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煥江
(評論)
不確定性與我們世界的限度
——評張茜荑的短篇小說︽金桃︾
◎喬煥江
現(xiàn)實是否經(jīng)得起信任?或者,哪一種現(xiàn)實可以信任?這對小說來說,永遠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納博科夫干脆就選擇了對現(xiàn)實的不信任:“人們離現(xiàn)實永遠都不夠近,因為現(xiàn)實是認識步驟、水平的無限延續(xù),是抽屜的假底板,永不可得。人們對一個事物可以知道得越來越多,但永遠無法知道這個事物的一切?!庇谑牵男≌f寫作不得不寄望于語言構(gòu)造的重重鏡像,寄望于結(jié)構(gòu)迷宮的回環(huán)往復(fù)。現(xiàn)實,或者說結(jié)果,在他的筆下一次次被延宕,剩下的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捧著一縷“微暗的火”,在繁復(fù)無休的互文空間里翻檢著意義的碎片。
張茜荑的《金桃》,同樣是一個關(guān)于不確定性的小說。然而與后現(xiàn)代寫作中過度迷戀語言拆解的那種小說相比,《金桃》顯然并不意在通過語言的不可靠展示意義的空無,毋寧說,它不過是在提示我們所熟知的每一個世界的限度,每一種生存意義的限度,以及所生存的每一個時空的過程性,而他選擇的方式,則是講述一個具有開放性的故事。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能夠被讀者輕松把握的東方式故事,總體上并非破碎的,反倒是具有很好的可讀性。
金桃從未知中來,又消失于未知,像是一個問號,出現(xiàn)在我們世界的開端和結(jié)尾?!拔覀兊氖澜纭?,在小說里顯然是“我們”幾個廣告公司合伙人的世界。這個世界人們并不陌生,甚至早已習(xí)以為常?!白屢徊糠秩讼雀黄饋恚嵛移湔l,唯我獨尊?!薄拔覀儭钡氖澜缱匀皇菑摹皼Q定下?!钡哪且豢涕_始。然而,對于這個以富為榮的世界來說,“我們”從何而來似乎早已沒有什么意義,所謂抱負和雄心,也無非給自我典當穿上冠冕堂皇的外衣。當“我們”正在為實現(xiàn)這個世界的原則而絞盡腦汁的時候,金桃出現(xiàn)了。她顯然缺少這個世界的身份,她之所以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緣于一個不凡身世遠早于其祖父母降生的般般的引薦——“她的身份證行李都被偷了”。實際上,“我們”這個世界看似鐵板一塊,卻遠不是嚴絲合縫,或者說,這個世界需要的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理由,它只需要自己所設(shè)定需要的。金桃由此進入故事,“沒有敲門,也許敲門了,但是我們沒有聽到”,金桃到底年齡幾何……但這些誰又真正在意?——當“我們正聲嘶力竭得面紅耳赤”,怕是沒人還會去想世界從何而來,向哪里去了吧。
但這個世界畢竟多了個金桃,“我們”的世界開始出現(xiàn)微妙而奇異的變化。金桃讓“我們”開始意識到“工作屬于生活的一部分”,她讓“我們”在“安靜中,居然聽到從通風窗傳來幾聲鳥鳴”。然而,這些細節(jié)與“我們”幾位先富起來的“宏大目標”相比,顯然又是微不足道的?!拔覀儭彼坪醺朴诎呀鹛揖幙椷M這一個世界的邏輯,鄭凡奇的話道出這個世界的真相——“沒有邏輯的逼真細節(jié),誘導(dǎo)人們對宏大虛假的相信”。洗衣機廣告的成功,并沒有讓“我們”駐足反思,反而使“我們”更加得意忘形。金桃于“我們”,似乎還只是靈感的來源,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現(xiàn)賦予了金桃額外的價值。慶功宴上,邱益益有關(guān)形意功法言論的玄機重重,其實早已在傳說中消耗殆盡,主角雖然是金桃,但“我們”的張狂實在是蓋過了金桃的不以為然。為國際化妝品公司策劃首發(fā)式,當“我們”千方百計要投外國人所好,金桃倒是有意反其道而行之,她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現(xiàn)場擺設(shè),讓“我們”再也無法把她當成可有可無的人物——“金桃的出現(xiàn)和所作所為,絕非偶然”。不過,金桃到底在什么意義上是“我們”的“貴人”呢?按照這個世界的邏輯,當然,金桃?guī)汀拔覀儭睌埖搅丝蛻?,助“我們”實現(xiàn)了先富的夢想,是“貴人”無可置疑。然而,金桃的不取一物不辭而別,這讓“我們”和這個世界的意義自足出現(xiàn)了危機?!拔覀儭奔葻o法以這個世界的邏輯把金桃收編,所謂“在這里好好干,然后在北京買房成家,將來你就是北京人了”,原來不過是我們自以為是的一廂情愿。金桃悄無聲息地離“我們”而去,讓“本來可以春風得意如日中天的我們,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她的出現(xiàn)也許只是讓“我們”的夢想早熟,讓“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明白這被欲望驅(qū)動的所謂“夢想”,不過是意義的虛設(shè),她傳遞給“我們”的是在這個世界之外的更多的未知,她告訴“我們”,“舍我其誰不是我們,唯我是尊也不是我們”。
“我們”三人由此干凈利落地從下海到“上岸”,生命的限度既已出現(xiàn),作為一個過程,倒真是應(yīng)該逞意而行了。喜歡到處流浪四海為家的“我”,則懷著對未知的好奇,要去金桃的老家探個究竟。
從北京切換到漢中,小說對場景的敘述反差極大。在占去半個故事的后一場景中,敘事節(jié)奏變得非常緩慢,大量細節(jié)的堆積,使得時間仿佛停滯下來,不到一天的時間,對“我”而言似乎像另外過了一生。在漢中,有關(guān)金桃的神秘傳聞,疊加在已成傳說的飲馬池上,平添了故事本身的詭異氣息。在人們關(guān)于這個詭異故事的講述中,金桃被演繹成一個死而不亡的幽靈,而應(yīng)對這個幽靈的辦法,就是把金桃的忌日變成儀式性的“活水節(jié)”。人們談?wù)摻鹛液退挠撵`,談?wù)擄嬹R池詭異的聲音,甚至給這一事件附加上道德的意義——作為檢驗誠實善良的標準。然而,正如儀式化既是對未知事實的畏懼,更是對未知的逃避和掩蓋,道德化也無非企圖自證清白的圈套。在中年男子的講述中,死于戰(zhàn)爭疲勞的金桃,原來也并非漢中本地人,就像她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北京“我們”的世界門前,她不過在另一個歷史時刻偶然出現(xiàn)在飲馬池,偶然存在于那個特定的時空。小說別有深味地提到了“陶斯之聲”,與其說將有關(guān)金桃的詭異事件引向超自然的解釋,不如說試圖還原金桃所喻示的未知世界或世界的未知。這當然不是在講述一個穿越故事,在當下層出不窮的穿越小說中,我們最終能發(fā)現(xiàn)的,無非是現(xiàn)實世界之邏輯的翻版,并沒有什么別樣世界的打開和別樣可能的隱約呈現(xiàn),但在這里,未知回到了未知,“我們”世界的限度再一次被揭示出來。不僅如此,為了讓金桃停留在未知的世界中,“我”甚至沒有逗留到活水節(jié),沒有以敘述人的親歷為讀者們驗證這一未知的有無。對于“我”來說,“金桃都見過了,活水節(jié)還有什么意思呢?”但在小說之外,讀者的窺視欲卻就此也被中斷,只留下一個不確定的時空,兀自漂浮在小說自造的時空,像一個難以填充的空洞,讓人不得解脫。
喬煥江,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從事文藝理論、當代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