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智心
麥青青站在老班的辦公室外面,有些垂頭喪氣。她背倚著墻,似乎很無力,腳卻不安分地,一下一下地踢著地面。
這個月過得真是灰頭土臉。她突然頻繁地出入辦公室,來同老班兼語文老師談心。老班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常年把頭發(fā)挽成一個老土的發(fā)髻,從厚厚的眼鏡片后射出來的犀利目光總讓人感覺渾身不自在。
她想,這樣的談心一遍又一遍,一點意思也沒有。這次倒好,把老爸都叫來了,老班實在是太無聊了。
有同學(xué)路過,詫異地打量著她。她翻了個白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突然,她又不安起來,轉(zhuǎn)過身,踮起腳,從窗簾縫隙中望過去。辦公室里,老爸站著,低著頭,像認(rèn)錯的小孩;老班坐著,特別嚴(yán)肅,打著手勢說著什么。老爸也是一臉凝重,不住地點著頭。
麥青青看著,覺得老爸真可憐,自己任性,卻害得他被罵。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踢著地面。等踢到兩百下的時候,老爸出來了。她輕輕地走過去,挨著老爸,卻不敢看老爸的眼睛。
不等她說什么,老爸就安慰似的開了口:“別擔(dān)心,會有辦法的?!?/p>
“你挨罵了嗎?”
“沒有。快走吧。”
麥青青絞著書包帶子,跟在老爸后面回家去。她抬頭看著老爸的背影,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老爸也有些垂頭喪氣。
“你這是寫的什么?”老班用指節(jié)狠敲著桌面,也敲在那張寫滿行楷的答題卷上。
麥青青淡定地看著老班那擰成結(jié)的眉頭,撇了撇嘴,說:“散文啊?!?/p>
“散文?”老班氣得差點跳起來,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麥青青暗笑,老班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達(dá)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你看你在作文中瞎扯些什么?你以為自己寫的是疼痛文學(xué)?”老班的聲音明顯又提高了幾度。
麥青青直視著老班的眼,挑了挑眉。
不等她答話,老班又丟來一波“炸彈”:“早跟你說過考場上寫議論文才好得分,你偏偏不聽,這次作文得分這么低,你高興了?別以為你發(fā)表過幾篇文章,在考場上就可以亂來!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
青青嘴角抽搐,心說:“是,是,我不知天高地厚?!?/p>
“你這孩子,成績也還不錯,怎么在這事上執(zhí)迷不悟!現(xiàn)在已經(jīng)高二了,時間不多了!照你這樣,怎么考得起南大?”
麥青青一扭頭,望向別處,腳還在那兒吊兒郎當(dāng)?shù)匾幌乱幌碌靥ぶ?/p>
辦公室里突然靜了下來,麥青青聽到了窗外的蟬鳴和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老班有些無奈地?fù)]揮手:“去吧,去吧?!蹦┝诉€不忘加一句:“好好想想啊?!?/p>
麥青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老班的辦公室的。
車窗外的街景飛速變換。
老爸搖了搖麥青青:“快到了。”
麥青青點點頭,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老爸為麥青青找了位名師?!奥犝f他的學(xué)生高考作文都接近滿分呢?!崩习诌@樣說。
麥青青聽著,對這位名師并無好感。從小教她寫東西的人是老爸,熱愛文學(xué)的老爸。她的第一首小詩、第一篇童話,都在老爸的指導(dǎo)下誕生的。
可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若真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也未嘗不是好事。
“去吧。我等你?!崩习峙呐柠溓嗲嗟募?。
麥青青點點頭,走進(jìn)了“教室”。房間很小,只放了兩套桌椅。一個三十多歲、戴黑框眼鏡的男人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盯著筆記本電腦,頭發(fā)抹得油亮。
原來是一對一輔導(dǎo),一定很貴。麥青青心想。
她坐下來。那個男人看了看表,說:“開始吧。”說完便遞來一沓資料,說:“先看。”然后又去搗鼓他的電腦。
麥青青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資料,無非是講審題技巧之類的。
接著老師又給了她幾段材料。讓她分析立意。她的想法總是跟老師的不同,剛開始她還爭辯幾句,后來就懶得爭了。
之后老師遞來幾篇范文讓她看。她看著,皺起了眉頭。
老師念經(jīng)似的說:“看到了沒?排比開頭,第二段引名言,后面分三個分論點,分論點句式一致,要提行,用排比議論,一句話一個論據(jù),最后再引名言結(jié)尾。懂了不?”
老師一抬頭,看見麥青青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便皺了皺眉:“沒懂?”
“我覺得這幾個分論點沒有實際的意思?!丙溓嗲嗾f。
“沒關(guān)系,有詩意。閱卷老師看著也舒服。”
“這樣一句一個論據(jù)有堆砌之嫌。而且這幾處并不合適?!?/p>
“那又怎樣?這樣才能顯示出你知識淵博?!?/p>
“每篇文章都必須這樣寫?我是說,都用這個模式?”
“當(dāng)然,必須用這個模式。”
“八股文!”麥青青終于忍無可忍,吼了出來。
老師卻并不生氣,甚至還露出了微笑:“是的,這就是八股文??蛇@樣容易得高分,不是嗎?你不高考嗎?高考,不就是要高分嗎?”
老師又遞過來幾張紙:“這些名言、論據(jù)以及排比開頭,拿去背。第一個題目,寫一篇作文,下次交?!鳖D了頓,又補充道:“記得用‘八股文的模式?!?/p>
說完他的眼睛便看向電腦,再也沒有望她一眼。
天已黑透。放晚學(xué)的高中生三三兩兩從教室里出來。向校門涌去。麥青青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后,一個人在路上飄著,像個游魂。
“青青,青青!”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聽聲音便知道叫她的人是老班,不過老班以前可從未這樣親切地叫過她。她在路燈下站住腳。
“青青!”老班走到她身旁,“嗯,最近作文寫得不錯??!”
她沉默不語。
“青青啊,這個……很不錯!嗯……不錯……”老班伸出右手,比畫了兩下,像是要掏出什么話來說。
她低著頭,一聲不吭。
“青青?!崩习嘣俅魏俺隽怂拿帧?/p>
“嗯。”麥青青把頭抬起來,發(fā)現(xiàn)老班的手放了下來,無力地垂在身側(cè)。
“我知道對你來說做到這一步很難,真的很難……但你……畢竟要高考。”夏夜的暖風(fēng)拂過,仿佛輕聲的呢喃,“中國現(xiàn)在的教育就是這樣啊,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假如你能……那多么好?!崩习喟l(fā)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了。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看見麥青青眼底亮晶晶的。像裝著滿天星光。
麥青青又把頭低了下去,然后緩緩地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
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麥青青低著頭安靜地在路上走著。老爸走在她的身旁,替她背著書包,拿著考卷。
不時有同學(xué)迎面走來,笑著和她打招呼:“青青,這次期末考試考得不錯喲!”她卻連頭都沒抬一下。
她聽見老爸說:“等高考結(jié)束了,這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她不說話,只是抬起頭仰望遙遠(yuǎn)的天際。真的會結(jié)束嗎?或者說,僅僅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