淚，他的淚沒有淌在臉上，一股子一股子流在心里。我大嘴巴子就呼上去了。我他媽不是警察，我怕啥？出手那一瞬我就想好了，豁出去這差事不要了！”他咕隆喝了一口水，“這事出了，人家到處告。孫哥找所長，說光處理保安不行，她的行為構(gòu)成妨礙公務(wù)了，也該拘。所長怕人家上訪，再加上有人托情，那邊沒追究，就給我開了。您說，涉及民警切身利益的事都不敢出頭，一碗水端不平，還向外灑。他有什么臉說？這個事我不作興他。”

董寶子給老盛打了一個大大的差評。看來，這個性剛氣傲的盛老也有令人嗤鼻的腹黑之處。

“不干保安了，我就在街上拉黑車，以前下班后干，沒了工作干起來就更專業(yè)了。為這事，孫哥老是覺得虧欠我，我沒覺得咋樣。在裉節(jié)兒上，誰也別裝逼。不在一起干了我們還是哥們兒?！?/p>

董寶子語調(diào)不高，聽來卻鏗鏘有力，透著很多人早已丟失的義氣。我仿佛看到了肝膽相照的李逵和宋江，在心中為之點贊?！端疂G傳》里面說，知恩不報，非為人也。人情大似圣旨，孫洛是應(yīng)該好好回報人家。

董寶子向我介紹了他們的積分管理制度、一日生活制度，領(lǐng)我參觀了供服刑人員和家屬聚餐用的親情餐廳，掛滿書法、繪畫、十字繡作品的文化展室，看他們的圖書室和自辦刊物《新航報》，居然還有一間取名“繭吧”的心理輔導室，意為服刑人員犯罪是作繭自縛，經(jīng)過漫長的孕育，他們會蝶蛹蛻變，變成美麗的蝴蝶飛出高墻，翩翩起舞。

這幾年他并沒有在此浪費光陰，自學拿下了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法律專業(yè)十幾門課程，大專文憑即將到手。有的服刑人員竟然拿下了大學本科文憑，還有的人搞出科技發(fā)明，申報了國家專利。

這里和我想象中的監(jiān)獄大不一樣。上帝愛民如子，普度眾生。在他們漫長旅行途中設(shè)置好了客棧，供這些疲憊的同行者在此歇腳打尖。路途上，人的靈魂躁動不安，進得門來，他們的靈魂淡泊安寧。他們在此洗心聽經(jīng)，滌塵除垢，歡聚一堂。監(jiān)獄更像是安魂所和修道院。這里，真是個神秘又神奇的地方。

壓死駱駝的稻草

我的寫作從晚上開始，加一個白天，材料就大體成型。磨刀不誤砍柴工。楊副主任午間走進辦公室對我說：“道德模范的事臧主任定了，向市局報孫洛，其他人員局內(nèi)表彰。材料盡快出手，你們科的人全部轉(zhuǎn)向支援人事科，參與組織退休民警榮譽勛章頒發(fā)儀式。”

那天下午，我抓緊時間對材料做上報前的最后一次修改。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中年男人進來問我：“你是烏銘？”聽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說，“我是孫洛?！闭f著，他就坐在了我的面前。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的事跡材料。光標已經(jīng)走到了最后一行，材料里的主人公從干巴巴的文字中走了出來，我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這個人和文字里面的光輝形象聯(lián)系起來，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我心懷忐忑，一時猜不透他此行的目的。

“你們確定了？”他面無表情，聲音低沉，顯得很疲憊。

我說：“領(lǐng)導定了。本周三是最后的截止日期，如果您還有什么事向我說，我協(xié)調(diào)一下，晚報兩天估計也沒問題?！?/p>

“報上去會怎樣？”他問。

“市局將與電視臺合作，策劃一場溫馨感人的頒獎晚會，請相關(guān)人員上臺講述你們感人的故事，然后在電視臺播出；組織報告團搞一場大型報告會，然后在各分局巡回報告，按照策劃還會走進校園，把警察的光輝形象植根在孩子心中；與歌舞劇團、話劇團合作，創(chuàng)作舞臺劇、話劇，以藝術(shù)的形式弘揚警察大愛；還會請知名作家走進警營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結(jié)集出版向社會公開發(fā)行，還有報紙、網(wǎng)站、微信公眾號……”

不是我信口開河，這是市局的策劃案。他們將竭盡全力為道德模范這頂高貴華麗的王冠裝點上一顆顆璀璨的寶石。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他的眸子應(yīng)該熠熠生輝，可是我沒有見到一絲光亮。躲閃、猶疑，還有一種說不出的……他的目光從我興致勃勃的臉上草草地掠過，那凌亂的目光讓我瞬間穩(wěn)穩(wěn)抓住了來自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怕！

那是怕??！在他看來，這些不虞之譽并非一步步臺階，更像是要壓死駱駝的一根根稻草，疊加，再疊加，他終于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夠了！”他打斷了我的喋喋不休，長嘆了一聲，“唉——報我，你會栽跟頭的?！蔽也唤馄湟?，難道事跡都是假的？不可能！材料都是我一手獲得的，沒有一件事來自道聽途說。我不以為然，你不愿意宣傳也用不著嚇唬人?！肮臉欠志謺鲂υ挼?，大笑話！”他又說。

我在想另外一個問題，如果他說董寶子是他經(jīng)營的眼線，我將如何處理？這確實是個問題?？伤]有這樣和我交涉，我的擔心成了多余。

“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向你們提供的這條線索？”這大概是他此行的目的吧。我沒有忘記對老盛的承諾，答案早已備好，現(xiàn)在這個問題姍姍而來。

“聽居委會阿姨說的，她們早就想把你當‘身邊好人上報區(qū)文明辦?！倍瓕氉幽赣H的性格讓我對這個謊言過關(guān)充滿信心。

他搖了一下頭，堅決地說：“不可能！”那神情不容人反駁，他只是想再證實而已。

我們沉默下來。少頃，他拿起桌上的那本臺歷端詳了幾秒鐘，又拿出手機翻看自己的備忘錄。他合上眼睛，像是算計著時間，我看到了他眼角密集的皺紋，二十幾年警察生涯滄桑與辛勞全滲透在那一條條的溝壑里。

“你們不會提前上報吧？”他像是想好了一件事，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會，只能遲報，不會提前報?！?/p>

他沒再說話，眼睛突然亮了。忽地，他像一棵樹從椅子上拔地而起。轉(zhuǎn)過身去，他的容貌瞬間在我眼中就面目不清了，那微駝的背影淡出了我的辦公室。

上帝的罰則

潞城公安分局首設(shè)退休民警榮譽勛章授予制度。從警期間零違紀，退休時平安著陸的民警將獲此殊榮。是開始，不是結(jié)束。在人生即將邁進第二個春天的門檻，應(yīng)該有個儀式，如同入警的光榮時刻再次來臨。周二，分局策劃的退休民警榮譽勛章頒發(fā)儀式隆重舉行。

二十多位退休老同志胸戴大紅花腰板筆直，我見盛國強神采奕奕地坐在頭排中間位置，目光炯炯。會場一改往日的刻板、嚴肅，每個角落都洋溢著溫暖和感動的氣氛。第一項，全體起立，奏《人民警察之歌》，那些老同志淚光閃閃，嘴唇翕動，輕聲跟唱；第二項，分局領(lǐng)導致辭《戰(zhàn)友再見》，老同志的手掌如兩排山在猛烈撞擊；第三項，退休老同志上臺，分局領(lǐng)導為他們贈送個人工作照影集；第四項將整個活動推向高潮，分局領(lǐng)導走下主席臺，為退休老同志逐一頒發(fā)、佩戴退休榮譽勛章。

這些從人生大戰(zhàn)場上退役的光榮戰(zhàn)士，摩挲著金燦燦的榮譽勛章，目光流露出喜愛和珍惜。此時，頒獎完畢，音樂聲止。老盛的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了，銜接得如此緊密，就像事前經(jīng)過彩排。他忘記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與會場氣氛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手機鈴聲《月光下的鳳尾竹》讓所有在場的人瞠目結(jié)舌。

老盛看了一眼手機，竟然接通了電話。這是什么重要電話，竟然讓他在這樣的場合無所顧忌？此時，領(lǐng)導回到座位等待下一個議程。臧有良的目光嫌惡地看向這邊，人事科科長疾步上前，扯著老盛的袖子。老盛沒有說話，手機緊貼耳郭靜靜地聽著，他面色凝重，臉上的驕傲和喜悅在眾目睽睽之下正在一層一層褪去。

主持人機智地說：“下面，進行第五項議程，請退休老同志代表盛國強發(fā)表退休感言?！?/p>

人事科科長又一次扯了扯老盛的袖子。老盛醒了，他慌亂地從兜兒里翻出事前寫好的稿子，猶疑地走到了發(fā)言席前。停頓片刻，發(fā)言稿被他揉成一團，草草地塞進褲兜兒。

老盛把麥克風捋直，他的聲音在會議室廓落的空間里瑟瑟抖動：“本來準備了一個發(fā)言稿，突然覺得上面的話不是我想說的，就隨便說幾句吧。以前，民警退休辦個手續(xù)就把人打發(fā)了，有人情味兒的單位會開個座談會，從沒像今天這樣搞過。分局搞這樣一個儀式，我不僅體會到了被尊重，更懂得了敬畏和珍惜，這是警察應(yīng)該得到的禮遇和尊榮。在拿到勛章的一瞬，我突然想，這個榮譽應(yīng)該屬于每一名警察?？墒?，有的人卻拿不到它。我在想一個問題，我有沒有資格拿到？對于帶兵的人來說，我們不僅自己要拿到這枚勛章，更重要的是，讓你手下的每一名民警都有今天——得到他們應(yīng)該得到的禮遇和尊榮！”

就像一列突然停駛的高速列車，它任性地將所有乘客搞了個人仰馬翻。一個人辛苦走到現(xiàn)在就可以居功自傲了，居功自傲的人就沒必要瞻前顧后了，隨它去吧?；靵y中，他有條不紊地摘下胸前的紅花和榮譽勛章，將它們整齊地碼放在發(fā)言席的臺面上。他抹了把眼睛，悵然若失，丟了魂兒一樣兀自走出了會場。

老盛顯然被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搞亂了，我隱約地覺得這件事和孫洛有關(guān)。追出會場，我沒有見到老盛的身影，微風拂面，頭頂湛湛藍天澄澈如洗，我的手機這時開始嗡嗡震動，是孫洛。

“兄弟，你既然闖了進來就負責到底吧，拜托你一件事。下個月寶子就要出獄了，本來應(yīng)該是我陪伯父伯母和妹妹去接他，現(xiàn)在是不可能了。拜托你帶他們?nèi)グ桑掖饝?yīng)過寶子，把好好的父母和妹妹交給他。”

“剛才是你給老盛打的電話？”我急于求證，怕他掛掉，連忙追問。

“我告訴他，不用懷疑了——是我?！彼p輕吐出最后兩個字，語氣從容淡定。

我瞬間明白了孫洛的意思——他是當年董寶子敲詐勒索案遺漏的同案嫌疑人。

這個身份顯然與道德模范相去甚遠。問號打開了的那一刻我心生感慨：你是你的上帝，你的上帝存在于自己的內(nèi)心。上帝是公平公正的，你逃避一種懲罰獲得了肉體的自由，可是靈魂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鎖，這種懲罰更痛苦?？傊?，懲罰不可豁免。時下俗語如是說：在外混，遲早是要還的——這就是上帝的罰則。

主持人還在極力救場，這個會場已經(jīng)不可救藥。無聲的炸彈在會場炸響，整個會場硝煙彌漫。人們小聲傳遞著一個消息：孫洛已到分局紀委投案自首。

眾人無一不表情疑惑，他們腦子都在追問同一個問題：他？他能有什么事？

晨光乍泄，董寶子的父母和妹妹迫不及待鎖好家門，翹首等在街上。頭頂那棵老槐樹正在簌簌落葉，他們站在樹下，黃葉滿身。我開車接上他們，車躍上順城街，地上的落葉像一群黃色的蝴蝶倏忽而起，它們追隨飛轉(zhuǎn)的車輪上下左右翻飛。繼而，一群群歡快的蝴蝶忽起忽落，一路隨車而舞，直至歡送我們拐出鼓樓老街。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